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九,浣衣日
朱天文(20080118)
平日巫人拎了手提袋出门,去咖啡馆写字,叫份早午餐,咖啡续杯,写到下午回来。有捷运以后,咖啡馆在捷运动线上。可怜啊以前巫人写过好多字的咖啡馆一家,两家,纷纷关门了。
「四百年来第一战!」本岛人第一次直选总统时约书亚党响亮喊出的口号。
但巫人说:「四百年来这一天,倾国与倾城,佳日难再得。」
古代曾有巫人英文著述,题曰「StaleMates」,以当下地球文(相对于火星文)之解码,可理解为「过了赏味期的伴侣们」,述中谐谑一伙中国的五四青年。题目尚系一副题,解码之后是「爱情莅临中国那时所发生的短篇故事」。爱情在那时意指,自由恋爱。
今有巫人借其题以述,把爱情换成民主,把中国换成台湾,题曰「民主莅临台湾那时所发生的短篇故事」。
这在述什么,民主吗?巫人正述到浩室,和锐舞。有云:「失败为成功之母,浩室乃舞曲之父。」House,浩室。
浩室可谓上世纪狄斯可到了七○年代的一种突变。狄斯可舞厅放唱片跳舞始于五○年代,但离开纽约和洛杉矶这条轴线,舞厅仍都是乐队现场演奏。狄斯可只用一个唱盘放唱片。待混音机出现,声音可以从这个唱盘转到另一个唱盘不间断,只因为不间断,跳舞喝酒一直跳下去骇到飞升不断气,不过器材上小小突破就全套变革了舞厅乐曲。谁还理乐器编排呢,唱片骑师站在混音机后播放唱片如驾控一艘星舰迷航。
那是上世纪流动骑师的七○年代中期,小伙子持一迭唱片,一座巨喇叭,在公园连连数小时用两个唱盘播歌撼震他的听众。骑师把唱片来回旋转摩擦唱针发出奇诡声效,把两盘片子轮流往后旋转播放让一段乐句反复重复,把一盘以原速而同时同步另一盘以加快或放慢播放同样一首曲目遂产生曲变。把鼓奏从旋律析离出来让邦加鼓的拉丁式打击席卷人心,而非洲鼓宛若部落祭曲慑醉人魄。把唱腔轨抽掉,又把乐器伴奏轨抽掉,剩下鼓与贝斯像钻孔机重击而于其上重新混音,让唱腔携带着回声飘出飘进,让吉它的反复乐句和其它小噪音有时加入有时淡出,这是电脑取样合成的前身了。骑师在唱片垃圾堆挖宝减价品或更便宜的老唱片。小鬼毛卷头们围在骑师唱盘旁,观其操作,仪其风格,默记其播放之唱片,转身立刻剽用。摩擦唱片技术在手眼协调超优的电器工骑师手下发扬光大,且优破诸多混音技术。电器工骑师且勇于发明器材诸如时钟理论混音法可以读唱片,长条纸贴于唱片上可以立即抓到摩擦唱片时要用的鼓奏点,改装电子鼓为节拍盒可以给一段音乐添入新打击。于是第一台取样机研发成功了,呱呱诞生于自家汽车车库里。
看哪后灵魂乐一代的作曲者和消费者,习于摇控器微波炉电视游乐器长大之一代人,用取样机取样,做成循环鼓奏,加上其它打击元素,这就叫音乐。看哪,作曲工具最主要是旧唱片。没钱的年轻舞曲制作人在自己卧室里搞唱片。一台四轨录音机,兼以取样机节奏机,然后压成十二吋白标单曲唱片。已停产的电子鼓机,在垃圾堆里被小伙子们发现,重生于舞厅,发出的声响击中身体跟骨头又弹回来。街头自会为东西找到不同用途。DIY,自己动手做。谁都可以做,没有作者论,乐手也许连乐器亦无需学。无需好歌喉,无需伴奏团。无需排练租录音室办演唱会,甚至无需和唱片公司签约。没错,谁都可以做,这就叫音乐民主。
「你在公园跟人拚台,你在舞厅震翻全场,你生产自己的十二吋单曲,你聚集自己的歌迷,你巡回表演,你累积声誉,如果你熬过这些阶段,你便成为真正的饶舌明星。」嘻哈巫人如是云。
然以上已属实才实能,已成古典,民主的古典啦。所谓underground,还未被媒体炒作之前有实力的地下。也要有实力ㄋㄟ。来至世纪末,你只要结合正确的电脑取样和录影带,你就瞬间魔术成明星。西历九五年,唱盘和混音机的销售量超过了电吉它,每个人都要当骑师。骑师是九○年代的摇滚巨星。而大麻和药物,赐声音以影像使声音变成可见体,使狄斯可升华为浩室。
浩室从芝加哥舞厅Warehouse始,年轻骑师的星尘往事啊:「客人是黑人和同志。每周只开放一次,星期六晚上一直持续到星期天下午,对大部份舞客来说,那里是他们的教堂。那三年里,舞会的气氛很热,应该说一直都很热。那段时间我感觉,非常纯粹。」Warehouse小鬼们把来自纽约南布朗区骑师的混音作品喊做housemusic,「本店招牌音乐」。于是横渡大西洋浩室到了庞克王朝中心伦敦,王朝的加冕,浩室成迷幻浩室。
那时,草莓味烟雾漫漶,冷硬雷射光将舞动的肢体凝结成锯齿状,喇叭架和贝斯箱前挤满人且总有人要把头努力塞进喇叭里以为自己是流体,有人亦直直撞上墙壁镜子才觉悟自己不是飞鸟。一整个夏天大家都在跳舞,锐舞,Rave。黑天到黎明,爱之夏,永不结束的夏天,宝瓶宫与我们同在。
「我们将教导人们停止仇恨……开始一场爱与和平的运动吧。」
这是什么?火山岛上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跑出来呼吁了?不,这是古代艾伦金斯堡第一次吃了幻菇后的谈话。第一次爱之夏。
二十年后第二次爱之夏,连续四度执政的保守党畲契尔主义末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两位老嬉痞误闯时光隧道掉进迷幻浩室给认出来登时成了圣者,小伙子们团团环住两老痴痴问没完,到底,到底六○年代是何样子?肯定比现在好多多喽?不不不,老嬉痞们连三不:「现在比较好,我们那时候没有这种丸。」
「It’sEforEngland。」E代表英格兰,足球队在御前唱,除了女王陛下一人状况外,人人皆通关密语的卯起来唱:「快乐丸代表英格兰。」布莱尔工党竞选歌采快乐丸名曲而舍社会主义圣歌,〈红旗〉逊位,〈事情只会变得更好〉(快乐丸初食者如假包换的真实感受)登场。看哪幻菇图案也上了LV新款背包,世纪之交替,锐舞扫荡全世界,浩室王朝的日不落国。
「我是老gay,我听浩室。」巫人的好友暨同业,大D说。
「浩室对同志舞厅常客来说,有很强的功能性,砰滋砰滋砰滋,基本上一强一弱拍。」大D的亲爱伴侣小D说。
巫人田野调查浩室时,大D永远言简意赅:「每分钟一百二十、三十拍的速度。」
意思是?
小D很热心当一名报导人:「意思是不论你嗑药跳舞,自然骇跳舞,边抽烟边跳舞,边喝很多装饰品的大杯鸡尾酒边跳舞,边对嘴唱歌边跳舞,边留下隔壁帅哥电话边跳舞,或是跟,呃,跟今晚的宵夜边拥吻边跳舞,这种音乐都能在你好好玩耍的同时,保持完美发型不致塌掉,骇到要脱衣服时,你看起来像肌肉但其实是肥油的xx子和里脊部位也不会像跳Techno或Drum‘n’Bass那样,上下不断跟着鼓点打拍子。」
是喔Techno,科技?
「科技,至少每分钟一百三十拍以上。更重的话,每拍都强拍,砰砰砰,砰到底。」
「那是硬蕊。」
「又快又重,两百拍。」
那是底特律汽车城出来的工业之音,Techno。骑师三人以随手能找到的工业废弃物再利用,鼓点霹雳雷击声音却沉沉低诉好哀凄。萧条的底特律也许一直没有从暴动里恢复,骑师那曲「黑夜驶过巴比仑」,带你行经如核爆后幸存人类活在地下反抗机器人统治的底特律城。
Techno演化出许多亚种,呃,次类型。其中Jungle,丛林,皆碎拍。小D把桌沿当鼓打起来。「浩室,科技,都是四分之四拍,一拍里面一个大鼓。碎拍属于嘻哈搞出来,在两个大鼓节拍之间加进许多小碎鼓,像这样──」连敲打带嘴器发着碰滋滋滋声,小D顿然变身为骑师节奏感之好,好到大D回避开目光以免磁吸电毙。老夫老妻的大小D仍不择时地幅散出恋氛,异哉奇迹,巫人忍住不要猎奇。
「若用碎拍贯穿全曲,就是丛林,像这样──」小D复一阵鼓击放蛊。巫人静默自持,力求田野客观。
「所以丛林绝对不给你韵律操音乐的感觉。然后碎拍往低音鼓和贝斯去强化,更繁复多变,就是Drum‘n’Bass,近两年台北终也红起来。」
大D说:「像我这种骨子里的老gay,绕一大圈回来,还是浩室。」
「我们在纽约算见识过,Vinyl驻场DJ,每次关店前用ABBA的「DancingQueen」结束,全场欢声雷动大唱和,那场面,连抗战胜利也没那么震慑人心。」
嗄有没有听错,抗战胜利?两位老gay可真老哇。
二二九,这一天巫人在家不出门,洗牛仔裤。看光景天冷有风晾得干,赶明天可以穿。
平日巫人拎了手提袋出门,去咖啡馆写字,叫份早午餐,咖啡续杯,写到下午回来。有捷运以后,咖啡馆在捷运动线上。可怜啊以前巫人写过好多字的咖啡馆一家,两家,纷纷关门了。写得久的那两家,功能性强。所谓功能性,对巫人而言只有一件,一个谁也不理谁可以让人放心写字的地方。换言之,那两家的侍者小妹,上道极了。她们完全收讯到巫人的需要,立刻装戴上面具成为人模,人的模型。人模是布烈松大师电影里的演员,总之大师就是不要他的演员有任何演技,NG到演技瓦解才过关,故被封称为人模。上道的侍者人模,配合巫人需要,拉下眼睛的帘幕,绝不泄露一丝丝人之目光让双方一不小心撞见。(上)
老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反映在穿着上,但求功能性,装饰尽除。那些披披挂挂,戴的吊的顶的拴的插的绕的环的,人穿衣,端赖精气神三位一体饱满来撑住。三位一体少一位,看吧,波希米亚情调民俗风变成路倒街猫,呃,街友。
咖啡馆之于巫人,无非一扇小叮当的任意门,拉开门,便去了要去之处。不管咖啡馆放的音乐是什么,即便歌坛新偶像女的唱「烦哪烦」,男的唱「妈妈我要钱」,都不会干扰巫人,无碍巫人已置身于石炭纪,如二战前老式飞机的古生代蜻蜓浮栖于石松类乔木、树木贼、蕨类组成的森林中,蕨的孢子纷吹若下雪。亦咖啡馆不管如何采光之佳,马友友版的巴哈无伴奏大提琴低沈轻快,一时半会儿,巫人已来到厂仓祭场,黑漆如黑曜石的黑,干冰稠弥不散像固体,哇9p.m.(TillICome),国歌出来了,翻起双手朝空摇。巫人从陡峭于仓顶的骑师台往下看,雷射光明灭重击在堆积似云层的冰烟上闪见千千只手伸出云层齐乱摇挣着真他妈的人人都要进天堂。
没错任意门,咖啡馆。但只要咖啡馆里有一点点超过了礼貌周到之限界,温暖的招呼,会心的微笑,解人的眼睛,这家咖啡馆便废然丧失功能。不灵光了任意门,巫人得换另一家。
那两家呆得最久的咖啡馆,直到有一天,巫人结账离去时,听见刷一声,侍者人模拉开了眼睛的帘幕,恢复为人对巫说:「对不起打扰一下……」
巫应之以淡漠不理人的防护面罩,且头上立即戳出两支尖角表示警戒。
侍者小妹胀红了脸,万分为难却仍鼓足勇气说:「你能不能帮我签名?」
太过分了,巫头上的尖角发出愤怒红光。
侍者小妹坚决把话说完,词意破碎但只要拿掉一堆吱吱唔唔的虚字,意思则再清楚不过:「因为明天我就不来了,不在这里做了。」
哗刷,巫的眼帘骇然拉起。连动装置般,眼帘拉起的瞬间防护罩也一并解除了。解除掉帘罩的巫,根本是个,怎么说好,只能用比喻说,是个无壳的裸贝,蛋打破的一粒蛋黄,没有胸腔包住卜卜弹跳的红通通心脏。巫好悲伤问为什么呢?
