来顺回来了剃着跟我当年一样的光头嘴角也是叼着半截香烟只不过是他的烟带了两指长的过滤嘴。他给我带回来一双棕色的皮鞋样子很结实估计不会太便宜我穿上试了试有点儿大不太跟脚让我想起了杨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我说声“你忙就不用陪我了”挥挥手让他走了。现在我已经不再奢望来顺能够帮我支撑起这个家了我只希望他自己能够安安生生地娶妻生子安安生生地活下去。来顺整天呼朋唤友地在街上呼啸而过这倒没让我有太多的担忧我担忧的是他身边的那些朋友粗看一眼不就是一群当年的张宽、王东、林志扬、金龙、家冠、郑奎嘛。
抽了一个时间我去照相馆给我爸我妈和我哥哥洗了一张很大的黑白照片三个人是合起来的。我哥夹在我爸爸和我妈的中间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胳膊上戴一个写着红卫兵的胳膊箍他在笑他的年龄看上去比来顺还小。我把照片装在我跟杨波的结婚照那个框子里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正面的桌子上下面放着香炉。我每天都给他们上香再忙也上。只要我在家那三柱香就不会断家里整天烟雾缭绕。我爷爷的小照片在我的那屋我给他也上只是没那么勤时断时续的。
过了元旦我带着来顺去了一趟公墓给我爷爷和我爸我妈磕了头我让来顺去给我哥磕头林宝宝来了。
林宝宝似乎又有了犯病的前兆车轮般穿梭在几个坟包前磕头额头上全是泥土有丝丝血迹渗出。
她不哭只是不停地念叨:“爸爸妈妈张毅……”最后她坐在我哥的坟头边念叨扬扬好象在说她弟弟死得冤枉。
我有些纳闷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问她扬扬怎么了?
林宝宝说昨天夜里我做梦了梦见我弟弟死了被几个人堵在宝宝餐厅的门口砍死了漫天鲜血。
我说你别这样诅咒扬扬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在外面做大买卖呢他很快就来看你了。林宝宝浑身一哆嗦受惊的孩子一样抱住了我的肩膀:“你别让他来看我我害怕他我从小就害怕他……他从小就不让我省心。他打我他骂我别人骂我是破鞋他也骂。后来他被警察抓走了我过了好多年安稳日子。这次他又回来了还是那个样子要钱不给就要动手。大宽我怎么这么命苦呢?我以为他会变好的可是他还是那个样子。你别让他回来咱们家就你和来顺还有我就够了他不是咱们家的人。”我拍拍他的后背柔声说:“嫂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去咱们家住的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前几天我接过林志扬的一个电话他好象喝酒了在那边一个劲地嘿嘿:“大宽你很幸福啊你很幸福啊……”
这话亲口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味道不对我说:“有话你就说别这么阴阳怪气的。”
林志扬不嘿嘿了:“大宽你是不是把我姐姐给上了?如果那样你得跟她结婚不然一哥会不高兴的。”
我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一字一顿地说:“林志扬你给我听好了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碎。”
林志扬咦了一声接着嘿嘿:“这年头有几个不杂碎的?嘿嘿我就杂碎了我打从一下生就是个杂碎……”
这还是人科动物吗?我一把关死了电话阴冷的感觉从脚底冒上来让我几乎变成了一块冰。
我问林宝宝是谁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林志扬的?林宝宝说上次他来要你的手机号码我没告诉他不会是来顺告诉他的吧?我打电话问来顺来顺连他还有个舅舅都记不起来了一个劲地嘟囔谁是林志扬谁是林志扬?估计是王东告诉他的我直接去了王东家问他知不知道林志扬回来了?王东说知道他来找过我很落魄的样子说了一大通感激当年咱们冒死支援他的话然后就开始哭穷。王东问他找没找过我?他说我欠了人家张宽这么多哪好意思再去麻烦人家?王东可怜他就给了他一千块钱。临走林志扬要走了我的手机号码。我胸闷不堪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低着头回了家。
