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已经做好了饭跟我爸爸坐在饭桌前等我们很多苍蝇不时掠过已经凉了的饭菜像扬出去的绿豆。
我哥拉我坐下冲我爸爸和我妈一笑:“刚才我们在林宝宝那边吃了点儿不饿。”
我妈说:“你以后还是不要去她那里了这样不好……吃人家的嘴短。”
“大宽我想了一下午”我爸爸说“你得听你哥的离招工还有半年多的时间你得找点儿事情做。”
“我听他的今晚就卖袜子去。”
“卖不卖袜子倒无所谓反正你不能闲在家里那就白瞎了青年了。”我妈说。
“就卖袜子。”我说。
“那就卖去”我爸爸说“本来我想让你去纸箱厂当临时工既然你想通了我也就不用再去求人了。”
“卖袜子不过是暂时的”我哥说“等我安顿下来我带他干点儿赚钱的生意。”
“行啊只要别像以前似的乱打架就好”我爸爸扫了我哥一眼“你不知道我跟你妈为你操了多少心。”
“知道”我哥垂下了头“这次我一定改劳教所不白教育我。”
我爸我妈满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不说话了。我们吃过了就离开家。胡同里很黑像一个狭窄的煤窑大街上有星星点点的路灯在晃。
不打架不打架能不打架吗?我脱下汗衫一下一下地甩前几天夜市上还打过一次呢也是凤三手下的那帮混子跟下街的“小哥”们打的砖头瓦块到处乱飞……我们在那里卖袜子凤三的人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我懂了。这场架早晚得打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刚走到胡同口林志扬骑着他的二六车子来了在我的面前猛一刹车:“一哥呢?”
我说在后面林志扬拍了拍后座上的一个纸箱子:“我没拿多少袜子一哥的意思不在这里。”
我说我知道。
林志扬朝胡同里一张望回头叹了一口气:“我姐姐又在家哭呢。”
下街夜市最热闹的地方在火车站到小黄楼附近整个街道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涨潮又退潮一般热闹。街道两旁或蹲或站了一帮一帮的小贩脚底下摆放着自己叫卖的东西什么都有。高档一些的是眼镜、打火机、皮鞋低档一些的是袜子、裤头、鞋垫甚至还有卖旧衣服的。几个抱着脸盆的汉子泥鳅一般来回出溜:“蹭油身上啦蹭油身上啦——糖炒栗子!”
林志扬拉了一个公鸡打鸣般嚷嚷的汉子一把:“棍子王东他们来了没有?”
棍子没看他眼睛一瞥我啪地打了一个立正:“呦老二!老也没见着你了在哪儿财?”
我抬了抬下巴:“还那样在家‘洋干’着。”
棍子从脸盆里抓了一把栗子塞进我的裤兜:“想一哥了……唉一哥要是回来就好了。”
“怎么不愿意跟我说话?”林志扬抓起一个栗子放进嘴里骨碌两下“问你话呢王东他们来了没有?”棍子哈了哈腰:“来了来了”顺手往大厕所那边一指“都在那儿等着呢。扬哥要‘活动’弟兄们哪个敢不来?”林志扬往那边瞅了两眼拧一把棍子干瘪的脸:“躲远点儿别溅了血身上。”棍子缩一下脖子凑近林志扬小声说:“刚才我看见烂木头他们了在小黄楼下面卖袜子呢。真横啊只要是问过价钱了不买也得买下街这个地方就跟他们家似的。”林志扬哦哦两声笑道:“下街不是他们的家是下街人的家是我和一哥的。你走吧一会儿世界大战就爆了。”棍子嘟囔着走了:“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呢……你和一哥的你和一哥的屁。”林志扬听见了他在嘟囔什么冲我一笑:“瞧不起我呢哈。”
扒拉着人缝我和林志扬走到了大厕所的旁边。
林志扬把车子支好搬下纸箱冲我一点头:“你就蹲在这里卖我跟哥儿几个打声招呼就过来。”
我把鞋脱下来垫在屁股下打开纸箱将袜子摆到纸箱上面出气般叫了一声:“都来买袜子啦!”
