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第十七章

许开祯Ctrl+D 收藏本站

河化大厦要炸掉!

消息是在广场新建方案最后一次论证会后传出的,非常可靠。消息一出,举城皆惊。

河阳人先是纳闷,大惑不解,那么大一幢楼,咋就要炸掉?于是,夜幕下,大厦周围人多起来,全都仰着脖子,使劲看。那楼孤零零的,突然就没了原先那种霸道气焰,显得可怜,无助,浑身不停地打着战儿。

楼的哆嗦中,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有人说,这么大一幢楼,几亿的票子,炸了,太可惜呀。有人说,炸吧,炸掉干净,炸掉就没东西压着河阳城了。也有人说,陈天彪完蛋了,这楼不完蛋才怪。更多的人则附和,炸吧,这狗日太张狂太扎眼,炸掉好,炸掉痛快呀……

人群外,陈天彪默立风中,目光阴郁成夜的颜色,一动不动注视着楼。此时,他心里奔涌着一条河,那河要是决堤,准能把河阳城淹掉。

他这样立着,已经好几个晚上了。听到炸楼的消息,他先是惊,后是怒,慢慢,便沉默了。此刻,听到人们的议论,他的心在滴血,殷红的血,汩汩渗开,河阳城一片血红。

他找过市长,请求将楼留下来。市长夏鸿远语气坚定地说:“炸楼是省市两地专家的意见,已经论证了几次,绝不能再变。”他找到省上一位专家,征询能不能变动一下方案?专家用惊诧的目光打量他片刻,说:“当初你咋能把楼修这个位置?这严重违背城市规划要求。不炸掉楼,那能叫广场吗?”他最后找到李木楠,请求他以河化的名义,要求市上重新修正方案。李木楠嘴上应着,却迟迟不见行动。

他无能为力了,站在楼下,顿感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炸吧——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眼里滚出两行热热的泪。

夜已很深,旷寂、黑暗的夜,吞噬着他的痛,粉碎着他的梦。他像个绝望的守墓人,为这座城,为城里的人,守护着绝望。

市长夏鸿远却感到由衷的高兴,怎么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扩建广场的方案一定下来,他马上下令在广场进口处竖了两块高高大大的公示牌,将方案主要内容公示了出去。原担心市民们会对炸楼提出抗议,会到市政府上访,为此他已做好应对准备。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啥事也没。人们尽管私下里议的沸沸扬扬,公开提的意见一条也没。只是周围需要拆迁的几幢家属楼,住户们闹出一点意见,几个钉子户甚至扬言,死都不搬。这没关系,他太了解住户们的心思了,不就是借机想多要几个钱吗?

一周以后,他主持召开广场扩建动员会,会上他斩钉截铁,下了一道死命令。广场扩建工程马上动工,力争六个月内给河阳人民建一座全河西地区最漂亮、最具现代都市色彩的新广场。

接到命令,车光辉的人马立刻开进广场,几百名工人雄赳赳气昂昂,眨眼工夫便将广场拿塑料布围起来,进口处很快搭起一架彩门,上面插满鲜艳的旗子。

早起锻炼的人们一看广场给围了,才相信真是要扩建哩,于是停在四周,互相打听广场到底要建成个啥样。有人很是不满:“吃饱了撑的,那么多半拉子工程不建,建啥广场?”有人甚是担忧:“让车灰灰一弄,这广场,八成又弄个十年八年。”

人们正议论着,就见一颗明晃晃的脑袋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广场亮过来,及至近处,才见是瞎仙和算命先生簇拥着丁万寿。众人诧诧地望过去,就见算命先生们指着塑料布,气气地说:“广场堵了,让我们上哪去坐?丁爷,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呀,有人要断我们的活路哩。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指望这几个救命钱呢。”算命的一嚷,瞎仙们便弹起手中的三弦子,弹的是《十面埋伏》,抑扬顿挫,如悲如诉。

不大工夫,邸玉兰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疾驰而来。据说这辆自行车是“两会”期间有人送她的,没留姓名,只给她留下四句歌谣:天不下雨地照滑有人摔倒有人爬

世上若无小喇叭

世人皆成活哑巴

邸玉兰一个急刹车,停在丁万寿面前,亲热地摸摸丁万寿的光头。丁万寿羞怯地笑笑,指着塑料布给邸玉兰看。两人交头接耳,嘀咕一阵,邸玉兰骑车走了。望着她渐渐消失的影子,丁万寿回味无穷地摸摸自己的头,然后气粗如牛地说:“大伙别乱嚷嚷,今儿个我老丁要给大伙讨不来个公道,往后我在河阳城不混了。”

众人全都安静,只见丁万寿从怀里掏出一块红丝布,站高处一挥,就从四街八巷“哧溜”“哧溜”冒出一些人影。细一看,正是平日里各市场讨饭的乞丐。众乞丐见丁万寿召唤,齐齐聚过来,自觉排成两队。丁万寿对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笑了笑,噌地转身,挺着硕大的啤酒肚,踏着豪迈的步伐朝前走。身后,算命的扶着瞎仙,男乞丐牵着女乞丐,晃成两条长长的带子。

这一天,河阳城又发生了大事。市长夏鸿远刚到城建委坐下,他要在这儿开个短会,然后去广场参加开工典礼。秘书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好了,丁万寿来了。”

等市长夏鸿远醒过神,丁万寿带着大队人马已走进建委大楼。按分工,瞎仙们蹲在一楼,算命的蹲二楼,乞丐们分两批,把住了三四楼。丁万寿在两位乞丐的陪伴下,大摇大摆,闯进会议室,一屁股蹲沙发上,啥也不说,只是傻兮兮地望着夏市长。

秘书沏茶敬烟的当儿,整个办公大楼已乱作一团。瞎仙们弹着三弦子,唱起了贤孝《三娘教子》,悠悠扬扬的乐声飘荡着,直往夏鸿远耳朵里扑。那乐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铿锵有力,但确实把楼内的人震撼住了。人们平常对这些人漠视惯了,认为他们属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群。这阵被音乐一感染,心里突然多了层东西。

二楼算命的更离奇,一人把住一个门,门口摆开卦摊,双目微闭,盘腿而坐,一副大仙的样子。吓得里边的人不敢出,外面的人不敢进,傻傻地望着这些“神仙”,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

三四楼,衣不遮体的乞丐们横七竖八躺在楼道里,嘴里呻吟着,有些赤脚,有些赤腿。两个女乞丐甚至裸露出又黑又脏的奶子,手伸里面捉虱子。硕大而又丑陋的奶子发出一种奇光,射得人睁不开眼。一股浓烈的酸臭味荡在楼道内,令人窒息。

小会议室里,丁万寿抽着秘书敬的中华烟,悠然自得,不慌不乱。市长夏鸿远憋不住了,想发火,建委主任使劲冲他摇头。秘书保护着他想离开,门口四个大汉严严实实堵住了路。迫不得已,他强装微笑,对丁万寿说:“你们有啥要求,先找信访办。我很忙,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丁万寿傻傻地笑笑,不说话。

九点多钟,被称为河阳第一委的建委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邸玉兰站在人中央,手拿小喇叭,头系红丝巾,边扭边唱:天皇皇地皇皇河阳要修新广场

过路的君子听我言

我替百姓来申冤

说河阳道河阳

河阳的公仆实在忙

忙完改制忙广场

半仙瞎仙遭了殃

没有吃没有穿

摆个小摊把家养

不靠救济不偷抢

为啥也要全下岗

谁的脑袋明晃晃

谁的心里亮堂堂

谁替穷人来上访

谁给河阳把罪人当

邸玉兰一唱,周围的群众便喝起彩来。有人伸长脖子,高声喊:邸玉兰,来段荤曲儿。那人的破嗓门喊了几遍,邸玉兰才听见,她突然扭了下腰,做了个十分娇媚的动作,放开嗓子,唱:人人都说河阳好我说河阳真风骚

领导的小蜜有人包

董事长老婆总经理搞

姐夫偷了小姨子

连襟开车往崖下跑

风流寡妇毁了容

大肚子婆娘失了踪

外地老板棋更高

美女攻关有奇招

人群“哗”一下炸开了,不知道邸玉兰最后一句唱的谁,有人喊:“唱明白点,告诉我们是谁。”

