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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能当逃兵

陈研一Ctrl+D 收藏本站

01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比警察无故殴打记者更加劲爆的新闻,那肯定就是警察在传媒大楼无故殴打记者了。

没有抄袭,没有转载,各大媒体全部都是一手资料。

两天时间,钟宁攥着拳头凶神恶煞的模样、赵清远血流如注的惨状、知客传媒吓得面色惨白的员工们、如临大敌的保安……各种极尽夸张扭曲的角度,各种博人眼球的标题,就像瘟疫一般席卷了整个中文互联网。

各大门户网站、自媒体平台、微博热搜、短视频APP,全都是这起“警察光天化日在传媒大楼对记者进行暴力执法”的新闻。

有从钟宁从小生长环境角度分析的,结论是:这种人性格有缺陷,不适合当警察;有从家庭角度分析的,说没有结过婚的人,不够沉稳,没有社会责任感;还有从赵清远和吴静思角度分析的,最后写成了一篇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引起大家一片同情;甚至还有从性别和警察制度分析的,结论是:男警察过多,应该增加女警察的数量;最多的,还是对我国法治建设进程的担忧。总之,网友们激烈讨论的程度,甚至比“老人变坏了”还要火爆几十倍。网友们对钟宁的负面评论铺天盖地。

“啪!”

市局刑侦总队办公室内,张国栋烦闷地关掉网页,把手中的鼠标一扔,点上了一支烟,仰躺在办公椅上,脑袋一阵一阵发闷。

案子破了,破得不明不白。疑犯死了,死得糊里糊涂。手下打人了,打得不可理喻。

顾问被袭击了,至今还躺在医院。

乱,所有的事情都乱成了一锅粥,乱成了一团麻!

或许真的应该早点听钟宁和陈孟琳,直接逮捕赵清远?可自己是警察啊!警察跟着证据走,跟着法律走,又有什么错呢?

张国栋不解,难道自己真的老了,跟不上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了?自己那一套真的过时了?

“嗡!”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许厅打过来的。张国栋看了一眼,心头更乱了。这已经是许厅今天的第九个电话了,要说什么他一清二楚,他没再接,这个时候,他也没心情再听许厅的唠叨。

“钟宁啊,钟宁!”张国栋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虎口上的伤疤,心头一阵后悔。自己应该早点跟钟宁说说这个故事的,那样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肖敏才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张一明。

“爸,宁哥那边……”张一明犹豫着张了张嘴,又给闭上了。张国栋瞥了儿子一眼:“怎么,来求情?”

张一明鼓起勇气,对着自己从来不敢忤逆的亲爹道:“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他那个人脾气是冲,但绝对不会把人打成那样,我请求组织详细调查,在没有切实证据之前,不要处罚钟宁。”“现在知道详细调查了?现在知道要证据了?”张国栋怒其不争,“你先管好你自己。”

肖敏才一脸为难:“张局……记者们都还在等着。”

“等个屁!我没空!”张国栋烦闷得很,怒气冲冲道,“唯恐天下不乱吗?!”

“不是……许厅那边要求我们亲自解释。”“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张国栋声量更高了。

“他还问……”肖敏才犹豫了一下,“问你打算怎么处理钟宁。”

“怎么处理?事实还没调查清楚,我能怎么处理?”张国栋一弹烟灰,“跟着事实走,跟着证据走!在没有切实证据证明他确实殴打了赵清远之前,我不会对他做出任何处理!”

此时,门外一阵喧哗声,不知道谁起头,走廊里开始有人大喊着:“有没有负责人啊!怎么还不来接受访问啊!”一众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记者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有个戴着眼镜的表现最为活跃,四处给人发名片,不厌其烦地叨叨着:“诸位!我是被害人赵清远的同事!我叫吴非凡,我跟他一起工作十年了!……来来,这是我的名片,我也是记者,大家同行,有什么问题你们来问我,一个一个来,别急……赵清远是个好人啊,对待同事友善大方,为人特别仗义,我和他的关系?铁哥们儿!十年的铁哥们儿!这次他出了这种事情,我们整个公司为他打抱不平!一手资料,保证都是一手独家资料,我只收取少量费用!”

肖敏才惆怅道:“张局,再不去说两句,都快乱套了。”

张国栋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就往外走去。才推开门,一大群记者就像苍蝇一般围了上来。“张局长,对于你的部下私下动刑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张局长,不能逃避问题啊,如果你们警察都这样,我们老百姓还有安全感吗?”

“张局长,你们在没有掌握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这难道不需要向公众交代吗?”

“都安静!都安静!我们只能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回答!”肖敏才、张一明和几个女警一起帮着维持秩序,奈何人太多,现场秩序一片混乱。

“行了!我就一句话!”张国栋的忍耐到了极限,怒吼一声,把一众记者吓了一跳,顿时噤声。

张国栋环视一周:“所有事情都还在调查当中,我们警察有警察的规章制度,绝对不会包庇一个犯错的同事,但是,也绝对不会冤枉一个没犯错的同事!”

说罢,他甩开记者,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往警局后院一栋红色小楼走去。

02

整个禁闭室里,只有四面白墙,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两个小时,十二个小时,四十八个小时……

从赵清远的公司被警督直接带到这里已经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两千八百八十分钟……

钟宁已经记不起自己接受了多少次问询,每一次,他都在不厌其烦地强调—是赵清远自己撞上鱼缸的。但在赵清远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面前,一切解释都像是滑稽可笑的谎言。

没有人告诉他要隔离到什么时候,也没有人告诉他会被如何处理,唯一能给他的消息是陈孟琳没有性命之忧,现在还在医院救治。

钟宁苦笑着瘫坐在地,看着墙壁发呆。恍然间,他发现对面墙壁上刻着一个小小的“亮”字,似乎是用指甲盖抠出来的。

他想起赵清远在杂物间墙壁上留下的那一墙血字—到底是多变态的爱恋,才能让他忍受那种环境,只是为了偷窥吴静思几眼?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残忍杀害了四个人?即便余文杰的死是赵清远造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为什么这时候才想起来杀人?死去的那四个人,到底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证据……证据……”

钟宁从来没有觉得这个词的重量如此之重,重到让兄弟张一明差点丢了工作,让搭档陈孟琳差点丢了性命!

