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的时候关山林被隔离审查了。
关山林被关进一幢白色的小楼里,一个年轻的班长带着三名战士日夜看守他。他可以在小楼里自由走动,但不允许他走出那幢楼。
事情比预想得要快得多。江青早就一再指责军队在文化大革命问题上模棱两可,路线不清。对军队那些走资派为什么不揪?就是有人压着,就是有问题!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关锋起草了一份报告,提出彻底揭穿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江青审阅后很满意,指示关锋送国防部长林彪审批。林彪在次日黎明时分用他那支细细的狼毫在报告上批下了四个字:完全同意。消息不胫而走,军队,特别是军队院校的师生闻风而动,打响了一场向军内走资派进攻的战争。1967年1月14日,军方权威性报纸《解放军报》发表了《一定要把我军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彻底》的社论,社论犀利地指出,决不能借口军队的特殊而对军队的文化大革命有所动摇,必须把军内一小撮揪出来!文章一出,狂飙顿起,一时间,元帅叶剑英、陈毅、聂荣臻、徐向前、贺龙均遭到攻击,朱德总司令也难逃一难。几位军委副主席引颈呼吁:不能把军队搞乱了!军队搞乱,天下大乱!但火势已蔓延,几星唾沫无济于燎原之势。北京军区的杨勇、瘳汉生;总政治部的肖华等大将先后被揪斗、挂牌子、坐飞机,贺龙、朱德的家连连被抄,军队中半数以上高级将领遭到了冲击。一个时髦的、常规的观点是:各军种各兵种及至各部队,一二把手无疑是军内一小撮,先揪出来再说,绝对百揪百中。关山林在这个时候被揪出来关进小白楼里,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关山林被关进小白楼里一周后,庞若飞和关山林进行了第一次正面交锋。在此之前军代办造反派成立的专案组已经连续对关山林进行了四天四夜的攻击了。庞若飞得到的情况汇报是这家伙死不悔改,负隅顽抗,是个又臭又硬的堡垒。庞若飞对这个看法很轻蔑,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不要说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死亡,就是把他身上那些弹头弹片取出来,回回炉,也能打出一副响铮铮的背夹板了,要让他俯首低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这正是庞若飞希望的。庞若飞要打的是一场攻坚战,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攻坚战,倾巢之下的那种打法不能显示出自己的手段,如果真是这样,他宁肯不干。有一种说法是怎么说来着?对手。是的,这个说法太好了,这个说法才把最关键的问题点出来了。你和强者对手,你赢了,你就是强中之强。你才有资格进入更高一轮的较量。这就是真谛,这就是强者主宰者之间的真谛!庞若飞喜欢甚至是倾心这样的真谛。庞若飞准备好了第一次的进攻。不是最后一次,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们当然还会有很多次的交锋。
庞若飞心情平静步伐轻松地走进小白楼。庞若飞首先注意的是关山林军装的风纪扣,当然他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关山林的风纪扣扣得规规矩矩,百分之百符合军人的内务条例。这个观察结果令庞若飞感到满意。这才刚刚开始,他要这个时候就敞开了风纪扣那还叫什么对手?他要一开始就垮掉了他庞若飞就会扭头走掉。当然,他现在没有走掉。现在他和他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两个职业军人。两个职业军人中的佼佼者。庞若飞很欣赏地看到关山林仍然军纪严整。关山林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有神,腰板挺得直直,在庞若飞走进这间屋子时他沉稳而有力地转过身子来,没有任何的惊慌和不安,甚至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下。庞若飞还发现这间屋子太小了,关山林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巨人,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这不太容易做到。你就算一只森林中的猎豹,如今你已经落入荆笼了,你的尖牙利爪,你的腾挪扑翦,你的雄心壮志凛凛威风,它们全都没有用了,何况那些猎人已经盘弄了你四天四夜,那些猎人当然算不上好猎人,如果是好猎人情况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不是好猎人,才有了一种侮辱,有了一种羞耻,才有了自尊心的伤害。可是他现在站在这间屋子里却像是一个巨人,那四大四夜的盘弄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他们甚至使他变得更加高大起来。他们是怎么说的?又臭又硬?是的,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只有这一点他们算是说对了。庞若飞发现关山林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同时感觉到了来自关山林身上的那股震慑人的力量。他们站在那里,相距几尺,彼此的观察都是极致的,能洞穿对方的五肝六腑。庞若飞走到一边去,从屋角拎过一张靠背凳,放在一处背光的地方,在上面坐下来。后来他发觉这是一个错误,他根本就不该坐下来,因为这样他就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来看对方了。关山林站在那里,从庞若飞走进这个房间直到他坐下,他都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他和这位新调来的副政委见过几次面,但没有太深的接触。他还听说过关于这位副政委的许多轶事和背景。关山林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老兵常犯的错误,他太看重资历。关山林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有重视过这位副政委。1943年入伍的兵,没有打过几次像样的仗,坐直升飞机攀到了如今的副军职位置,这一切都使关山林没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对关山林来说,他现在没有任何对手,攻守都没有,他的面前白茫茫一片,枪炮声倒是响个不停,迷雾之中旌旗招摇,呐喊声喧嚣不止,他不知道他为何受到攻击,谁在和他打仗。他讨厌这种不明不白的对垒。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失去了。但是现在他很快知道谁是他的对手了。
知道为什么把你关进来吗?