邸玉兰诡秘地一笑,突然改了口:叫你听来你就听领导的隐私别打听

灯红酒绿舞升平

国泰民安风雨顺

河阳人民真幸福

迈步跨入新世纪

听完这曲你别得意

回去还得过日子

……

众人听到这里,顿觉无味,知道又被邸玉兰耍了,便纷纷叹气。心想邸玉兰越来越会卖关子了,话到嘴边不往外说,害得回去又要想半天。

这一天,河阳四大名人丁万寿算是露了回脸。据说他在城建委傻笑了将近一个小时,直把市长笑得没手抖了。后来市长夏鸿远召集建委负责人,研究解决他们的问题,丁万寿什么要求也没提,只是反反复复重复四个字:“给口饭吃。”外面的乞丐,算命先生们也跟着他喊,一口一个“给口饭吃”。

“给口饭吃。”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难人的一件事啊。

夏鸿远为难极了,迫不得已,从自个腰包里掏出三百元钱,递到丁万寿手上。见市长向丁万寿伸出援助之手,其他领导纷纷效仿,慷慨解囊。一时之间,丁万寿手里的票子像信访办的上访材料一样迅速厚起来。末了,市长说:“你可以走了吧?”丁万寿摸摸自己的光头,咧嘴笑笑,又说:“给口饭吃。”

丁万寿领着大队人马走出城建委时,已近中午。外面围观的群众还在增多,他们看了那么多上访,还没见过这么有趣这么成功的上访。见丁万寿出来,有人冲他竖起大拇指。围观者中就有糖厂的苏连泉和王春寿,他们站在人群最外很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心里无比难过。

丁万寿穿过人群,跟唱累了的邸玉兰握握手,目光相视一笑。有人起哄,来个拥抱,来个吻!丁万寿羞怯怯地望望邸玉兰,手摸着光头,不好意思极了。邸玉兰倒很大方地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了他。

尔后,丁万寿掏出红丝巾一挥,队伍哗啦啦冲破人群,朝西大街走去。像是商量好似的,不大工夫,沿途各繁华点三三两两摆下了卦摊,响起河阳人熟悉的三弦子。

以前,这些人就分散在沿街,城建委整治市容时将他们全驱出主要街道。没想到,今儿个他们又大大方方蹲在了这里。

这一天,包工头子车光辉丢人极了。精心准备的开工典礼因为市领导的缺席不得不草草收场。电视台副台长林山领着工作人员,扛着摄像机,本想摄录下这激动人心的场面,谁知主席台四周,连个围观的群众都没有,林山只好扫兴而归。

开工仪式的冷清给车光辉蒙上一层很深的阴影。自组建河建集团以来,从没哪个开工仪式这样冷清过。想不到一个丁万寿会搅这么大浑水,他真是憋胀死了。中午,他沮丧地把预定的酒席退了,一个人去找黄大丫。

大丫已从叶开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目前在一家民营企业打工。老板是位刑满释放人员,狱中曾受过叶兆天恩惠。叶开葬礼那天,他便向大丫发出热情邀请。大丫的工作是替老板看管市场的摊位,手下还管着五个人。干这份工作大丫自我感觉不错,心情一天比一天晴朗。

见到大丫,车光辉的心情立马好起来。大丫正在做饭,车光辉说:“我没地方吃,跑这儿蹭饭来了。”大丫说:“不嫌尽管来蹭,蹭一辈子都行。”车光辉心一热迷迷蒙蒙一阵妄想。大丫见他神经,笑说:“我可是只管饭哟。”车光辉就想抱住她。大丫躲了两下,还是把身子钻他怀里,两人摩挲一会,大丫说:“饭煳了,快松开。”车光辉不松,说:“我就喜欢煳味。”大丫猛地板了脸,说:“怪不得见一个要一个,原来你有这爱好呀。”把车光辉噎的,当下僵在那儿犯怔。吃了饭,车光辉又想亲热,大丫却陌生人似的说:“你这样累不累呀?”车光辉止不住又要发誓,大丫推开他,说:“你身上女人味太重,我闻不惯。”

车光辉再缠,大丫就变得很坚决很冷漠了。

广场扩建工程最大的难点不在于建,而在于拆。尽管拆是车光辉的强项,但这一次拆的是河化大厦,不仅车光辉,就连河阳城建委的专家们也给难住了。

当初会上决定拆除河化大厦,就有专家对拆除能力提出质疑。车光辉当即表示,有人能建起来,我就能拆掉。可一等合同签了,广场开了工,拆的难题却迟迟得不到解决。车光辉去了趟省里,想请省建总公司帮忙,对方提出的费用又太高,车光辉根本无力承受。他在省城度过几个难耐的夜晚,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回到了河阳城。

一进家门,车光辉敏感地捕捉到一股怪异的气味。当时是下午两点,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在沙发上。沙发边的饮水机也沐浴在阳光里,饮水机边,君子兰开出娇艳的花。这些车光辉都捕捉到了,但他分明感到自己是被另一种气息慑住的。站了五六分钟,车光辉大梦初醒地唤黄丫儿。一连唤了几遍,声音覆盖了楼上楼下所有角落,竟连一声回音都没有。

这时他才醒悟,屋里的怪异是因缺少黄丫儿而生出的,犹如一片肥硕的草原突然失去牛羊,空荡而陌生。车光辉意识到不好,忙走进黄丫儿的卧房,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残留着稀薄的少女的味道。黄丫儿来时带的皮箱不见了,衣柜里空空荡荡。很显然,黄丫儿走了。

她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

后来又觉不对劲,就想给大丫打电话,拨号时突然发现电话边有个纸条,一看,顿时惊了。

前子带走了黄丫儿。

两人私奔了!

前子从新疆溜了回来。他舅让他一边上班一边读夜大,前子哪是读书的料,读来读去,脑子里竟让丫儿给灌满了。趁舅不注意,就从新疆溜了回来。有了去新疆的经验,前子胆子大了,鼓动丫儿,说外面世界多大多好,窝在河阳算是白活了。丫儿本也是个心野的姑娘,不用前子鼓动,就想奔出去,她才不愿在河阳窝一辈子呢。两人臭味相投,很快就达成出逃的共识。未等车光辉嗅到半点信息,两人就远走高飞了。

车光辉把纸条给了大丫,大丫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天啊,她怎么……怎么能?

车光辉说:“你先别急,我马上派人去找。”

大丫非常暴躁地打开他的手:“都那样了,找见又能咋?”

车光辉明白大丫的意思,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才叹道:“孽障,我车光辉干了啥缺德事,老天尽让我出丑。”

黄大丫也觉尴尬得不得了,这一对冤家,等于是扇了她一耳光。她了解丫儿,或者说她了解她们黄家的女儿,都是些为情生为情害为情迷为情苦为情累为情死的角儿。事已至此,她还能说啥?

老城里人黄风听到小鸟丫儿跟包工头子的儿子私奔的消息,当时就昏厥到竹椅上。吓得大丫抱住他就哭,倒是二丫显得有经验,她用力掐住父亲的人中,叫喊着让大丫拿醋来。过了几分钟,黄风“哇”一声放声恸哭。那哭声一下让晴朗的天空变暗。二丫忍不住也哭起来,哭着哭着,猛听父亲断喝一声:“哭什么哭,都给我住声!”大丫二丫忙止住哭,诧诧地盯住父亲,心想父亲一定是让意外击昏了,绝绝没想到,父亲沉默了半晌后突然说:“她比你们有出息呀——”尔后便双目紧闭,久久不语。

大丫二丫被父亲最后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一连想几天都没想明白。二丫忍不住将此事说给雷啸,雷啸思忖片刻,说:“岳父大人是说丫儿心高志远。”二丫紧跟着问:“你是说她跟前子跟对了?”雷啸摇摇头:“问题不在她跟谁,岳父大人看重的是她闯世界的勇气。”二丫默想片刻,还是不明白,忽然发觉雷啸的话有问题,遂嗔怒道:“谁是你岳父大人?”

雷啸猛地揽住二丫,激动地说:“知道吗,丫,我一直等你回来呀。”

二丫挣了挣,没挣开,反使出全身劲,把雷啸紧紧搂在了怀里。

半晌,二丫喃喃道:“啸,你不嫌我吗?”