可笑啊!事到如今,自己不但拿不出赵清远杀死余文杰的证据,同样证明不了四个人的死和这件事有关,更加可笑的是,他甚至拿不出自己被冤枉的证据。

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笼罩了钟宁。

“吱呀”一声,门被人打开,满屋的灰尘被激了起来,在阳光下跳跃。

钟宁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连续不休的查案,再加上两天的审问,实在让他精疲力竭。

“怎么,还有脾气?”张国栋坐到了钟宁跟前,掏出一支烟,点上,又掏出一根,扔了过去。

“陈孟琳怎么样了?”钟宁问。

“疑犯还没胆大到敢杀警察。”张国栋长叹了一口气,“脑震荡,已经醒了,问题不算很大。”

钟宁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半。

张国栋把手中的一个档案袋甩到桌上,开口道:“这两天,我安排人重新排查了你查到的所有线索,你说的情况属实,我们对赵清远问询的时候,他也承认了当年他当保安的时候就暗恋吴静思,但他解释说他当时年少无知,妒忌余文杰,才在墙上写了那些东西。”

“车祸呢?!”钟宁盯着张国栋道,“当年那起车祸,你去调查了吗?”

“啪!”又是一个文件袋,张国栋深吸一口烟,“这是当时的车检报告,车子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钟宁打开文件,确实,车辆没有任何问题,他狠狠骂了一句:“呵,赵清远这个畜生!”他想了想,又问道,“车没有动过手脚,那人呢?余文杰当年的尸检报告呢?”

“当年因为是作为交通意外处理的,吴静思又受伤昏迷,所以,在家属没有同意且交通部门认为车祸没有疑点的情况下,警方并没有对余文杰进行尸检。”

“为什么没有疑点?!明明赵清远就有嫌疑!”

“钟宁!”张国栋吸了一口烟,“车祸发生以后,就有民警去走访过余文杰和吴静思的同事、朋友,所有人都说余文杰为人正派,吴静思对丈夫敬重有加,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很恩爱,没有人提过赵清远。”

“那是因为他们怕惹祸上身!赵清远明明就有嫌疑!”钟宁双眼通红,“张局,要不我们现在重新申请尸检!如果真是谋杀,就算是只剩下骸骨,也肯定可以查出来!”

“没机会了。”张国栋又深吸一口烟,从文件袋中抽出一份资料,缓缓道,“余文杰的坟已经被赵清远迁走,尸体火化了……”

“什么?!”钟宁暴喝一声—赵清远实在是太毒了!

“关于迁坟这件事情,他说是吴静思的意思,把余文杰安葬回老家,入土为安,逻辑上可以讲得通。”钟宁怔怔地看着那份迁坟报告,心中涌出一阵一阵的恶寒。良久,他抬头看着张国栋道:“车祸已经发生了十年,但是他是两年半前,也就是连环命案发生前半年,忽然把余文杰火化……张局,你觉得,逻辑上真的能说通?!”

“通或者不通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发当时,他有不在场证据。”张国栋翻开了两页资料道,“我们再次排查了赵清远三次案发时间段的行踪,发现他确实三次都在医院,并没有任何作案时间。”

“陈孟琳受伤的那次呢?!”

张国栋黯然摇头道:“他说,他确实去了中南汽配城,是去买汽车配件的,他根本不认识什么陈孟琳。废车场那边的监控也没有拍到他,无法证明是他袭击了陈孟琳,除非陈顾问能亲自指认他。”

钟宁哑口无言。

“还有,你怀疑他的作案动机是因为当年车祸被人威胁,这一点我们也调查过了。”张国栋再次掏出了一支烟,点上,“胡国秋、刘建军、李援朝三人,我们再三确认过,他们生活中没有任何交集,特别是李援朝,车祸那年他连驾照都没有,到现在也没有车!所以不存在三个人同时为了一个什么事情去威胁赵清远,把他逼得杀人的可能性。”

“赵清远不可能没有被人威胁。”钟宁反驳。“威胁?车祸发生十年了,到现在才威胁?”

“或许……或许是钱。”钟宁摇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许是因为吴静思生病,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已经忍受不了敲诈。”

“为了钱?”张国栋摇头反问,“胡国秋本来就是国企退休的,自己又开了茶叶店,生活条件不差,甚至比赵清远还富裕;至于刘建军,他要是能威胁赵清远拿到钱,还去凉席厂当什么月薪两千多的保安?”“那李援朝呢?”

“啪!”李援朝的资料被张国栋甩在了桌子上,“李援朝经济状况是差一点,毕竟坐过牢嘛,但假设是他威胁了赵清远,赵清远杀胡国秋和刘建军干啥?”

“这……”钟宁嘴唇翕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李援朝曾经是星港艺术职业学院的老师,口碑不太好,招生时收了回扣,数额较大,六年前就被学校开除了。这人是个什么摄影协会的副主席,四年前因为组织带色情性质的私拍活动而坐过半年牢,花了十几万才保释出来,后来老婆跟他离了婚,带着女儿走了。他也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四处接点小活。与胡国秋和刘建军一样,他虽说也品行不端,但依旧和赵清远没有任何关联,更加不要说和十年前余文杰的那场车祸了。

“这个我们也查了……”张国栋把这两天查证到的线索都放在了桌上—是三个被害人的银行流水,上面显示,胡国秋的收入来源主要是退休工资和茶叶店收入,每个月差不多八千。刘建军的保安收入每个月三千不到。李援朝是最穷的,除了偶尔有个叫曾艳红的给他打个几百一千以外,就是靠偶尔带几个学生写书法赚些钱。

“这个曾艳红是李援朝处了十多年的姘头,要没有她,李援朝估计早饿死了。”看着似乎依旧不甘心的钟宁,张国栋道,“你觉得他们哪个像是有非法收入吗?”

钟宁静默无言。

“我知道你会是个好警察,但是,你先得当好一个警察!”说着,张国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钢笔大小的录音笔,又指

了指自己虎口上的伤,道:“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钟宁没有回话。张国栋看着墙上那个“亮”字,喃喃道:“他们都以为我是抓捕罪犯的时候英勇负伤,其实并不是……”

他尴尬一笑:“十二年前,星港第六中学,有个女学生被奸杀。那时我还是分局支队长,陈山民教授是顾问,当时的副队长叫吴亮,跟你现在年纪一样大,也跟你一样,天生就是个好警察的料子……”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国栋没有回答钟宁的问题,不急不慢地接着说:“吴亮调查后发现,他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嫌疑最大,不但没有不在场证明,甚至还在办公室发现了他写给女学生的情书。于是吴亮就认定了那个体育老师是杀人犯,每天对他盯梢调查,在我们没有批准的情况下强行入户搜查,让那个老师在妻子和女儿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钟宁怔怔地听着,感觉似乎是在说自己一般,好久才开口问道:“然后呢?”

