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潍北劳改农场来的这三十个人被分配到了翻砂车间。这个车间的活儿我恍惚有些熟悉跟我在模具厂干过的活儿类似不过是不需要两个人抬铁水化铁炉里淌出来的铁水直接流进一个一个模具里我负责在它们成型的时候把他们挖出来然后码在一条传送带上交给下一道工序的犯人。这活儿相对干农活轻快了许多只是有些枯燥不像在潍北的时候可以看到满眼的绿色和蓝蓝的天心情多少有些浮躁。好在这里比较自由干完活儿可以串着车间溜达。
晚上收工躺在窄小的铁床上我时常怀念在潍北时的情景我记得在这样的天气里田野里烧荒的草烟气会弥漫在监区鼻孔里有一种悠远的意味月亮升在天空又圆又亮。有时候我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往事想起我爷爷说“近你妈”时的无奈想我爸爸攥着笤帚疙瘩满院子追打我的情景想我妈坐在门槛上反着手一下一下地捶自己的腰然后望着一处空地不声不响的样子然后就怀疑自己怎么会这样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在渐渐变老渐渐地离我爷爷越来越近了。刚来的那几天我经常做梦有一次我梦见我爸爸打我他拿着笤帚疙瘩不停地揍我的屁股我吃不住劲了撒腿就跑。从小黄楼那边开始我几乎跑遍了下街所有的胡同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我看见杨波一飘一飘地走在上学的路上风把她的马尾辫吹散了烟一样地在她的脑后摇。我很想从天上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一声“我想你”可是我爸追上来了。我爸爸手里的笤帚疙瘩狼牙棒一样恐怖一挥就把我从天上砸了下来。我边往地下掉边喊你怎么这个态度?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打还有完没完了?杨波站在地上哭喊着我的名字伸手接我没接着我一头扎进了大厕所的房瓦里。
醒来我哭了我不知道枕头上的那些泪水是我的还是杨波的。我记得好多年之前王东对我说杨波这小妞儿真不错二哥你什么时候“攮”她?老是这么放着都快馊了。那时候我已经在工地的沙子堆上跟她有了“江湖义气”胸有成竹所以我说不急不急那就是猫手里的一只耗子我要慢慢玩她。可是现在我去哪里玩她?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那些天我特别想念杨波她就像附在我的身上一般不时让我的心痛上一阵脑子迷糊上一阵。
我去找过蝴蝶他们车间的人告诉我蝴蝶减刑释放了刚走没几天我的心情多少有些失落。
回车间的路上我竟然碰上了王东他不相信似的盯着我看了老半天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有些吃惊问他怎么也来了这里?
王东说他也是刚来的怎么被拉来的都不知道现在还晕乎着呢他分在基建大队干民工活儿。
我问他金高去了哪里?王东说金高释放了在北墅劳改队的时候就走了。
随便聊了几句我挥挥手让他走了心呼啦一下空得厉害。
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进了腊月门的某一天王东来车间找我闲聊说到杨波他说:“你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我说没有我听可智说她回家了家搬走了谁也不知道搬哪里去了我想她可是我没有办法见到她。
王东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哧一下鼻子说:“对你的行为我表示强烈不满与鄙视。”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联想到当初我为了他跟金龙争风吃醋动手打了他嘛。我不想解释那事儿了就是因为那事儿我才跟他产生的误会才在那种情况下乱了脑子然后才出现金龙玩弄我于掌骨之间……一想起金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夹板夹住的耗子连一声尖叫都不出来。谈到以后回到社会怎样生活的话题王东说这事儿不用罗嗦先砸残废了金龙然后再朝小王八下家伙全灭了杂碎们。我说:“先别想这么远回家以后先把老人安顿好然后再商量别的。”
我一直没有见到林志扬王东说扬扬在教育科教“学员”们裱画儿呢很少出来。我说等有时间我去找找他至少应该明白在咱们进来这件事情上他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王东说别问了劳改这几年我明白了不少道理在某些小事情上不能太明白那样受伤的是自己不说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笑道:“你不是说你们两家是世仇吗这下子想通了?”王东说:“**教导我们事情是在不断变化之中的矛盾也在不断变化。现在我的主要矛盾不是扬扬是金龙。”
“扬扬被蝴蝶砸得很惨”闷了一阵王东说“我听我们大队的一个伙计说蝴蝶下队分在扬扬他们那个中队。一开始还没怎么着扬扬以为没事儿了整天跟他套近乎说当初他砍金高是因为金高先打了他。蝴蝶没说什么跟他还很客气后来就突然出手了把他拖到内管值班室的大门口当着很多人的面儿把他修理成了一滩鼻涕。后来蝴蝶被严管了扬扬坚决要求调离那个中队说他学过裱画儿就那么灰溜溜地去了教育科……操***扬扬可真给咱下街人壮脸啊”王东总结道“他就不会学着圆滑一些?比如我。当初我跟蝴蝶在看守所……”“打住打住”心里憋屈我不喜欢听他唠叨了打断他道“既然你的脑子那么大以后回到社会上给我精明着点儿别整天喊着砸这个砸那个的你先应该向家冠学习。”
王东跟我瞪了一阵眼脸一下子红得跟漆过一样:“宽哥什么也不叨叨了以后我听你的就是。”
我点着他的胸口说:“回去以后你先应该跟淑芬断了联系那不是你的再跟他联系你连**都保不住了。”
一提淑芬王东的表情就像嫪毐看见了潘金莲又急又傻:“好东西都给金龙倒出来啊?**他娘不行!”