雷啸说:“把一切都忘了吧,让我们从头开始……”

这夜,老城里人黄风彻夜未眠。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他感到无比孤独。二丫的彻夜不归证实了他的预感,女儿们是离他远去了,往后的日子,他只能在孤独中打发……

半夜时分,他来到院中,夜气很快袭了他一身,他忍不住打个寒战。望着闪烁的星空,他忽然忆起早逝的妻子来。

河化大厦的拆除引起社会各方的关注。自从丁万寿带人上访后,有关大厦拆除的种种说法便在河阳城响起来,有人说,建大厦时死了人,这拆大厦,怕也没那么太平。有人说,大厦压在河阳城心脏上,大厦一拆,河阳城怕是要闹一番地震哩。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说,拆不得呀,那楼今年两次挂红,是凶相呀。人们纷纷议论,越说越离谱。有人甚至听见大厦在夜深人静时发出阴凄的哭,很恐怖,很骇人。还有人看见天色微明时楼顶冒出一缕紫烟,袅袅地升一阵,哗一下散尽。天黑时分,一团黑色烟云又在楼顶盘旋,人一望,它就变成两只鹰,两只硕大的黑鹰,斜斜地飞进大厦里。

包工头子车光辉是个不大相信迷信的人,传闻到他耳里,他轻轻一笑,很潇洒地摆摆手,用不屑的口气说:“不就一幢破楼,南城门楼我都拆了,当时传的这样那样,我不也好好的?拆这么个破楼,有啥好怕的。”人们听见车光辉这话,便都齐齐地赞叹:这人煞气重啊,拆了半辈子,庙拆过,城门楼子也拆过,啥屁事没有!他是个家儿呀……

市长夏鸿远却远没车光辉乐观。最近他受到方方面面的攻击,有人在电话里言辞激烈地质问他,到底想在河阳干什么?还有人写匿名信,骂他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一心想踩别人肩膀往上爬。这些他都能忍,不能忍的,是有人借机在河阳散布谣言,大有将他搞倒搞臭的架势。

他决计快刀斩乱麻,不能因这件事毁掉他在河阳的形象。正好他一个同学出差来河阳,谈及此事,同学一拍大腿:“这点小工程就把你难住了,交给我吧。”同学手下有一道路桥梁公司,资质等级很高,施工经验丰富,拆这幢楼,简直小菜一碟。

夏鸿远一听,眉头哗一下展了,当即拍板将此事定下来。很快,那家公司的代表来到河阳城,做实地考察。

春末夏初的一天,停工三年之久的阳光工程再次启动。这天早上,天空中有一股清新湿润的香味,几乎贫民窟的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这股香味。车光辉的人马浩浩荡荡开进贫民窟时,整个贫民窟沸腾了。人们纷纷从家中跑出来,涌到工地,建筑工人爬上脚手架时,有人放响鞭炮,霎时,炮声震天,欢声如雷。老城里人黄风也从院里跑出来,从二丫手里抢过放气球的绳子,颤颤地将挂着条幅的气球升上天空。望着条幅上“热烈庆祝阳光工程再次开工”的大字,黄风热泪盈眶。一旁观察许久的雷啸见状走过来,递给他一片纸巾。黄风接住纸巾,却没有擦泪。温热的目光盯了雷啸好久,眼看雷啸撑不住了,才说:“有空,带孩子到屋里来坐……”

雷啸心猛地一热,颤颤地就喊了一声“爸”。

黄风背转身,摇摇摆摆回家去了。

二丫撇嘴道:“你喊得那么小,蚊子似的,谁能听见啊。”

雷啸望着黄风的背影,猛唤道:“爸——”

太阳升上天空的一刹,蓝鸟广告公司的九个大气球忽地排成一排,九个闪闪放光的大字,猛然点亮人们的眼睛——“阳光工程温暖千万家”。人们仰起脖子,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泪,盼了五年哪,多少个日日夜夜,人们终于又盼到希望了。

九声礼炮之后,工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离工地不远的马路边,车光辉坐在小车里。这个早晨发生的一切,真实地印在了他脑子里。望着欢呼一片的人群,他心里流淌出热乎乎的泪。他真想下车,走进人群,冲他们说声谢谢。多少年来,这是他见到的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他被一股奇异的暖流包围着,燃烧着,激励着。他忽一下明白了许多世理。

正在车光辉百感交集的时候,一辆自行车戛然而止,停在车前。车光辉一望,见是邸玉兰,他的心猛地一凉。正要开车溜走,就见邸玉兰跳下车,包里掏出一大挂鞭炮,手舞足蹈地奔向人群,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邸玉兰扭起了秧歌。车光辉悬着的心腾地一落地,缓缓开动车子,朝广场去了。

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自成名以来,唯有这一天没唱什么小调,她欢快的秧歌着实亮了人的眼,人们纷纷鼓掌,为她喝彩。

陈天彪算是碰够了钉子。

广场拆建方案一公布,他便一趟趟去找市领导。起先领导们还耐着心跟他做工作,要他维护市上的决定,从大局出发,从长远出发,不要老抱住过去不放。可他就是不甘心,一遍遍说:“这楼碍着谁了,有拆楼的钱,给我,我定会把大楼启动起来。”

领导们被他缠急了,缠烦了,再也不给他面子了。“给你的钱还少啊,要不是你,谁会在广场里修那么个玩意?”

陈天彪结舌了,修楼竟成他一个人的罪过。

后来再去找,他便成了瘟神,远远地就有人躲。他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在酒店门口堵住夏鸿远,请求夏鸿远给他五分钟时间,听他把话说完。夏鸿远气恼地打断他,说:“你的安排市上正在考虑,你不要跑着要官行不?”

此话一出,社会上立马传出陈天彪跑官要官的风声。更有消息说,市里对陈天彪极其不满,已经示意有关部门调查他的经济问题。陈天彪知道,有人烦他了,不,不是某一个人,是整个河阳在烦他,不想让他继续留在河阳。

这天夜里,他拨通北京的长途,抱着话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末了,只对大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招弟和墩子来看他时,已是次日上午十点多钟,他仍躺在床上,没有心思起来。招弟喊半天门,他才疲疲沓沓起来,打开门见墩子也来了,脸上表情动了动,说:“别老往我这里跑,操心好你们自己的事。”

墩子笑说:“往你这里跑就是我们最大的正事,怎么样,习惯不?”

“习惯,咋能不习惯呢?”

“习惯就好,怕你想不开,自己跟自己怄气呢。”

“有啥气可怄,你说有啥气可怄吗?”陈天彪明显心情不好。两人又聊几句,墩子就听出话来。陈天彪是有一种失落,一种不服输不甘心。是啊,拼了一辈子,最后却落成这样,咋能服气呢?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哟。墩子嘴笨,心里有话,却劝不出来。陈天彪见状,调侃地笑说:“我现在真成瘟神了,连你也不敢跟我说实话了。”

“哪里——”墩子咧咧嘴,越发急。多少年了,在陈天彪面前紧张的毛病还是改不掉,越紧张嘴越笨,脸也红起来。他索性佯装倒水,跑厨房里冲招弟挤挤眼。招弟明白他的意思,嗔道:“狗肉包子,一辈子不上席面。”

不大工夫,招弟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陈天彪这才感觉到饿,细一想,这些日子,哪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唉,乱了,生活全乱了。不该啊,他陈天彪啥没经历过,怎么会被这些事搞乱呢?

饭后,他的心情渐渐好转,听墩子把砖厂的事说完,深有感触地说:“还是你行啊,你瞧我,折腾大半辈子,折腾出个啥?唉,人这一生,说不清,说不清啊。”

墩子憨憨一笑,饶有兴致地问:“听说,市上让你去乡企局当书记?”

“乡企局?书记?”陈天彪讶异地盯住墩子,真是不知道这话从何而起。

“我也是昨儿个才听说的,他们说会都上了,市上没找你谈?”

“谈?他们找我谈?!”

墩子这才清楚陈天彪真是不知道,遂恨恨说:“缷磨杀驴!现在这世道,真是亏死老实人。不看功劳也得看苦劳,他们这么做,明摆着欺你老实,没给他们送……”

“书记有啥不好的?”一旁的招弟插话道,“要我说,哪儿清闲上哪儿,操一辈子心,还没操够?”

“你懂啥?!”墩子抢白道。

“就你懂,你能!能了你,也弄个书记当呀,还嫌弹哩,多少人想破头还轮不上呢。”两口子一说就拌嘴,拌成习惯了。

陈天彪苦苦一笑,说:“算了吧,你们争个啥。啥书记不书记的,跟我没关系。我啊,还真想重新收破烂去。”

一句话说的,谁都心事重下来。

墩子想半天,说:“要不,到砖厂来吧,你给掌舵,我就不信,非得端他们那饭碗,哪儿不活人。”

“又说你那破砖厂,那也是人待的地方?”招弟听墩子越说越邪门,抢白道,“人跟人不一样,有人干个芝麻大的事,就觉成仙了。天上飞的就是天上飞的,千万别往鸡群里混,没出息死了。我就不信,这么大河阳,没咱陈大哥做的事!”