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
你和郭清乾在军代办干了那么多事,你自己干的,怎么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不要装糊涂。不要抵赖。这对你不起作用。
有话你就直说,我没闲心和你捉迷藏。
明天有个批判大会。
他们告诉我了。
这才是开始。如果你态度老实,革命群众会考虑你认罪情况的。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的事,有什么罪要认的?
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是屁话!谁给谁找麻烦了?
好吧,看来你真的是执迷不悟了。告诉你,你的问题是严重的,性质已经定了,你是军内一小撮。
1935年军队打得只剩下三万人,我是其中的一个,如今是几百万,你要说我是一小撮,我就是一小撮。
你不要以为你打过仗,是老资格,就这么狂妄,你这个样子最终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既然说到打仗,你打过吗?也许你倒是冲着人家的屁股放过两枪,你连仗都没打过,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话?
当然,说到打仗,我是没法和你比,在这方面你是有历史,但那是一些什么历史呢?我好像记得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曾经打过辉煌的一仗吧?
你什么意思?
你急什么?不是要谈谈你打仗的光荣历史吗?碰巧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儿,这真不幸,可是你有,你有咱们不妨就谈谈。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打过一仗,是打白崇禧的七军吧?七军是白崇禧的嫡系吧?要不是疲于逃命,军心不振,倒真是一块上好的肥肉呢。可是你那仗是怎么打的,这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没吃上这块肥肉,倒被这块肥肉噎住了,噎得还挺厉害,要是没记错,是丢了两千七百多条士兵的命吧?你倒是没朝人家的屁股开枪,是人家朝着你的屁股开枪。
放你娘的屁!
干嘛那么激动?打仗的时候你像个一点儿出息也没有的列兵,这个时候你倒是威风凛凛的。
你个狗娘养的!我毙了你!
该毙的不是我,而是你,就冲着那两千七百条战士的生命,枪毙你一百回也绰绰有余了。所以,关山林,你用不着在这儿趾高气昂的绷面子,你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
庞若飞知道他第一次的打击是成功的,他知道对方的薄弱环节在什么地方,这还不够,战线撕开之后需要的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他站起来,轻蔑地看了站在那里气得发抖的关山林一眼,朝门口走去。他推开掩着的门,朝外面示意了一下。进来三个战士,他们都很年轻,身材高大,脸上长着灿烂的青春痘,他们是新兵,是那种从很苦的乡下招来,一开始就明白政治表现就是一切,是无量的前途和生命的新兵。他们在事先已经被告知要做些什么了。他们进屋之后就径直朝站在屋于当中的关山林走去。其中一个比另两个矮一点儿,长着一双可爱的对眼,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你。他走上前去,先抬手一把揪掉了关山林军帽上的帽徽,然后以同样利索的动作,一边一下撕掉了关山林衣领上的领章。关山林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像一只被拔掉了尾毛的孔雀,脸色失青,低哑着声音说,臭小子,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看着他,天真地耸了耸肩。关山林再次说,你,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没理睬他,转身走向庞若飞,忠诚尽职地将手中的帽徽领章交给了他。关山林扑了过去,他想从庞若飞手中夺回他的帽徽领章来。那个对眼战士拦住了他。关山林一把掐住了对眼战士的脖子,他把他踉跄地抵到墙角,他的一双手像掐小鸡似的掐着他。对眼战士脸色发紫,痛苦地呻吟着。站在一旁的两个大个子战士高兴地发现他们也有表现的机会了,立刻冲过去揪住关山林,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对眼战士从关山林手中救了出来。他们一边一个地架住了他。关山林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喊,狗娘养的!把它们还给我!把它们还给我!否则我宰了你们!对眼战士吐着白沫从地上爬起来,他生气了,他义愤填膺地扑过去,抬脚照着关山林的腹部猛踢了一下。关山林从两个大个子战士手中滑落下去,倒在他们脚下。庞若飞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动没动,他充满怜悯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关山林,心里想起一句俗语,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想这话说的真好。然后,他轻松地转过身来,走出房间。