林志扬说声“像那么回事儿”晃着膀子往唧唧喳喳凑在一起说话的一帮人走去。
我下意识地扫了杨波家的窗户一眼窗户关着窗外的那件格子衬衫不见了有淡蓝色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闪电般击了我一下我忽然就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会做一些关于飞翔的梦在梦里我会从某个地方以蹬脚的方式起飞然后舒展双臂用蛙泳的姿势向天空缓慢游去周围的空气就像水我快乐地在天空中游泳。有时候我会在飞翔的时候遇见我故去的爷爷有时候我会在飞翔的时候看见那条传说中的河河水轻柔地往大海里淌。
我爷爷说大宽咱们家的房子太破了你爷爷就这么大的本事了你爸爸没有本事咱们家没有好房子住你哥哥混帐他不能让咱们住上好房子你行你得让咱们家住上好房子。这些话是在梦里听到的还是我爷爷亲口对我说过的我记不清楚了我能够记得的只是我爷爷经常叹气不喝酒的时候还好喝了酒就叹气一声接一声像猪哼哼最后那一句总是这样:唉近你妈(我老家骂人的土话)。这话有些无奈但很传染人我经常也随着他嘟囔一句唉近你妈。所以关于他是硬汉的说法我不相信。我觉得我才是硬汉我会让我家住上宽敞又漂亮的房子的。于是我整天琢磨着怎样才能成为硬汉。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在院子里挖了一个萝卜窖子他说想要练出轻功来就得从窖子里往外跳每天挖深一些当你能从十几米深的窖子里跳出来的时候你就变成燕子李三了。我没练我太小了整天玩儿没时间练。
等到长大一些我爷爷就在我们家胡同口的那棵法国梧桐上绑了一本书让我每天都去打半个小时。他说你什么时候能把这本书打透你的拳头就硬了可以打死一头牛。这个任务简单我打我每天都去打半个小时。可是我打了好几个月也没打碎几张纸倒把自己的拳头打得起了一层老茧。我着急了就偷偷用手去抠。我爷爷现了我爷爷说练武不能偷懒。我说练这玩意儿太麻烦有没有直接一招就把人打倒的?我爷爷说那我教不了你你跟着黄家老三练摔交去吧。
黄家老三叫黄克以前是区摔交队的教练壮实得像墩子还喜欢打人我没敢去找他。
我去找了王老八王老八说他曾经得过全市的散打冠军拳击一流。
后来我知道王老八吹牛不上税一吹全下街刮大风公牛母牛都不敢来下街。
不过我跟着他练那一年也不白练棍子那样的癞汉子我可以照顾他三个门牙掉了都没机会拣。
后来我还是跟着黄克练上了摔交吃了不少苦。
有一年街道上的人来找我爸手里拿着我爷爷绑在树上的那本书。街道上的人走了以后我爸就揍我用笤帚疙瘩猛抡屁股。我爷爷说别打孩子了那是我给他绑的书我不知道那是**他老人家写的书。我爸就哭我爸爸说咱们家出了个小反革命啊爹。我爷爷说要不你打我别打孩子了。我爸说爹你去街道上解释吧我没脸去。我爷爷就去了街道回来的时候直乐哈能把我怎么样?老子是无产阶级我孙子是无产阶级的后代根正苗红不反革命。从那以后我就害怕见到那棵树一见那棵树就摸屁股。后来林志扬和王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拉我去树下撒尿得空就撒直到把那棵树给尿死。林志扬说我姐姐也帮忙撒过尿一天两泡。我想象着林宝宝露着大屁股在树下撒尿的情景心里直别扭。
我这里正胡思乱想脑袋就被人摸了一下:“大宽起来见个人。”我哥哥站在我的头顶上冷冷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跟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看上去年龄很大的青年点了一下头:“是朝阳哥吧?”