墩子也觉刚才那话离谱,跟着老婆的话说:“是啊,眼下政策这么宽松,好好谋划一下,说不定,真能东山再起呢。”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就把气氛说活跃了。这些日子,陈天彪也在思考,不能就这么认了输,也不能指望政府或别人。还是那句话,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他陈天彪这辈子,就不是为“输”这个字生的。

墩子和招弟走后第三天,组织部门果然找陈天彪谈话。原来市里还真有让他去乡企局当书记的意思,负责企业干部培训的刘副部长开门见山表明市里的态度,然后征求陈天彪意见。

陈天彪耐心听完,摇头道:“不劳组织费神了。”

刘副部长本已做好陈天彪闹情绪耍性子的准备,陈天彪这样一句,反把他弄得没了词。他知道,跟陈天彪这样资历的企业家谈话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他调整一下思路,严肃而又不失温和地说:“我市乡镇企业这几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发展形势不容乐观。但乡镇企业的重要战略地位绝不能动摇。市上所以让你到乡企局工作,就是要加强对乡镇企业的领导。你有丰富的经验,更有深刻的教训,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你可不能辜负市上对你的一片厚望啊。”

要在以前,听了这样的话,陈天彪定会激动不已,说不定会立刻表态,甚至立下军令状。可今天,他的心异常冷静,内心没一点波澜。等刘副部长说完,再次回答道:“真的不劳组织费神了,我自己的办法自己想。”

刘副部长本想把谈话再提一个高度,见陈天彪根本不予响应,就想他是情绪闹大了。遇到这种情况,组织上习惯的做法是让当事人回去思考,然后从侧面再做工作。刘副部长起身说:“今天就谈到这,有什么不通的,我们随时可以交换意见。但有一个原则必须坚持,就是个人服从组织。”

陈天彪默然地离开,心说,没什么可交流的,真的没有。这辈子,能交流的,已经跟你们都交流过了。往后,我要跟自己多交流,跟自己多交流吧。

从组织部出来,陈天彪径直来到王副行长这里。凡事既然决定了,就要立马付诸行动,时间不等人啊。

数日不见,王副行长显得分外热情,沏一杯上好的龙井,笑着问:“怎么,还没安排?”

“刚谈完话,让我到乡企局去,书记。”

“乡企局,书记?开什么玩笑!”王副行长显出一副吃惊样,语气明显是为陈天彪打抱不平。过了一会,又问:“你答应了?”

“答应能咋,不答应又能咋?”陈天彪笑笑,呷口茶。他找王副行长,是有事商量。这些天他思来想去,不知怎么就动起了杨东升那个腐竹厂的脑子。

陈天彪把意图说给王副行长,王副行长乐了。

“我说嘛,拿上你的心劲,怎么也不可能去政府机关养老。这次呀,你算是找对路了。”

其实,去年那个时候,王副行长就想跟陈天彪提这个事,可陈天彪一心扑在河化上,王副行长只好忍着没说。在他看来,人这一生只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有意思。

陈天彪感动地握住王副行长的手:“你把厂子交给我,不怕?”

“我怕个啥,这次我们先说响,后不嚷。厂子一步到位卖给你,你爱咋整咋整。我就不信,你敢让它垮掉。”

“卖给我?”陈天彪纳闷,“我拿啥买,连你也觉我是贪官?”

“看你,紧张干吗?”王副行长诡谲地一笑,“你不是有楼房嘛,还有墩子的砖厂,实在不够,我把自己的房子也押上。”

“你——”

“放心,我早给你算好了,两套楼房加一个砖厂,我再给你贷百八十万,这厂子,就归你了。”

“墩子那边好说,可你把房子押上,让我过意不去。”

“没啥,就这么说定了,墩子那边你说,我也催催,这事要干就得抓紧,再拖,那厂子可就真成一堆废铜烂铁了。”

这一席话说的陈天彪心里直翻滚。他告辞王副行长,很快去找墩子。

浙江女人陈珮玲收购河化的消息终于浮出水面。谁也没想到,传播消息的竟是印刷厂厂长郭春海。

“五整一改”后,郭春海很少到河化露面。忙,忙啊。这天,他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地走进河化,立刻就有人围过去。人们都想听听最近他跟哪个女人在一起,是否打算将单身继续下去。

之前,有人亲耳听见郭春海大谈离婚男人的好处,说离婚让他真正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以前在老婆眼里,他什么都不是,简直一堆烂肉。没承想一离婚,身价倍增。大到河阳四大寡妇,小到印刷厂的姑娘媳妇,纷纷向他抛绣球。

这天的郭春海看上去比往日略显持重,没有谈论男女风情的意思。果然不一会,他便极庄重极神秘地冲围着他的人说:“知道吗,你们厂子要卖给浙江女人了,这个月底就签合同。”人们以为郭春海拿大厂出气,不屑一顾。谁知他脸色一沉,继续说:“谁跟你们开玩笑?我这都是念及大家曾在一个厂里,赶来给你们透个信,别拿好心当驴肝肺,哪天让浙江人一脚踹出来,可别怪我没给你们提过醒。”

说完他双手一背,踱着四方步子,走了。

工人们面面相觑,猜不透郭春海说的是真是假。有人看见林子强从办公楼走出来,便大着胆走过去,问:“是不是厂子真要卖给浙江人?”林子强一愣神,旋即浅笑着说:“这事我不大清楚,具体咋个卖法你们去问问董事长。”说完钻进小车,一溜烟不见了。

工人们反复咀嚼林子强的话,最后终于明白,厂子真要卖掉了。

狗日的李木楠,敢背着我们做这事!

于是,第二天,河化老厂的工人坐在车间里,既不开机,也不回家,静坐罢工。

李木楠叫来生产部长,责令他半小时内做好工作,开机生产。

半小时后,生产部长汇报说,工人不买他的账,要董事长亲自去车间跟他们对话。

“要我亲自去,他们想对话就对话?你把领头的名单全记下来,我就不信没办法治他。”

话虽这么说,李木楠却很清楚,自己还真缺少办法。再者,眼下李木楠根本无力顾及工人罢工的事。省城那家公司逼债已逼到门上。再要不还钱,对方就要向法院起诉。到现在他才明白,当初把还款日期签在三月底,是个致命错误。他又一次被人算计,每年三至五月,是河化全力准备生产的月份,资金需要量比任何时期都大。加上今年销售市场疲软,部分市场又被一家外地集团抢占。市场一丢,别说还钱,正常过日子都无力维持。迫于无奈,李木楠找市长夏鸿远告艰难。夏鸿远听完,猛地一拍桌子:“好哇,李木楠,你居然敢借高利贷,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知不知道,这是犯法!”

次日,审计局三名工作人员进驻河化,开始查账。李木楠急了,连夜敲开陈珮玲的门,求陈珮玲帮他渡过这个难关。陈珮玲不动声色地听完,只说了一句:“看来你真是山穷水尽了。”说完便哈欠连天,示意自己困了。此时的李木楠已无半点傲气,灰着脸丢下一句:“那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再去找,秘书说董事长去了浙江老家。李木楠知道陈珮玲在有意躲他,看来,这出戏的确是陈珮玲和林子强合着演给他的。既然如此,他就配合着把戏继续演下去吧。

第二天,李木楠叫来林子强,将合同往桌上一摊,问:“到底咋办?”

林子强叹口气:“还能咋办,照合同执行便是了。”

李木楠抬起头:“亏你说得出,氰铵公司一抵顶,这河化还能叫河化?”

林子强翻一下白眼,这时的林子强,已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他一边欣赏着李木楠的苦相,一边说:“那咋办,合同上约定的,总不能让他们起诉到法院吧。这官司真要是打起来,可是既输面子又丢厂。”

林子强显然是在掐李木楠的死穴,李木楠怕啥,他偏拣啥说。李木楠收回目光,出其不意地说:“那就准备打官司吧。”

林子强一愣,旋即又笑道:“看来董事长是胸有成竹啊。”

李木楠诡异地盯着林子强看半天,说了一句让林子强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既然河化要烂在我李木楠手上,那我就让它一烂到底。”

林子强琢磨一夜,认定李木楠在虚张声势。第二天下午,他赶到河阳宾馆,陈珮玲和投资公司杨经理正在等他。一进门,他便信誓旦旦说:“这次可把他逼上绝路了,坐等好戏吧。”遂添油加醋,将李木楠如何求银行又如何遭拒的事一一说了。听完林子强的叙说,陈珮玲笑说:“现在该跟他摊牌了。”林子强摆摆手:“再等两天,等审计局查出那一百万,再跟他摊牌。”

林子强还给李木楠准备了一道菜,他相信,这道菜端上来,李木楠就一点傲骨都没了。

杨经理不大放心,疑惑地问:“这事会不会引起啥麻烦?”