连锁咖啡馆系日资,要撤了,侍者小妹将去别家快餐店,故而带来两本巫人字述拜托签名。巫不但签,且一定要留下小妹地址待新述出来寄送。很久以后某日,巫照常人模人样行走于市,突然有人越过跟前来--跟前,在城市里的不成文法则是,一人一臂伸展之距。地狭人稠的城市,一臂伸展之距,是礼貌,更是基本空间。所以城乡差距,乡村即无视于跟前,不知有跟前,乡村零距离。所以两岸差距,呃,海峡两岸,差距还大得很啰。最大就是,譬如你(一个资本主义环境中长大之人)在彼岸的城市街上驻足下来看什么,随即有些人便围上来,不,不是围,是贴,贴上来看,扒过你的肩头也要看,体息咻咻咻令你骇异莫名,容忍着暗忖,天啊这就是文化差异?两三代人,并非乡村零距离,而是共产主义的空间亦共产,何来之私人空间你说笑罢,故此当然也要以等同之两三代时间,才长得出来这一臂之距。
故而突然有人越过巫的跟前来,一如多年后约书亚总统在友邦国观礼行列中突然越过萝拉第一夫人的跟前伸手出去(袭胸?行刺?)把萝拉本能反应往胸口挡的手拉下来一只握喧并面朝事先讲好的拍照人说时迟那时快拍到了与萝拉的合影有图为证我有见到布什总统分身有握到手喔,巫的反应与萝拉如出一辙,镇定微笑(惊笑?)的教养掩饰不住以只手护胸隔开距离的肢体语言已清楚说明了一切。唯巫的肢体语言比萝拉还多了连连退三步,这才看分明,嗳呀不是别人,是昔日咖啡馆小妹。
破涕为笑,仿佛历劫归来,幸存者重逢,城市里的偶然相遇也像星星的相遇要亿万年。咖啡馆小妹以为随便说说留下地址,岂料真收到东西了超感动的,小妹双手揉眼做卡通式哭状还配音呜呜呜……
巫眼底微润说怎么会不寄,那本字述都在那家咖啡馆写的啊。而那以后,那以后绕树三匝无树可栖,流离在几家咖啡馆之间如何如何都不对,好像失爱人徘徊于昔日情踪而今日废墟之中欲找回自己的魂魄。巫说着颇多雀斑热显出来登时如京剧旦角两颊擦红直红到眼底鬓里,果然坐实了咖啡馆小妹即是那个魂魄所系之人竟现身于前。因为不会再遇见,所以保证了这一刻倾心以授,不必负责没有承担,转过身离去,自有浩瀚忘海来收拾,仁慈的忘海将这一刻很快吸纳去,永久吞没了。
咖啡馆小妹说:「你还是这套衣服,一模一样。」
一点不错,小妹眼尖,还是这套衣服。应该这么说,一袭铁衣走天涯,铁衣着尽着僧衣。后句乃黄巢语,对,「非青非白非赤红,川田十八无人耕」,就是那位谶言预知死亡即将出世杀人不眨眼的大煞星黄巢。对巫而言,巫的铁衣和僧衣,外出服与居家服。基本上巫有两套衣服,一套出门,一套在家。
唉说起来也是因为,巫老了。
从前少年巫们互相豪兴豪语,豪到收不了场经常只能总结以、「那么就去大西北垦荒!」蛮像竹林七贤那样,只好啸,长啸以抒志。而所云大西北,不是梦土不是虚拟,是老老实实地理上的大西北,蒙古沙漠大戈壁。啊但愿少年有知,少年如此新鲜多汁,他们要用自己的体汁润化沙漠那景像一如蛞蝓蠕过砾地泌出的粘液留下一条银痕但他们却向往看见柳色阳关,大漠上的落日,孤烟直。
啊但愿老者能为。
老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反映在穿着上,但求功能性,装饰尽除。那些披披挂挂,戴的吊的顶的拴的插的绕的环的,人穿衣,端赖精气神三位一体饱满来撑住。三位一体少一位,看吧,波希米亚情调民俗风变成路倒街猫,呃,街友。看吧绿松石红珊瑚土耳其玉镶老银一概成膺品,而各种加持过的珠串磁力矿石、或号称具高电磁波遮蔽率的纯钛锗健康炼物(王建民投球都在戴)则当场贬值为迷信。老了不再照镜子,何苦照,只会照见总是到不齐的三位抱歉很无体不成形。年轻塑胶都可以穿,老了怎么穿闷死有份呢。老了得靠天然材质来包裹,棉麻丝毛开什米尔或以上彼此之混纺。
可是丝,软贴的不行,只会毫不留情贴出赘肉膘肉和搁浅。有垂坠感也不佳,无非更加重人身各部位已投降于地心引力的沮丧感。凡造成以上两种烂效果之衣着皆须排除。
至于凡不对称有奇数感之剪裁,禅风,佗意,素衣朴服,其极至(造型造价皆是)好比那批日本设计师的论述「衣非衣」,解构,内爆,残缺是有机,不完美是美,「要人穿衣而非衣穿人」(不幸效果相反,这样主张强烈的衣,末了唯见其衣不见其人),凡此,都当舍弃不穿。不信尽管穿,年老气衰或至少气不足以抗衡,奇数感的衣着将令你处于拗若偏航状态中遂一直要去矫正因而形似忽然重听,斜视?落枕?脊椎歪曲或扭筋跛踝,或喷嚏鼻水眼睛吐雾是过敏还是感冒了竟至于扞格到免疫系统大乱。老了只能穿保有平衡感的偶数衣。
而套头毛衣,是的毛衣,古代那枚三弧毛线绺构成的纯羊毛标志图案代表含纯新羊毛百分之九九点七以上,并染色坚实度拉力强度缝工皆达国际羊毛事务局检验标准。曾经多么诱惑打动人的标志,物以稀为贵,后来自由民主了,普级化了至有一年佐丹奴推出的套头毛衣钉着此标志却便宜到令人起疑,对,那句防骗守则教人的:「如果太好的话,那就不是真的。」然纯羊毛情结立刻打败怀疑论,一式各色的套头毛衣,卯起来买,分送家人兼及大陆探亲时的各省亲友们。可毛衣,一旦毛衣穿到开什米尔便给下咒似的再穿不回其它毛类了(由奢入简难之实例),纯羊毛ㄋㄟ,照样,搔痒不堪至脱除止。
又且毛衣领不能高。那种酷黑高领毛衣不用说了──高领套头毛衣麂皮裙,巫青春期发誓将来长大要像珍芳达那样穿。即便稍早些,高领套头毛衣法兰绒便装外套(法国知识份子们的制服?)还能穿,却什么时候起(更年期前后的燠红盗汗?)中高领也不能穿了,凡遮过咽喉的都不行。一夕间,高领毛衣变成刑具窒息人。毛衣领只能到锁骨。为此某一年始,开什米尔套头毛衣领仿佛约好的一齐上涨了半公分,那以后就没有降下来,让巫把仅有一件穿到腋下破洞靠外套掩蔽后来下决心唉那是宴请去国多年的老友大伙吃麻辣火锅终至得脱下外套,窘境迫巫下了决心才拿去超市附属的修改补衣换拉炼小铺补好,差强交待过每一年冬天。至今,巫仍继续寻觅领子在锁骨的开什米尔套头毛衣,若寻得,肯定要储藏数件以备够穿到死。
衣着以一种削去法在穿。
削去,削去,再削去。这是削去之途,巫一途?这是一生结果只能做一件事?梦一途。最后巫站在镜子前对自己说:「可以了,就是这件。」
这件削去各种不能不行,不合不适的衣着,成为巫的外出服。铁杆一件,无论什么场合,打死这件,穿到底除非破了烂了补也补不回了,只好重头来过,再找一件。万难找到一件,从此又可半点不必花脑筋照镜子搭配,出门只要穿上就走某方面而言,蛮像万用衣(万用笔万年历?)谁教老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只能管出门去到目的地,其它,顾不到啦。
故而严格细分,外出服是三件,夏一件,冬一件,春秋一件,这对巫来说,颇些滋扰,因为有个换季问题。看吧,冬拖到春末,夏始春余,竟就跳过了春。反之亦然,夏延过秋,待一场秋雨落完天骤凉下来加条丝巾(世纪交替许多人都有了一匹帕什米纳极管用)又延至冬,总要第一个寒流驾到逼得非去把去年隆冬的全套搭配一一挖出,这才想起哎唷那件终于送干洗的薄青色索绊扣连帽式长外套还在店里。迟迟没换季,变成礼貌问题。或凄伶丁光两条腿,或黑乌鸦长袖衫一鼻尖汗,招人一再嘘冷问热,只好一再鞠躬抱歉是啊衣服还在箱子里没拿出来。乃至若接连二三日不巧皆遇同一人,令巫真的很想挂出标识云、「这件衣服有洗喔」。夏天,洗衣晾一夜即干。冬天呢,冬天比较麻烦。譬若这一天,巫没得出门了,唯一一条牛仔裤,无论如何绝对要洗了。(中)
出榕树巷,果然,捷运站在望。镜褐帷幕墙,歪折映着云层和行驶中的蓝白捷运仿佛通往异次元。冷白天,巫人这才发现自己露个丑陋膝盖,膝上居家睡袍套扣车棉背心再罩件厚夹克,膝下长筒袜。
是的牛仔裤,有几年甚至于,四季都在穿,冬日居家也穿。轻磅丹宁布按吊签所标示,含百分之五Spendex故带有伸缩性,窄版窄裤管插在半筒齐于踝的黑色锐跑鞋里,短打风貌很抖擞,穿到真正磨白毛损真正洗薄绽须了,只好再找。找不到,没有这种窄管牛仔裤了。全面复古,新骨董,家家都卖裤脚反折一大截现出红色两直线的复刻版。
从前巫有同业做过〈李维牛仔裤考〉,没错,就是牛仔裤发明人李维去注册的品牌Levi’s。新骨董一海票模制李维,见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尽管不知其所以然,倒指指戳戳很知那些裤脚大幅反折可折上来的反面没有那古老美丽的红色两直线说是:「不够update。」新骨董,不够更新。那是古代纺织,尚无防缩技术,牛仔布的易缩水必须预留长度以供缩水,便初穿时把裤脚反折,此是不得不然耳。而古代织造,织出布匹系窄幅,很窄,两沿收以红色缘边防绽线,裁制裤管车缝时,布幅两沿相逢于裤管外侧接缝处遂形成两线红缘边,若裤脚反折,即翻出抢眼细节,即醒目视觉。
由于当代织出的布幅宽,缘边乃用拷克车包缝毛边的拷克边,骨董裤没有更新,裤脚反折出来是拷克边,逊。立即更新,模仿织出相连两块窄幅牛仔布中间一道红条然后裁开,分为两道红缘边,分裁的,缘边呈毛毛感。故此当代牛仔裤翻出裤脚,有是有了做出的两直红线,却毛浑不分明。便有那最会复刻,一复刻就复到不行的日本人,爱德恩找到古早美国生产牛仔布的窄幅织布机,尚要拚拚凑凑才能用。古早织布机,不但织出爱德恩五○五鲜明亮眼的两直红布边,连粗细不匀有节粒纱的纱线,此纱线织成之手感松软之布,皆直击原汁原味。台湾爱德恩向日本母厂进口布料制裤,当然,价格也高些如何能不高当代织造一天织一千码,古代窄幅机一天才两百码!
巫东张西望,原来詹姆斯狄恩年纪轻轻去世也四十年,Lee推出纪念版「返古牛仔裤LeeVintage204」。普威BlueWay广告大放送台语:「必扣咖(折裤脚)。」既然细节,指戳不完,巫为了找牛仔裤被迫输入无穷细节。买一条新骨董,天啊裤上的车线为何歪歪斜斜且车出了界限老远再转回来又还车线颜色不一致?店员小姐渲染如布道家热烈宣扬着:「这是新骨董特殊的针脚表情喔。」想当年,单针缝纴机常会车过头,再回头。又当年作业多是一人完成一件牛仔裤,有时色线用完但交货迫在眉睫不管了觅出颜色接近的线替代反正交货先。巫举一反三,裤后面的皮带环所以也是故意车斜喽?
没错,重磅牛仔布因接缝处布料重迭变得很厚,后面中央接缝线上再车一枚皮带环就更厚,古代机针无法穿透重重厚布只得将环扣加长斜车绕过厚处,店员小姐说:「这是手工制作才有的弹性措施ㄋㄟ。」
好罢这些做出来的拙迹是新骨董不可漏掉的趣色巫接受,但是臀和大腿部位松泡泡?感觉蛮败的以及怎么后面裤口袋一蹼囊?是啦不必店员小姐鼓吹巫已推理可知,那是因为旧时牛仔裤系劳力工作者穿,所以预留松份供肢体运作容易并为了耐磨耐操而于口袋内侧加一片布补强。这已不叫拙趣,这叫太超过,巫人做出一个表示停止的标准手语,以下恕不收纳了。
这一天,也有三两年历史的复古牛仔裤洗好晒在阳台竹竿上,必扣咖放直下来,好长的两条腿,像东非肯亚游牧部族高腿人的臀部长在腰上,不,腋下。又或九头身酷女靓男,ABC放寒暑假随双亲更多是单亲,返台探望祖或外祖父母,四处闲荡被传播演艺圈发掘走红后,越来越多单眼皮、窄长脸的高腿族涌进本岛。窄长脸是婴儿趴睡理论的实践成果,附带渡过牙箍矫正期出来的立体轮廓,却斜吊一双东方标志单眼皮。圣诞节疯到新年跨世纪,各种锐舞法会里,外来种压过了本土种。
是吗代代相传,略有差异,这是芬雀。
巫人在家不写字,东倚倚,西靠靠,开开冰箱,猫言猫语。仰头望见牛仔裤,则神往于加拉巴哥群岛上的芬雀,演化是很慢很慢,长之又长的。但偶像,很快很短。不过几回合汰择,影歌偶像剩下几名扁头型圆短脸圆中带俏女,再一番冲刷,也绝种了。
Zen,禅。巫人在家,一回神,想找这两个字,Zen禅,却翻遍当日报纸和废纸回收篮,都没有。家里简直有个百慕达三角或宇宙黑洞,转身就东西不见,啧啧称怪咒骂声中,永远消失了。巫人明明瞥见栩栩如黑凤蝶的两只大字,拴着一串小蝇字,那小蝇字粘在视网膜上去除不掉的变成魔音穿脑:「会过去的!要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不再流行了!褪流行。」
香水广告吗一径恫吓人还是春装上市宣言也太早了点吧才二二九?巫人发病般翻找到不行,疑惑自己究竟是否刚刚看见的?抑或昨日前日,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看见的?抑或其实有两只大凤蝶打脑海如镜的波面追逐飞过映出的倒影Zen,禅?
庸人自扰,无事找事瞎鬼找找这干嘛呀就在巫人咕叽咕叽自咒不停时,耳闻扑隆咚一声,有物从空中摔落。
猫吗?还是马拉巴栗的拳头大木质蒴果掉在遮棚上每以为是猫,开门去唤猫,哦是邻居高入三楼违建仿佛屋子长出一棵树伞的马拉巴栗蒴果弹落于地迸裂得身首异处。巫人好心把散了一地的鲜硬果壳及大如剥壳栗子的种粒八九颗一一拾起,扔到花坛肥土上,各凭本事挣出芽的,扎根秀苗的,就移置盆栽。但这会儿,不是猫,树很静,何物摔落声?