关山林被抓走之后,乌云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一周。在这一周时间里,院子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由指桑骂槐迅速转为指名道姓,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两条巨大的标语——打倒大军阀关山林!揪出残害我军战士生命的刽子手关山林!那两幅大标语让乌云有一种末日到来的感觉。一周之后,专案组来抄家,进门先勒令乌云带着孩子到厨房里待着,然后翻箱倒柜,把家里抄了个底朝天。前后一共抄了三次家,关山林的所有东西都被抄走了。京阳和湘月吓得直哆嗦,等抄家的人走了之后才敢放声哭出来。路阳一直冷冷地站在一边,乌云怕他惹事,过去把他往厨房里拉。路阳平静地说,他们抄得太慢了,我想进厕所去撒尿。只有湘阳对这种混乱局面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跟在专案组的人后面,趁他们一不留神的时候就把他们集中起来的东西往厨房里拿,忙得一头大汗,等人走了之后他又到处去捡破烂,连那些破布头烂纸片也不放过。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几天之后,乌云接到专案组的通蝶,责令她立刻搬出他们住的那栋房子,迁到山下一栋平房里去。那栋平房原是招待所,给来部队探亲的家属住的。招待所里还住着两个探亲的家属,一见乌云搬进去就像见了蛇似的远远避开了。有人朝他们吐口水,有人在他们新居的房墙上贴大字报。还有一次,乌云带京阳去卫生队看病,一个胖胖的干部老婆突然从一边冲过来揪乌云的头发,把乌云的头发揪下来一大绺。情况越来越糟糕了。乌云并不为自己担心,如果不是惦记着关山林,她甚至表现得很冷静,她是担心关山林,她太惦记关山林了,她担心关山林会出什么事。
在家里最先发难的是吴妈。吴妈眼见大厦将倾,熬了几天,连话也没说,就卷行李走人了。这种事吴妈解放前就遇到过,她知道再大的官一旦失了宠幸连个老百姓都不如,轻则摘了乌纱帽发配荒蛮,重则押往刑部满门抄斩,既如此,这番不走,更待何时?倒是乌云被弄得很过意不去,家里被抄了几遍,存折被抄走了,一点儿钱也没有,人家给帮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应该给一笔补贴的。乌云就让吴妈尽着自己喜欢在家里拿些东西。吴妈也老实不客气,捡精细的收拾了几个大包袱,通知她那个老实的丈夫来接她,出门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一副逃难的架势。吴妈这个样子还不如小勤务兵李部。李部被调回后勤的时候来和乌云告别。李部手里摆弄着那只笛子,低着头,红着眼睛叫了声阿姨,下面就说不出话了。李部后来把那只笛子塞给乌云,说,这只笛子送给京阳,他喜欢。说完就低着头扛着他的行李出了门。乌云看着李部的背影在太阳下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乌云在这种情况下本来是非常需要一个帮手的,但是乌云不想牵连任何人。乌云要朱妈也走,回到山东海城老家去。朱妈很生气,先还说些不走的话,要乌云把她留下来,后来就脸红脖子粗的说乌云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自家人,找借口要撵她走。乌云说这不是撵她走,要撵能在这个时候撵吗?这个时候她是连赶人的资格都没有的呀!朱妈说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不就是遇着了点儿天灾人祸吗?做人吃五谷杂粮,哪一年又不遇着点儿天灾人祸呢?乌云是铁了心,任朱妈怎么求情也不让她待下来。朱妈后来只好同意了,但朱妈有条件,她走可以,必须带人一块儿走,一个是京阳,一个是湘月,这两个孩子她得带着一块儿走。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在这儿受罪,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爹娘落难。乌云在关山林出事之后第一次哭了,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朱妈倒很镇定,掏出自己的手巾给乌云擤鼻涕,像哄京阳似的拍着乌云的背,说,你看,你看,你这个样子,倒像你是孩子,你叫我怎么放心。乌云哽噎着说,朱妈,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朱妈说,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一个做保姆的,我是什么恩人?你要真拿我对心,你就留下我来,这个家,梁塌了我也替你撑起一半来!乌云揩了一把眼泪,说,还是走吧,你说的对,孩子们经不住这些,还是离远点儿好。朱妈叹口气道,走就走吧,大不了就是躲上一阵子,等老关没事儿了,你就立马给我拍封电报,我就带着孩子们回来。朱妈在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从自己的棉衣里衬上拆下一个缝得密密实实的小包,她把小包拿到乌云面前,把包打开,包里是厚厚一沓钱。乌云看得发愣。朱妈说,这是这些年组织上发给我的保姆费,我都攒着,也没处花,原来说交给你,你不要,不要我就再攒着,十年了,一共攒了两千一百二十元整。我把它分成两份,每份一千零六十元,你拿一份,我拿一份。这一份是你的。乌云急急地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朱妈说,什么干什么?这是钱,你才几天不使唤它,你就认不出来了?乌云摆手说,钱我认识,但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血汗钱,你给咱家帮了十年忙,这是你全部的报酬,我怎么能拿你的?朱妈说,你为什么不能要?你怎么不能拿?它是钱,不是蝎子。我知道这是报酬,我知道我给你家干了上十年,这我还不知道吗?你怎么老觉着我什么都不明白似的?你这就让我发火了,我是不想发火的。乌云说,你带着两个孩子,老关的事说不定得拖到什么时候,你的花耗是个无底洞,你哥哥那里,不是已经回不去了吗?你还得找地方住下呀?还是你留着吧。朱妈说,我把这钱留给你,不是让你花的。孩子要花消,老关这里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老关现在年纪不轻了,就算官作不成,摘了乌纱帽,也不能让他过得太寒碜了。孩子的事你放心,海城我有一个姨,和我一样也是死了男人,没孩子,我就带两个孩子住到她那里去,乡下不像城里,我有的是力气,刨个瓜种个枣也能对付一阵子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要让两个孩子落了半两肉下去,我就不是朱妈!这回朱妈做了一回主,不管乌云怎么说,她硬是把一千零六十块钱塞进了她手中。
