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站在胡同深处的一抹阳光里背后的一堆青灰色瓦砾衬托得他犹如一座铁塔。
麻脸三哥一身血污歪躺在我哥的脚下嘴里不住地念叨:“一哥饶命一哥饶命那事儿真的不是我干的……”
我哥不看他冲走进来的兰斜眼一摆头:“打十斤散啤酒过来。”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兰斜眼把自行车推给我弯腰拉起了三哥:“还不赶紧走等着做棺材肉?”
三哥一边的腮鼓起老高像含了一只乒乓球闻声一猫腰冲开看热闹的人群吱溜一声不见了。
兰斜眼一咧嘴:“还是那个脾气还是那个脾气……”转向我笑了“我说的是你哥哈还是那个脾气哎。”
我说:“他让你去打酒你就去少罗嗦。”
兰斜眼讪笑着摸了一把车座子:“漂亮还是二六呢谁的车子?”
我哥的身子在胡同口一横:“老二把车子给扬扬送过去那是他的他在广场卖袜子。”
兰斜眼推我一把回头嚷了一声:“一哥十斤能够吗?要不来它一罐?”
我哥哥已经不见了声音从胡同口那端传了过来:“一罐!再来个猪头老爷子要。”
我骑上自行车直奔广场。老远就看见了林志扬他滑旱冰似的在广场上出溜:“南来的北往的日本的香港的路过的不要错过错过的不要再错过放血处理美国袜子啦!”我支下车子冲他喊了一声:“扬扬你的车子!”林志扬手上摇着一串袜子晃了过来:“小子这么没礼貌?喊扬哥。”我斜了他一眼:“没喊你痒痒就不错了还扬哥呢。你去接的我哥?”
“不是我接的”林志扬用袜子擦了一把汗“谁知道他今天到期?减了三个月呢……刚才他来找过我。”
“他不先回家找你干什么?”
“让我帮帮你”林志扬甩了一下袜子“他说你闲了好几个月了应该找点儿事情做让你摆摊卖袜子。”
“不卖我要上班去。”
“工厂年底才招工呢现在你可是闲着的。先从我这里拿点儿货将就着该上班没人拦你。”
“知道。我哥哥把三麻子打了就在刚才。”
“该打。”
“跟你招呼个事:以后你少去我家我妈讨厌你。”
林志扬快步追上了我:“小子你瞧不起我抽你小逼养的!哎中午没人给咱哥接风吧?一会儿我过去。”我抽身就走:“没人伺候你。”
路过杨波家的那座楼时我的心又抽了一下。抬头往那扇窗户看去窗户大开着那件大花格子衬衫随风摇摆天顶上闪过一缕缕阳光。我的心忽然就空得厉害……杨波在家吗?这当口她在家里干什么呢?她不会是也在想着我吧?我笑了人家凭什么想你?你有钱你漂亮?屁我除了身板儿还算直溜一些形象基本像只螳螂也就是眼睛还算好看跟俩葵花子一样大。
我哥真打算安排我去卖袜子?怎么可能!他是不是牢里呆久了脑子进水了?
楼房黄色的墙面上刷满了大红色标语“支持个体经济保障劳动就业”“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搞活市场交易保障人民供给”……到底是改革开放了前年我哥在街上炒栗子我爸爸还说别搞这些了这是违法的这叫资本主义小尾巴当心抓你进去坐牢。
我要进工厂。做生意不可以!
楼下的荫凉地方没人了地上一片狼籍风吹过几片碎纸轻飘飘地滚向远处。
三哥木头一样地杵在大厕所门口见我走过来委琐地冲我咧了咧肿成香肠的嘴巴:“大宽你哥打我了。”
我说:“你该打当年他帮你出气进去了你怎么对他的?”
三哥叹了一口气:“那事儿不怨我谁进了局子也那样……再说他把凤三砍成那样能不进去蹲两年?”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他为什么砍他?还不是为了帮你出气?”
三哥低下了头:“这事儿我领情可他也不全是为了我凤三搀和咱们下街的事情你哥不高兴才打他的。”
我摸了摸他肿胀的脸笑道:“这事儿就这样了。也许刚才他打你是因为你冲我拿派头呢。”
三哥蹲下了反着眼珠子瞪我:“他想要砸谁什么理由都有。我那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刚才你在看什么?”