劈叭振起,又跌下。
啊一瘫黑色鸟在阳台上,拍地不起,喷得漫空飘羽。原先一只也不见此时却天檐地角,猫影纷出,只只杀机毕现都对准了阳台。巫人箭步跃上楼,喝斥抢在猫杀手之前护住了黑色鸟。鸟在手中烫得像一颗狂跳心脏。
巫人拿毛巾将黑色鸟一裹褓好,放入「波赫士全集」邮送来时封装用的纸箱里,一块布毯覆箱让鸟安于黑中不惊扰。巫人打电话给猫狗医生,请提供资讯受伤的鸟可以送往哪里。猫狗医生回复了一名同业的电话,彼同业是赏鸟协会成员。巫人电话去,抄下地址,叫计程车。地址系市区黄金地段,有巷有弄,想必那种商家林立背后转进去的老住宅区大隐隐于市之神隐居处,同时空里的异次元。巫人不指示路,放给司机走。
司机长一副兵马俑脸,亦秘默如泥俑。车里没有调频调幅,亦居然没有摧毁人耳神经的无线电叫车拶拶嘎嘎声,反常得似兵马俑坟静的坑阵里。
巫人,司机,黑色鸟。
捧在巫人怀里布毯覆盖的纸箱仿佛捧一铅盒放射性元素。黑色鸟不慎从哪个异次元跌到此界中,巫甚悯之。折翼天使啊你别惊慌,莫丧志,巫心电感应传讯入内云,撑着点喔,我保证送你到站,平安返家……
此时,车子一拐,转离了大道。
浓荫蔽顶,天光钻隙射下散成碎片掠过。巫朝空一瞥即逝的,鱼木。传说本市唯两棵鱼木,一棵这里,一棵不知哪里。春走夏来时,一夜远雷急雨,轰地,花全开了。花丝细长又叫蜘蛛树,雪镞镞,掺着黄簪簪,堆砌得遮天大树不见绿叶,树下行人仰头看树像看放烟火的照片年年都上一次市政版:「鱼木,一夕开花。」
鱼木此时未开,却像通关秘路启闸,兵马俑司机穿街行巷走了一条树影撩乱、枝低打车的狭道可畅行无阻信不信由你,半盏红灯也没碰到,最后行经一长列髯须飘垂停满机车的榕荫底下抵达巷尾地址所示处停下。平房小门面,有一株木槿,一株缅栀,一株番石榴。
太酷了,司机先生。
小门面诊所,拉开玻璃门,不必挂号,无需填单子,无屏无障直接一床看诊台。医生在那里接受来人把笼子或小动物放到台上,低垂眼帘悉听求诊人通常是,一堆乱糟糟毫无逻辑不成句型的描述着小动物病况。诊所一派野战气息,速简神准,酷。(去看看台大动物医院挂号窗口吧,填单人慌慌张张抓笔就写把畜主姓名栏填成动物名字栏,身份证字号?嗳呀填错了换一笺。弃置的初诊登记卡扔得一柜台望去凄惨哟全是畜主姓名,糖糖,妮妮,Happy,Puppy,Mickey,Doggy,Bonnie,张咪咪,熊熊,球球,小宝贝,小肥肥,哈哈,当当……)
巫进诊所自报来历。
医生卧蚕眉,丹凤眼,??蓬发一拢收在脑后束一把马尾,讲话不看人,似瞑非瞑。医生掀开布毯取出襁褓,很快检视完收到屋后,拨电话出去,巫听清楚是:「我阿峰啦,这里有一只红喙哔仔(台语),肩翅部位开放性骨折,我会先处理。你那里有人的时候再过来带。」
你那里是哪里?「野鸟协会救伤中心。」嘴啄红似朝天椒的黑色鸟,什么鸟?「红嘴黑鹎。」
鹎?「卑微的卑加鸟字旁。」
红嘴黑鹎。「它的声音很容易分辨,有时发出像猫叫声喵──」
是喔原来它老兄,屡屡听见的。「停栖时常会发尖锐鸣叫听来类似,小气鬼,小气鬼。」那我们听是,(台语发音)气死你得赔,气死你得赔。
卧蚕眉医生沉吟二者之差别,仍不看人唯目光衔在眼睫上表示首肯:「意思差不多嘛。」
巫与卧蚕眉医生,交手三两语已摸清彼此之底细,巫与医,自古巫医不分家。物伤其类,藏身人界中,海海人界,同类的惊艳交错,互相识破,好生保重呢。医请巫填表格,捡鸟人姓名地址何处捡到的,其余医填。鸟可留下,伤好即放野。哦不,不用收钱。目光始终不交集的医与巫,互相忍住不攀谈,多言揭底啊。再见,比较合宜。
出榕树巷,果然,捷运站在望。镜褐帷幕墙,歪折映着云层和行驶中的蓝白捷运仿佛通往异次元。冷白天,巫人这才发现自己露个丑陋膝盖,膝上居家睡袍套扣车棉背心再罩件厚夹克,膝下长筒袜。而急急赶出门手捧红嘴黑鹎箱,脚蹬重得可以练轻功也会踢死人的马汀大夫鞋,都是因为唯一一条牛仔裤洗了晾在竹竿上,遂胡乱把自己穿成这样上身臃胖底下细杆一支的大陀螺状立于街头,好畸零。
四百年来这一天,锐舞与浩室,巫人未写一字,在家浣衣,并救援了一只受伤的红嘴黑鹎。
(下。本文摘刊自作者最新长篇小说「巫言」,该书为印刻近日发行「朱天文作品集」全八册之一)
【中国时报】
巫界
文/朱天文联合报
书字人的一生啊寥寥数言道尽。镜境的倒映和重叠,我于其上写字。如字写在大荒中。写在河水上。写在墙楹如有一只隐形的手写出神秘文字无人能识……
巫界1
台风之后,天空变得非常高。云堡一座一座,往西缓缓移动,仿佛神祇们在大迁徙,在那湛蓝镜境中。
镜境映到我书桌整片玻璃垫内,重叠着垫下两幅字。
一幅尺方绢巾,印一大字,花。墨色的花,古拙的花,骨子是碑体。有碑路,有帖路。帖路流盼可熟极而流就要回到碑,碑的涩。碑路雄健,朴厚。骨子是碑的花,却形似敦煌壁画里那些吹乐飘舞的飞天射逸出裙袂。字的花,是世间全部、所有、一切一切花的抽象,意指,和符号。但我每一看它,皆惊喜如看见不是才吐苞若一纹蓝宝石的菖蒲忽然在五月鲤鱼旗给风吹得横直的晴日里绽开了。不是梵谷那种满画面许多焚开的鸢尾花,是幽独一枝摇曳的蓝菖蒲。绢上花字做为丧仪的答谢礼,书字人已幻入大化。
另一幅字,小字赋诗书字人自己的诗:‘浪打千年心事违,还向早春惜春衣,我与始皇同望海,海中仙人笑是非。’
总总,事与愿违,书字人的一生啊寥寥数言道尽。镜境的倒映和重叠,我于其上写字。
如字写在大荒中。
写在河水上。
写在墙楹如有一只隐形的手写出神秘文字无人能识好惶悚那时候是巴比伦末代国王,豪宴作乐用圣殿餐器以此亵渎以色列上帝。末了,流亡的希伯来少年但以理被带到众人前面,望了墙楹一眼即解码:‘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译为地球文是:‘神已数算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你被秤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你国要分裂,归为玛代人和波斯人。’(但以理书第五章第廿五节。)
是故,字写在罗塞达石上。
一份内容,以三种铭文刻于石碑。一种半遭遗忘美如颂神的埃及象形字,一种此象形字的俗体文,一种希腊文。石碑由石英硬岩、长石和云母构成。那时,尼罗河一弯支流于罗塞达小村入地中海,小村疲惫单调像是这支法国远征军的写照他们陷在没有战果看不见目标物亦不记得为什么战的长耗里。‘打击英国,必须借道埃及。’阻断英国的印度航路,拿破仑却要求以知识之名拿下埃及。随行学者超过一百又多半百,拿破仑年方二十九,憧憬埃及文明,他要把埃及的今日与昨日皆纳为己有。
进埃及,崇拜着年纪相仿的亚历山大,拿破仑要埃及人欢迎他像当年欢迎亚历山大一样视他为解放者。迥异于波斯人,亚历山大礼敬埃及神祇,把埃及从尼罗河谷内陆式生活移至地中海岸看哪,亚历山卓城建起来了。繁盛和犯罪的亚历山卓,夜以作日炬焰烧枯了天又烧温了海。七十英尺的灯塔以巨镜加倍光线强度导船入港。希腊文圣经首次出版于此城由七十人合译名之为七十士译本。拿破仑顶着暴风雨朝此城去时,在船上吼叫粗俗的笑话,即兴发布一道道命令:‘不准掠夺财物……尊重清真寺就像尊重教堂……当心水井,可能有毒……’暴风雨止,亚历山卓东方八英里处海岸,这批远征军,法国人,噤声呆立,看着那海岸后面是空无一物空灰的沙漠。
远征军大败而归。
只有一桩,罗塞达小村,沿旧墙掘壕时掘出来一座黑石巨碑,立刻运至开罗拿破仑创设的埃及学士院,那批随行学者在这里痴醉迷乱于古物研究而另一批在路克索的卡纳克神庙从事大规模发掘。石碑立刻拓印模铸数版偷偷运返巴黎。拿破仑把自己的憧憬渲染到远征军每个人内心从最位尊的老学者到最年轻的击鼓手,巨碑成了蒙昧战事中唯一可见物,从那沙暴蔽日之昏黑里透出轮廓的晕光。故而战胜的英国人拦截住沉沉缓航于归乡途上的远征军船令交出罗塞达石碑载走时,法国人嚎啕大哭如丧考妣,如昔日以色列人丢失了他们的约柜。
罗塞达石碑做为战利品陈列到大英博物馆,镇馆宝。碑上希腊文,将是解开两种埃及文的重要线索。但要经过二十多年才因一个单词破译成功屏息的一刻,字从哑石般拓页里翩脱而起像蝴蝶飞出,摇摇晃晃,怔忡犹疑,看哪,古埃及醒来了。失语了一千五百年的古埃及醒来。(公元三四九年埃及象形字最末一次刻到庙墙,之后,一片寂然。)
石碑解密,那些栖息之鸟,瞪视之脸,盘卷之蛇,芦苇之叶,可以组成跟它们形象完全无关的词。锢咒打开,释出的埃及热及埃及学,辐散到巴黎世界博览会再现埃及奢逸宫殿到韦瓦第歌剧《阿依达》到上上世纪末克林姆在维也纳以古埃及女人做题的大壁画到雪莱诗咏叹拉姆西斯二世巨像大半掩没于黄沙之中。
到上世纪七○年代末开放观光后岛国人四出海洋,整个八○年代岛国人竟也像当年希腊人寻找金羊毛般驾起葵螺船要寻至世界的尽头,好天气与顺风,我们恰好是那波四出海洋人里的一批,路经尼罗河啊尼罗河罗马人说:‘或尼罗河,或一无所有。’我们路经河上游阿斯旺水坝附近一处红花岗岩采石场,一座始终没完工的奥塞里斯巨雕在乱石堆里躺了两千年。有小孩在那里兜售埃及蓝珠串。大地和植物之神奥塞里斯,旱季时死去,然后复活于六月泛滥季来临时。
‘十二肘,捱饥饿。十三肘,量尚足。十四肘,真欢喜。十五肘,够安全。十六肘,大丰收。十七肘,过大节。’
我们下到阶底,手电筒照亮井壁现出测量水位的刻度那时,法老王用香料涂壁毕登船以权杖三击舷,遂令推缺堤口。那时,希罗多德身历其境他描述,埃及全部成了汪洋只有城镇露出颇似爱琴海岛屿,船在泛滥区任意穿行,任何人从诺克拉提斯到孟斐斯,都可乘船贴着金字塔擦过。水将世界一切抹平,水退后拉绳者(土地测量员)得重新丈量世界,画出界线。埃及人面对冥世审判,延续生前无休止的水权争执和官司,除了自认没有杀人放火没有XX掳掠之外同等秤价的是,没有筑坝截水,没有在泛滥季拦阻水。
埃及热,时光迢迢,千里万里,一直到我从大英博物馆带回来一块黑铁纸镇,其上模铸象形文字。罗塞达石碑,乃歌颂托勒密五世之碑文。托勒密,是最早被识出的象形字。饰以长方形框的名字好似金石印章,框内有狮子,有芦苇叶,有折叠布,有面饼,有方块,有不知如何可形容物,线条洁丽构图好悦目,读做‘托勒密’。
黑铁纸镇置于重叠着玻璃垫下两幅墨字的天空镜境上,我不禁按那象形文字轻轻读出,托、勒、密——
一种金属摇鼓的回音荡来,好悦耳。
那是一种乐器,女先知米利暗拿它唱歌跳舞偕妇女们欢庆逃离了埃及追兵走过红海海中干地。乐器,希伯来人叫它hatof,希腊人叫它sistra-so,埃及人叫它sesheshet那是仿乐器音的拟声语。Sesheshet,那是纸莎草风拂过时的兮施施施声从古代吹来吹开我写字的五百字格子纸吹落一室……
托勒密,是的托勒密,意为、神显现。
巫界2
那时,台风把树兰整个吹到对邻始终密闭的廊窗外,二楼我窗前遂空掉一大块好像亚马逊雨林又消失了一块。而雨林里每死去一名巫师,就像又烧掉了一部文库。
两年后,台风把树兰吹回来。狂风扫雨过后的翌晨我醒来,惊呼不已以为置身于水底藻域中,是吹回来的树兰覆在我窗上整棵绿海把屋里也染绿恍似水族箱。滴滴,滴滴……简讯信号,蝴蝶键冷光蓝萤幕:‘经济不景气但人岂可不争气,只有超低利率0.2分才能化危机为转机备支票、公司票,中信融资保障您洽83809700王晓珍小姐。’唉又是诈骗电话。
此刻哦不,那时。
我刚得到的一支方舟搁在窗台上,抱歉,诺基亚如果以中译名词出现的话在我眼前叫出的总是诺亚方舟,而非手机Nokia。手机搁在窗台,端正而慎重,于我陌生如陨石曾经划过太空大气层如今沉默坐那里令人心生敬畏。
那是老友庆贺小辈学测晋入高中送的礼物亦家里第一支手机。老友强烈暗示家里人,再不用手机已非落不落伍问题(知道有人偏就不怕落伍),而是严重失礼。因此有了一支手机,不久便有了第二个人拥有第二支手机,待高中生换新手机时那支被汰择掉的家里第一支,再自然不过传到我手上。妹妹帮我整理了电话号码,删除高中生的朋友同学据说少得可怜因这位宁爱昆虫和骑马的高中生几乎不跟人联络。然后妹妹输入一些我的朋友电话,同理,也少得可怜。手机所以只跟家里人打。最常是我接获小羊电话,呃,高中生从小常认自己是小羊隶属于主人这种奇妙关系一直延续到长大想必老了也是。小羊手机:‘主人,三只拦路虎,快来喂饼干。’不然便是小羊妈妈,跟着小羊亦喊主人放空手机让我听,庙前面的角头猫大王怨声载道直骂人,小羊妈妈:‘赶快来喂饼干。’我即扔开手边在做的不论任何事,抓了茶罐装之猫食料飞奔出门第一时间抵达现场。放学回家的小羊,拎提袋去咖啡馆写字的小羊妈妈,皆一脸巴结陪尽笑语也安抚不住诉饿(诉爱?)的猫们。
手机乃如此。我当它是陨石般尊敬又暗喜它亮起来时的冷光蓝,好好安放它如其它所有放在我窗台上的绝世宝物。啊那些宝物、
一束金黄稻穗。
我的同业暨畏友(彼严厉批评我写的每一篇字),因有长假一年,便在家旁耘起了水田。畏友与家小插秧的照片我们只看做是天伦玩耍,艳羡两小孩野长得釉黝结实毫无麦当劳快餐或营养过剩之虚肥浮胖,更服气畏友有胆让下一代野长,谁知水田真的长出米还秋收。畏友割下一把犹青芒穗寄来,诱使每只猫嗅之即缩眯了眼被那浓烈的芒青味冲到。畏友且种曼陀罗,耀白喇叭形大花每以为是百合可千万莫拿来烹煮有剧毒。畏友数数曼陀罗花至少两百朵戳满一树,花是草本但幅庞如灌木又高若小乔木,那树下黑土,硕硕蜗牛满地在交配。曼陀罗花叶种子皆可入药,麻醉止痛,去湿热镇咳,催眠。据知(有木刻版画佐证)古代采药人,吹着号角采药以盖过曼陀罗被连根拔起时发出的锐叫声。畏友字述〈论中体〉,我每想一字一字誊抄像抄经,像落霞踪印着秋鹜——古代张恨水这样写:‘落霞大清早买菜在胡同又遇江秋鹜,秋鹜走远了,落霞追上来,见那皮鞋脚印深深印在雪里,便试将自己的脚,补着那脚印,一个一个踏着,不知不觉,一步一个脚印踏了去。’(原来岛国人士讲烂掉没人要再讲的一步一脚印,典出此。)畏友大哉问:‘道术为天下裂,中体不得不面临解体,此后或魂飞魄散,还是以现代要素或法则重铸中体?’