林子强耸耸肩膀:“放心,高息融资目前在企业界已是公开的秘密。再说了,你是投资者,账上走的是一千万,怕啥。”

杨经理还是吃不准,嗫嚅道:“这事最好还是别闹太大,毕竟……”

陈珮玲插话道:“子强也只是拿此事给李木楠施加压力,放心,不会出事的。”

杨经理望望陈珮玲,心想,反正这钱是从陈珮玲账上打过去的,自己不过赚个手续费,要出事,这二位的事比他大。人家都不怕,自己怕啥?遂自嘲地笑笑:“看我这人,没出息极了。”

陈珮玲又给两人分别交代几句,起身说:“晚上你们找个地方轻松轻松,我就不陪了。夏市长那边来客人,我还得应酬去。”

几天后,一份审计报告递到了市长夏鸿远手里,他还没看完,便让秘书打电话叫李木楠。

李木楠赶到市长办公室,夏鸿远将审计报告扔给他,气咻咻地说:“一百万,你好大的胆子。”

李木楠像是遭到当头棒喝,他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出此恶招。狠,狠啊。面对夏鸿远的批评,他只能辩解:“当初也是没办法,安置职工需要钱,企业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只好……借高利贷。”

“借高利贷?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是私吞公款,搞假账!”

李木楠大脑轰一声,接下去,便听不见市长的声音了。

好久,他才再次抬起头。在他眼里,面前立着的已不是那个笑容可掬,温文尔雅的市长,而是一个足以毁灭他,粉碎他的庞然大物。

短短几分钟,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嗓子里冒着干烟,五脏六腑都让人重新排列了一番。他强撑起精神,说:“借高利贷是我不对,但说我贪污,未免太过了吧?你可以查会议记录,这事是集体讨论了的,不是我李木楠一个人做的主。”

夏鸿远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敢用这口气说话。他脸一沉,厉声质问:“那乱采乱购呢,也是集体讨论的?企业资金那么紧张,你大笔一挥,几十万就不见了,这里面有没有问题?还有请客送礼,要不要我给你一件件说下去?”

李木楠的脸刷地成了紫色。这下他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置于市长监控下,脑子里蓦地想起南方孙老板那十万块钱,身子一软,一点劲也撑不起来了。

夏鸿远居高临下,捕捉了李木楠每一个细微变化。看看火候差不多,见好就收地说:“当然,工作当中出点问题也是在所难免,我还是希望你能认清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从思想深处找原因。至于企业到底怎么搞,我想你还是多听听林子强同志的意见。据群众反映,你这人霸气太重,这不好呀,你是国有企业的领导,搞专断怎么行?这样下去,不但会害了你自己,也会给企业给国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你好自为之……”

事情到这儿,李木楠便明白,自己被人做了死局,一点盘活的希望都没了。

是一点都没了。

回到厂里,李木楠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发了半天呆。面对有可能到来的种种结局,他知道,目前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妥协。他必须重新面对林子强,重新面对眼前的一切现实。他像吞下毒药一样吞下这个决定,拿起电话,就要给林子强打。想了想,又放下,此时应该亲自去找。

林子强正跟财务部长白琳说事儿,两个人挨得很近,几乎脸贴着了脸。见李木楠进来,白琳显得慌乱,脸刷地一红,低头道:“董事长。”林子强倒是落落大方,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磊落样。“有事?”他问李木楠。

“也没啥事,你先忙,要不过会我再找你。”李木楠恨死自己了,就这么点场面他都应付不了。林子强嘿嘿一笑:“我有啥忙的,这不正跟白琳闲聊哩,你说吧,啥事?”

这口气,俨然他是李木楠的领导。

李木楠瞅一眼白琳,更不知说什么才好。尽管他跟白琳之间什么也没有,可他的心还是让这个女人给搅乱了,搅翻了。看着她羞答答垂下涩红的脸,他愤然一跺脚,啥也没说就走了出来,一进办公室,便想撕碎自己。

意识到在河化的使命行将结束,李木楠陷入从未有过的绝望中,再也挣扎不起一丝儿信心。他把所有的事务推给林子强,看着林子强得心应手地处理那些在他看来十分麻缠十足烫手的头痛事,他悲凉地叹口气,这是哪跟哪啊。他终于承认,自己还是太嫩,太不成熟!他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发出一阵阵嘲笑,笑声里那个刚愎自用自大轻狂的李木楠一步步死去,再也没脸跳出来指点江山了。

他再次想起陈天彪说他的一句话:你还是缺少成大事者的大愚啊,这愚不是书本上学来的,它是一种境界,一种修炼,是人的骨啊!

夜色蒙蒙,街灯发出晕白的光,李木楠踟蹰而行,说不清是悲哀还是绝望。往事凝成一道厚重的墙,轻易不敢触碰,未来更如这惨白的夜,让人望不到明天会在哪个方向。

他脆弱的心灵在这夜晚发出一阵阵抖颤,无边无际的悔恨成了他此时最真实的思想。他感到害怕,恐慌,此时最想做的就是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永远不再走出来。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从遥远处响过来:你不能输,不能就这么倒下!你还年轻,年轻是需要磨炼的,你得振作起来,咬着牙往前走,往前走!

不久,河阳市批准了浙江大厦收购河化的方案,职工整体移交,债务整体承担。一时之间,所有的传闻都得到证实,人们这才信服,浙江人就是浙江人啊。

与此同时,一封举报信秘密从河阳寄出,信中历数了夏鸿远在河阳的种种劣迹,包括他在浙江人收购河化中收受巨额贿赂的事实。

五月的一个早晨,车光辉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凝望着阳光工程,心情无比激动。

自从工程开工,他便被大片大片的赞誉包围。就连老城里人黄风,这次也慷慨地发出感叹:“变了,变了啊。”老城里人黄风的感叹里,河建就像一面旗帜,高高飘扬在河阳城上空。截至目前,河建纳税已近一千万,遥遥领先于其他企业,成了本年度的新贵。这样的成绩搁谁身上,都会光彩夺目。不久前,他已被市工会推选为全国劳动模范,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会成为继陈天彪之后河阳城第二个获此殊荣的人。

广场工程也有了重大进展,几幢居民楼的钉子户在他恩威并施下,一个个搬出旧宅,从根本上消除了不安定因素。为此市领导多方协调,又给他解决了一千万贷款。

河化大厦的拆除在多次论证后,已形成初步方案,这次拆除将采用目前国内最新的爆破技术,据说可以将灰尘控制在一千米内,爆炸飞出的碎块控制在二百米范围。

车光辉对这些技术问题没有兴趣,到时会有专家到场,他只需做好配合工作就行。

这一年的春季,应该有足够的理由令车光辉激动。如果不是有两件事破坏他的心境,这个春天可以称得上完美。

河酒集团的新项目被迫停了工。开春以后,项目进入关键期,车光辉和胡万坤都想在春季拿下主体工程,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效益。

事情坏就坏在造假上。春节前,波宝酒的销量大增,市场占有率急剧扩大,形势非常乐观。谁知仅仅一个春节,市场便直线下滑,价格也一路狂跌,由节前每瓶八十元跌到每瓶十元,就这,还卖不出去。

假货太厉害。车光辉毕竟不是专业做酒的,不知道造假的严重性。以为抓了三儿,再在电视上一曝光,事情就会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没承想,媒体一报道终端便有了反应。难怪事后胡万坤怪他,咋能曝光呢,你这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呀。我当了十年酒厂的老总,最怕什么?不是造假,是媒体披露市场有假酒!车光辉若有所悟,可后悔已来不及。他到市场转了一圈,仿佛一夜间,河阳城大小百货店都摆上了波宝酒。尤其批发市场,到处都有人在做波宝酒生意。最低批发价已降到每瓶六元!再一看货,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什么人造的呢?车光辉查了一星期,一点线索都没。这时他才明白,三儿不过是条毛毛虫,真正的造假者,来头不小。遂一个电话,将三儿放了出来。

好端端的一个牌子,说砸就给砸了。自筹资金一不到位,银行的项目配套款一分也弄不出来。车光辉没办法,胡万坤更是没招,工程只能停工。

胡万坤求他,把阳光工程停下来,先建项目,等项目赚了钱,回头再建阳光工程。这一次,车光辉说啥也不敢听了,他无奈地跟胡万坤说:“你饶了我吧,我给你做了十年义务销酒员,这活我做累了,做怕了,实在做不了啦。”

胡万坤叹口气,伤感地说:“岂止你干累了,我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眼下,胡万坤正活动着去政府机关,按他的话说,只要后半生有个着落,他就满足了。看来,新项目又成了半拉子工程。

另一件事,便是黄大丫。黄大丫自给家私店老板打工后,慢慢开始疏远他,前些日子竟把借他的钱还了!车光辉不拿,黄大丫放下便走,连多句话都不跟他说。这阵又听那老板把婚离了,跟黄大丫成双入对地进进出出。车光辉一下急了,八成黄大丫真要嫁给她老板?