孙朝阳伸出双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是我是孙朝阳”回头冲我哥一笑“你弟弟很结实是块好材料。”
我哥点了点头:“以后还需要朝阳哥多多照应。大宽扬扬呢?”
林志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哥的身后:“一哥我都安排好了。”
我哥抱了孙朝阳一把:“朝阳哥你去吧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
孙朝阳伸手拍了拍我哥的后背:“我那边也安排好了。你忙我在远处看着你。”
我哥哥搬起我脚下的纸箱子往林志扬的怀里一杵:“去烂木头他们那边。”
林志扬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呲了呲牙:“一哥你最好离我们近一点儿。”
我推了他一把:“走你的吧。”
我哥反手挥了挥走到一棵树下摸出烟单手划着火柴顺手把火柴盒丢到地下用脚一碾一把推过了三哥:“你们跟着扬扬我不过去你们别跟人吵吵。”我捏了捏拳头感觉很硬似乎有汗水顺着指头缝滑了出来。烂木头上次你把我打进了医院这次我要好好收拾你了……烂木头出手确实够黑那天我还没怎么反应胸口就像被一根木桩砸了一下整个人软得像是一条被抽去了骨头的蛇。身上、脑袋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脚。等我从尘土里爬起来的时候那帮人已经走远了。我踉跄着扑到一个西瓜摊上抓起一把刀就追了上去。结果烂木头的脊背开了几条大口子我又被打晕在尘土里……住院的时候林志扬去找过我开始还吹牛后来蔫了说老二暂时忍一忍吧一哥没出来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没说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出院我就去杀了他。从医院回家我爸爸几乎把我给当成了劳改犯寸步不离地看着我。说来也怪时间不长我竟然没有了去杀烂木头的心思……摸着身上的伤痕那种感觉又上来了这次我饶不了他。
三哥磨磨蹭蹭地跟在我的后面林志扬从人缝里钻回来一拍三哥的胸脯:“知道老大为什么拉上你吗?”
三哥横了一下脖子:“知道。”
林志扬把箱子塞到三哥的手上:“知道就好。以后你没有机会给凤三当跑堂的了。”
三哥说:“本来我就没往人家身边凑合我算个什么东西。”
林志扬放慢了脚步哈哈一笑:“三哥咱们都是下街人下街不出汉奸。”
三哥冲天翻一个白眼别着脖子不说话了。
“老二去年你跟烂木头他们打那一架到底是怎么引起来的?”林志扬问。
“别问了你都知道的。”
“我知道是因为一哥的事儿……他们找了个什么理由上去打你的?”
“没有理由就因为我是张毅的弟弟。”
“他们就没找个茬儿什么的?”
“闭嘴。”我的脸一热说不出话来了。
“哈我听兰斜眼说当时你冲一个娘们儿吹口哨呢那个娘们儿是河西的。”
我的脸烫得厉害……这事儿是真的。那天我正蹲在大厕所门口看对面几个小姑娘跳绳从公交车上下来一个打扮得像妖精的大姐我觉得她走路的时候扭腰摆臀姿势很是撩人就冲她吹了一声口哨。那个女人起初不理我后来听见我唱“我看你不胖不瘦刚刚合我的意大姐你爱我我们现在结婚去”她火了冲后面的一群人暴吼一声:“你们都瞎眼了?砸死这个小流氓!”于是我就躺到了大厕所门口的尘土里。后来我听说那个女人叫王娇是河西出名的“笸箩”(野鸡)有个外号叫“一笆篓”意思是吃男人那玩意儿不少。前几天我还见过她她好象不认识我了冲我抛个飞眼摇摆着随风而去。
三哥知道我默认了这事儿哼唧道:“要不下街人都说张大是个‘活不好讲’张二是个小流氓呢。”
我张了张嘴张不开就像被人给缝上了。是啊我确实有些……有些那什么。
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杨波的身影她站在阳光下身上泛出淡黄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