‘当其所托的制度及生活形式消散后,生命的学问是否因失去了广大共同体生命的托付遂体现为绝对的异化——神诞生了,在言说中。教主也诞生了,以学院为道场?那是文化遗民的最后战场?’(一)
巫界连载(二)
如果一杯苏格兰高地纯麦芽威士忌,琥珀液体,你几乎闻得到炭泥的烟熏味,海风吹过麦芽的碱腥味,跟陈年在装过雪莉酒木桶的软甜味,你舍得丢进几块未经煮沸过滤的生水冰块吗?……
‘即使是迎生送死的生活礼制,也全是道、佛、基督教的领地,它们在人的世俗生活里还保留了神圣时间及神圣空间(教堂和葬仪),让它们的神有地方显圣。可是儒教没有这样的空间。’
‘五四可谓古史的大怀疑时代,现代性灼热的启蒙之光遍照整个古代,是典型的除魅弑神。’
畏友遥指康与章,称他们是晚清民国两大,儒?不,畏友称他们是两大神人两大巫。
康字述〈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高标犹太人流离异国,因有教而民族魂不亡。可哀啊大儒陈氏,他像当年坐在巴比伦河边的以色列人一追想锡安就哭了他说:‘儒家通过建制化而全面支配中国人生活秩序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
往上,儒士们欲重构儒教的绝对域。往下,则要再建日常生活的神圣空间。但儒士们只能像川端氏的启示录口吻吗:‘战败后的我,回到了日本自古以来的悲伤中,我不相信战后的世态和风俗,不相信现实的东西。’而康章两大巫,他们有宏愿悲愿,事与愿违啊他们想要筑一条天梯,一耸通天塔(巴别塔?)畏友云:‘一条民族精神心灵历史的梯子,让后来者可以沿着它走向共同体幽深的过去,通向众神的居所。’
畏友的黄金稻穗,插在玻璃长筒瓶内,瓶子缠匝荆藤般铁丝圈串有紫小石黄小石桃红小石。瓶内并插一支提秤似的银簪,多半用来伸入网孔里挑开纱门扣钩开门让猫跑出跑进。一支木饭杓烙字‘橿原神宫延寿’是路经大和平原带回,橿原乃《古事纪》第一代天皇神武即位地,辛酉年春正月即位日万世一系今之大和人开国纪念日,辛酉最吉祥。以及一支白锡筒,贴墨绿纸标其上橙字橙框是欧舒丹,内装西洋杉香炷燃点时宛在杉林中。
欧舒丹,L\'Occitane。也许唯有欧舒丹纸标上才有的粒粒凸点,那是让盲人能读的布雷尔点字。
那时欧舒丹规模尚小,我所谓小,是指尚见得到它种类多如繁星的小香膏排满售台,那种五毫升装扁圆金属盒零点一五盎司的小香膏。澄澄金属盒盖盒底签贴圆致致纸标标示种类和成分,没有一枚颜色相同的纸标,细绘图鉴式花叶随举六种你看,佛手柑、茉莉、忍冬、紫罗兰、花梨木、天竺葵。单一香味,单一香名,我简直不知该选它的气味它的颜色还是它的精美图鉴。那是我初识它时,不识其名只见普罗旺斯到处有它,小镇小店,与各种干燥花药草香料精油橄榄皂并置而非只在它的专卖店。末了,我选在一处肯定此生我不会再来的天涯海角处,从山底遥望那里是世界的尽头不可能不是因为一触手即碰到天的天之入口处,盘山山路两小时车程的天之小城,不选择的,我取了三盒香膏走。多年以后(马奎斯的时态和语态)我才知,但那时我怎知,那时正是濒临绝种前的最后一顾而我恰巧在那个地方迎见,那样的时间点加上那样的空间点,其机率之恰巧,一兆光年的平方。
后来小香膏改了包装,十毫升圆锡盒零点三盎司,种类也还多唯我仅择其二,一浅红叫橙花玫瑰,一深紫叫黑醋栗。再后来,欧舒丹全世界通行了,包括高空吃完飞机餐空服小姐开始卖免税品亦有它。它已采取显然有效率得多的生产流程和管销通路,一次只推一种产品系列名之为节庆,乳油木节、橄榄节、马鞭草节、蜂蜜节、香橙节,四种玫瑰节唉呀让人心甘情愿完全堕落之中的保加利亚玫瑰摩洛哥玫瑰土耳其玫瑰以及徐四金香水杀人的发生地格拉斯玫瑰。今朝正在进行式是蜡菊节,银绿叶亮黄花又叫永久花见它开始上电视打广告了,那个小香膏铺满售台种类多样似雨林生态的欧舒丹时代已一去不复返。
我从天之小城亦带回一只只有小拇指一半大的玻璃鹿。天之小城Gourdon,顾禾东(DK指南的译名因此格拉斯译为格哈斯)。典型普罗旺斯山村,壁垒棱堡,峭崖广场近看河谷腹地远眺海岬,嵌于环村厚石墙中的房舍,狭仄主城门及窄道险弯都是防御功能,卵石路巷弄阶梯拱道喷泉教堂。腹地砂土宜于制作玻璃。拱室像穴窟满满是玻璃,宛若肥皂泡泡挨蹭一起又像冰滴冰吊垂落半空亦炫艳如热带鱼族们吐着气泡游梭其中,所有都从伏在灯炬窜跳光焰里的老人口里吹出来。热熔的玻璃挑料在细长吹管末端给吹出形形色色小动物。幻巧易碎啊,冬夜旅人亦发出了叹息,是的那位不结伴旅行者叹:‘一种内在的灵感濒临着一接触空气便散掉的边缘,一种消失的知识回音显露在半阴影和含蓄的典故中。’
火与冰,我一路携回好似从天盗得的火种拆封时我当它已幻碎成烟,没有,它静静的就在。酸紫色玻璃小鹿有着松石绿眼睛,招风耳太大了些比较像一对翅膀,我放它在亲族里,一支来自北海道小樽玻璃产地的冰裂纹岩石杯。
老式杯,岩石杯,喝烈酒加冰块用的杯,纯喝或要加冰块:‘Straightorontherocks?’
酒保中的酒保,岛国第一吧,打镖(不叫射镖叫打镖)第一强。跨跃两千年那个冬天,我若人模人样出门见人总把地方约在南楼只为第一酒保当炉,然后喝一杯爱尔兰咖啡。湿冷会得忧郁症的冬天,一杯一百分爱尔兰咖啡端来,我亦不辜负它的绝不会搅拌鲜奶油而是,端起酒杯,对,不是咖啡杯是酒杯,让热浓咖啡携着爱尔兰威士忌穿过冰滑鲜奶油入口并且在鲜奶油融化变成浊灰半凉污液前一气喝净。
第一酒保桃李满天下,门生训练有素一过手即知譬如客人点酒后立刻要问:‘纯喝或要加冰块?’于南岛本岛,酒吧这一问,问出惊愕和反问:‘什么?当然要加冰块。’可加什么样冰块?师父说的:‘如果一杯苏格兰高地纯麦芽威士忌,琥珀液体,你几乎闻得到炭泥的烟熏味,海风吹过麦芽的碱腥味,跟陈年在装过雪莉酒木桶的软甜味,你舍得丢进几块未经煮沸过滤的生水冰块吗?’
师父教的,耶稣基督是家庭的盘石而冰块是酒吧的基石。制冰工厂每天送出一袋袋冰块。可岛国第一吧,自家以矿泉水结成整砖又硬又冻得老久的老冰块,用时凿一大角扔入杯,冰镇而且最要紧的,不致融化太快糟蹋了好酒。师父教的:‘一杯只要搅拌的鸡尾酒之王马汀尼,若冰块才搅两下就化成水叫客人退回来,你嘛做酒保的只有摸摸鼻子再做一杯。’
门生骄傲得很:‘在我师父吧里,如果有人点啤酒,绝对,不可擅自杯里加冰块甚至,不可先问要不要加冰块。开始我们真的嘀咕因为每次都是,我们得多跑一趟在杯里装满冰块再送去。当然师父是努力说服我们啦──天知道哪天来了位内行点啤酒,酒没开,你就先送上一个装满冰块的杯子,见笑啊,千万不要说认识我。’
冰块是酒吧的基石,可师父都在教戒冰块。红酒规则一、千万千万别在公共场所喝红酒加冰块。此无关乎品味,也不是失礼,而是没有公德心。某年干邑于岛国业务最大一家公司的法国总裁肯定酒廊(爱灌XO)业务拜访太勤,骇(谄媚?)到不行记者会上竟宣称,干邑白兰地在福尔摩沙找到了最佳的新喝法,加冰块、加姜汁汽水、加可口可乐。我们师父XX了哦:‘真是没有荣誉感的商人,自甘堕落,枉费干邑号称白兰地女王。就莫怪白兰地市场一落千丈,你看书店还有关于白兰地的书吗?也没听哪个人会自称是白兰地专家。’
是罢以戒为师:‘Nottobe,比tobe,可重要多多也难得多多。’
所以我的冰裂纹岩石杯,为着它淀在杯底的蓝色是极光蓝抑或冰河蓝如果用来纯喝冷冻库取出的伏特加──伏特加?为什么不是威士忌,波本威士忌,马修的波本不加冰,岩石杯里琥珀液体像是藏着答案像是透过琥珀滤镜看世界看哪,让光线变暗,音量降低,棱角化圆,它没有答案它只是溶解了问题。伏特加呢?
‘伏特加绝对不需要,也不可能,陈年。’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会二百五的买一瓶药用酒精,倒进埔里酒厂做的橡木桶,期望三五年后倒出来是瓶XO罢。’
听不懂。
‘意思是蒸馏出来酒精度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乙醇已纯到无甚杂质了故此并不因陈放或与木桶结合而更香更醇,除了挥发一些酒精吸收一些木桶的琥珀色,不会成为更有价值的陈年伏特加。市售伏特加,即把这种酒精掺水稀释到百分之四十左右。’
还是不懂。
‘好,大白话。由于几近纯酒精,它不需肠胃消化可直接由小肠吸收,亦没有杂质令人头痛恶心,加上无色无气味之特质,只要你不上脸,即无人能发现你中午溜班去喝了两杯伏特加或是你咖啡杯里装的不是义大利浓缩咖啡而是伏特加。其压倒性优势即,不会宿醉。想想如果你早上醒来,昨夜酒醉的人事物已不堪一提却要命的头痛到快爆炸,请问,这是干嘛?’