朱妈带着京阳湘月走的那天乌云没敢送,怕专案组的人发现了生出什么事来。朱妈什么包也没背,让两个孩子把能穿的衣服都尽量穿在身上,然后假装散步出了门。出门之前乌云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挨个儿地狠狠地搂了一通,亲了一通。京阳已经大了,文文静静地不说话。湘月上小学三年级,正是撒娇的时候,母亲一搂一亲,就抽搭起来。乌云也流泪,搂着不松手。朱妈急了,说,又不是生离死别,就当出门串个亲戚去,你们娘俩这个样子,倒叫人怎么个走法?乌云连忙抹了泪,对朱妈说,朱妈,到了海城,一安顿下来就给我来封信啊!朱妈说,行,我这俩孩子都识文断字,我到家就去买一大沓信封信纸,让他们兄妹轮着,间天给你写一封信。朱妈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乌云不敢出屋,趴在窗户里朝外看,脸贴在窗玻璃上,把鼻子都压扁了。她看见两个穿得像企鹅似的孩子在朱妈的带领下一摇一晃地走远了,她的心都碎得没有了形状,泪水糊住了窗户,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等她把窗户擦干了,一大二小三个人早走得没有影了。
京阳和湘月离家后,接着就是老大路阳。乌云对路阳的担忧最重。路阳十七岁了,已经是个标准的小伙子了,人长得英俊挺拔,且极具煽动性和凝聚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路阳就停课闹革命了,他牵头成立了重庆市部队系统子弟的八一红卫兵组织,出任组织的一号联络员。这支组织是最早冲击市委市府夺权的,但两个月后,这支组织就反戈一击,成了保皇派。组织后来分裂成两支,一支由五十四军政委于天龙的女儿于兵兵率领,继续举旗造反,另一支由关路阳率领,铁杆保皇。后者实际上多为父母被揪出来的子女组成。路阳开始积极地组织他的队伍破四旧立四新、夺权、抄家、向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们猛烈进攻,后来又竭力保护走资派,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让乌云整天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乌云要路阳回到家里来,路阳却不干,整天红着眼在外面冲呀杀的。乌云知道他们干的那些事,他们那样干实际上是给自己已经被揪出来的父母添更多的乱子。有一回路阳被围攻之后回家来换撕破了的衣服,乌云就把这话直接说给路阳听了。路阳不服,说,不是爸爸一个人的事,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的大事,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不能当逃兵!路阳大了,乌云拿这个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恰好这个时候靳忠人来了。靳忠人在关山林到南京学习之后仍留在原部队,一直随部队打到了广东,以后入朝作战,当连长、营长,现在是一支野战部队的团参谋长。解放后靳忠人和关山林续上了联系,以后隔三差五的写一封信来。部队批判大比武时靳忠人也受了一些冲击,他觉得窝囊,就给关山林写信来,要求调到关山林身边工作。关山林写一封信去批评他,说,哪有你这样的兵,受一点儿挫折就丢下自己的阵地往别处跑,你这是逃跑主义!靳忠人回信分辩说,我不是逃跑主义,我才不逃跑呢!关山林又写一封信去,说,你不逃跑就好,你不逃跑就给我顶住,死也死在阵地上!靳忠人这次是出差路经重庆,顺道来看看老首长。靳忠人一听说关山林被揪出来后就火了,说,放他娘的骆驼屁!我首长他怎么是大军阀了?他怎么是刽子手了?他要是军阀也是无产阶级的军阀!他要是刽子手也是革命的刽子手!过去一向不善言辞的靳忠人当了干部之后好像练出来了,说得白沫子直溅。靳忠人要去看关山林,他还真去了,去了之后人家专案组的不让见,一个劲地盘查他,靳忠人把军官证掏出来往人家面前一摔,说,问个屁!都在这上面了,七七四三一部队参谋长!人家要把他的军官证扣下来,他瞪着眼说,你敢!你小样儿!你扣,你扣扣试一试!你泥捏的娃娃逮黑瞎子——给你一颗胆你也不敢!人家知道野战部队的官兵都是大妈养的,不好惹,惹急了砸你的庙还讹你掏力资,还了他的军官证,把他给哄了出来。靳忠人回家还气得直跳脚,说要回去弄一趟军列,拖一营兵来把老首长抢出来。乌云知道这都是气话,不能当真的。乌云说,老靳,这话咱们不说了,就算真行,咱也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一件事,我倒想求你。靳忠人说,嫂子,你就别说求不求的,有话你就直说,能干咱干,不能干咱也干,天塌下来无非是动静大了点儿,还能把人砸成神仙不成?乌云见靳忠人那副率直的样子,知道靳忠人跟关山林一场,也是枪林弹雨踢踏出来的,信得过,就把话说了出来,乌云说的是路阳的事,靳忠人听了之后一拍大腿说,这还不简单,叫他跟我当兵去!他不都十七了吗,我在他这个年龄,小马枪都在屁股后挎了一年了!当下就这么决定了。靳忠人也待不下来,打发人给路阳捎信去,要他回家来。乌云还有点儿担心,怕这事给靳忠人添麻烦。靳忠人一梗脖子说,怕个屁毛!未必他还啃我一口不成?路阳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匆匆赶回来,刚进门,靳忠人上去一把拽住就走。路阳懵里懵懂的,问,这是去哪儿?靳忠人说,去哪儿?去当兵呗!说着,人已出了大门。乌云还想给儿子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毕竟是出远门,怎么也得有几样洗呀换呀的,等收拾出来撵出门,人家两个人早走得没影了。乌云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个包袱,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空空落落的。站了好半天才慢慢往家走,回到家,把包袱放下,人极累地往床上一坐。床是木板搭的,原先的家俱都让组织上给收走了,乌云坐在那上面无精打采,看看空空荡荡的一个家,原来热热闹闹的十口人,如今关的关、走的走了,就剩下自己和会阳、湘阳三个。乌云强打起精神,抬手想把两个剩下的孩子叫到身边来搂着。两个孩子都没依她的。会阳目光淡泊,怕寒似的靠着墙角蹲着。十四岁的会阳依然喜欢把黑冷的墙角当作他的怀抱。七岁的湘阳则在一旁用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停地打量大哥路阳没带走的包袱。这孩子是在揣摩那个包袱里装着一些什么,他根本没有留心母亲伸给他的那只手。