我笑了眯起眼睛说:“兄弟记住我这句话狼嘴里的兔子狗嘴里的屎都是抢不得的。”
王东一正脸义正词严地宣称:“淑芬是我嘴里的屎!”
送走王东我蜷在墙角闷了好一阵子感觉自己现在活得都不像人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掐着指头算了算从被警察抓起来的那天开始我已经在监狱里整整呆了三年半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多么好的年华啊……还有不到三年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实在是太想回家了。有时候看见一只麻雀甚至一只苍蝇我都会羡慕羡慕他们可以自由地飞。中午收工我排在队伍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已往那些自由的日子胸口沉闷不堪。走近监舍大门回头望望那条笔直的柏油路我突然觉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不值得留恋。抬头望望大墙外的那一抹天很蓝阳光也很柔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年前我爸爸来了先是念叨了一阵党的政策好刑期少的可以来离家近的地方改造然后就沉默了目光躲闪好象有什么心事。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把自己的身体搞好了比什么都强等我出去我给咱们家买一套大房子你跟我妈一间林宝宝跟来顺一间我自己一间带厨房的专门给你们做饭吃。我爸爸说大宽你是个孝子比你哥强多了你爷爷老早就说过咱们家谁都不顶事儿就你能给咱们家买上大房子。我说那是我爷爷有先见之明呢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我问爸爸:“我妈的身体还不错吧?”
我爸爸低着头说:“还好还好这阵子不大去医院了……医院也去不起咱家没钱。”
我说:“我嫂子不是还能在纸盒厂赚几个吗?让她先拿出来等我出去以后还她。”
我爸爸说:“她不在那里干了在家看孩子呢。”
我有些生气了:“来顺都七八岁了她还在家看的什么孩子?打谱惯死他?”
我爸爸不说话了好象要叹口气又憋回去的样子声音又轻又模糊:“她也不容易……她妈以前不是脑子有毛病吗?她好象遗传呢。你别管这些了家里有我呢。”林宝宝犯了神经病?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爸爸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怎么了?”我抓着爸爸的手用力摇晃。我爸爸掰开我的手把脸转向了门口:“我该走了……没事儿家里真的没事儿。你好好在里面改造等你出去以后这些事情再跟你说。”我知道我爸爸的脾气他要是不想说的事情你就是给他跪下他也不会说的。我只好送他出门摸摸他已经变得有些驼背的脊梁说:“爸爸回去告诉我妈我很快就回家了好好保重自己。”
我爸爸走了从后面看他在吃力地抬胳膊看得出来他是在擦眼泪我估计家里肯定出了不小的事情。
这个年我过得异常郁闷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完整的。
年前王东就到期了走的时候在监舍的楼下喊我:“二哥我先走啦过了年再来看你!”