张国栋惨淡一笑:“然后那个体育老师因为受不了压力,跳楼自杀了。”他摇头苦涩道,“虽然最后证明,那个体育老师确实和女学生发生了婚外情,但算是两情相悦……凶手并不是他,而是妒忌他的一个男学生。”

钟宁哑然。

“当我们抓到真正的犯人时,吴亮也崩溃了。”张国栋难过地摇着头,“我们对他进行了内部调查,也就是从这间房间走出去后,他碰到了早就等着的体育老师的女儿……”

钟宁看向墙壁上用指甲盖扣出来的那个“亮”字,可能就是吴亮留下的吧。

张国栋举起了手掌,虎口上的蜈蚣猩红夺目:“他女儿就是来报仇的,一刀劈下来,吴亮完全没有躲,就像是故意等死一样,要不是我帮他挡了这么一下,他在你的年纪就已经死了……”张国栋的喉咙咕噜了一声:“后来吴亮受了处分,被开除以后,主动和老婆离婚,成了个酒鬼。你猜我上次见他是在哪里?戒毒所!这小子染上了毒瘾!”

张国栋痛心道:“我手下最有可能接我班的人,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瘾君子!可笑吗?”

钟宁无语。他无法想象,吴亮被关在这里的那些天,受了怎样的心理煎熬。

“有些错,你可以犯,但是有些错,一次就回不了头了。”张国栋认真看着钟宁,语气缓和下来,“那起案子以后,陈山民教授给我们上了整整一个星期的课,就讲一件事情—规矩!也就是你根本看不上的程序正义!”

说着,张国栋打开了那支小小的录音笔,陈山民当年在课堂上铿锵有力的声音传了出来:

……当警察,就要有警察的规矩,你们是权力的掌握者,我从不担心你们破不了案,我只担心你们不守规矩!不讲程序正义造成的伤害,比你们破不了案还要严重得多……我国《刑诉法》有明确规定,如果对嫌疑人进行批捕,必须有以下六条……被害人或者在场亲眼看见的人指认他犯罪的;在身边或者住处发现有犯罪证据的;犯罪后企图自杀、逃跑或者在逃的……

“程序正义……如果这一点你做不到位,是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好警察的。这也是防止屠龙的少年变成恶龙的唯一方法。”张国栋起身,打开了门,“你先回去反省一段时间,记住,这段时间,你手机保持二十四小时畅通,警督会随时联系你,只要有一次联系不上,你小子就完了!”

说完,张国栋转身往门外走去。

“张局!”钟宁站了起来,手中抓着李援朝那份资料,嘴里几乎是哀叹着,“公平吗?”

张国栋站住,高大的背影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刘建军、胡国秋、李援朝、李大龙,还有他们的至亲,对于这些人来说,公平吗?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恶龙所伤,我们作为警察却毫无办法吗?!”

“比公平更重要的是法律!”张国栋背着手道。

“可是,当有人践踏法律的时候,我们作为执法者,难道就这样蒙混过关吗?”钟宁盯着张国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难道,人命不是比一切都重要吗?!”

张国栋依旧背着手,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赵清远怎么会有不在场证明了!”钟宁终于把这两天苦苦思索的事情说了出来。

张国栋扭头看着钟宁:“你有证据证明吗?”

“证据……”钟宁喃喃道,“这两天应该已经被他毁了……”张国栋摇了摇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一天!”钟宁抓着手中那份资料,伸出了一个手指,眼中闪着亮光,“许厅给您的时间不是还有一天吗?您也给我一天时间,我保证找到切实证据抓捕赵清远,如果找不到……我辞职!”

张国栋终于回头,缓缓道:“你有信心?”“有!”钟宁咬牙道,“我不想当逃兵!”

“唉……”张国栋叹了口气。有阳光从屋外洒进来,天空终于放晴。停了良久,他拿出一个透明的物证袋扔给钟宁,“这是我们今天重返陈顾问被袭击的案发现场时找到的。”

“是什么?”钟宁接过看了看,里面是一颗透明的扣子,很小,“陈孟琳和疑犯发生过打斗?”

“没有,应该是疑犯无意间掉落的,但根据我们比对,这颗纽扣和案发当天赵清远所穿的翻领文化衫的纽扣基本一致,只是……”张国栋怅然若失,“由于纽扣今天才被发现,鉴于赵清远的反侦查能力很强,陈顾问担心他已经处理掉了那件衣服,所以并没有建议我们入户调查,以免打草惊蛇。”

张国栋转过身来,认真地盯着钟宁:“她相信你,也相信只有你可以让赵清远伏法。”

钟宁抬起了头,神色坚毅。

“一天。”张国栋看了看表,伸出了手指,“现在是十一点,我给你一天时间……别辜负陈顾问,也别辜负我,可以做到吗?”

“可以!”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钟宁口中迸出来的,手上的资料被他揉成了一团。

“记住,我需要能证明赵清远是这起连环凶杀案凶手的直接证据!”张国栋大踏步走出了禁闭室。

“对了,从后门走。她……在后门等你。”

03

星港终于放晴,气温一下蹿上了30℃。钟宁走出市局后门的时候,日头正烈,阳光灼人。

远远地,他就看到比亚迪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戴着厚厚护颈的陈孟琳,另一个是望眼欲穿的张一明。

“宁哥!”看到钟宁,张一明推开车门跑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他,呵呵笑着,“哟哟,关了两天,瘦了,瘦了!”钟宁拍了拍张一明的肩膀,看向陈孟琳。她的手上还戴着一个蓝色的标记带,应该是还没办出院手续就出来了:“你……还好吧?”

陈孟琳举了举右手,宽慰道:“没事,脑震荡而已,其实昨晚就没事了。但安全起见,医院硬是不让我提前出院。”

“那就好。”钟宁微笑。

上了车,张一明边发动汽车,边看了看钟宁手中的纽扣道:“要我说,直接抓人算了,都有这玩意儿了,还查什么呀?”