当专案组到家里来给关山林取换洗衣服的时候,乌云提出了要见关山林的要求,这个要求立刻被否决了。关山林的态度很不老实,他拒不交待问题,一直与专案组采取对抗态度,甚至在批斗会上他都与批斗他的革命群众争吵不休,简直是顽固透顶!如果他能与专案组采取合作态度,让他们俩见面的事倒是可以考虑,但是目前不行。乌云没有放弃,不断提出探视关山林的要求,每一次都遭到了拒绝。专案组的人对她说,你们俩见不见面不由你做主,得他说了算,他若老实交待问题,你们就能见上面,他若不老实,这辈子你们都别想见上面!
乌云再次见到关山林是四月份的事,那时他们俩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面了。乌云是在关山林的批斗会上见到他的。过去的批斗会不让乌云参加,这次不知为什么突然开了恩,让乌云参加了。乌云很激动,她甚至为有这个机会而感到庆幸,感到高兴,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和他见面,都必须见他一面!乌云被勒令待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不得说话,不得随意走动。关山林和其他几个人被推上台来的时候乌云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关山林穿着一套旧军装,没有领章,没戴帽子,身上光秃秃的见不着一星红,显得很呆板。他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这反而使他的样子显得更顽固。他的头被剃光了,但是看得出来那不是一次剃的,有一半剃得很干净,另一半却坑坑凹凹很不齐整。后来乌云才听说,不齐整那一半是关山林自己剃的。他们把他的头剃成了阴阳头,以此来侮辱他,他回去以后趁他们不注意,把漱口用的搪瓷杯用脚踩平,砸破,把砸破的搪瓷杯踩成一块铁皮,用那块铁皮一绺一绺把剩下的头发割下来,等他们发现时,他已经干完了,手里拿着那块铁皮,平心静气地站在那里,头上到处都是血口子,血流下来,把他的眼睛都糊住了。乌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她只是觉得关山林的样子难看得很。他朝台上走的时候步履艰难。乌云早就听说专案组的那些人心狠手辣,他们肯定打了他。乌云站在那里手脚冰冷,浑身发抖。台上开始呼口号。领呼口号的是宣传队的两个兵,人和声音都很漂亮,只是高音喇叭没调对,扩音器里老是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乌云看见人们呼口号时关山林在台上也呼口号。人们呼,打倒大军阀关山林!关山林就呼,我是毛主席的兵!人们呼,誓把关山林拉下马!关山林就呼,为人民服务!样子正如专案组说的那样十分嚣张。他把腰挺得直直的,胸也挺得直直的,有两个战士上去把他的头往下按,他不干,按下去他又抬起来,还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两个战士把他的双臂倒剪起来,让他坐飞机,他拼力地挣扎,挣扎得身上的骨头咔嘣咔嘣直响,连乌云在台下都能听到那响声。又有几个战士涌上去,连踢带打的把关山林往地下按,关山林终于撑不住,给按倒在地上跪起来。领口号的战士就喊,关山林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关山林跪在地上还冲着地上肮脏的灰土喊着什么,但声音已被口号声淹没了。乌云觉得一口血从胸膛里涌上来,一下子蹿到嗓子眼,她叫了一声,就往台上扑,身边的人立刻跳起来将她揪住,很快地把她弄出了会场。
最终同意乌云见关山林的是庞若飞。乌云在军代办政治委员郭清乾自杀事件后再次提出要见关山林的要求。郭政委是1928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身患多种疾病。关山林被揪出来不久他也被揪了出来,审查、交待、批斗,一关一关地过。郭政委病多,抗不住,要求给服药打针,专案组嫌他屁事多,只给他阿斯匹林和止痛片。郭政委有严重的胆囊炎和胰腺炎,专案组的人故意要人给他做猪油泡饭吃,郭政委先不吃,绝食,后来饿急了,给什么吃什么,一边吃一边流泪。专案组的人就说,郭清乾郭清乾,你看你多好的福气,犯了这么大的罪还吃着猪油泡饭,你还哭,你有什么资格哭?郭政委的胆囊和胰腺全泡在猪油里了,疼得受不了,郭政委就再三要求专案组给结案,该定什么性定什么性,该杀该剐都认了,专案组认为他是死老虎,没有多少油水了,就拖着。有一天郭政委到院子里的厕所去大解,押他的战士守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出来,连忙进去看,只见郭政委人倒爬在茅坑里,头捂在尿水里一动不动,等拉起来看时,人早溺死了。乌云一听说郭政委自杀的事情后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专案组,这回她直接找了庞若飞。乌云说,要么让我见关山林,要么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庞若飞当时心情正不好。庞若飞倒不是怕乌云的要挟,这个女人丰韵犹存,手指细细的,近四十的人了,身材还那么苗条,很是招人喜欢,她说死简直就跟说去听一场歌剧那么动听,没人会把她的话当真。