林宝宝也确实够苦的她这是摊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弟弟啊……我想要安慰她几句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林宝宝还在嘟囔他弟弟死得冤枉我想这种人死不足惜他实在是没有值得别人留恋的地方。
我打算好了抽时间去找林志扬一下告诉他离我的生活远一些不然我就让他横尸街头。
我示意来顺过去架他妈走来顺不动悻悻地说:“她难受就让她磕我难受的时候也这样。”
我半搂半抱地把林宝宝拥到一棵松树下脱下自己的大衣盖住她转身来找来顺我想训斥他几句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妈妈这个态度?可是来顺不见了。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从远处的山坡上传来我绕过去一看来顺趴在那儿脸蹭着地上的积雪双手不停地拍地嘴巴里出的声音就像野兽护食:“爷爷奶奶爸爸……爷爷奶奶爸爸……”我忍住泪水蹲到他的身边一下一下地拍打他宽阔的脊梁:“顺子别哭你这样张毅爸爸会不高兴的。”来顺忽地站了起来我蹲在下面往上看他就像是一座铁塔他在笑:“爸爸我没哭。我不像你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那样会绑住自己的手脚……”
他心里装的东西还少?二十多年的往事哗啦一下全都聚集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见幼年来顺吃着指头蹲在宝宝餐厅的大门口呆呆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小鸟满眼都是迷惘;我看见十岁的来顺扛着一只比他还要粗壮的煤气罐吃力地走在煤气站到我家的那条土路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软又长像一根拖在地上的鞭子;我看见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来顺站在下街的街口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他在叫我爸爸爸爸阳光把他照得就像一个金人……我的眼睛模糊了两条腿软得就像泡了三天的面条。我站不起来了我很纳闷我还不到四十岁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全身疲塌的老人了?
来顺扶起了我一脸灿烂的笑容:“爸爸以后你就歇着吧这个家有我呢。”
我歇着?我他妈有什么理由歇着?我不老!我还想做那只在暴风里穿行的老鹰呢。
我用力捅了他一拳:“少废话老子还没到让你养活的地步!”
来顺收起了笑容我蓦然现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十几年前的样子茫然、冷酷、满腹心事。
来顺没有跟我们一起回家。路上接了一个电话嗯嗯两声回身抱了抱我:“爸爸这几天我就不能在家陪你和我妈了钢子叔让我出差呢。”我说有事儿你就忙别忘了回家过年就好。来顺说声“我知道”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
刚回家坐下我的手机就响了那边喊了好几声宽哥我才听出来这家伙竟然是段丰。我问他找我有什么事情段丰期期艾艾地说他又吃不上饭了想要继续跟着我干。我苦笑一声挂了电话。老哥不是我不想帮你兄弟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啊……刚从劳改队回来的时候我就听说段丰从市场走了以后混得很惨。先是找了老虎手下的那几个兄弟联合起来在他们家附近的几个娱乐场所收保护费后来被人打跑了正犯着愁就被街道上的人喊去了街道上安抚失业人员给他报名当了城管协管员。有一次他跟一个沿街叫卖蛤蜊的小贩生冲突被人家一刀捅破了肚子。从医院出来以后他又失业了整天在家躺着没饭吃就去他的父母家蹭……这家伙确实够惨的我想了想按照那个号码又给他拨了回去接电话的是一个老人我问段丰在不在?那个老人说刚走了说是要去下街找一个叫张宽的。挂了电话我打开窗户往下一看段丰正跟一个路人在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估计是在打听我家住在什么地方。我伸出脑袋喊了一声:“段哥往上看!”