陈孟琳笑道:“就算我能证明是赵清远袭击我的,也不能证明他和连环凶杀案有关系。再说,我确实没看到是他袭击我的,不能做伪证。”

“放心,交给我吧。”钟宁开口道。

“宁哥,你真觉得一天时间够吗?”张一明犹豫着,“对了……李大龙的老婆倒是找到了,但是……”

钟宁依旧低头看着资料,脸上惨淡一笑:“是不是也不愿意配合警方?”

张一明尴尬地点了点头:“是啊。他老婆什么都不愿意说,甚至连自己有没有养过狗都不愿意透露,就说自己不想回忆以前的事情了。”

呵呵,又是这套说辞,视频当事人不愿意出头,疑凶的老婆不愿意做证,唯一一个拾荒客倒是找到了,也是躲得没办法了。还有星港晚报的文主任,明明知道案子奇怪,但是多年来从未想起过找警方反映……

那么多的证据啊,都被这样悄无声息地掩盖了……赵清远,你太了解人性了!钟宁,你好无能啊!钟宁自嘲地笑着,阳光刺眼,照得他有些恍惚。

车在飞驰,陈孟琳开口问道:“钟宁,你打算怎么查?”钟宁道:“先去洋海塘小区。”

陈孟琳皱了皱眉头:“你还想去找赵清远?”

“放心,不是去打人,我只是想去证实我这两天的想法。”钟宁笑了笑,“在开始查之前,我想去证实一个推断。”

“什么推断?”“赵清远为什么会有不在场证明。”“你知道了?!”陈孟琳和张一明同时惊呼。

“那天我去赵清远的公司,其实是去讹他的。我故意威胁他会申请搜查令查他的家,查他的单位,查他所有工作过的地方,我一个一个试,他都没有反应,但当我说到要查他开过的车时……”钟宁眯了眯眼睛,“他脸色一变,终于打断了我,然后,把头撞向了鱼缸。”

“车?”

“对,问题就出在车上。”钟宁掏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了一口,眼前顿时烟雾缭绕,“猴子石大桥那起案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疑犯离江那么近,还是要把死者捆绑装袋才溺毙?当时我只想明白了一半,所以没跟你们提……”

“那原因是?”

钟宁低头看着案卷上三个死者的详细资料,道:“我一开始推断的‘同态复仇’是错的。”

陈孟琳问:“然后呢?”

钟宁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赵清远很小气对吧?”“对。”两人点头,关于这一点,钟宁已经强调过很多次。“那么小气的人,为什么舍得花二十多万买一辆SUV?”张一明道:“不是为了方便他那个残疾老婆看病吗?”

“算一个理由。”钟宁点头,“但是十多万的轿车不一样可以接送吗?还有……那天我们去他家入户调查,你还记得那个保安说了什么吗?”

张一明一愣,没回忆起来:“说了什么?”

“他说……”钟宁深吸了一口烟,盯着李援朝的案卷,眉头越皱越深,“最近小区贼很多,垃圾桶都有人偷。”

“对对对!”张一明点头,又不解了,“然后呢?”

“然后……”钟宁顿了顿继续道,“我就在想……所有受害者都是溺毙,如果不是同态复仇,那么是不是……”

“和水有关,和车也有关……”陈孟琳猛然扭头看向了钟宁,“溺毙是为了方便他制造不在场证明?!”

“对!”想起赵清远那张看着无辜又可怜的脸,钟宁内心一阵恶寒,“水,垃圾桶,车……构成了他的完美不在场证明!”

“什么意思?”张一明依旧一头雾水。此时,比亚迪已经过了五一路,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洋海塘小区了。

“马上就知道了。”钟宁掐灭了烟,狠狠道,“如果真跟我想的一样,那么,两个垃圾桶说不定已经被他还回去了。赵清远撞头诬陷我,大概率也是为了争取时间抹掉车上的证据。”

话音刚落,比亚迪停在了洋海塘小区保安亭门口。

摇下车窗,钟宁冲里面一个塌鼻子的保安问道:“你们小区的垃圾桶找到了吗?”

“什么?”塌鼻子保安愣了愣,刚想问什么,边上的清洁工大妈可能是误会了钟宁的身份,赶紧点头道:“找到了呀,两个都找到了,领导,不用配了,那个……工资也不扣了吧?”

“不扣了!”钟宁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看向了陈孟琳。“他……他还真把垃圾桶还回去了?”陈孟琳愣住了。

“现在同样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了。”钟宁苦笑摇头,是啊,即便已经证明自己的推断正确又如何,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每一步都在他后面,被他耍得团团转!”钟宁的心头五味杂陈。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张一明听得都快崩溃了,他们说的难道不是中文吗,怎么一句都听不懂?“我们现在是不是还无法拘捕赵清远?需要我在这儿盯着吗?”

陈孟琳摇摇头:“你再盯着,除了打草惊蛇没有其他意义。”钟宁也认同,贸然打草惊蛇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更何况,赵清远要杀的人早杀光了,也没有继续盯梢的必要了。

钟宁在中控台上拿起一支笔,用力地在李援朝的案卷上圈出一个红圈:“去这里吧。”

反正也一头雾水惯了,张一明没再多问什么,一脚油门,离开了洋海塘小区,很快驶上了主干道。

04

车很快驶入了主干道。

星港终于放晴,气温一下蹿上了30℃。开上五一路的时候,日头正烈,阳光灼人,照在赵清远被纱布裹住了三分之一的脑袋上,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渗出来的血水。

“大快乐”洗浴城门头紧闭,上面写着下午两点开门营业,现在还不到十二点,赵清远只能掉头往家的方向开去。

黑色的双肩包还是放在副驾驶上,里面的照片已经焚烧殆尽,只剩下了一把钥匙。

为了陷害钟宁,也为了给收尾工作争取时间,他把自己的脑袋撞得缝了七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的最后一步计划也因为反复被警方问询而耽误了两天!

不过,幸运的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没有留下证据。只是仍然没有完成的最后一步让他有些不安,更让他不安的是,妻子的检查结果要几个小时以后才能出来。

“嘶!”头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赵清远咧了咧嘴。

“钟宁!”恍惚间,赵清远想起了那个年轻的警察,他搞不懂那个警察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如此深切的恨意。或许,他也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去?

“不去想了,取到东西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念及至此,赵清远加大油门,很快就开到了小区门口。

“哟,赵记者!”保安亭边的横栏刚升起,一个塌鼻子保安跟看到明星一样看着赵清远,嘴里啧啧称奇道,“还真是你啊!头上就是被那警察给打的吧?”