庞若飞担忧的是,军委的《八条命令》下达了,命令规定军队的特殊单位坚持以正面教育的方针,今后一律不许冲击军事领导机关。毛主席在命令上批了八个大字,所定八条,很好,照发。这个情况无疑对军代办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不利的。现在必须尽快结案,必须让所有的案子既成事实,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军代办揪出来的一些人,别的案子都好办,就是关山林,他是个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家伙,什么方法都使完了,要不是避嫌,专案组都恨不得把离着不远的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那一套刑具拖回来,让关山林过上一堂。庞若飞看着面前这个急切地要见丈夫的女人,心里想,也许让他们见见有好处。当年若没有虞姬那一刎,西楚霸王大概也就不会有乌江边上留芳百世的决一死战了。这个女人没有青龙宝剑,她也不是虞姬,她不死,看你关山林如何决一死战。
关山林见到乌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这里干什么?乌云想说我来看看你,但是她说不出话,嗓子眼里有东西堵着,她怕她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关山林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庞若飞和一个负责看守的警卫战士,说,你们出去。庞若飞朝那个警卫战士抬了抬下颔,战士出去了。关山林看着庞若飞,说,你也出去,我和我老婆见面,你在这儿搀和什么?关山林的样子十分傲慢,他傲慢极了。庞若飞尽量不让自己生气,说,关山林,你要弄清楚,让你们见面是我的决定,我同样可以收回这个决定。关山林说,那你就收回这个决定好了,我回房间睡觉去。关山林说着转身就走。乌云急得不得了。庞若飞说,站住!庞若飞大度地笑了笑,朝门口走去,出了门,随手把门带上了。关山林这才回过头来,现在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房间有三十来平米,没有凳子,空空的,他们就面对面站着。关山林突然像累了似的,绷紧的身子一松,穿在身上的那件特大号军装立刻就像是空了一截。庞若飞躲在窗外看,心想,关了他四个多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副松弛的样子,看来让这女人见他是对了。他听见他们开始站在那里说话。是乌云在那里说。乌云是说家里的一些事。乌云说吴妈走了,李部走了,朱妈也走了,朱妈走,带走了京阳和湘月,走后来过两封信,说已经在海城住下来了,一切都好,让不要担心。路阳是靳忠人带走的,当了兵,是师警卫连的战士。乌云说着,关山林一直站在那里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乌云提到路阳当兵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悠然掠过一道亮光。庞若飞在窗外心想,这女人真是好生了得,一家上十口,大人孩子,主子仆人,男人一出事,该撤的撤,该疏散的疏散了,不声不响,滴水不漏,若是战争时期,到哪里去寻这样出色的后勤部长?庞若飞这么想着,又听乌云说,家里都安顿好了,你放心。关山林听着,脸上是平常的神色,只说,嗯。样子是很放心的,或者说有她这样的后勤部长,他压根儿就没有担心过。乌云又问,你怎么样?还好吗?关山林说,还好,怎么也没怎么。又说,他们掴我的脸,这些狗娘养的!乌云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想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脸,但又忍住了没摸。庞若飞想,这女人厉害。乌云说,你不用理睬他们。关山林说,哼!乌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关山林说,我饶不了这帮免崽子!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活撕了!乌云说,我知道你会的,你能够做到。关山林说,我当然能够,我怎么不能够?你看着!停了一会儿,乌云说,你面色发红,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关山林说,我晚上睡不好觉,他们不给褥子,没法睡。乌云说,我来给你看看。乌云说着就移过去,她先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两只指头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号脉。然后她看他的舌苔、眼底。他们靠得很近。他比她高出很多,至少高一个半头,这样她要检查起来就很困难。但她不要他勾腰低头,她就让他这么站着,她自己用力地踮起脚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翻动他的眼皮。她检查得很仔细,她的呼吸长久地吹抚着他的脸。他一下子把她搂住了。连庞若飞在窗外都感到一阵激动。他把她紧紧地搂住,她的整个人都靠在他的怀里,头抵在他的下巴上磨蹭着。她的嗓音有些哽噎,很轻,说,没事儿,你没事儿,你结实得像头牛。他说,我没事儿,我是牛。她说,你能抗住的。他说,我能抗住,我当然能抗住。她伸出一双手,环住他的腰,双手在他背后结成一个死结。他在她的死结里一动不动,一点儿也不想挣扎。他们就那么互相搂抱着站在那里,一直站了很久。然后她稍稍松开了他,抬起脸来看着他,说,郭政委的事听说了吗?他愣了一下,说,听说了。她说,我一听说这事就很害怕,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也会出事。他冷笑了一下。他冷笑的那个样子很怪,让人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意思。她说,你不会走这条路吧?你会吗?