我下意识地扫了杨波家的方向一眼:“看你娘。”
走出去好远我还能听见三哥的嘟囔声:“老张家的俩混帐不一样呢一个‘活不好讲’一个小流氓。”
去年我去劳教所看过我哥一次我说老大你好好在这里呆着家里有我呢。我哥说老爷子身体不好你动员他退休吧你顶替上班。我说我不会开车去了也就是个修理工我不想顶替我想去别的单位上班。我哥问我你是什么时候不上学的?我说早就不上了学校把我开除了因为我打架。我哥说不上了也好以后少在外面惹事儿你会打个屁架。我说你不是常说咱们下街人不土鳖谁欺负也不行吗?我哥说那是我的事儿以后你要老实家里有我这么一个就够了咱爸咱妈受不起折腾了。回家以后我对我爸爸说我哥说你身体不好让你退休。睡下的时候我爸爸坐在我的床边对我妈说咱家老二比他哥哥懂事儿知道关心我了他哥哥说不出那样的话来。我妈说俩没一个好玩意儿。
刚拐进我们家的那条胡同我就听见了兰斜眼的粗门大嗓:“一哥你回来就好啦横扫全下街!”
我爸爸说:“小兰你别胡咧咧张毅已经学好了在里面学了两年呢。”
兰斜眼还在嚷:“大叔还是老脑筋现在都改革开放了我们这帮没文化没底子的人不耍点儿横的哪能行?”
我听见一声“嘭”好象是兰斜眼躺倒了:“一哥哎又来了啊……”
我妈坐在我家大门口的门槛上捧着一只盛满啤酒的饭碗歪着脑袋看我哥。我哥坐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大块蘸了蒜泥的猪头肉。饭桌对面坐着我爸爸兰斜眼躺在地上直哼唧:“你是不是三天不打人就活不了啦?又动手又动手……”
我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我爸冲我一招手:“过来坐下。你哥回来了听他跟你说说道理省得你整天在外面混。”
兰斜眼说声“老二拉我起来”不等我伸手一撑桌子角坐了起来:“上年纪了腿脚不利索了一碰就倒。”
我妈把那碗酒喝了搁下碗一下一下地摩挲大腿:“他听不进去的……俩坏种一个比一个混帐。”
“大宽刚才你见着扬扬了?”我哥丢了猪头肉斜着眼睛看我。
“见着了他把话都跟我说了说你让我卖袜子呢。”
“坐下说话”我哥把他的酒碗往我这边一推“先喝点儿。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卖袜子”我喝了一口酒闷闷地说“我能等等到年底就业。”
“还有大半年就这么闲着?”我哥哥皱了一下眉头。
“反正我不想去卖袜子很丢人。”
“丢人吗?”我哥的眼神冷冷的像两只箭“这样下去丢人的还在后面。去听我的。”
兰斜眼走到我妈身边把饭碗拿过来边从一只啤酒罐里倒酒边说:“老二听你哥的吧现在这个形势干什么活儿都不丢人政府支持我们社会青年干自己的这叫个体户呢有本事的人才干个体户。就像我吧现在哥哥我连班都不上了装病在家干自己的上个月我算了算光卖西瓜就挣了一百多块顶上班俩月的。”见我不说话我爸爸说:“听你哥的现在我也想通了只要别闲着干什么都行。当年你爷爷还拉洋车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呢……你爷爷从农村出来什么活儿也不嫌弃该拉洋车就拉洋车该扫大街就扫大街。后来他老了闲不住得空就去打扫厕所……”“别扯那么远”我哥哥打断他捏我的手一下说“就这么定了回头我陪你去找扬扬货先赊他的以后赚了钱再还他。来喝酒吧。”
我知道我拗不过我哥横一下脖子说:“你不用陪我去一会儿他就来了他说要给你接风。”
我哥哥一咧嘴:“少来这套他是什么意思我明白。斜眼儿你也明白是吧?”