我没有往下看我怕自己哭出声来让大家的心里都不舒坦。
我盼望着王东来看我可以问一下我家里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正月十五吃元宵我们每人分了一大碗我一个也吃不下去。看着这碗元宵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正月十五。那时候我大约五六岁嘴谗得像猫。晚上放完了爷爷给我买的“滴答笈”(一种土造礼花)点上我妈给我们糊的纸灯笼我和哥哥满下街疯跑。擦着满头大汗回家的时候我妈端出两碗元宵来对我俩说:“一人五个不饱就吃馒头去。”我说怎么这么少呢?人家王东家管饱呢。我妈不说话转身去了里屋。我和哥哥吃了元宵就出去了。我哥说要带我去兰斜眼家吃兰斜眼他娘给他做了地瓜面元宵管够吃。我爷爷追出来一手一个拧着我俩的耳朵回来了。我哥哥在堂屋瞪着眼睛跟我爷爷叫板我跑出来了。我吃着手指头沿着下街戏台子往大海池子那边走脑子里全都是白生生圆乎乎的元宵。
街上有灯笼在闪烁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挂在门口有的挂在树梢有的提在大人和孩子的手里。这样的景象让我的心里涌上了欢乐和幸福我忘记了元宵我好像已经吃饱了元宵一样沿着大街奔跑起来。我没有跑到大海池子那边我跟着一群提着花花绿绿灯笼的孩子来到了大马路那边的广场。广场上点着耀眼的汽灯有人在跑旱船。我看见林宝宝牵着林志扬的手在人缝里出溜看了一会儿我才觉原来他们俩是在抢一些小孩手里提着的用地瓜面做成的灯拧下灯芯子边吃边开始重新出溜。这是两个贼呀我想我爸爸说打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他们不听大人的话……我饿可是我不抢别人的东西吃。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听自己走路的声音觉得自己太听话了可我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了走到家门口就走不动了……我爷爷把我抱在怀里用他干瘪的嘴唇亲我的额头他在念叨“近你妈近你妈”满嘴地瓜干酒的臭味。
出了正月十五没几天王东来了是跟可智一起来的这次我爸爸没来。
一进接见室我就觉他们的表情不对劲似乎都不敢抬眼看我。
我估计我爸爸说的话是真的。他们不说话我也不说坚持着我想看看他们到底要把事情隐藏到什么时候。
王东沉不住气了像只癞蛤蟆那样吹了半天气硬硬地横了一下脖子:“一哥杀人了。”
我哥哥杀人了?王东这小子犯神经病了吧?我哥杀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打了洪武一枪他被判刑了去了大西北这个时候提这事儿干什么?我说:“我知道。你说点儿正经的。”王东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刚要开口可智捏了他的胳膊一把:“我来说。大宽你哥哥把洪武杀了……别吃惊这是真的。你哥从监狱跑出来找到洪武一枪把他打死了打在太阳穴上脑浆都出来了。坐好了听我慢慢跟你说……”可智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是空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唇在上下翻动“大概是在秋天的时候洪武派人把林宝宝抓到了他那里然后让他的几个兄弟**了她。后来林宝宝疯了她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你哥哥的下落去了青海。大概是十月份你哥在下街出现了有人看见他去找了强子后来洪武就死了。外界传说你哥拿了一把双管猎枪冲进洪武睡觉的房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了枪然后提着枪去找了唐向东唐向东带他去投了案。你哥被判了死刑上月十八号走的……越狱加杀人。我听小唐说他走得很安详一直望着天。”
我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有点儿空摸着头皮笑:“真的啊呵呵他可真***勇敢……”
王东瞪着我一脸茫然:“宽哥你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手:“没什么意思他是个英雄。他没有父母没有老婆孩子他太**英雄了。”
可智摸着我的手背讪讪地说:“大宽你别这样这都是预料当中的事情就他那脾气。”
我抽了几口烟哈哈一笑:“林宝宝呢?还疯着?”
可智说:“还疯着经常去公墓看她爸爸和你妈……”脸一下子黄了“不不是是看她的爸爸。”
“我妈怎么了?!”我忽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可智的领口“你***快告诉我我妈到底怎么了?”可智扎煞着两条胳膊连声嚷:“你撒手你撒手……”站在门口的队长冲过来拉开了我:“冷静一点儿!你妈妈去世了。”我的脑子一下子空了浑身冷汗心就像猫抓一样难受。我把脑袋顶在墙面上一下一下地碰:“妈妈你为什么不等我我还有不到两年就回家了啊!妈——”可智和王东一起压在我的身上他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整个人变成了一具躯壳。
回到监舍我算了算我哥死的那天正好是我过二十三岁生日的那一天我觉得他把生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据说我妈得知我哥死了什么话也没说尸拉回来的时候她开始絮叨从头到尾就是一句话:“我不该生你我不该生你……”
蒯斌减刑释放已经两年多了他来看过我一次满面春风地说他已经响应国家号召成了光荣的个体户。
说到我妈蒯斌遮遮掩掩地说你妈那是把心里的不痛快都积攒到一起了你哥的死不过是个引子。
我问那几个糟蹋我嫂子的家伙呢?蒯斌说全判刑了暂时够不着他们只能等天上打雷了。
春天来了夏天来了秋天来了冬天也来了……这个冬天里我被减了一年的刑期。
又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我的刑期到了。
组里的伙计们笑话我哈大宽这劳改打得有点儿意思哎人家三年两年地减你才减了一年。
不是我不想多减多不了啊自从得知我妈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干活儿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站在监狱大门口我呼吸着充满细微尘埃的空气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刚刚脱壳的蝴蝶就要振动翅膀飞进蓝天里了。
这一刻我已经平静了许多心情就像昨天夜里我看见的那轮静静的满月。
监狱里那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幻影似的在我的脑子里走来走去烟一般飘渺。我想监狱外的人或许是在天堂里享受每一天或许是在操劳和怨恨中无聊地活着;有些人在欢笑有些人在哭泣怎样享受和怎样活下去这个沉重的概念已经渗透到了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此刻我就像是突然窥破了生活的荒诞和无聊于是我在心里说:唉近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