了了。
‘今日醉今日毕,伏特加是内行人追醉的最佳选择。’
了。
‘附带一提,伏特加不管你是Absolut是俄产芬兰产波兰产,掺水稀释是用蒸馏水天然矿泉水高山雪融水,是传统风现代风是当代艺术大师的限量包装设计风,伏特加终究是伏特加,价差有限。换言之,它肯定不会像威士忌白兰地,有三五百一瓶也有三五万一瓶。’
所以,我喝伏特加。或者喝伏特加调之鸡尾酒为了那颜色,加橙子汁是橙子色螺丝起子,加葡萄柚汁及杯缘抹一圈盐是柚色碱狗,加西红柿汁则得一杯血色血腥玛丽。当然,纯喝,不加冰。冰镇的透明的伏特加,带我去到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基努纳,那里从河凿取上万吨巨冰建造冰屋,秋末建,来年四月融,从河里来回河里去,所有仍在的是记忆……
我们师父有写字喔——‘一瓶都别留’。
所以纯喝,纯喝伏特加,带我犹置身于临终时的眼睛,那是川端氏的临终之眼:‘在修行僧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房子着了火,而落下的灰烬也如电击雷鸣。一切艺术的奥秘就只在这临终之眼罢。’
临终之眼,以身为祭。那是大和人的描述。
若另一人来述,他会说,从事物之间的无声距离中,必须产生一个符号,一个召唤,让某个事物从其它事物之间分别开来脱身而出。他说:‘这种时机并非经常出现,但迟早它们必得要出现——只须等待某个幸运的巧合就够了,亦即当世界既想要观看,同时又想要被观看的时候,正好帕洛玛先生路过。或者,帕洛玛先生根本就不必等待,因为这种事情只有在人们并未等待它们的时候,才会发生。’
看,就是这个时候,砰咚一声,有物跳上遮棚,再一跳,哗——刷、窜出树涛跃在窗沿,黑虎斑猫狸狸。在窗玻璃跟树兰涌绿似涛之间,一个凝止的霎间,狸狸和它惊异的琥珀眼。黑夜,对邻悄然无灯因此把窗外的黑夜做成了镜框映见我屋里天花板的垂灯橱壁挂着蓝染长衣白墙上有墨宝‘人在藐姑射之山’桌前的我在写字,而台灯照亮我窗台上的绝世宝物们、
一束黄金稻穗。(二)
连载(三)
没有呀,食字兽说小椅子有,但箱子没有。就在我顾不得蓬头乱衣更别说没换隐形眼镜硬是顶副超厚镜片脑残状一路怪哉怪哉叽咕着去开门的刹那,脑中一轰,明白了……
冰裂纹岩石杯淀底冰河蓝内有玻璃小鹿,有高中生搜集的矿石分给我几枚,有多年来我在地面桌上窗边院角拾得的猫胡须狞猛的柔弱的粗短的妖娆的积多了宛若芒草林,以及捡来小如指甲的钙色螺旋壳却不知壳主是谁。
一陶钵,钵是大和陶师所烧,有墨字云、‘佛火仙焰劫初成’。钵盛许多拾来物溢高如小丘叫得出名号者,几片乌叶银杏叶枫香叶、炸裂的马拉巴栗蒴果、大花紫薇蒴果、爆吐团絮的木棉荚、苦茶树籽、孔雀豆、苹婆、各种针叶树的球果、印度黄檀翅果、槭翅果、壳斗布满棘刺活似海胆的板栗坚果、白千层树皮、搅拌过咖啡丢弃不用的肉桂棒、干皱的一簇铁冬青一串山桐子一颗海檬果。
一支勘景队路过那须高原带回的绿叶大红椿花木盒,一双符贴‘火防厄除御守护’木排漆绘猛禽恶兽互敲时好响脆是古代巡夜提醒小心火烛。风从西伯利亚穿越日本海攀过那须峦峰变成悍干北风自山顶重力加速度掼下的那须山风!十一月中旬已是放水期限,无论如何日本友人得返老家放掉全部水管水以免结冰管裂。
一对石雕并蒂猫,一仙陶捏跽坐妇人好娴美也许是在榻榻米人家家里做客,一只钴蓝釉烧大脸猫倒像怒举两螯的生猛蟹。画家好友跟猫一样喜新奇每爱尝试异质材,除了画,有时捎来古怪刚出生的创作物。
看,一残块巴掌大喷有绿漆涂鸦的柏林围墙轰然倒塌于1989年。
拴着楮木纤维绳结的落柿舍红泥柿被猫打破剩半圆块放在油加利叶拼贴的茶垫上。芭蕉有弟子名唤去来住京都嵯峨野的落柿舍,有去来之墓。
诸般一切物,就是这个时候,幢幢影影交错在黑夜窗亮中仿佛无数计之异时空看哪,给做成了标本钉在镜框里。凝固的时间波折,那是长达二十亿年地质史的大峡谷。从最底部寒武纪岩层至最高处二叠纪岩缘,二十亿年(那是时间吗?)以现在同时并存于此的大峡谷景观,震慑着观看它的人。
我起身拉开纱窗让猫进来,凝止的时空镜框在一触指间闪电般裂开,纷碎如溅,琥珀眼猫施施然进屋来。
巫界3
二二九,赎罪日。我们伛偻攀行于如山脊如高原如月球表土的废纸回收场上翻找,如果有,天啊那些签有我们名字的古旧字册,渺茫得就像恒河沙数。
事情是这样的。
忽一日,海海人界中我们遇见一位食蚁兽,呃,食字兽。虽然我们微笑敬称他‘嗜字人’,但六年级的他坚持自己叫食字兽。
嗜字人/食字兽,搜集并珍藏各种版本字册到一种地步,不久前在网上总算买到一本我们蛹虫时期的字集,说是那套集子终于终于收齐全了。唯不知我们能否为他诸多绝版孤本签名?他会打包寄达,待签好通知他即来取,希望不会太打搅到我们。
多么有礼的食字兽啊一口气陈述完便垂下眼睛准备接受被拒绝的认命态度,真不像六年级,而比较像总是自我抑制至多闷骚的四年级。我们当然签,怎么会不签。
数日后食字兽来电话,频致歉打搅到我们但可不可以麻烦我们开门看一下,有一箱字册放那里,太不好意思了就是那些拜托签名的字册。
电话,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一再验证了那句警告:‘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活于彼日岛国,凡消息皆噩运,没有消息便好消息。无作为即好作为。故而我一脸皱缩又苦叹,怎么这样事先不约直闯上门逼得人不及换装只能披萝挂荔头插鲨鱼夹来应门,可既然你不顾人在先就莫怪我心狠手辣于后,别想我会请你入屋喝茶小坐什么的顶多罢,开门一隙缝表示接应够好了。故此我拉开一隙门缝看人(把人看扁),咦,不见人?左边、右边、远方,空空皆无人。只有脚边一纸箱,封装整齐立于门侧墙角一方凸铸‘量水器.北水’的水表铁盖上,好谦静,好俨然。
太上道了,食字兽。身为摩登原始人(哇靠灵机构做的问卷调查我仅获一分给归入摩登原始人),我首度萌动了使用高科技念头,恨不能立即讯给他一枚颜文字、Orz。发源于倭国的颜文字Orz,据称很像一人屈膝跪下状,我真的想向他表达佩服,被他打败。
桂花低,一次高明而体贴的相遇却不见。
我恭身向纸箱致意,一如听见猫呜喵开门一看又是纸箱装奶猫,附卡片哭兮兮告以小黑猫叫砚台。古早也有奶狗,后来犬植芯片政策实施遂渐绝。暑旱分区停水时期来一尊天蓝笼和一大包伟嘉食料,笼内半大猫白毛泼墨以及,一口彼得兔瓷钵,一支玻璃小水杯镶澄金色镂花金属,一枚‘守护?出世??’牌雾金甸甸系五彩丝绳——既来此,以上所谓,呃,由于底下二字我视为脏字眼脏名词碍难出口只能使用注音符号,吃呜嗡ㄔㄨㄥˇ呜呜ㄨˋ,以上所谓ㄔㄨㄥˇㄨˋ配备皆当抛弃做无,盖因众猫平等。就是众猫平等,所以众猫各异其性,各居其位。我们替它取名旱停,纪念旱灾停水时期有猫来此。
纸箱里五十七本字册,有一半是食字兽好义气为其同类争取到机会亦托我们签名。啊又还有另一位嗜字人,彼收藏的孤本绝本令我们迷惘,有这本字册吗?几时出的?确定不是荒梦诞言或者他人所写?包括古时老爹所著老妈所译已纸张黄脆细心以套壳保护根本是一级古迹。一整晚,屋里人汇集客厅签名,也未征得食字兽们同意即擅自题字题句澎湃赋诗般唉真的很滥情。然后我把字册一本一本还原回箱子但此时已无法按原样封装,因为我们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又自滥情奉送了几本题名字册,所以我只得用宽胶带把四面箱盖竖起黏牢才挤出空间够装并覆上硬纸板做盖严整封妥,为了便于搬运我且用尼龙绳扎好箱子以供提拿。于是联络食字兽,约准了时间真可谓,交浅言深,深到完全不必客套,天经地义我说,我会把箱子放在门口。食字兽再三道谢,其口吻,是把原本应该当面授受时候的道谢一并先谢了,换言之,他跟我们的接触到此通电话止。
真是聪明有礼真正酷啊,我未碰过六年级有如此者。写字人与食字兽,再一次的相遇而不见,此也许是这两种物种之间最宜当的距离?最酷的相处模式。
星期一。我提早十分钟把纸箱搬到门口,老位置,但我让它立在小椅子上而非水表铁盖上以示对食字兽的珍重。小椅子是高中生稚儿时期物。
十分钟稍过后,电话响一向由老妈接,说是食字兽,要来搬箱子。
已经放在门口了,老妈照转我的话。咦,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我一厢自骇高估了食字兽?
没有呀,老妈把食字兽话转给我。
我想老妈老耳听不真了遂将电话拿来直接跟食字兽讲。没有呀,食字兽说小椅子有,但箱子没有。就在我顾不得蓬头乱衣更别说没换隐形眼镜硬是顶副超厚镜片脑残状一路怪哉怪哉叽咕着去开门的刹那,脑中一轰,明白了。小椅子上果然空空如也。
五分钟哦不,两分钟前,我听见收取破铜烂铁的扩音机和马达三轮车一如环境里的嗡杂背景声经过院墙外。我几乎是对食字兽下命令的,赶快,右转去两条路,往上公寓社区如果此人还要继续收旧报纸废纸说不定正在收,往下是马路右转出隧道那边有回收场,左转是街上,哦你骑摩托车正好,赶快去追,就是前后脚,快追。我亦登时变成疯婆子奔出,撒开腿在别条动线上没命跑,逢闲聚人便问,有说是看到一个胖胖的骑过去,跑啊里办公室门口,木匠兄弟家,小庙金炉前,自助餐店,盐酥鸡摊,OK便利店马路边因此撞见食字兽复分头各找去。跑散人形跑断肝肠的跑亦果然跑毁一只蓝白拖,都没看见马达三轮车。食字兽骑摩托跑更远,也看没见。才不过前后脚之差,那么点大地方,几条巷弄跟马路,没见就是没见。我简直相信有扇任意门或者异次元入口,除非共谋者或秘密会员,谁都找不到。(三)
巫界
朱天文/联合报
桂花低,我在树下将一张名片交予食字兽,嘱按地址喏,卧龙街,出隧道碰到超市前面巷子进去一百公尺即是,不错,本市确有此街与诸葛先生出山前大隐隐于市之地同名。若名片上的余先生在,报上我们姓,就说隧道那头两棵大桂花树的猫狗人家余先生即悉,请他示知南区周边有哪几处回收场趁天黑前赶紧去拦截。食字兽驯耳默听,表现着双倍的镇定和乐观以稀释我深深罪咎,毕竟,本来我若能循一般程序正常请他进屋搬箱的话又何至于弄到这步田地!
太阳下山食字兽来电话,附近五个回收场卧龙街土地公庙旁,麟光公车总站背后,第二殡仪馆侧,罗斯福路基隆路口,公馆宝藏岩下,都去找了都没有。余先生说会帮我们放消息。食字兽尽量安慰又鼓舞,大不了去旧字摊古册铺慢慢寻,一本一本再寻回来。我惊讶还有旧字摊不是已绝迹了?有呀有得很,化整为零散在某些处而已。是喔异次元入口,只有同类才知道。我只能叹气表示,明天我们会去那五处再看看说不定此人今天骑回家没交货或者,又是前后脚之差这厢才走那厢交货──食字兽委婉打断我,可能不需要,跟回收场人算都打过招呼了。我自忖,然而无论如何总要做一个赎罪的动作罢。食字兽听我不语,聪明极了说,那就卧龙街土地公庙旁去,其它地方恐怕不需要例如麟光总站那里,基本上是收五金废料而非废纸。慧心的食字兽慈悲指点了我们一条赎罪路。
晚饭过后有人敲门,真正是敲门,因为电铃坏了起码二十年。啊余先生?
由于余先生没有我们家电话竟就亲自跑一趟来,听闻一箱子字册给一位胖胖的收走了,胖胖的话,是姓黄的,都送木栅靠山边的废纸场,不妨找找那里。通报完余先生即走,待我在自己的一长串鞠躬感谢中醒来,赶忙跟出去至少送送人一程。咦,右边,左边,路灯下荡荡无人影,走这么快?余先生如何来的,还是骑他的三轮带篷车吗可是既没看见也未听到车子的马达声?下工不骑工作车了所以搭公车走路?但一眨眼就不见人(简直又是一扇任意门),或者另有交通工具停在外边没进巷子来?我们只见过白天上工时候的余先生,一周来一次通常星期五。我们的旧报纸废纸只认他,认到单凭耳听即认得──他的车从右边巷头骑上来然后左边转出巷,另一收货人则反之。扩音机似有两种播放带,包括呼叫内容和音调皆不同。遥遥骑近的马达声,亦无一辆车相同。综合诸项构成一听即认得的,是他,而不是其它二三人。农历年间,连元宵也过了余先生仍没来,繁多废纸礼盒纸箱堆积得有碍观瞻正抱怨时,余先生出现,回老家西螺过年了。好抱歉余先生递给我们名片,日后,但凡堆积物多了打电话给他立刻就来运走。名片哪知有一天竟做此用途!