他没有说话。她自己回答说,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你决不会走这条路的,你一生都讨厌这么做,是不是?他目光呆呆的,说,他们太侮辱人了,他们就是想把人往死里逼。她说,那就和他们斗,有什么好怕的,打仗的时候,子弹炮弹不也把人往死里逼吗?他干巴巴地说,这和打仗不一样,没有子弹和炮弹,你连枪声都听不到。她说,那又怎么样?你就认输了吗?他说,不是认输,老郭他也不是认输。她说,不是又是什么?你趴倒了,你就是承认自己输了,你帮着人家把自己杀死了,还有什么比这输得更惨的?他说,你不懂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明白。他的声音有点儿怪,悠悠乎乎的,让人听了没有着落,她有些警觉,抬起脸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他很困难,尽量不看她,说,老郭那也是一种斗争。她的心提起来了,脸开始泛白,说,他不是斗争,他是逃避!他说,那是你的看法。她说,我不管看法,我只是不喜欢这样!他说,可惜不是你。她说,你是说,你是你,你若是老郭,你也要走这条路?他说,我没说这话,我为什么非要说这话?她说,不说,也不做!我要你活着!他说,这么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不!她说,不!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她抓住他的双臂,用力摇撼着嚷道,听见了吗?我要你活着活着活着!!他站在那里不开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真的像是无所谓了,像是被击垮了,像是什么也不想了。他的那个样子使她受了重重的打击,她的摇撼和叫嚷对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甚至相反,让他觉得有些可笑。她看出了这一点,她有些绝望了,真的绝望了。她从他怀里挣出来,推开他,站得远远的,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她大声地说道,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这个样子,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的勇气呢?你的信念呢?你的精神呢?它们到哪儿去了?它们都到哪儿去了?都丢掉了吗?都叫狗吃了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男子汉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战斗英雄吗?现在它们在哪儿?它们在哪儿?你说过你不低头,你说过今天你被打倒了,明天早晨仍然会升起来,你说过的话,这话我永远记着!但是你呢,你是忘了吗?你是把它们忘了吗?你知不知道,那天开批斗会,我就在台下,是他们要我去的。他们推你,揉你,打你,把你往地上按。你没有服输,你在喊,你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我在台下,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你按倒在地上,我在心里为你骄傲,我想,这就是我的丈夫!这就是我的男人!他们就是把他永远按倒在那里,他们就是把他打死了,我也会为他骄傲的!她说着这些,泪水流了出来,顺着秀丽的脸颊往下淌。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现在你却想去死,想一死了之!好哇,这是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太妙了!妙极了!你一死,就什么都结束了,他们不会再斗你了,不会再折磨你了,你也用不着睡没有褥子的硬板床了,他们也不会掴你的耳光了,你解脱了,彻底解脱了。好吧,你这么想你就去死吧,你可以这么做,你有这个权利。你放心,孩子我会把他们带大的,我不用你操心,你要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也可以不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死的,我会为你撒这个谎。但是,关山林,你听着,我会瞧不起你!因为这个,我会鄙视你!我会每年在你的祭日到你的坟前对你说,你是个逃兵!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我一辈子都恨你!恨你!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放声大哭起来。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孤立无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她的绝望的哭声淹没了整个房间。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在她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现在,突然的,他的腰干挺直了,他的胸膛挺直了,他的空了一截的特号军装又鼓实起来,绷得像一面战旗。有什么东西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内部。他朝她走了过去,他伸出双臂,把她重新搂进他的怀里,他像搂着一个孩子似的搂着她,他伸出一只大巴掌,为她揩拭脸上的泪水,他的手掌一下子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笑了,轻轻地说,傻瓜,你真是一个小傻瓜。他就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也没说,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她浑身发软,仿佛刚才那一番话是把她的全部的精血都耗费光了,她是拿着整个生命去做了掘断他退路的最后的一搏。她重又伸出双臂去,让自己的双手在他的身后结成一对死结,让自己的脸牢牢地焊死在他的胸前。她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不该掴你的耳光。她说完这话就泣不成声,几乎背过气去了。