站在门口的段丰让我吃了一惊不仔细看他就像一只捋直溜了的大虾脸瘦得整个是一根指头。
我拉他进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摇着手不让他说话:“我想好了如果不嫌弃你就过来我重新开个卖水果的摊子。”
段丰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我就是这么想的!宽哥不瞒你说我连支个水果摊子的钱都没有。”
我搓着几天没刮的胡子说:“年前先这么凑合着来年等‘**’没了咱们还回市场。”
段丰献媚似的冲我一竖大拇指:“宽哥英明宝刀不老啊。”
“这些年你一直就这么凑合着活?”我点了一根烟笑道。
“不凑合还能怎么着?总不能去抢银行吧?人老了跑不动抓起来就是一个死。”
“知道当年我那十万块钱是被谁抢的了吧?”
“谁不知道?没人敢说罢了小王八的脾气大家又不是不知道。”
“最近家冠和钱风他们去了哪里?我得有一年多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小王八自从蝴蝶他们沉了他就‘杀’去了‘街里’不知道混得怎么样”段丰摇着他枣核一样的脑袋貌似十分痛苦“蝴蝶和金高他们那帮子兄弟是彻底完蛋了黑社会集团啊。全抓起来了案子很大审了两年多呢蝴蝶判了死刑好象正在上诉金高判了十八年天顺他们判得也不轻都是十年以上……唉社会不是那么容易混的。钱风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这家伙总是这样来无踪去无影的有人说他经常跑缅甸。贩毒?这个没法说不敢乱说……”
蝴蝶早晚会被警察抓起来早在我的预料之中他被判了死刑这倒是让我有些吃惊看来这家伙“作”得确实有些大。蓦地有些想念金高和天顺想念他们在看守所时跟我一起度过的那些不眠之夜甚至想念天顺从潍北农场走的时候说的那句原始社会西藏语:“啊——尼玛拉戈壁啊草尼玛——”我觉得这句话跟我爷爷的那句“唉近你妈”有异曲同工之妙。
胡乱跟段丰聊了几句我说声“你家的电话我记下了你先回吧过几天我找你”就蔫坐着不说话了。
段丰走的时候表情很怪异似乎想表达这么个意思:小子你也忒抠门儿了吧?连顿饭都不留我吃?
我不是不想留他吃饭一是没有那个情绪二是现在我深刻地理解了钱的好处不能花“黑影”钱。
我无聊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有一个娘们儿似的男人在扭着屁股唱歌:“不问你为何流眼泪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请让我给你安慰不论结局是喜还是悲走过千山万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既然爱了就不后悔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紧紧跟随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杨波的影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她就像歌里唱的潮水一样包围着我。“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紧紧跟随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我坐不住了妈的我要马上去找她我要让我爱的潮水将她包围!我摸着胸口拨通了可智的电话:“赵哥西真的电话怎么打?”
可智在那边一怔警觉地问:“咦?你找他干什么?”
我笑了笑:“你紧张什么?没事儿杨波的几件衣服还放在我这儿我没有她的电话想还给她。”
可智嘟囔一声“过家家”嘛懒懒地说:“你们啊唉……拿笔记着。”说着念叨了一串电话号码。
“谢谢你啊赵哥”我抄下号码坏笑道“等我把杨波的衣服还给她我们俩就‘两清’了再也不会联系了倒出空间来给西真哥让他好好享受享受爱情的快乐。”可智那边好象很忙声音嘈杂:“好了好了老二你也是奔四十的人了有些事情不要那么较真感情这玩意儿该撒手就撒手老抱着没什么意思。我还不是在这里吓唬你这种事情老是抱着会出人命的。以前你跟小杨结婚的时候我也这样劝过西真我说人家小杨都嫁人了你应该适可而止……咳话多了话多了啊。大宽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我挂了啊。”哈原来你早就知道他们俩勾搭着的事情啊心一堵我笑笑说哪能没有别的事儿?我还欠你钱呢……什么钱?就是你给我的买房子钱啊。现在我没有房子了卖了不管是谁卖的钱我是一定要还你的。可智哼唧了几声:“我说过的那是你的提成钱……不过那时候我看你困难多给了你三万要是你现在宽裕的话我抽空过去拿也不是不可以。哎老爷子身体还好吗?呸呸呸!你瞧我这张嘴……老人家不在了。大宽你怎么不说话?”