星期二,二二九,那时两千年,我们叫了计程车往山边去。
古代先民望星寻路的,大方向,尽管往山边走就对,一途问人,问到山坡尽头处下车,放了车子走。仿佛工务重地勿进的水泥路走进去,我们置身于,哦这里不是靠山边的废纸场?这里属于市政府回收场。对,回收场,不是垃圾场。岗亭执法人也泄露出同情貌,指示我们正确该往之地,约莫最大一家废纸回收场,原途折回至三岔口最左一条转上大马路直直朝前开没多远就是。于此荒绝处,我们抽出诺基亚方舟键出叫车号码一讯即通,十二分钟后车到。车费如流水,不算计的抛丢着钱,这是赎罪。而我终于首次深刻感受到方舟之实用,正如家中第一支方舟系老友长辈奖励送给高中生,便第二支方舟持有人乃高中生母亲决定去买来的为了高中生学校位在中枢区若果然台海开战炸成废墟可供瓦砾覆埋下相互发讯。等车来,置身于分类回收场,我们拉下眼帘不看见。那些成千上万回收物于此等候发配投胎前的最后一瞥啊,我们只能把自己变成一株草本静立其中,让气味充塞,让细细如无的叹息如蒙蒙灰色一层一层落下落止在我们身上。这只能是一个赎罪的行动。
所以废纸回收场,广漠旷地公路旁。场主愿意保存我们的联络电话和赏金承诺,事实上场主云,早上已有人来讲说如果胖胖的黄先生有交货请告之把那箱字册归还原址。哦已有人来讲说?那是余先生了。
一座高耸似楼房的货柜车开走。一架轰轰举在空中倾掷漫天纸张的大怪手放下手挖满字册复举起。
啊犹太法典Mishnah,米市纳将神圣之书定义为、‘自火中救出’,只有会被火烧毁的——看噢塞拉耶佛,上个世纪末遭塞尔维亚军队烧夷弹攻击全城火海中图书馆馆员身历其境他描述:‘纸片燃烧,灰黑而脆弱的余灰布满整个城市好像天降黑雪,伸手抓住一张页片你还能感觉到它的热,还能从它奇异灰黑反白中读到字的碎片,当热度消散,字片也在你手中变成灰烬。’
只有会被火烧毁但仍存留的,是的自火中救出的,才能让人学习到某种必要性,某种可能永远失去无法取代之物的必要性吗?神圣之书。(全文完)
关于《巫言》--不愿就此结束的书写/唐诺?文
守护人朱天文,是三三诸人中最后一个得到自由的,这样认真的缓慢没什么不好,这使得年少时日有价值,使他极大化,不恍如一梦。
对于朱天文,多年以来我个人一直有某个特权,可以极近距离的「看到」她。但基于某种不易讲清楚的理由,我不大愿意引用朱天文生活中的、不防备的话语,尽管这其实也不多;朱天文是标准那种下班不谈公事的人,几乎绝口不提自己作品,尤其是书写途中的作品──有些书写者期待从听者脸上找到某种确认,像某种新配方化妆品香水的试用填问卷;有些书写者则彻彻底底封闭自己,唯恐担心常识的天光随杂语渗入,曝白掉未成形作品的层次、纵深以及那种朱天心所说的夜间奇异飞翔。想象的梦幻之鸟很胆小,很容易被惊跑,而且,书写的魔法有一部分是魔术是诡计,需要暗中布置,泄露出去就瓦解掉不值钱了。
下不为例。《巫言》进行途中,我曾听过朱天文亲口这么讲,彷佛回转更早先的自己,更像要记住一个具体生动的心中图像。她说她一直想写成一部不要「盛极而衰」的小说,像她小时候读《水浒》、读《战争与和平》、读每一本小说看到的总是那样。娜塔夏成了个温和的、眼睛追着小孩跑、还有点发福走样的少妇,本来就很胖大的皮耶更是胖大得成了个昏昏欲睡的俄国佬,好像什么事都如梦蒸发再想不起来了;或者像波赫士那样几乎得靠着存留不住的童心才可能读到的,在艾丽斯的奇遇里,不是树洞加扑克牌那次,而是后来镜子加西洋棋那次,那位总不断从自己马上跌下来、笨拙但温柔的白棋士陪着艾丽斯走出迷途森林并道别,棋子不能越界,也意味着旅程不能再横向离题蔓延下去(藉由童谣等语言的声音、形状和气味),白骑士知道自己是艾丽斯梦中的人物,而艾丽斯要醒过来了,波赫士说那真是让人悲伤。
但朱天文说,现代小说怎么写都是多疑的、拆穿的,而且一写成一个当下,它就是一纸图像了、就是照片就是回忆;它可以静止,但无法进行下去。〈世纪末的华丽〉时她试过一次不成,只能强加意志的留一个顽强的尾巴一句狠话,《荒人手记》时又试了一次,还是只能在最后说「因此书写,仍在继续中」。她开始在想,这样的盛极而衰若属时间的必然,那是不是应该而且可以把线性进行的时间给打断甚或完全舍弃掉?朱天文说她能想到的是星空这样的东西或说意象,不是拚贴成的一层星空图,而是,朱天文用了吴清源的话,是那种「当碁子下在正确的位置时,每一颗看起来都闪闪发光」的星空。
我得老实说,听朱天文这番难得也不免零乱、但光点闪烁的话时,我想到的首先是公西华,孔子学生的那个公西华。老先生喜欢没事时要学生盍各言尔志的说话,公西华有鉴于子路和冉有两人(〈世纪末的华丽〉和《荒人手记》吗?)的口气太大,说他只想在宗庙之祀或会同之事的舞台上扮演个「小相」(小小的司会或司仪),孔子笑起来揭穿他,宗庙之祀是天子才能做的事,诸侯会同一样是跨国的难得盛会,而且你说干个小司仪,难不成另外还有个大司仪?
我的意思是,这样有更容易吗?若依我个人看,这当然是更难的,因其回转文学、回转小说书写的缘故──「回转」这词也许用「停留」、竭尽力气的停留要妥当一些。
《帕洛玛先生》的最后面,帕洛玛冥思着人类世界人类文明的死亡一如个人的一死一样终归无法逃遁,精采的说他「准备要当个满怀怨气的死人」,不愿意屈服于死亡这个固定不变的刑罚一如不愿意在刽子手面前求饶诬指自己。不放弃自己任何事物(包括直面死亡所有可想而知的痛苦和悲伤),这意味着他不要任何宗教性的忏悟、宗教性的死亡驯服好得到平和无惧或甚至还可以喜乐,这些种种卸除负担的方式其实是否决了生命一场和你热爱的、认真相待的所有东西,取消了意义及一切可能的痕迹,把人生化为无内容无实体的一瞬。帕洛玛先生以某种文学的方式、文学的诡计扺住死亡、停留下来并反向而行──「帕洛玛先生想着,『如果时间要有终点,它就可以被一个瞬间、一个瞬间的描述,但每个瞬间在描述时都会延展,因而再也无法看到它的终点。』他决定着手开始描述自己一生的每个瞬间,而在他能够完全描述完之前,他将不再想到死亡。就在那个时刻,他死了。」
朱天文如何看待帕洛玛先生这样深刻但明亮的文学诡计及其极限呢(帕洛玛先生死了,并未继续)?以及,回过头来朱天文究竟怎么想朱天心的《漫游者》(末日/黄金之书?)呢?
我自己是很喜欢朱天文所说的「正确位置」,就像我一直认为中国古来对于太平盛世最好的描述,正是素朴如几何学、毫无行为规范意图的星辰日月的位置都对,风霜雨雪来的时间和分量都对,万事万物以及人都各得其所,几乎是权利的,而不是义务的;是知觉乃至于认识的,而不是制约的。这是颗粒的、微尘的偌大空间感,如卡尔维诺所惊叹的,星球竟可以因为引力平衡而飘浮空中(「『空』与实体一样具体。鲁克瑞修斯关注的焦点,就是要避免事物的沉重把人压垮。甚至在判定主宰一切事件的严厉机械法则,他也觉得必须让原子出乎意料的偏离直线进行,方可确保原子与人类的自由。」)。
「那时,台风把树兰整个吹到对邻始终密闭的廊窗外,二楼我窗前遂空掉一大块好像亚马逊雨林又消失了一块。而雨林里每死去一名巫师,就像又烧掉了一部文库。」──这是小说末尾〈巫界(2)〉的开头。〈巫界(2)〉,依我个人看,是相应于书写老爹之死〈巫途(2)〉的另一处「重」章节,藏放在朱天文总是显得太平等、呈平行并列的诸章节中。此刻巫界其实就是朱天文写小说的书桌,几年前《印刻文学生活志》创刊时侯孝贤来拍摄过成为一支没几个人看到过的传说中广告影片,而此刻的小说画面则是桌前窗台上的所谓「绝世宝物们」,其实我们凡俗之眼仔细看都只是朱天文善于收藏的寻常不甚值钱小物件,如一方柏林围墙石(六马克),如购自京都嵯峨野诗人芭蕉旧居落柿舍的几百日圆小茶垫云云,但每一物朱天文都识得它的来历和每分细微长相,都留着自身的记忆和知识纵深,遂也都物神也似的有其泼散附着的神性,在大神不来或不复存在的日子。「诸般一切物,就是这个时候,幢幢影影交错在黑夜窗亮中彷佛无数计之异时空看哪,给做成了标本钉在镜框里。凝固的时间波折,那是长达二十亿年地质史的大峡谷。从最底部寒武纪岩层至最高处二迭纪岩缘,二十亿年(那是时间吗?)以现在同时并存于此的大峡谷景观,震慑着观看它的人。」──再说一次,这怎么不是卡尔维诺呢?怎么不就是他观看玻璃箱笼蜥蜴时1.2.3.想的呢?
新到的宝物是才收割寄来的「一束金黄稻穗」,是教书七年得一年假的同业畏友(黄锦树吧)自耕的成果如古时的蒸尝之礼。黄锦树是当前认真批判(有别于八卦批判)胡兰成老师最烈的人,但善于听人言并吸纳之的朱天文却在他《论中体》书中称康有为和章太炎晚清民国两大神人两大巫的论述中,不言而喻的为胡兰成老师找回一处超越成败是非、可等待的历史起码安居之地。朱天文的悲喜总是谦抑的低温的,她重抄了张恨水记述落霞踪印着秋鹜的一段文字:「落霞大清早买菜在胡同又遇江秋鹜,秋鹜走远了,落霞追上来,见那皮鞋脚印深深印在雪里,便试将自己的脚,补着那脚印,一个一个踏着,不知不觉,一步一个脚印踏了去。」
秋水长天一色的辽远静止视野,恢复成一前一后的无望跟随,而且降落到下雪天的卖菜巷弄里来。
正确的位置可以是很容易的,像纳瓦荷神话创造第五个世界(亦即我们眼下这个世界)第一个男人(也是第一个巫者)用大小云母碎片装饰天空,原子的微尘的则成为「亿万个灵魂所走过的光亮脚印」的银河(他们也看出来乳状的银河其实是细碎缝隙的小星);像《圣经?创世纪》有神的日子,有单一确定秩序蓝图的日子把这个放这里把那个放那里、把光和暗分开就成那样。正确的位置也可以是困难的无解的,相对的版本则是中国古时南方雨林巫者(就说屈原吧)的〈天问〉,一切都动起来都任意而行,人得重新追究每一事每一物。有人试着为〈天问〉这古老的巫言标上现代的标点符号,算出来共有一百七十二个疑问,平均每八个字就是一个问题,其实可能不止如此,而是大问题套着、迭着、映照着、诱生着小问题,如波赫士的镜子般繁衍至无尽。它从「天地之初,谁传道之?」的神之前(未有?未出生?未被创造?)问起,如波赫士诗里所问上帝站在人背后如碁士操控着碁子,而站上帝背后的又是谁?有科学的问题也有神话的问题,有深刻的问题也有天真的问题,有本质的问题也有语言的问题,有硬梆梆建国治世的问题,也有渗透性情爱纠葛家庭恩怨的问题,有迫切不能等的问题,也有永恒的无解的但仍须一问再问的问题,没有边界,未成分类条理,甚至联机头都不知从何抓起,迂回,反复,参差,重启,由此构成人孑然一身、孤立无援的「存在」总体疑问,举头向天。
附带说一下下。〈天问〉这样的诗后来消失于儒家文人的除魅世界中,日后中国的文人诗不再用于知识,不再用于发现和追问,不仅仅只是没有叙事诗的问题而已。
如此,小说之巫,「巫」的意义,对昔日宛如神姬、如今天我们在日本神宫神社举目可见那种素净安定绝美神女的朱天文,便被推回到最原初、创世纪秩序之前,那种利瓦伊-史陀所说和科学同源且平行、一样用以认识世界认识周遭万事万物一切现象和人自身处境、知识本质的巫术。卡尔维诺的说法是:「我习惯将文学视为知识的探求。为了进入存在的层面,我必须将文学的思考扩展到人类学、种族学、神话学。巫师在面对部落生活中的危殆处境时(如干旱、疾病、恶运),其应对之道是抛去他的肉体重量,飞向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感受层面,去寻找力量改变现实的面貌。在距今并不远的年代文明中,在妇女肩负大部分生活重担的村庄里,女巫骑着扫帚或更轻的东西,诸如麦穗、草杆等,飞翔夜空。这些景观在宗教裁判所列为禁规以前,是民间想象的一部分,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实际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我发现,这种人所渴望的超脱与实际忍受的匮乏之间的连结关系,正是人类学中持续出现的特征。文学长久保存的正是这个人类学的设计。」
这里,最迫切也最关键的东西是知识,人肉眼所及看不到或不敷足够的知识,以此得到、掌握某种足以改变现实苦阨面貌的神奇力量,如《楚辞》里上天入地去找去问、不惜一身残破的屈原所行的那样,这才是卡尔维诺所谓「抛去肉体的重量,飞向另一个世界」的基本意思。没有知识的飞翔,很容易成为「躲入梦境,或是逃进非理性之中」,切断掉巨大苦阨世界和自身的连结关系,舒适的回归一己的身体和灵魂,甚至生物性本能性的器官和腺体,只喃喃与之对话。卡尔维诺便曾婉言指责过海明威(其实适用于一排人),说他「走向了原始与野蛮,通向了D.H.劳伦斯和某种民族学」。
较之从前,我们若瞇眼稍稍滤开朱天文依然华丽耀眼的文字光芒,会看到更多扫帚、麦穗、草杆之类的东西,或者更正确的说,这些扫帚麦穗草杆一样焕发昔日鲜花药草的香气和光华,并多了琳琅对象成品其背后人的活动(偏向于某种专业工匠技艺的方式而非素朴的左派实践论方式),拉出了垂直性的纵深,收纳也要求更多的知识。《巫言》的视角和书写位置下降了,更贴近着人的生命现场,也因此,过往「另一组」的朱天文小说,亦即朱天文因为编剧工作半作为侯孝贤电影背景和补充、半废物利用再生所写成的那批小说及其世界,一直到《巫言》此时此刻才逐渐有机的和朱天文自己的世界汇流为一,而且愈随着《巫言》书写的进行愈融入(附带的,我一定得提一下,作为一个长期看运动节目的人,我实在非常非常惊讶朱天文哪里来的对F1赛车知识和专业术语的熟极如流,我知道这不可能从杂志或网络数据要用才直接抄过来,你非得与之建立起某种真实的联系不可)──作为一个如此专注认真的小说书写者同时,朱天文过大的目标和太厉害的书写技艺,使她对文学也一直有一种自我贬抑的轻蔑,如同可以拿自己的小说集子来垫倾斜的桌脚或糊破掉的窗户,由此构成她一个意外且吊诡的书写危机。
然而,以巫为名,并以此言志,说明了这部小说不可能是单纯的写实小说,也不会甘心于就是回归当下现实的写实小说──《巫言》中,朱天文有感于小说同业川端康成的哀伤话语但不以此为足:「战败后的我,回到了日本自古以来的悲伤中,我不相信战后的世界和风俗,不相信现实的东西。」小说家可以弃绝这一轮人生,这一层颓败的现实,这一眼望去糟糕的人糟糕的一切,但一个巫师不如此,他们会如卡尔维诺所说有「另一个感受层面」,并由此寻找改变现实面貌的力量。这是纳瓦荷的老巫师说的一段话:「他们教导我们,一切事物都有两种形式,葛兰兹市附近有一座山,白人叫它泰勒山,那是外在形式。他们说还有内在形式,就是在最早的第一个世界,又称黑暗世界的时候神族所居住的神圣松绿石山。第一个男人把它从第三个世界带出来,在他的魔袍上建造它,并且用松绿石装饰它。接着王兰出现了,我们周遭所看到的王兰是它的外在形式,但是当我们挖掘王兰的根来制造肥皂洗净身体的时候,就是以它的内在形式献给祈祷羽饰。蓝知更鸟有两种形式。所有的生物都一样,你也一样,我也是。两种形式。……人类在某个时期是有两颗心的,他们能够在两种形式之间穿梭变化,从自然转变为超自然。」
所以,既是朱天文的书桌,也是巫界。
我们说,小说家重新叙述你我每天生活在其中也多少看在眼里、已无法怀抱希望、「充其量不过是避免更坏事情发生」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意思?除了像本雅明所说更大的孤独、更多的沮丧和更深刻的意志消沉而外?单纯的写实的确是让人不耐的,无法帮我们从「每当人性看来注定要沦于沉重」的线性现实时间,从一步一步走向理性铁笼的森严逻辑挣脱出来,事实上写实不仅不是打断它阻止它,而是催促它并提前实现它。我们的确需要有些神奇的事发生,有些会闪闪发亮的东西,一点点魔法,一点点巫术,让现实改道而行,或至少相信仍有如此可能,不只是我们一般人这么想,就连玛克斯?韦伯都这么想──没有神迹,我们能仰靠谁?