“你认识我?”赵清远皱了皱眉。

保安张嘴一乐,夸张道:“嘿,您现在可是出名了啊!现在全网谁不认识您呀!”

赵清远脸色一沉,看来这两天网络上对钟宁的口诛笔伐也开始反噬到自己了,刚才幸亏计划受阻,不然顶着这一脑袋纱布去取东西,肯定会被不少人认出来。

看着赵清远进门,塌鼻子保安指了指门口,神秘兮兮道:“哦,对了!刚才又有几个警察来了,应该是找您道歉来的吧。”

赵清远心头猛地一滞:“去了我家?”

“那没有。”保安摇头,一副了然的模样,“我看啊,是不好意思去,就七七八八问了一些什么垃圾桶的事情就走了。”

“垃圾桶?”赵清远心头又是一紧,“一共来了几个人?”塌鼻子保安想了想,道:“三个吧,两个男的一个女的。”赵清远心头一揪,道了声谢,停好车,快步走回了家。

今天吴妈还没来上班,窗帘没有拉开,屋子里昏暗一片,只有卧室里的妻子发出粗重的呼吸声。“那些警察还没有放过我!”赵清远瘫软在沙发上,心头在疯狂地怒吼着。他有些搞不懂,为什么钟宁没有被开除,反而还能继续调查,那个女的居然再次跟着过来……这些人都不要命了吗?!

不对……难道是李大龙的老婆提供了什么线索?赵清远快速思索着,转而又否认了这个可能性—不可能,以他做记者多年对人性的了解,那种女人,绝不会愿意为李大龙沾惹麻烦。

又或者是废车场发现了什么线索?这更加不可能,那边摄像头少得可怜,自己全部躲过了,至于脚印什么的,早就被那天的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呵呵,查垃圾桶?”赵清远冷笑,随便你们来查,看看还能不能找到证据!

歇斯底里的怒意渐渐平息,赵清远的情绪终于慢慢缓和下来。他的手里捏着那把薄薄的钥匙,上面有几个镂空的阿拉伯数字—“5038”。无论如何,都只剩下最后一步,就可以和妻子恢复平静的生活了。

他起身进了厨房,拉上窗帘,拿勺子小心地舀了半勺蜂蜜,蜂蜜滴入温水中荡漾开来,在杯中留下一朵好看的黄花。他用抹布擦了擦洒落在台面上的蜂蜜,又打开第二层壁柜,里面一盒盒小药丸,像是一个个五彩的精灵,在等着自己召唤。

他拣出一个绿色瓶子,名字他再熟悉不过,华法林钠片,是一种静脉血栓的抗凝药物,国产的,药效还不错,五十块钱能买一百片。他拧开瓶盖,“哗啦”一声,把里面的药丸全部倒入垃圾袋中,再取过边上另一个瓶身上印着英文的药瓶,把当中的进口药利伐沙班片全部倒进华法林钠片的药瓶中,这才将蜂蜜水和小药盒搁在了托盘里。要不是吴静思嫌这进口药一百六只能买一盒,一盒里只有五片,实在太贵,他也用不着忙活这么一出了。做完这些刚一转身,赵清远猛地一怔,手上的盘子差点摔到地上:“吴妈!你!”

“对不起,对不起。”门口的吴妈一脸窘迫,赶紧解释道,“我以为你们还没回来,就自己开门进来了。”

“算了,没事。”赵清远压住怒意,摆了摆手,想要出门。

吴妈盯着垃圾桶里的药丸看了看,纳闷道:“赵老师,这维生素……你倒了干吗?”

“维生素?”

“是维生素吧?”吴妈指了指药柜道,“我看你经常买的嘛,绿绿的,好几个瓶子。”

赵清远脸色一滞,他并不想告诉吴妈自己把进口药换到了国产药的药瓶子里的事,怕吴妈不小心告诉了吴静思,惹得妻子心疼钱。他俯身把垃圾袋系好:“哦,是,一直没吃,过期了,我等下就去扔了。”

“我来,我来。”看这情形,估计是吴静思病情不乐观吧,吴妈拿起垃圾袋,刚要转身,忽然又站住了,指了指赵清远的脑袋道,“你的头……”

“怎么?”赵清远眉头一皱。

吴妈指了指他的耳边道:“血流出来了,你要处理一下。”赵清远扭头往抽油烟机镶边的不锈钢条上瞄了一眼,看着里面倒映出的自己,不由得脸色一暗—头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染得通红,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包裹了半边脑袋,还剃着阴阳头的丑陋僵尸。

在送药之前得处理一下,不能吓到妻子。

“行,我去弄弄。”赵清远放下盘子,忽然又想起什么,再次叫住吴妈,“刚才的事情,你千万别跟思思说。”

“什么事情?”吴妈没听懂。“就是……就是药过期的事情。”赵清远指了指垃圾袋,“我怕她会心疼钱。”

“懂的,懂的。”吴妈连连点头,往门口去了,可脸上分明写着怀疑。

赵清远无声地叹了口气,往卫生间里走去,很快,里面传来哗啦的流水声。

05

桥依旧是那座大桥,桥下的湘江水和桥上的车流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日出日落,昼夜不息。

然而,就在几天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连环凶杀案,除了那个吓破胆不见踪影的拾荒客,其他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宁哥,跟我说说咱来这儿是干吗的?”张一明终于憋不住了。钟宁和陈孟琳两人一路无话,也不解释一下,还真让他一头雾水。这地方前几天不来过了吗,怎么今天又跑来了?还能看出一朵花来?

“找东西。”钟宁言简意赅。

陈孟琳在资料里抽出刚才钟宁做了标记的一张照片,问道:“是找这个没有出现过的东西吗?”

钟宁点头:“对,找这个本来应该出现,但是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什么东西?”张一明拿过照片—那是在案发现场拍下的一个空空荡荡的渔夫凳,宁哥的红圈就画在凳子的旁边,“什么叫应该出现但是没有出现过?”

钟宁努了努下巴,脚下步履不停:“你用脑袋想想,这里面什么应该出现,但是没有出现?”

陈孟琳似乎明白了钟宁的意图,道:“你还是怀疑赵清远是因余文杰的死被人敲诈而杀人?”