庞若飞站在窗外,心里就像推倒五味瓶似的感慨万分。庞若飞想,关山林这个高地的难以攻克看来是有理由的,有这样一个女人,那个高地就算是打废了你也休想占领它,那个高地实际上一开始就是固若金汤的。庞若飞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对手,从理智上讲,他得承认他根本无法战胜他和她,他们是最好的联军,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水乳交融的同盟者。但是有一点庞若飞是明白的,他不能继续让她待在他的身边了,如果那样,恐拍他连最后的幻想也没有了。
这回轮到庞若飞犯错误了。他把乌云弄到专案组谈话,他试图攻克这个看来十分娇小的女人,他以为他所掌握的那一大沓材料至少会让她保持一种沉默,他没有想到她是那么的强硬,她根本就不想沉默,她和他大声地争斥,竭力地为她的丈夫辩解和报不平,不管他拿出什么样的材料她都置之不理,他一点儿也没有吓唬住她,她甚至固执到只相信一件事的地步,那就是她的丈夫是无辜的。她怎么会这样?她把庞若飞激怒了。庞若飞生气地拍桌子,她也拍。她寸步不让,她那个样子简直和泼妇没有什么两样。庞若飞不得不下令将她关了起来。但是她只被关了两天,两天之后他们不得不放了她。她两天没有去单位上班,一个叫白淑芬的同事到家里来看她,白淑芬看到的只是两个无人照看的孩子,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黑冷的墙角里,白淑芬几乎没有发现他,而那个七岁的孩子正躲在床底下把一大把从褥子底下翻出来的发了霉的饼干往嘴里填,他饿极了。白淑芬搜罗尽了饭柜,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疙瘩汤,张罗孩子们吃了,吩咐他们不要到处乱跑,然后她把孩子们倒锁在屋里,匆匆赶回厂里去了。白淑芬是厂里最早起来造反的群众组织负责人之一,她那个组织的名称叫红色军工,一六一厂的造反组织由于是由军工们组成的,战斗力极强,他们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他们冲进了军代办专案组,勒令专案组放人。乌云是一六一厂的人,军队无权扣压,军队必须支持左派,军队要是不支持左派就不是人民的军队。专案组打算派出警通连弹压,但是军工们大多是复转军人,对他们来说警通连那些战士都是新兵蛋子,三尺半军装都没穿热,哪里配和他们交手。他们告诉那些如临大敌的战士们拿枪的姿势不对,不够老练。他们言传身教,从那些一脸严肃的战士手中卸下枪,比划着教他们怎么拿。枪口别对着人,这样容易走火,伤着自己人;枪口朝下,这样抬手就能击发,迅速而快捷;侧身站,枪护着裆,别大八叉地愣在那里,别人脚一踹手一拽就夺了你的枪,你连信儿都不知道。有的战士怯怯地红着脸问,老兵,打过仗吗?被问的老兵就大言不惭地说,知道抗美援朝的事儿吗?知道中印反击战的事吗?知道抗美援越的事儿吗?没打过仗?没打过能叫老兵吗?这不打仗打腻了,才脱了这身黄皮干上军工的吗!这么一说,两下的差距就真格地显了出来。那些军工造反派们像回了家似的楼上楼下到处蹿,问能不能看到大参考?问哪儿有厕所?问中午饭怎么解决?连机要室的门他们都敲过了,还挑剔地说军队的大字报栏大小气,不够贴两块尿片的,有机会到一六一厂去参观一下,看看一六一厂用造坦克的材料制造出来的大批判专栏,足部半条长城那么长,那才真正充满了革命豪情和革命斗志。专案组所在的大楼里一片混乱,局势根本无法收拾,庞若飞闻讯匆匆赶到那里,白淑芬立刻带着一帮人将他团团围住。白淑芬口齿伶俐,严厉地斥问他为什么不执行文革中央小组的指示?为什么不支持地方上的革命造反派?为什么扣压造反组织的成员?白淑芬说你们这是镇压左派力量,你们这是与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唱反调。白淑芬扬言如果不交出人来,他们将立刻联络全市的红色军工组织围困军代办,武力抢夺自己的战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事态是由军代办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军代办的一小撮人负责任!庞若飞发现自已在这帮兵不兵民不民的军工造反派面前毫无施展之地,他们完全是一帮无赖,是一帮兵痞子,你和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游戏规则可讲。庞若飞不想让自己和这一帮人纠缠在一起,军代办的形势并不太糟,可以说形势很好,一二把手现在都被掀了出来,不管死了的还是没死的,对他庞若飞来说都不构成障碍了,他的面前,实际上已经是坦途一片。至于那个女人,他们要她他就给他们好了,她对他也没有更多的用处。庞若飞很委婉地对白淑芬说,你们现在就可以把人带走,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她对你们的真正用处,恐怕你们还没有认识到呢。白淑芬没有料到庞若飞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交出乌云来,她为对方的儒雅和自己的过激而感到有些羞愧,为此她甚至有些讨好地向庞若飞投去媚态的一瞥。事情过后白淑芬才想到庞若飞那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他说的她的真正用处是什么呢?白淑芬苦思冥想,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白淑芬最终得出的判断是,那个精瘦而行动敏捷的副政委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