我把手机掂在手里喃喃地对自己说:“兄弟你还相信江湖义气不?兄弟你还相信江湖义气不?”
一把按死电话我去厕所撒了一泡尿顺便把胡子刮了镜子里的我异常精神脸色跟剥了皮的兔子一般又红又亮。
我找出结婚那天穿过的西服用换下来的衣服把皮鞋擦得锃亮坐下摸起了手机。
“喂爱人你在哪里?”这话一出口我的脊背沙沙响感觉有鸡皮疙瘩掉了下来。
“你是……哦张宽啊”杨波的声音还是那么甜润还有一丝慵懒“麻烦问一声你的阳痿好了吗?”
“这……”妈的她还惦记这事儿呢我硬着头皮打哈哈“好了好了傍晚开始撸管儿天亮射了睡觉。低调低调。”
“你还是这么流氓”杨波哼了一声语突然加快“我在上班呢快说找我有什么事儿?”
“肯定有事儿没事儿我是不敢随便打扰你的。”
“你这不挺懂事儿的嘛”杨波在那边吃吃地笑“又痒了吧?”
“离开你的日子我想了很多……”对付杨波我很有经验她架不住我的三句好话。以前我俩吵架的时候在我不占理的情况下我会任她撒泼等她稍微有点儿消气我会大谈以往我想她、找她的痛苦然后拐弯抹角地指出她的错误。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绷”不了三分钟就会瘫软在我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这样我就可以对自己的错误进行辩解从而让她变得服服帖帖。这次我将故计重演相信她不会抵挡过十分钟的我太了解她了。咽一口唾沫我故意憋着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在颤抖:“杨波也许在这种时候我说这些话你会讨厌我可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对你的思念……别打岔儿你听我把话说完说出来我就舒坦了无论你听了以后骂我流氓也好骂我无耻也好我必须说出来……”见那边没有动静我估计杨波的心乱了偷偷一笑婊子让爷们儿再爱你一次吧。接下来我将自己的声音调整成压抑着哭泣的样子从“衬衫盖头”开始到“轮渡救美”结束中间还来了一个小高氵朝“为了早一天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差点儿越狱被击毙”——这是我杜撰的。我故意省略了同居和结婚的“章节”怕她一委屈让我前功尽弃。果然当我说到“那天在轮渡上多么大的海浪啊我就那样抱着你你在我的怀里抖我的心都要碎了……”时杨波哇地一声哭了:“那天有好多海鸥啊……”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抽搭两声竟然真的流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
“张宽我知道你还爱着我”杨波凄凄惨惨地说“可是咱俩真的过不下去你……”
“我太穷了。”我恨恨地咬了咬牙婊子这不是你一直想说的吗?我替你说。
“也不是完全因为这个”杨波哽咽了“咱们两个人的个性都太强了……”
“不”我猛然觉醒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全是我的错!我是个男人我应该时刻让着你……现在我把肠子都悔青了。唉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守在你的身边了”话锋一转“杨波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故意顿了顿“当然我这么做有些不合适可是我实在是太想念你了我放不下这二十年的感情。波我爱你……”鸡皮疙瘩一出我打了一个激灵妈的我可真够下贱的“不现在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正当我想继续进攻的时候杨波突然喊了一声:“宽哥我爱你!你在哪儿我这就过去见你!”
妥了!这也太简单点儿了吧?我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做踌躇状说:“这……这合适吗?”
那边斩钉截铁地说:“合适!我没有把自己卖给任何人!”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大嘴已经咧到了耳朵后面收着嘴唇说:“那好去观海楼吧晚上六点我在门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