钟宁点头。若非如此,赵清远为什么会在两年半以前突然给余文杰迁坟?又为什么突然杀人?现在需要证实的是这三个人到底发现了什么而去集体敲诈赵清远。

张一明感觉脑袋里的问号要冒出头皮了:“可是我们已经查了他们三个的银行流水,没有啥不正常啊。”

“他们的银行流水正常,不代表他们正常。”毕竟,要避开银行交易并无难度,钟宁反问道,“赵清远工资一个月近两万。你看他那个样子,像吗?”

“那肯定不像。”张一明想都没想就摇头,“这和三个老头儿又有啥关系?”

陈孟琳接话道:“你是说,他们和赵清远一样,生活的重心并不是在自己身上?”

“对。”钟宁快步搜寻着地面一切有用的信息,脑袋飞快地转动,“他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种人生活欲望本来就比较低。依照赵清远的谨慎程度,跟他们很有可能都是现金交易,他们再转手给自己在意的人,所以,钱没有走他们三个人的账很正常。”

张一明恍然大悟,可不就跟自己亲妈一样嘛!他妈生怕他派出所那点儿工资不够花,每次都是偷偷瞒着他爸塞零花钱给他呢。

陈孟琳也有点明白了。根据案卷上的信息,死者刘建军的独生女刘晶晶还在上大学,胡国秋的老婆蒋先萍一身毛病,他们确实有可能拿钱以后直接用在了她们两个人身上,但是……

“但是李援朝早就离婚了,没啥亲人啊。”张一明接话道。钟宁没有回话,领着两人快步往河滩走去。因为是工作日,人不多,有个戴着渔夫帽的老头儿,正认真地看着江面,一会儿时间,老头儿手上的鱼竿微微抖动,“唰”的一下拉了起来,一条寸长小鱼便落入了桶中。

“好技术!”钟宁上前两步,喝彩一声。“呵呵,一般一般。”老头儿谦虚了一句。

“打听个事……”钟宁给老头儿递了支烟过去,“前几天死在这儿的一个人,您认识吗?”

老头儿想了想,点头道:“你是说李老头儿是吧?不熟,也就一起钓过一两次鱼。”

“他很喜欢钓鱼?”

“喜欢,有事没事就来钓鱼,特别喜欢夜钓,经常一个人通宵钓鱼。”老头儿说到这儿忽然有了警觉,赶紧道,“其他事情我都不知道啊,你们也别问我。”

钟宁苦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碰到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了,有时候甚至会让他有种错觉,是不是这些人全是赵清远的同伙。

“大爷,那您最近在附近见过这个吗?”陈孟琳指了指大爷手中的鱼竿问道。

“没有啊,我这可是自己买的。”老头儿装上食,又把鱼竿一甩,“啪”的一下落入了水中,再也不往钟宁这边瞄了。

这倒是让张一明想明白了:“宁哥,敢情你们说的是鱼竿啊?”

“聪明。”钟宁比了个大拇指。李援朝的钱既然不用在人身上,就是用在物身上了。以他现在的年纪,估计当年爱好的那种“摄影”活动也爱不动了,就剩下钓鱼了,所以这人八成在渔具上花了不少钱。

案发现场,凳子还在,鱼竿偏偏不见了,那么就有两种可能,其一,在和疑犯的打斗中掉落河中冲走了。但是以赵清远一贯的作案手法,根本不会和被害人有打斗。那么就只能是另一种可能—赵清远故意把鱼竿处理掉了,因为他在掩盖鱼竿的价值!可是江面太广了,偌大的猴子石大桥下,又如何找到一根小小的鱼竿?

烈日当头,三人一无所获,张一明忍不住道:“宁哥,要不我们先去另外两个受害者家中找找其他证据?”

钟宁怅然。让受害者家属承认自己接受过与受害者收入不符的赠予,难度太大了,还不如来猴子石大桥找鱼竿呢。毕竟,和不会说话的物证相比,会隐瞒的人证要难对付多了。

“钟宁,别着急,我们肯定还可以找到其他证据。”陈孟琳也在一旁安慰。

“实在不行,就先去刘晶晶那边吧。”张一明出了个主意,刘晶晶毕竟是个大学生,年纪尚小,可能从她身上获取线索,相对于蒋先萍要容易。

“行。”钟宁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抬腿往车的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滩头又过来一个老头儿,手中也提着一个小桶,一副钓客的打扮。看到他,刚才那老头儿惊讶地说道:“呵,刘老头儿,你这鸟枪换炮了啊,发财了这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钟宁和陈孟琳停住了脚步。

“那是。”果然,新来的老头儿一脸得意,爱不释手地摸着鱼竿。

钟宁和陈孟琳对视了一眼,钟宁问道:“您这鱼竿很贵吗?”“贵,怎么不贵,一万多一根呢。牌子的!”

陈孟琳上下打量着这老头儿,道:“您自己买的?”

“呵呵,我可买不起。”老头儿呵呵一乐,指了指下游的方向,“走狗屎运,那边捡的!”说着,老头儿把鱼竿一甩,“咕噜”一声,鱼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入了水中。“轰”!

这几滴水花,在钟宁心中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钟宁……”陈孟琳一脸震惊,“你又对了一次。”

“但……”钟宁盯着老头儿的鱼线落水处,此时,溅起的水花已经归于平静,“……我好像又错了。”

陈孟琳一愣,跟着往江面看去,不解道:“什么错了?”

“宁哥,咋还不上车?”张一明已经发动了汽车,推开另外一边的车门,喊着,“十二点啦,咱们就一天时间,得抓紧不是?”

“不用去了。”钟宁摇着头。

“咱们不是得去调查赵清远有没有被刘晶晶他们家人敲诈吗?”

“不用去了。”钟宁依旧盯着江面,嘴里喃喃着。此时,老头儿钓起了一条鱼,小鱼蹦跶着,江面水花四起,又在鱼离开水面的一瞬间归于平静,“你爸是对的。”

“什么?”张一明没听清楚。

“张局是对的,刘建军和胡国秋没有敲诈他。”

这一下连陈孟琳也惊讶了,不是才找到了李援朝敲诈赵清远的证据吗?

“上车解释!”钟宁飞快地坐上比亚迪,安排张一明道,“马上联系肖队,让他查查,我要赵清远来星港以后所有的居住记录,哪怕是旅馆酒店也不能漏!”