一想这事,车光辉的好心情全没了。

这一天,车光辉在贫民窟的工地上迎接了前来视察工程的省政协领导,当着省市领导面,他夸下海口,赶在国庆前一定要让居民们搬进新居。一片掌声中,他忽然看见放气球的黄二丫冲他怪怪地笑。

视察一结束,车光辉被林山拉到电视台。电视台打算给河建做一个专题片,脚本已搞好,林山请他过目。车光辉笑着说:“你就直说吧,得多少钱?”

林山是个耻于谈钱的人,一听这话,变了脸说:“你干吗那么俗,钱钱钱,跟你说多少次了,这叫赞助费。”车光辉道:“少跟我穷酸,你要能给我上省台,多少我也掏,上不了,一个子儿也甭想。”

林山说,等你“五一”拿了奖,我保证让省台在黄金时间播出。

车光辉自信地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说:“富民花园三室两厅,你也该给老婆有个交代了。”

林山接过钥匙,想了想,说:“要不,我给你打个借条吧。”

车光辉呵呵一笑,什么也没再说,从容地离开了电视台。对他来说,一套楼房算得了什么,每年从他手里送出去的楼房、车子,他自己都记不清。不过给林山这套,他送得开心。

车光辉当选全国劳动模范的消息是“五一”前一周在河阳城传开的,几乎是在同一天,老城里人黄风才从烂鸟二丫口中听说大丫跟车光辉的关系。

黄风躺在床上,脑子里像卷过龙卷风一样,呼呼啸啸,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木然地睁开眼,却看到两个巨大的问号又一次竖他眼前。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黄风久久地沉入巨大的迷惑中,他听见一阵阵凄厉的尖啸响过,那声音从他胸腔里发出来,刺破黑夜,直奔云霄而去。后来他筋疲力尽,身心像是在一场激烈的搏杀中受到重创。他觉得活不久了,他闭上眼,做好了离开这世界的准备。

次日,老城里人黄风意识到自己还有些事必须要做的时候,猛地跳下床,他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了,皮鞋也没顾上擦,就直奔大丫家。一进门,就对正在梳妆的大丫说:“好不得呀,丫头。这人可不能乱活……”

大丫望一眼父亲,她对父亲一大早的造访本来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认为父亲一定是来跟她谈论烂鸟二丫的破事。这段日子,父亲突然变得唠唠叨叨,仿佛二丫跟雷啸的旧情复燃在他看来简直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动不动来跟她唠叨半天。父亲激动的神色常常让她生出莫名的妒意。父亲怎么能够只沉湎于二丫的幸福而对自己不闻不问呢?二丫换了那么多男人最终仍能靠情归雷啸彻底赢得父亲冷石一般的心,相比之下,自己岂不活得可怜活得无助活得没有颜色!

可是,可是父亲居然叫了她声“丫头”。当那声充满磁性充满沧桑的“丫头”从父亲冰冷的胸腔里发出时,大丫的心一下被软化了。她颤悠悠地盯住父亲,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温情四溢如长江水般波澜壮阔的声音是他发出的。

“爸呀,我能……挡住他吗?”大丫哗一下就回到了女儿的本色里,她的声音充满委屈充满嗔怒充满一股浓浓的娇味儿。

“得挡住!你可不能一错再错……要嫁,也得光光明明清清白白嫁呀。害人的事,万万做不得。”

“我没害谁,我谁也不嫁,我就这么活下去了。”

“丫头,女人嫁汉,这乃天经地义。只是这嫁谁,你得三思呀。”老城里人黄风已完全没了昔日的那股冷威,他慈祥的目光如同寒夜里的两团火,燃烧着大丫。见大丫动了感情,他忍不住语重心长地说:“他车灰灰要是好男人,就不该让患难妻子遭罪受,丫头——”

大丫不语了。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黄风接着说:“我们不图他的钱,不图他的名,只图有人能真心实意对你一辈子。我老了,不能照顾你们,你们自己的路,自己要走好啊。”

说完这句,黄风悲壮地转身,大步走了出来。身后,大丫早成了泪人。

“五一”转眼到了。日子平淡得让人乏味。偌大的河阳城,几乎听不见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因为广场修建,平日里爱凑热闹的闲人没了去处,只好蹲在自家屋檐下晒太阳。这大大减弱了新闻的传播速度。使得河阳城有限的几件趣事迟迟不能传播开,以至于人们茶余饭后没了谈的。

徐虹死了,死在了自家浴缸里。

徐虹的死因简直简单到不用警察侦破,因为她那张脸从河阳到省上到北京都被医生们无情地下了最残酷的结论。对于一个靠脸蛋吃饭的女人,这从根本上消除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至于她为什么死在浴缸哩,没有人关心。

河阳人对这些却全没兴趣。河阳人感兴趣的,是寡妇徐虹的存折去了哪?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遗产,留给谁,都能花天酒地过上一辈子。

一代美女徐虹,就这样无声无息走了。她的自杀并没激起人们多少谈欲,就连老城里人黄风,也只是象征性地“呔”了一声。因为这事发生的同时,烂鸟二丫跟雷啸复婚了。

二丫自己也没料到,她最终还是回到了雷啸的怀抱。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雷啸居然真的不嫌她。

这让她多么感动啊!

于是,在雷啸向她明确求婚后的某个夜晚,她在一家浴室把自己彻底清洗了一番,然后很温柔很内疚地敲开雷啸的门。当她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儿子的照片时,忍不住伏在雷啸怀里恸哭起来。那场哭真实而彻底,几乎流尽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泪。泪水将雷啸淹得一塌糊涂。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在很多天后回想起来,仍令他们惊心动魄,热血沸腾。所以两个人迫不及待选择“五一”为婚期。他们从省城私立学校接回儿子,一家人坐上飞机,到遥远的南方度蜜月去了。

“五一”长假刚过,河阳城突然锣鼓震天,鞭炮阵阵。人们走上街时,城区的小学生已排着整齐的方队,将南城门楼至大什字的街道装扮得花枝招展。鼓乐手迈着矫健的步伐,奏响欢快的乐曲。小学生后面,一条巨龙伏地而行,人们一看那龙,便知是车光辉北京领奖回来了。

锣鼓声只响了短短半小时,大街上的热闹像一阵风一旋而过,人们还没看出个眉目,欢迎仪式便告结束。这样的场面令围观者大为不满,纷纷说这是哪跟哪啊,人家陈天彪当年……

车光辉被市长夏鸿远请进河阳宾馆,跟在市长后面的,是电视台副台长林山。林山最近刚刚完成一部反映河阳企业改革的专题片,已送省台审定,不日便可播出。正是这部专题片拉近了他跟市长的距离,市长夏鸿远很赏识这位才干出众的年轻人,很多时候都把他带在身边。

三人坐定,市长夏鸿远开门见山地说:“省上要召开一次中小城市建设与发展经验交流会,其他地市已纷纷行动。小林通过关系,请了一位省台的专家,计划筹拍一部全面反映河阳城市建设的专题片。这部片子很重要,它关系到河阳在全省发展的战略地位,一定要把它拍成精品。摄制组的人下午就到,你是河阳城市建设的功臣,拍片不能没有你呀。”

车光辉谦虚地说:“市长过奖了,河阳的成就,都是你领导有方。”他顿了顿,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噢,对了,经费落实了没?”