卡尔维诺为我们揭示并细心说明这个,但他太理性太线条干净通透了,他对巫术的明亮解释也不免拆了它,他的小说毋宁更像一次次的严谨科学实验而不是巫师作法祈灵。这上头,朱天文其实是有机会越过他的。真正的小说伟大巫师是贾西亚?马奎兹。
有趣的另一件事是,作为一个如此顽强不屈服的小说巫者,我们所看到朱天文和她电影「老板」侯孝贤合作的这一路以来影片成果,却是如此朴素的、收敛的写实调子,除了说电影终究是导演的这句我们已经知道的话之外,如今的朱天文还会多怎么想呢?
光亮而且快速的文字
巫者,巫的文字语言,巫师这门行当最重要的工具或说技艺,唤醒万事万物的灵魂,改变现实的面貌。
这里,我们先来看巴赫金的说法,让卡尔维诺如白骑士休息了。有关诗的语言和小说的语言:「诗人即使讲起他人的东西,也是使用自己的语言。展示他人的世界,他从不利用更符合这个世界的他人语言。说到小说家,我们在下面将会看到,就是说自己的东西,他也总想使用他人的语言(例如运用讲述人不标准的语言、特定社会思想集团的代表使用语言),时常用他人语言的规矩来规范自己的世界。」以及,「社会上的不同语言当是客体的、典型化的语言,只用于社会的某一局部,有局限性。而人为创作的诗歌语言,则是直接表达意向的、无可争论的、统一而又唯一的语言。」
还有,巴赫金指出来:「所以在诗歌的土壤上才可能出现这类念头:应该有一个专门的『诗语』、『神圣的语言』、『诗神的语言』等等。」
我曾拿这段话给朱天文和朱天心两人看,带着某种莞尔之心──的确有如此相当清晰的倾向,朱天文即使说的是他者比方说东区夜店嗑药狂舞的小鬼或只身一人黏在热带雨林田野调查的世界级人类学者,她用的,或者说她总有办法把他们所说所想的话语巧妙的转为,朱天文自己的、统一的语言,如同他们俱面向同一个命运;相对的,朱天心说更多私密的、精细的心事,但她总试着躲入某个他者角色之中,即使因此得迂回寻路,甚至有所制限而难以淋漓尽意,甚至变易岔开迷途,甚至造成误解,得耐心的一次一次、海潮般重来,每一回都只能说一部分话,语言有着「边墙」不那么容易跨过,世界呈现着拆解而且冲突的基本模样。
也不少人发现,真实年纪大两岁的朱天文,她的小说反而显得年轻,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如《乔太守新记》或《淡江记》)那种当时年少春衫薄,而是某种豁脱于时间的不折损不反应,小说家阿城讲的「不接受社会的暗示」;朱天心的小说则永远有一枚的答作响的现实时钟催赶,她少了点朱天文「告子先,我不动心」的胸中定见,多了不少敏感,遂让自己卷入于、泅溺于险恶的真实时间航道之中,声音相对的苍老挣扎,布满了德昆西所说的各处棱角和裂纹──这个小说年龄的逆向歧异,其实也和两人书写语言的不同有关,是其源由,也是其必然而然的效果呈现。
如果我们藉朱天心再往下追究一点,朱天心小说的苍老声音中其实不难听出来一直有一个极不协调的「童音」存在,并不化合,而是一根钢弦般孤独的存在,平常在她化身入他者角色、熟练的使用他者语言、不得不置身于巴赫金所说语言的「最稠密地带」讨价还价同时如不说出、不轻易示人、不参与辩论因此也就可以不妥协不变形的最后心事(在现实逻辑中,有些东西如匹夫怀璧总是危险的)。但偶尔它也会穿透而出,带着某种不顾一切乃至于绝望之感大声的、直言的说出来,尤其当各种交锋的社会杂语已陷入某种停滞的、无从清理起的语言泥淖时,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牢牢被现实的因果之网给捆住,不由自主被推动向前,久假不归的快变成另一个或另一种人时。就像年轻的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市集(意即大家已完成一种相安无事的、识时务的现实秩序)砸摊子时宣称我是带刀兵来的,这于是成为一个质疑的,乃至于破坏性的声音,以天真对抗老于世故,以记忆对抗安全的有利的遗忘,以我相信对抗遍在的怀疑、虚无还有靠着怀疑虚无取得的舒适──朱天心藉由回忆的形式,把时间推回到某个天空比较蓝、汗水比较干爽、人窥见过天光一角如《圣经》所说进得了天堂的时日,一并洗涤干净已歧意、已苍老、已充满怀疑的语言本身,让它能够说出维吉尼亚?吴尔夫所说的「简单且巨大的东西」。
身处于共产主义已成为某种宗教、某种架空神圣之物并遭迫害遭流放的巴赫金,他深入小说的杂语本质,除了志业本身的理由而外,也不无当下的现实感怀,文学语言得重新进入人的生活现场,恢复其社会内容,尤其是他所指出殊少被开发被理解又被苏共以「人民」一词取消掉的活生生民间第二世界;但我们这个时代有另一端的匮乏和遗忘,「我们竟至于忘记了,生活的一个大而重要的部分,在于我们对于玫瑰和夜莺、黎明、日落、生命、死亡、命运这样的事情所怀有的情感。……我们渴望获得某种更为非个人的关系。我们渴望获得思想,获得梦想,获得想象,获得诗的意境。」
看朱天文和朱天心这样两个如此层级的小说书写者数十年如一日的挤在同一间坪数不大的屋子里,其实其景观是很奇特的,仔细想起来也不免提心吊胆,好像谁在进行一个异想的、鲁莽的、不知目的为何的书写实验一般。依我个人所知,她们自从结束了小学暑假苗栗外公家假期之后(去的通常是朱天心一个),便从未彼此分开超过一个月以上时间,一起生活,一起养猫救猫结扎猫,接触大致相同的寥寥可数友人,读一样的报,交换传递彼此看完的书云云,重迭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却得各自回头写各自百分之百不同的小说(理论上,但也相当程度是事实),这如何可能?偏偏她们又都真诚的相信,对方的小说写得比自己的要好,这种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心思,也必定让某些有感的、原本有发展的书写材料嘎然而止;也就是说,这样的善念无疑更挤压着彼此本来就不大、就没关紧的「自己的房间」不是吗?
朱天文诗的文字语言,朱天文总有办法用自己的话语讲他人的东西,用自己的话语来展示一个一个他者的世界,原本彼此隔离而且总会彼此排斥、歪斜乃至于没关系的这一切,很简单就统一起来了,不太需要去想结构、组织云云的烦重问题,也不太需要考虑异质之物接榫、嵌合的琐碎问题。是的,我们并没看错,我们这些只读不写也不从事文学研究工作的单纯读者,理论上习惯上既没能耐也不必太去关心专业性的书写技艺之事,但我们很自然察觉出朱天文写起来有某种奇妙的自由,近乎从心所欲,写小说一事在她手上显得这么容易,有种流水之感,彷佛流到哪里是哪里,或者更正确的说,她要它流到哪里就无磨擦无阻拦的流到哪里。尽管我们另一方面也还记得,比方说《巫言》此书的直接耗用于书写的时间长达七年(至于那种唯心的所谓兴起、酝酿、聚形、熟成的更漫长时光因为无从计算任由人说,我们就不论了),廿万字换算成每日的工作成果才得寥寥八十字(七十八?七七字,七年中有两次二二九,朱天文说的多出来赎罪日)。但就是不像,埋首如遭诅咒的流汗工作和飞翔姿态的轻盈成果恰成对比,并成为隐喻。
但我个人不以为朱天文躲开或无能于小说的结构问题,她同时是个电影编剧,电影剧本的思索和书写于此有更清楚的要求;我以为朱天文的如此语言文字,和她文明论的、过大的小说目标是一致的,或许还是必要。他者的、杂语的文字语言如巴赫金所说是局限性的,容易黏着于当时当地,而当前的世界人工建物已太多太坚实如米兰?昆德拉所说栉比鳞次的遮挡住天空,她将夷平这些。我相信朱天文会非常非常有感觉尼可拉?莱斯可夫的这段话:「一个远古的时代,那时地心中的矿石和天空中的星尘,仍在照料人的命运,而不是有如今天,苍天不语,大地无言,完全不管人的死活。人再也听不到那和他说话的声音,更别提那些会听他命令行事的声音。新发现的行星在星象盘上并不扮演任何角色,也有一大群新矿石为人发现,受人测量、检重和检验,以确定它们各自特定的重量和密度,但它们对我们来说,并不带来任何讯息和用途。它们和人说话的时代,早已一逝不返。」
也就是说,巴赫金所多少暗含贬意的诗语,在朱天文手上多了个深向的转折,也多了某种恢宏,它并不只简单走向唯我,要说这个作为统一场的自我,也不等于那自大自恋、归结为生物性存有的窄迫自我,事实上恰好相反,它奋力的乃至于过于快速的、不顾一切的开放向或说想象一个去除藩篱的巨大世界,借由语言的一统,把异质的、各自有边界、有特殊意义指向和用途的万事万物以及人的工作成果收纳进来,把学科林立无法汇流的知识成果收纳进来,这样的自我,抱歉卡尔维诺又回来了,毋宁更接近这样的面貌:「但我会这么回答:我们是谁?我们每一个人,岂不都是由经验、信息、我们读过的书籍、想象出来的事物组合而成的吗?否则又是什么呢?每个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书、一座图书馆、一张物品清单、一系列的文体,每件事皆可不断更替交换,并依照各种想象得到的方式加以重组。」
但还没完,紧接着卡尔维诺又多说了一段话,彷佛由天上又降回人间,由璀璨变得柔和,由快速变得缓缓而来,也让他回转小说家的模样:「然而,也许我心深处另有其它:设想我们从『自我』之外构思一部作品,这样的作品会让我们逃脱个体自我的有限视野,使我们不仅能进入那些我们相似的自我,还可将语言赋予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那栖息在阴沟边缘的鸟儿,以及春天的树、秋天的树、石头、水泥、塑料……」
其实最棘手最两难最不易找到平衡的部分大概正是在这里,隐藏在卡尔维诺作为结语看似连续的、一语夸过的隙缝之中,也因此我们这里才刻意的又把它打断开来,恢复其本来的鸿沟样子。以巫言为名,除了持续召唤万事万物之灵,带着某种意志的不放弃神奇的可能而外,我不相信这不包含着某种抉择的成分,乃至于自嘲的成分。朱天文不可能不知道,比方说在人类真实的历史上,巫术是如何失败消亡的,所谓每件事皆可不断交换更替并依照各种想象得到的方式加以重组,所谓把一部百科全书和一枚镜子置放一起的诗,把它往更急躁、更极致处推去,便成为典型的巫术了。它借助着我们除魅完成已然失去或并没完全失去只不再信任的种种精致感官,从颜色、形状、声音、气味乃至于更细微的一种质感(比方生的或熟的、比方纳瓦荷人分男性的雨和女性的雨)、一处裂纹、一个斑点去跨越物之边界,但最终陷入了某种唯名论的谬误或说迷宫之中,反而让它脱离了生命现场,也一并失去了各种精致感官和万事万物持续绵密相处所磨擦出来的神奇火花,失去了认识、发现和想象云云。事实上,利瓦伊-史陀重新揭示巫术并为它辩护,要洗刷掉的正是后面这半截及其带来的污名,恢复其干净的上观日月星辰下察大地山川旁及鸟兽虫鱼和木石花草的认识世界本来形貌;卡尔维诺重新谈论巫术,也包含着对这些已钝化感官和想象的复原,以对抗他所说石化的、失去实相的世界。
这里,我们来看诗的另一个特质──如果我们用人的年纪,用人的个体生命经历,人的情感、思维微妙变化的身体刻痕为丈量之尺来说,诗,基本上系处于人纺缍生命的两端,它要不就是年轻的,要不就是苍老的,绝少真正进入到中年这个最膨大、最忙碌不堪、也最拥塞挤满了他者的生命阶段场域之中。而中年,并不仅仅只是人生命的一个时间连续阶段而已,就生命演化来看,人的中年其实正是一切生命的基本形态。人太长的童年和青春期,人的幼态持续,生物学者告诉我们,其实是独特的,是生命演化史上的一桩「意外」(好吧,美丽的意外);而生物基本上是没有老年的,人非常非常漫长时间里也没有老年,只有生存传种云云生命责任已了的死亡,老年是极纯粹的人类文明产物,最多多不过四五千年时间,像在古代中国,大致便要到周代老年人才取得较明确的存在正当性,不论是通过道德系统建构的辩护,或者通过文明功能意义(其经验、其记忆的价值云云)的强调等等。诗的避开中年,所以说便不是诗人忙于「生活」无暇写诗的问题(中年的诗人写的仍是青春与苍老,或年轻的诗人改行成为中年的小说家),而是难以进入这个沉重、无趣、琐碎的生存现场本身,尤其是它总是垂直性、层级性组织起来的社会秩序,世界被持续的拆解分割并彼此隔绝,人一进入很容易身陷其中,像卡夫卡的土地测量员K被紧紧缠住。