张一明愣神,看钟宁那样子也不好多问,点头道:“行。”陈孟琳依旧不解:“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这里!”钟宁又是一指案卷,扭头看着一脸迷惑的陈孟琳道,“你知道怎么隐藏掉一滴水吗?”

06

“哗……”卫生间的水声戛然而止。

小小的洗漱台上满是碎发,一根一根横尸池中,赵清远轻轻把它们聚拢,捧成一捧放入了垃圾袋中,这才抬起了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老了,确实是老了,那个睡在阁楼整整一年也不觉得腰板痛的自己,那个为了吴静思能单挑两个小混混的自己,那个采访时碰上发大水能一口气扛着吴静思上三楼的自己,现如今,眼角已经爬满了皱纹,干瘦的身躯了无生气。

“真的老了……”赵清远怅然若失,他倒是不担心自己老,可是,如果自己老了,妻子怎么办呢?他可是还要扛着妻子往下走几十年啊……

“得抓紧啊,赵清远。”

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赵清远终于打开了门。

吴妈应该是扔完垃圾就顺便去买菜去了,此时并不在屋内,赵清远没有折回厨房,而是轻手轻脚推开了卧室的门。

吴静思正在酣睡,赵清远小心地走到衣柜边,帽子就在第一层的柜子里。“吱呀”一声打开柜门,他刚刚取过帽子,还没来得及戴上,床上的吴静思猛然“啊”的一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赵清远赶紧抚着妻子额头安慰她:“不怕不怕。”

“清远,我……我又梦到有人要杀我……还把我关到笼子里……”吴静思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好久才平息下来,再一抬头,又是一惊—此时,那个文质彬彬的赵清远剃成了光头,一道猩红的伤口爬虫一般跨在太阳穴边。

“清远,你,你……”吴静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清远赶紧戴上帽子,解释道:“天气太热了,干脆剃光了。”就在帽子盖上头皮的一瞬,伤口被扯到,剧烈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是不是很痛?”吴静思伸手摸了摸赵清远帽檐边露出来的伤疤,满脸忧伤,“你先别戴帽子,不透气伤口怎么会长得好……哎,怎么不小心呢,这么大的人了,还摔跤。”

“不小心嘛。”关于伤口,赵清远解释说是不小心摔的,还好妻子出不了门,也不怎么上网,所以暂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你吃药了吗?你可别舍不得花钱,不然我……”

“放心吧,我专门找了市一医院的主任医生给我缝了针,也开了药,我都按时吃了呢。”赵清远宽慰道,“我还得健健康康才能照顾你不是?”

吴静思依旧忧心忡忡看着他,道:“这两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我看你这两天经常出门,好像都是很着急的样子。”

“没有,哪有什么事情。”赵清远赶紧摆手,“有几个选题着急出来,我去公司开个会,没跟你说明白,对不起。”

吴静思不信:“可是,那天有警察来家里,还有你的伤……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真的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赵清远摸着脑袋笑着,“真的是我自己撞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我还能有什么事情。”

“傻瓜,我怎么会离开你。”吴静思放下心来,“等我病好了,还要给你生宝宝呢!哎呀,你看看……赶紧去换衣服……”

赵清远一低头,这才发现头上的血顺着脖子把衣领都染红了一片。

衣柜还没来得及关上,里面是一排一模一样的翻领文化衫。赵清远起身,找了一件挂在最右边的,刚打算换上,忽然浑身一怔,接着回头看了一眼吴静思,又看了一眼那一排整齐的文化衫,脑袋里“嗡”了一声,整个人呆立当场。

“清远,你怎么了?清远……”赵清远回过神来,细细看了一遍那一排一模一样的衣服,扭头问道:“最近两天,我不在的时候,你整理了衣柜吗?”

吴静思摇了摇头:“没有啊,怎么啦?”“那衣服……”

“衣服是吴妈洗的呀。”吴静思笑着,“平时不也都是吴妈洗吗?对了,她还说,你以后换下来的衣服别扔客厅了,直接扔洗衣机就行。”

赵清远的脑袋又是一声轰鸣。

“清远,你别老是那么小气了,说了让你给自己买几件好点的衣服……”吴静思拿过赵清远手中那件衣服,“你看看,扣子都掉了,你帮我把针线包拿来,我帮你缝缝。清远……清远……”

“没事。”赵清远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等下我自己缝吧。我……我先帮你去拿药。”

“没事,我来吧,其他的我又帮不了你,这些都交给我。”吴静思挣扎着起身,身上的毛毯滑落,不过这一次,赵清远只是瞄了一眼,并没有帮她重新盖上。

“不用,我自己来。”他冷冷回了一句,转身出了卧室。

耳边的伤口渗出的血水又一次滴落在了刚换好的衣服上,他毫不在意,转身打开了旁边书房的门。

洗衣机运转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令人心烦不已。

07

米兰春天小区A3栋402号房门,被一个当地派出所的小民警打开来。

这里是李援朝出狱后住了四年的地方。钟宁和陈孟琳走进屋内,身后跟着一头雾水的张一明。

三室一厅的房子,很明显可以看出是个单身男人的住处,除了简单的桌椅板凳床铺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东西,衣服袜子扔了一地,卧室大床上的被子似乎也很久没有洗过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酸臭味。

艺术家气息倒是有,就在过道上,还挂着一幅巨大的画,色彩斑斓的,像是某位印象派画家的仿制作品。

“前两天都封锁了,昨天封条才扯掉的。”

片警跟三人解释着,李援朝遇害后,有刑警来做了物证收集,当然,同样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你确定李援朝死后,这里都没再进来过人?”

“肯定没有。”片警摇头,这地方可是打了封条的,还有几个人通宵守着,不可能还有外人来过。

“他前妻呢?”陈孟琳问道。

片警继续摇头道:“他前妻早八百年前就不和他联系了,我们打电话通知她李援朝的死讯,她说告诉她干吗,他们又不熟……哦,对了,倒是有个叫曾艳红的女人来过一次,四十好几,应该是李援朝的情人吧,说李援朝开走了她的车,专门来取的,张局说案子还没查完,什么都不让动,我们就拒绝了。我们就在他床下面发现了这些……”

片警拿出物证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叠照片—都是些所谓的私拍照片,里面的女人穿着性感,造型色情。甚至还有不少在商场和厕所的偷拍照片,下流不堪。

“宁哥,你不是说赵清远并没有被李援朝他们敲诈吗?”张一明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手中那根没收来的鱼竿,刚才在猴子石大桥下才烫平的问号又冒了出来—物证都找到了,怎么结论还相反了呢?为什么还来查李援朝的住所呢?钟宁纠正道:“我没说李援朝没有敲诈他。我是说,刘建军和胡国秋没有敲诈他。”

他细细观察着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除了被警方搜查出来的照片,床头柜上还放着两部单反相机,款式不新,应该是李援朝早年买的。

张一明终于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只有李援朝一个人勒索了他?”