“这个嘛……”夏鸿远欠欠身子,目光挪向林山。

车光辉朗声一笑,说:“行,经费我来出,还有什么要我办的,市长尽管吩咐。”

夏鸿远眉头顿展,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肚皮,以朋友的口吻说:“老车啊,我这个市长,难哪!到处都是跟我要钱的手,我都快成救济院院长了。”

车光辉附和道:“这么大个市,几百万人要吃饭,你不难谁难?幸亏是你,要是换了别人,河阳还不知是啥样呢?”

夏鸿远脸上的笑更舒展了,他知道这是恭维话,可他爱听。他起身,亲热地拍拍车光辉的肩膀:“走,给你接风去。”

市长夏鸿远这个季节里突然迷恋起专题片,他已暗中做好计划,打算将河阳各个行业做一次系统的宣传。人在不同时期是有不同嗜好的,夏鸿远这一嗜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了林山。夏鸿远眼里,林山不仅仅是个人才,而且是一个值得信赖值得重用的人才。因为他总能非常到位地理解他的意图,并把这意图不露痕迹地在专题片里体现出来。

同样一部专题片,不同的人会拍出不同主题,尤其是人物表现方面,拍摄者的观点显得相当重要。夏鸿远在看过林山拍的第一部片子后,便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他悟性好啊!

这句话几乎成了夏鸿远评价林山的专用语。

因了这句话,林山的名气一下在河阳城大起来。不少单位争着请他去拍片,一时之间,拍专题片几乎成了河阳一大热点。河阳人到现在才明白,对外宣传是多么重要。

一片忙碌中,河化大厦拆除的日子终于定下来。

五月二十八号。一个让河阳城的风水先生们听了心服口服的日子。

据说这日子是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给看的,包工头子车光辉为看这日子,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有人说他把家传的一件古董都给了“神娃娃”。也有人说这日子压根就不是“神娃娃”看的。“神娃娃”看的是六月二号,但这日子正好是车光辉父亲的忌日,车光辉忌讳。他到离河阳城二百里的马家庄子,找八十八岁高龄的马五爷给看的日子。

人们关注的并不是谁看的日子,而是那通天柱一般的大楼终于要炸掉了。这幢河阳人看了多年,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怎么看也不顺眼的楼真要炸掉了。乖乖,真要给炸掉了。

人们充满了期待。

经过半月艰苦细致的工作,河化集团的并购已基本结束。这一天,陈珮玲在河化主持召开并购后第一次职工大会。

会上,陈珮玲宣布了新一届领导班子名单。尽管李木楠早有心理准备,当真的听到自己被拒之门外时,内心还是异常震惊。出乎意料的是,林子强也没在新班子中。早在方案决定前,林子强已有了新的去处——河阳市国资委主任。他在河化的使命已经完成,再留下去,就显得多余了。

会后,李木楠孤独地走进办公室,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一刻,他的心是静止的,连思维都僵成一片。他弄不清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办公室外的欢呼因何而起?只知道自己该走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河阳……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新上任的副总经理沈佳。李木楠没有吭气,自顾自地收拾着。文件、材料、报表,这些曾经在他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东西,瞬间变成了废纸,他真想点一把火,将它们连同自己的过去一并烧掉。他仿佛已闻到一股焦味,一股灵魂焚烧的煳味。

沈佳轻轻走过来,蹲下,拣起一本书,是一本《哈佛管理全集》。蓦地,她脑子里闪出买这本书时的情景。和风习习,他们相偎着走过省城的街头,书店门前,沈佳含情脉脉地看着李木楠,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他倾诉。那时候,她眼里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具有诱惑力呀……

沈佳默默起身,将书放进纸箱。这一刻,她突然对他没了恨,没了抱怨,有的只是同情,是理解。

她在陈珮玲面前据理相争,为他的去留。陈珮玲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话:“他连陈天彪都敢背叛,我敢用他?!”

“可他是人才!”沈佳近乎呐喊。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李木楠或许走不到今天。是她替陈珮玲撒出诱惑的网,才让他迷失了自己。

“人才?用他是人才,不用,他还敢说自己是人才?”陈珮玲阴笑着,口吻是那样的不屑。

沈佳忽然觉她有些无耻,有些变态。

“告诉他,想干就从头做起,下车间。不想干,请便。”

此时,沈佳有多少话想跟他说。见他脸冷如铁,沈佳犹豫着,迷茫着,她真是舍不得他走呀。

“你……就这么……走了?”她知道他去意已决,但她多想留住他。爱过恨过之后,心里,仍是割舍不下那份情。

“留下让你看我笑话?”他的语气僵硬,愤怒,仇恨,抑或是失败者的自嘲?

“看你笑话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沈佳激动了,想不到在挫折面前,他会变得如此狭隘。

“谢谢,用不着你指教。”

“木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这种心态,能成什么大事?”

“我什么大事都不想成,我只想找回我自己。”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去哪里?”沈佳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

去哪里?这问题他想了好久,到今天仍没有答案。或许他应该好好待在家里,反省自己,等自己想清楚,目标也就有了。

看到沈佳那双焦灼的眼睛,他突然内疚了。一阵刺痛划过他的心田,他垂下头,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安。

“你说话呀,到现在,你还信不过我吗?”

李木楠怆然一笑,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

新上任的总经理是一位南方人,据说人家读过MBA,在南方一家企业做过两年总经理,是陈珮玲通过关系挖来的。他的身份是职业经理人,跟陈珮玲首先谈的条件是年薪。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这价码让陈珮玲吃惊不小,但河化正在用人之际,她还是咬牙答应了。

消息一出,全河阳城震惊。五十万!老天爷,这不跟抢一样吗?就连胡万坤听了,也惊出一身汗。

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听到消息,在大什字唱道:一代厂长是农民泥腿子一甩进了城

二代厂长是能人

光有胆子没水平

三代厂长是儒商

搬着书本找市场

四代厂长经理人

水平高低看年薪

见人们拍手叫好,邸玉兰又扭着身子唱道:一代工人王进喜不怕苦来不怕死

二代工人忙革命

不搞生产搞运动

三代工人忙建设

工资福利都姓铁

四代工人忙改革

砸铁换泥饭碗破

五代工人忙竞争

论了年龄论文凭

六代工人忙下岗

饿着肚子乱上访

七代工人谁来干

再小也要当老板

……

此后一连几天,李木楠突然没了消息。沈佳到处寻找,家里没人,手机关机。沈佳急坏了,生怕他一时想不通,会出什么事。

人真是奇怪,自己不是恨他吗,怎么突然又多情起来?沈佳说不清,也不想说清。这个世界,有什么能说得清呢?自己不也恨陈珮玲吗,还不照样给她当了副总经理。

也许这就是生活,爱和恨交织在一起,又怎么能断然分得开呢?

哦,木楠,你在哪儿?

夜,漆黑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西北风凄厉地叫,那声音好恐怖,好狰狞。沈佳睡不着觉,索性披衣来到窗前。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仿佛夜的眼睛,望着这伤心的城市,她突然生出想大哭一场的欲望。

这时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叫昌灵山的尼姑庵里,一位尼姑正盘腿而坐,默默诵经。

她看上去很平静,尘世里发生的那一切,早已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她活在佛的慈光里,宁静,安详,美丽动人。

她法号惠云。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过去叫什么,仿佛一朵无名的山花,清香宜人,一尘不染。

常来看她的,是苏万财老婆姚桂英。寺里的人发现,每次姚桂英来,惠云都关在屋里不出来。

尽管姚桂英至今还没跟她说上一句话,但她坚信,惠云就是女儿苏小玉。

炸楼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跟平日根本没啥两样的日子,唯一的区别是前一天夜里三点多钟突然起了沙尘暴。风力不大,但沙尘密度很高。当时人们正在梦里,并没有对这场突然而至的沙尘暴做出什么反应。一大早起床后,才发现屋里屋外全是厚厚的沙尘。

河阳城一夜之间又变得土头土脸,好在人们已对沙尘暴早已见惯不惊。看看风止了,浑黄的天也在渐渐转晴,太阳像是患了肝炎一样乏乏地从东边尘雾中渗出来,人们的心情便又很自然地恢复到对炸楼的期待中去了。

一切都没有先兆。就连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这一次竟也没能预知到什么。事后有人据此断定,“神娃娃”的气数已尽,再也不灵了。可“神娃娃”却恼羞成怒地骂道:“懂个地瓜,天机不可泄露。”这是人们多少年来从“神娃娃”嘴里听到的第一句脏话,这句脏话加上他恼羞成怒的神情一下子使他的形象一落千丈。

人们还是想不通,事情过去很久,人们还在窃窃私语,发生这么大的事咋就一点预兆也没呢?狗日的楼,真叫怪。

一场飞来的横祸给这个日子罩上神秘的颜色,使它成为河阳人心中永远的痛。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河阳人谈楼色变,谈陈天彪色变。仿佛陈天彪和他的河化大厦,是这块土地上无法破解的一个谜。

炸楼出事了!天大的事!