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我以为再没什么比这样的分工层级秩序更声名狼藉的了,尤其对思维者、对创造性工作的人而言,但真正的麻烦是它并非单纯的只是人的错误和愚行而已,正因为这样才使得困境如此巨大真实而且无可躲闪,也使得人诸多聪敏精巧的诡计最终总是失效(比方说宗教)。我们不无可议的这么说,它某种部分是不得不耳的,比方说你要超越偌大一个地球的自然负载量养活几十亿人口,人类世界便得有效的分工组织起来;还是自然的,我想这部分对反抗它的思维者创作者打击最重,因为如此的层级秩序同时我们认识、发现工作所穿透的结果及其纵深显示──由此来说,小说书写的垂直性结构本身,便也不是单纯的某种容易替换或丢弃的框架东西而已,它在被因袭、硬化成不假思索的某种规范什么的之前,原是小说书写者持续往事物深奥处探入的一趟趟独特旅程。
重回巫术,这里便多了几千几万年人类沉沉历史时间经历的计较,卡尔维诺如此,我们看到朱天文也逐步如此──「这样的作品会让我们逃脱个体自我的有限视野,使我们不仅能进入那些我们相似的自我,还可将语言赋予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让我们再仔细读一次这段话,注意其中「逃脱」和「进入」的复杂难以言喻关系,一如我们在《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这本慷慨的书读到这话前,我们已充分看到卡尔维诺是如何反复奔跑于轻与重、快与慢、显与微、精准与朦胧、极大无外与极小无内,以及最美丽的例子,他自己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忽必烈汗的征服虚无和马可波罗的木头棋盘凝视之间。卡尔维诺还说出了他少年时代至此垂暮之年无改的古拉丁文座右铭,Festinalente,慢慢的赶快,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一种不只是快速的巫术,一种慢慢的赶快的巫术。
整本《巫言》,系由这个问题开讲的:「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怕与众生目光对上,怕杀人的强烈光芒,怕放电勾引人魅惑人,怕「原来仪式行之有年,为的是大家生态平衡。一旦撩开,双方跌跤。重新支起的和谐关系里,施与受,施的一方前社长变得很低很低,兼之受者跛脚,施者也许又更低了一些。施比受有罪,他得弯腰更多,低眉垂目。/收废纸的跛汉呢,他得站稳另一个支点。惊惧于平衡状态之脆弱易毁,低眉垂目,唯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了。」
我一位勤读小说的朋友闻此感慨系之的说:「真是个了不起的小说家。」──了不起指的是,我们大家记忆犹新,朱天文的文字之美,一路到《荒人手记》达到已引发惊惧的高峰,尤其几位高傲根本不理这类事的同业如郭筝、如张大春还特别为文赞叹,但朱天文没停下来享受荣光,她严苛的寸心自知并丢开它们继续前行。
的确,朱天文诗倾向的语言文字,朱天文的女巫咒语,在《荒人手记》时已ㄍㄧㄥ到了某种极限,不像在书写,而是作法,几乎已到达了巴赫金所说「神圣语言」的地步,进入了某种迷醉状态、某种幻境。
什么幻境呢?远一些我们会想到〈九歌〉,降灵的场面以及那一个万物俱灵的世界;近些点的呢?波特莱尔曾努力的想描绘出来,在他〈印度大麻之歌〉里,其中最不可思议也最根本的变化之一,便是万事万物边界的夷平、万事万物的混同为一──幻境开始的时刻,所有不会动的都动起来了,没有声音的发出乐音,没有色彩的璀璨光华,没有生命的活了过来,「全部存在物都以至此未被怀疑的新的荣光站立在你的面前」,即使你眼前只是一本摊开的文字之书,枯燥乏味的语法也变成某种类似召魂术的东西,「词语皆披戴着血肉之躯复活过来,名词有了威严的物质实体,形容词成了遮饰名词和赋予名词以色彩的透明外衣、而动词则是动作的天使,是它在推动着句子。」边界消失了,包括你自己,「你甚至与外部存在物混成一体,你成了在风中吼叫和大自然叙述植物旋律的树。现在,你在无限广阔的蓝色天空中翱翔。没有了任何痛苦。你也不再挣扎,你听凭被卷走,你已不再是你自己的主人,你也不再感到悲伤,不一会儿,时间观念便完全消失。」
在幻境中,不同人们一样「看到」的是,万事万物皆发出极强烈的光华,以及一种可怕之美的流动之水,这也恰恰是我们在《荒人手记》书中所看到的。但波特莱尔告诉我们,这样的光芒,以及无限膨胀下去延伸下去的宏伟风景,我们人的眼睛承受不了,会压垮我们,最终会转成一种浓烈的忧虑,会有窒息缺氧之感,我们会疲惫不堪,累到连「切断一支羽毛笔或一支铅笔」的力气都没有。
朱天文想必也发现了,乘在她如此咨意发光而且如此高速运行的文字翅膀之上,我们其实是很难看清楚任何东西的,世界一略而过只能是印象,以至于她想伸手指出的我们来不及,她苦苦思索要我们一起认真想的,我们只能欣赏它织锦般的表象之美,她搜集的知识睿智之言,我们只能当它是象征、是文字美学的一部分。
最后,能把人从神圣幻境叫回来的,能存留住人切身情感的,总是坦言的、直言的白话。语言文字的放缓脚步、语言文字的徘徊不去意味着说者的不舍,他还不想结束,还想再看清楚,这与其说存在于话语本身,毋宁说是存在于话语的停滞、话语的呼吸、话语左顾右盼所争取到的有限时间空间里。于是,在箭矢射去般的远方和此时此地的人自身之间,在巨大的事物和人最精致的感官之间便有着反反复覆的快慢疾徐,便不断交换者记忆和遗忘,这个节奏的层次奥秘,既是书写的技艺,也可以只靠着书写者的专注直接抓取。这是波赫士很喜欢的一段话,他是这么引述的:「……他正在跟那些慰藉他孤独的可爱之梦告别。他自然会回想起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在他与自己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阿隆索?吉哈诺永别时的伤感之情:『此人就这样在身边亲友的哀伤与泪水中灵魂飞升了,我是说他死了。』」
所以菩萨为什么低眉?因为要让世界的光度黯一些,可以有阴影、有层次、有纵深,而且让人像马修?史卡德办案那样下来用走的,人不仅要看,还要停下来凝视,必要时还要钻进去寻找,去敲一户户人家紧闭的门,去找黯夜里并不存在的一只黑猫。
结尾
最后,我们来关心朱天文这回是怎么结束小说的或说怎么停笔的──朱天文要打破线性进行的时间,但我们还是隐约看出了一道若断若续的巡礼之旅,观看,思索,因事起念,动身上路,止于某个高原也似的平坦之地回望。最后这个驻足的〈巫界〉,朱天文系词似的以「二二九」这个在历法诡谲边界、现实里多饶出来如彗星有独特轨迹的具体一天给系住,这里,我们得学卡尔维诺那样,不快速的、急躁的去解释它,「我忍不住要把这个神话视为一个寓言,它喻示诗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一个写作时可以遵循的方法上的启示。然而,我也知道,任何诠释都会削弱、扼杀神话。阅读神话可不能急率,最好让神话沉入记忆之中,慢慢玩味各个细节,反复思索,而不错失描述神话的意象语言。神话的启示,并不在于外加的诠释,而存在于文字叙述之中。」
而我们也看到了,朱天文这本书尽管仍用句号作结,但这回真的是完成了。
我们稍前说过朱天文有一种极特别的书写危机,那就是她过大的目标和她太从心所欲的书写(文字)技艺,这里还得再加上对小说前人成果的熟稔和敬重,以及对自己文学声名的一贯淡漠,使她对自己小说有种轻视之心,随时可喊停就这样一生搁笔不写了。
《巫言》作为她连续三次长篇书写扣关(包括不成降为短篇的〈日神的后裔〉)的终底于成,于是有着多一点点的不祥──想想这的确是够长的一趟路,一个目标,三鼓不衰,消耗的已不只是心力了,也包括体力了。
对朱天文这样快步走在我们抬眼小说之路前端的人,有些话其实是多说了,构不成建言,至多只是某种好奇或请求。我想的是贾西亚?马奎兹的往事,在问到怎么回看他自己最早的长篇《枯枝败叶》时,贾西亚?马奎兹说,那个年轻的书写者,好像以为自己一生只会写这本书似的,要把他所想的、所看的、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装进去,一次全讲完。
因此,还有一种「慢慢的赶快」的书写方式,那就是把一个整体、一个目标的世界再复原回来,不是笛卡尔那样的概念分割小块,而是卡尔维诺所说「文学长久保存的正是这个人类学的设计」的田野工作。一直以来,我们感觉朱天文其实并未将她巫者般、世人已普遍钝化失落的精致感官力量用到自己的极限,她都一一碰触到了,却总是不足惜的扔下来快快飞走,形成某种高贵光朗的浪费。
朱天文也必然知道本雅明的这句话:「每一个句子都像重新起头,开启另一篇新文章。」线性的打断也可以极致到如此不是吗?
写《亿万又亿万》的卡尔?沙根说过一个和他这个书名有关的一个真实故事,在他一场讨论宇宙终将熄灭沉睡的演讲结束后,一名听者急急举手问他:「你说的末日是millian还是billian?」听到沙根回答他是billian时,此人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说,「哦,那还好。」
我一直认为死亡在文学思索文学思维有着无以伦比的位置,是某种内核,又像是不易的背景,我们意识到这个终点,生命才有了界线,从混沌之中浮现出来,成为一个对象;或者说不只是文学而已,还是整个人类文明成立的内核,文明的前提和永恒的背景。文明的如此代价,可能让我们失去了某部分BornFree的本能性自由,我们无法再像一头狮子般漫游在平坦、无限大的土地上,我们也无法再像D.H.劳伦斯欣羡带嘲讽的说生物不悲悯自己和他者的就只是死去。我们知道了这个生命之墙,再想尽办法用尽诡计的打破它、飞越它、绕开它,生命的内容由此才开始,时间之流也由此才开始。
《巫言》的最后一个画面,引用的是塞拉耶佛目睹着图书馆烧毁的火光四射描述,连文字语言都会灰飞烟灭:「纸片燃烧,灰黑而脆弱的余灰布满整个城市好像天降黑雪,伸手抓住一张页片你还能感觉到它的热,还能从它奇异灰黑反白中读到它的碎片,当热度消散,字片也在你手中变成灰烬。」
而我想到的仍是白骑士卡尔维诺,由他开始,也由他目送我们离开。故事中那枚戒指,正像巫者穿越边界之物,神奇但具体──
我要从一则古老的传说说起。
查理曼大帝晚年爱上一名日耳曼姑娘。朝廷大臣眼看国王耽溺于情欲,不顾君主尊严,荒废国政,都极为极为担心。后来那位女子溘然去逝,朝臣们如释重负,然而为时不久,因为查理曼大帝的爱并没有随着那姑娘的死亡而消逝。国王命人将她那敷过香料的遗体搬入寝宫,寸步不离。杜宾主教对这骇人听闻的情欲,感到惊惶不已,他怀疑有魔法在作祟,坚持检验尸体。他在这女子僵硬的舌头底下,发现了一枚镶宝石的戒指。戒指一落入杜宾主教手中,查理曼便就疯狂的爱上了大主教,并仓促命人埋葬那位姑娘。杜宾为了避免困窘难堪,将那枚戒指扔进康士坦丁湖,查理曼便爱上了这个湖泊,在湖边徘徊,不忍离去。
……
让我来试着解释为什么这样的故事如此引人入胜。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系列不寻常事件的串连:一老年人对一少女的痴恋、恋尸狂及同性恋情结,最后,当垂暮之年的国王欣喜若狂的凝视着湖面,一切都消褪,化做忧郁的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