兰斜眼猛地瞪大了眼睛:“嘁!谁不明白?帮他姐姐‘搭茬儿’呢。她姐姐是个破鞋没人要他这是想……”
我妈烫着似的叫了一声:“小兰你胡说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我哥摸着头皮莫名其妙地笑“林宝宝不是破鞋是好鞋崭新崭新的好鞋还是牛皮的”摇一下头转向兰斜眼正色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兰斜眼摸着脖颈翻了一串白眼扑哧笑了:“小看我了。他这是找靠山来了。正好啊一哥你刚出来没什么经济来源正好让他支援支援你。”“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哥哼了一声“我想让他带着我弟弟。”兰斜眼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大腿:“哦我明白了!对对对老二刚出山需要这么个人带上一程。”
我哥偷眼一扫我爸爸轻声说:“你他妈个**嘴怎么这么败兴?我可告诉你你别把我们兄弟俩想歪歪了我们老张家的人不是你想的那么下作。大宽别听他瞎叨叨好好卖一阵袜子到时候该上班就上班去。以后街面儿上的事情你少打听尤其别跟人打架……你确定上次跟你打架的那几个小子是凤三的人?”
“是凤三的人领头的叫烂木头家是河西的。没什么他也吃亏了。”
“后来他们再也没来找你?”我哥的眼睛瞪大了。
“没有。开始打的时候烂木头说你哥哥砍了凤三我们要拿你出气……”
“知道了我会找他的。对了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你瞪着俩贼眼琢磨什么?是不是又想找茬儿打架?”
我的脸一热莫名地有些紧张喝口酒掩饰道:“谁想打架?那什么我一个同学住在小黄楼里。”
兰斜眼眯着眼一乜我:“是女同学吧?”
我哥说:“不是想打架就好。女同学?以后别乱寻思这事儿……那边住的人跟咱们不一样。”
我爸爸说:“对他们不是下街的是中化三公司的都是些当官儿的人家瞧不起咱们呢。”
“屁”兰斜眼墩了一下酒碗“一帮子外来户还瞧不起咱们?扯蛋嘛……什么当官儿的?当官儿的还来咱们下街这个破地方住?都是些工厂里的破官儿到了咱们这边不好使!老二你也别不好意思刚才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不是看上了楼上晾衣服的那个小妞儿?有什么呀瘦得跟鱼刺似的还不如林宝宝呢……咳我怎么又说到林宝宝那儿了”嘿嘿笑着摸了一把脸“一哥说实话林宝宝那模样配你还真的不委屈水灵灵的一掐一兜水儿。啧啧那身条儿那屁股蛋儿……”“你们小哥儿几个慢慢喝我该上班了。”我爸站起来把自己的那碗酒干了抓起搭在墙头上的衣服摇晃着出了门。
兰斜眼讪讪地扫了我爸爸的背影一眼冲还坐在门槛上的我妈一呲牙:“大姨你也回屋休息吧我们年轻人说话你听了不方便”见我哥又要抬腿踢他慌忙撤到了一边“大姨你得管管张毅他当着你的面儿都敢打人。”我哥皱一下眉头过去搀起了我妈:“妈你别听他胡咧咧。进屋歇着吧一会儿我过去陪你说话。”我妈一进屋兰斜眼的脖子就被我哥一把掐住了:“我告诉你跟老人说话规矩点儿!再这样弄死你。”松开手冲我一瞪眼:“老斜说的是那么回事儿吗?”
兰斜眼吼的一声缓过气来:“一哥你怎么这样……当真是让政府给教养好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我哥哥又要伸手一犹豫笑了:“算了算了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了。大宽回答我。”
我豁出去了猛地吐了一口气:“老斜说对了我就是看上了小黄楼的那个小妞儿。她叫杨波这够了吗?”
我哥哥的眼睛瞪了半天软下来:“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
我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我哥哥垂下眼皮摇摇头捏着他的猪头肉闷声不响地进了里屋。
兰斜眼望着我无声地笑:“你小子啊嘿嘿……你哥刚出来你就跟他拧着劲儿将来有你好看的。”
我说:“他说了我长大了。”
兰斜眼说:“他这是为你好。你小小年纪要钱没有要人你丑得跟头驴似的还想跟小黄楼里的姑娘那个呵。”
我把他跟前的酒碗推给他反着手挥了挥:“喝了酒你走吧一会儿扬扬要来再这么唠叨他可真揍你。”
兰斜眼嘟囔一声“又花了我二十大元”别一把裤腰站了起来:“把罐里的酒喝完就给林宝宝送过去押金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