早晨,人们顶着沙尘而来。离炸楼还有两个小时,广场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两天前就布好的安全警戒线阻断了人们冲进广场的欲望,人们的目光越过警察,齐齐地聚在河化大厦上。

这一天的河化大厦看上去格外孤独,它像个傲慢而绝望的外星人。神秘,肃穆,隐隐约约还透着几分恐怖。但没有人理会这些,人们争相争论着大楼身上到底有多少个炮眼,炸药是不是从美国进口的?听说负责炸楼的工程师是个女的,而且也姓陈,会不会跟陈天彪是本家?争论声鸦叫一样噪成一片,空气里充满唾沫星的味道。

广场西头,一幢三层小楼的平台上,端坐着应邀前来观光的市上领导。车光辉听从专家的意见,将这个简易平台布置成主席台的样子。为示隆重,台上还临时铺了红色地毯。

市长夏鸿远端坐在主席台正中,他的心情激动极了。昨天夜里,从省城打来的一个电话让他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半夜里还跟陈珮玲通了一次话。当然他不可能把电话的内容告诉陈珮玲,他只是平静不住自己的激动,想把这喜悦的心情传播得远一些。

电话里说,他在河阳的工作已得到省里全面认可,只要新广场建起来,年底调整时就可……电话尽管只有短短几句话,很含蓄,很委婉,但他却分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能让他马上飘起来的声音。

尽管一夜未眠,但他毫无倦意。一股被希望燃烧着的火苗从心里跳出来,盛开在他的目光里。他的脸已接近太阳的颜色,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包括副市长刘振先,也是那么激动。确切消息说,他很快将到临市任代市长。之前,他还在恨上面,为什么举报信寄出去没一点动静,难道夏鸿远真的扳不倒?昨天晚上,上面有人给他透信,有关人员已秘密进入河阳,一张网已经撒开,就等着大鱼自投罗网。包括林子强,包括陈珮玲,这次全进入了视野。河化收购可能要翻盘,所有黑幕将一一抖出来。他激动得一夜未眠。想想,这些工作多亏了陈珮玲那个助理沈佳,没她,他还拿不到那些机密资料呢。可沈佳为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好,不知道心才能静,才能咬着牙去做某些做不出的事。

一股风吹来,暖洋洋的。刘振先斜眼瞅瞅台上的夏鸿远,看他还那么张牙舞爪,还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心里的笑更猛了。

人们热烈地交谈着,急切地盼望着,仿佛每个人的前程都在大楼那面,只要轰一声,大楼坍塌了,似锦前程就会真实而亲切地展现在眼前。

刚刚提升为电视台台长的林山独辟蹊径,选择了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带着他的两个得意弟子,站在人们不注意的一个楼顶上,扛着刚刚从日本进口的摄像机。他要摄录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这可是河阳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大奇观呀。

包工头子车光辉也是一宿未眠。昨夜他陪专家组详细察看了大楼的每一个点,直到专家们确信准备工作万无一失才回到宾馆。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疲惫,心里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响。睁开眼那声音不在了,一闭上眼那声音又响起来。怪怪的,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后来他披衣下床,给黄大丫拨了个电话,电话通着,却没人接听。一连拨了几遍,最后,手机竟关了。

车光辉的心也像是被人关上了。接下来他变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是该醒着还是该回到床上睡觉。隔窗一望,才发现天色昏暗一片,一场未经预报的沙尘暴铺天盖地袭来。坐在窗前,他从头到尾观看了沙尘暴袭击河阳的过程。

今天他完全可以陪坐在主席台上,炸楼的事全权由对方专家组指挥,他的任务只是照顾好首长。但他毫无陪坐的欲望。他觉得自个血管里钻进了蚂蚁,坐哪儿都不舒服。有一瞬,他忽然想离开现场,离得越远越好,到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地方,美美地泡个热水澡。他几乎都要付诸行动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位领导打来的,说他因事来晚了,找不到主席台。车光辉马上问明位置,赶去给领导引路。

爆炸声是正点响起的。十点十分,半秒都不差。

声音很小。一点也没人们预想的那么夸张。人们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就像一棵树倒地那么响,便看到一股浓尘哗一下舞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蘑菇,很壮观,很漂亮。当时所有人都双手捂着耳朵,害怕爆炸声震破耳膜。土尘一冒,人们心一下提紧,还想真正的爆炸在后头哩,便都齐齐等更大的声音响。

谁也没想到,灾难就在这一瞬间突然降临。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林山。他的摄像机正随伞状的土尘往下移,移着移着,他忽地发现了问题。因为那一声“嗡”响过后,他感觉整个大楼都在动,就像他小时烧山药垒的垒子,抽掉任何一块土疙瘩,垒子都会整体塌下来。可摄像机移到某个位置时,他忽然感觉那儿是静止的,怪怪的静止,顽固的静止。他多停了几秒钟,就发现整个大楼的秩序被这静止破坏了。他脑子里“轰”一声,扔了摄像机,冲手下人喊:“不好,逃命呀。”

几乎在林山喊出这声的同时,灾难从天而降。

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块以千钧之力从大楼上端某个部位飞出来。立时,天空就像有无数挺机枪狂扫,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比子弹厉害百倍、千倍的碎石,烂砖。它们尖啸着,狂舞着,砸向楼群,马路,车辆,人群……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几秒啊!

人们完全被吓傻了,吓蒙了,吓呆了,吓木了!

据说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丁万寿。当时他正站在邸玉兰边上,他们的位置正好在主席台下方。邸玉兰站在自行车后座上,站得非常耀眼,像一朵灿然开放的喇叭花。乱石飞过来的一瞬,她展开双臂,做了个迎接的姿势。丁万寿双眼猛地一亮,他看见一块头大的石块斜刺里飞向邸玉兰,直直冲她脑门砸去。几乎在石块砸头的一瞬,他一个猛扑,撞翻自行车。邸玉兰妈呀一声尖叫,摔倒在丁万寿怀里。石块呼啸而过,重重地砸在后面一根电杆上。电杆立时断成两截。好险啊,如果不是丁万寿,邸玉兰的头这阵就没了。

邸玉兰的尖叫震醒了众人。立时,人们抱头鼠窜,乱作一团。呼啸声,尖叫声,凄嚎声响成一片,整个广场陷入了混乱……

乱石飞了只几秒钟,骚乱却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下午两点,奉命赶来清理现场的武警官兵开始往外抬血淋淋的尸体,大批受伤者被送往医院。

河阳城到处彻响哭嚎,凄绝震耳,裂人心肺。

天明时分停了的沙尘暴突然卷土重来,霎时,四野茫茫一片,凄风嚎叫,沙尘漫天,天地一片浑浊……

据事后公布的消息,这场巨大的灾难夺去河阳城十三条鲜活的生命,重伤二百余人,轻伤无数。毁坏楼房十余幢,车百余辆,直接经济损失五千余万元。

一个无比沉重的消息是,市长夏鸿远不幸遇难。噩耗传开,四野皆悲。

据主席台上的领导回忆,十点十分爆炸声响起时,夏市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睁双眼,无比吃惊地盯住那楼,表情跟爆炸声响起前迥乎两样,眼里像是有两个巨大的问号。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所以才那样奇奇地盯住大楼。

还没等别的领导反应过来,天空中便哗啦啦飞来一串子石块。台上顿时乱作一团,人们纷纷往桌子底下、凳子底下钻,实在钻不进去,就把头抵在别人怀里。幸亏飞到主席台上的石头不多,就两块,一块砸在了桌子上,一块,不偏不倚就砸中了市长。

当时整个主席台上,唯有夏市长是站着的。他在正中间,两边被人挤得死死的,蹲都蹲不下,只好站着。

比之市长夏鸿远,包工头子车光辉死得更莫名其妙。

他在广场外围,人群外侧。按说石块不应该落这里,但他肩上分明有石块击中的痕迹。照伤痕推测,石块有拳头那么大,所以车光辉不应是石块砸死的,顶多击倒在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被踩死的。他站的位置,正好是通往共和街的那条巷子。人们在混乱中只想夺命而逃,压根想不到脚下还有一条负伤的生命。

但是,车光辉的的确确死了。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