“对。”钟宁点头,眼神越来越亮,“整个案件其实和刘建军、胡国秋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张一明的嘴巴大大张开,下巴都要脱臼了,“那……那他为什么要杀了这两人?”

陈孟琳回过神来:“他是在隐藏一滴水?!”

钟宁点头。鱼钩落入水中溅起水花,但马上就会归于平静,把三个老头儿的视频放入无数视频中,就能隐藏他的真实目标。

从头到尾,赵清远要杀的人,其实只有一个李援朝!但如果只杀李援朝,警方势必会盯着他去调查,这样很容易就会查到赵清远头上,暴露他的动机。但如果先用“老头儿变坏”的视频干扰警方的视线,接着杀害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再以各种故意制造的线索误导警方,这样一来,赵清远真正要杀的第三个人的动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匿其中了。

“我靠!”张一明盯着手中那个物证袋里的扣子,“这……这人咋想出来的?居然这样来掩盖他的杀人动机?”

“太聪明。”陈孟琳忍不住冷笑一声。

“呵呵,聪明的变态。”钟宁苦笑。隐藏掉一滴水,最好的方法,不就是把它放进江河湖海中吗?

一题解开,一题又现,陈孟琳问道:“那么,赵清远到底因为什么被李援朝敲诈?这和余文杰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嗡”的一声,钟宁的手机响了,肖敏才发过来信息。钟宁低头看了一眼,又是一声苦笑:“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张局在禁闭室里的时候又说对了,从表面来看,李援朝威胁赵清远,和余文杰的车祸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他明明给余文杰迁坟了!”

“为了保险吧。”钟宁领着两人进了厨房,“哗”的一下,他把半遮着的窗帘拉开,就在此时,对面楼的房间也拉开了窗帘……

08

“唰”的一声拉上窗帘,书房很快漆黑一片。

在阁楼杂物间住的那一年,让赵清远已经很适应这种环境了。他并没有开灯,就借着窗帘透进来的微弱的光亮,摸索着再次把书柜上的书搬开。

依旧是那个铁皮盒子,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打开,而是直接放到了一旁。他看了看门口,这才俯身下去,抱出了两个码得整整齐齐的箱子。

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一些口红、纸巾、女士内裤。赵清远小心地捧起一条内裤抱在了胸口,接着又放在鼻尖狠狠一嗅,脸上露出一种瘾君子看见毒品一般的快感。

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他才会被星港晚报报社开除,可是这么多年,他依旧保存得好好的,舍不得扔掉。

良久,似乎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赵清远终于放下了女士内裤,又打开了第二个箱子—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衣,装在抽了空气的真空袋里,已经洗得发白了。

他撕开真空袋,缓缓打开棉衣—里面摆满了白色小棍。那是棒棒糖棍,七个一捆,一捆代表着自己又熬过了一个星期。一共是三百一十七根。

就是靠着这些甜味,他熬过了在金山小区阁楼杂物间里的那三百多个日夜,也是靠着这些甜蜜的余味,整整十年,他独自吞下了照顾吴静思的所有苦楚。

赵清远怔怔地想着—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已经杀了那么多人,难道还不够吗?还是无法和妻子安稳地生活下去吗?

赵清远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着,他木头一般坐着,想着,恨着……许久,他终于咬了咬牙,站了起来,拿起了当中一捆棒棒糖棍,起身出了房间。

客厅门依旧关着,只有卫生间里的灯亮着,洗衣机发出嘀嘀的声音,提示衣服已经洗好了。刚“嘀”了两声,声音就断了。

赵清远瞄了一眼,转身进了厨房。药和蜂蜜水都还摆在灶台上。

检查结果今天就要出来了。他曾经发过誓,等这一切都结束,他一定好好对她,给她真正安稳的幸福。但如今事已至此,他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

赵清远不再有任何犹豫,重新打开橱柜—就在那些彩色药盒的一侧,有一个印着醒目的“市一医院”红十字标识的崭新塑料袋,袋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四个白色药瓶。这是医院开给他的凝血药。

“呵呵,可能这是天意吧。”

赵清远冷笑一声,将药瓶中换好的进口药倒出两颗,再将凝血药中的药倒出两颗,接着又从另外一个盒中拿出两颗安眠药,一起端进了卧室。

吴静思半躺在床上等着赵清远进来。她发现了赵清远的不正常,担忧地问:“清远,伤口怎么又出血了?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赵清远把药递了过去,“来,乖,先吃药。”

“清远……”吴静思没有接药,脸上更加担忧了,“这两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事你跟我说呀,我们一起承担。”

“哪有什么事情。”赵清远再次把药递了过去,“听话,吃药,好好养病我才会安心。”

“可是……”吴静思似乎不信。“来,我们先吃药,吃完药就好了。”

药已经送到了嘴边,吴静思不好再拒绝,刚伸手接过,赵清远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记得啊,你当保安的时候嘛。”吴静思看着丈夫冷淡的神情,愈发不安。

赵清远淡淡一笑:“来,吃药。”

伴随着喉咙蠕动,几颗药丸很快进入了吴静思的胃里。不一会儿,她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很快便沉沉睡去。

“思思……吴静思……”叫了两声,吴静思全然没了反应。赵清远的脸色陡然一变,他再次起身,拉开衣柜,扒拉开那

一排一模一样的文化衫,从衣柜里扯出了一件上面印着一只猫图案的橘色短袖T恤。

“啪!”没有丝毫顾忌,他将衣服摔到吴静思的身上,因为愤怒已经满脸涨得通红。

“十年了。”赵清远坐在床头,俯身,像狡诈的鹰隼盯上了兔子一般,慢慢低头,把那张干瘦的脸凑到了吴静思的鼻息之间。

“我照顾了你十年了……”赵清远面目狰狞,像是有人掐着喉咙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来,“你还忘不了他吗?!”

吴静思像是死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房间门口有脚步声轻轻传来,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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