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是在好几次之后才记住了这个名叫范琴娜的少尉俄文翻译的。
关山林这个人对与战争有关的东西记忆力十分惊人,比如地形地貌,他只要实地看一眼就能烂熟于胸,比自己家的炕头还明白,但是对人,尤其是女人,他的记性差得让人失望。有好几次他都客气地询问范琴娜:小鬼,叫什么名字?到军代室工作多久了?连赵秘书都替范琴娜抱屈。后来关山林终于记住了范琴娜。开组织生活会的时候年轻的党员范琴娜噙着泪水给关山林主任提出了尖刻的批评:关主任有严重的官僚主义,关主任一点儿也不关心下级,人家在军代室工作了几个月,人家不止一百次地告诉过他名字,可他过后仍然记不住。这个批评有充足的依据,关山林就是不服也不行。关山林一挑浓眉问赵秘书,哦?真有这样的事?赵秘书说,有。关山林用力抠着脑袋,说,妈的,这事做的,小赵你看我这事做的!关山林当然就记住了范琴娜。其实这个新分来的漂亮活泼的俄文翻译确实有被记住的充足理由:中山大学西语系毕业生,二十六岁,瓜籽脸,丹凤眼,会跳新疆舞,热情洋溢,充满活力。范琴娜是军代室派给苏联军事顾问团的随团翻译。军事顾问们和关山林之间的来往十分密切,这样他和范琴娜接触的机会就很多了。范琴娜一开始就被关山林的气质和风度迷住了。他站在那里并不比西伯利亚熊单薄,他的身上有一种逼人融化的感觉。他不会开玩笑,但他自有一种纯朴的机智和幽默。他哈哈大笑的时候地都被震得发麻,那些腆着小肚子的俄罗斯或者乌克兰人却只会嘎嘎地干笑。他永远都是一个中心,无论是和国内同志还是和苏联老大哥在一起。他从来都不娇揉造作。但是要给他做翻译却是十分困难的事,他说话干脆激烈,刚愎自用,不容商量;他的语言中夹杂着大量的俚语甚至是令人脸红的话;不高兴的时候他决不会顾及你的身份,用不着第三句话就可以把你顶到南墙上去贴着。作为翻译范琴娜十分为难,但她毕竟聪颖过人,她很快适应了关山林,并已知道怎样随机应有才能既不致于造成双方的误解又能让关山林满意。有一次,苏联军事顾问对生产线上的一项中国技术员的革新改造不满意,埋怨中国同志不懂技术。关山林说,你以为什么?你以为只有你们的伏特加才是烈性酒吗?告诉你老兄,中国酿酒师傅的尿都有八十度!范琴娜翻译道,苏联的伏特加是名瑶,中国的二锅头也是佳酿,有机会我请诸位尝一尝。关山林看着喜形于色的俄国佬们,心存疑惑,问范琴娜,你对他们说什么他们这么乐?范琴娜说,我告诉他们,在中国,随便找一个酿酒师傅,一泡尿就能把他们全灌晕过去。然后她又补充道,苏联同志喜欢喝酒,他们尊敬酿酒师,所以他们乐。关山林笑道,狗日的,他们馋干嘛不早说,光在那儿傻乐,他们直接说嘛。他们说了,我要人送两箱尿——呃不,送两箱好酒给他们,也省得他们干流哈喇子嘛!范琴娜事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范琴娜想,原来关主任也是哄得住的呀!范琴娜毫不掩饰她对关山林的钦佩之情。关主任是老红军,是战斗英雄,据说他身上至今还留着没取出来的子弹,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呀!她一个人的时候老爱想象他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时的情景,想象他指挥千军万马英勇作战时的情景,偶尔也红着脸想象他满是伤痕的道劲有力的身体。保尔·柯察金当然令人敬佩,卓娅和舒拉当然令人敬佩,但他们毕竟离自己那么远,远得不真实,而她的身边不就有一个和他们同样传奇的英雄吗?她在心里暗暗地把他叫做夏伯阳。她这么称呼他,同时也把他当成那个骑兵英雄。她对他的敬慕之情日益加深,有时候一天看不到他她就会心烦意乱。她身体高挑苗条,皮肤白皙,喜欢穿一件白底小红碎花的布拉吉,这种连衣裙在她跳新疆舞的时候旋转得就像满天的星星。有一段时间她很沉默,很忧郁,有意识地回避着关山林。但没有坚持多久,接下来她索性不再压抑自己,人随心驰,不再顾忌什么。她给关山林带来的心情舒畅是明显的。关山林很喜欢这个江苏姑娘,她的流利的俄语和普通话就像唱歌一样,把那些苏联顾问们摆弄得服服贴贴。关山林知道那些老毛子的德性,在东北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发情的公猪似的满街蹿,一见到大姑娘就大叫哈拉梭!哈拉梭!他们喜欢的黑面包是一种奇妙的饲料,让他们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充满激情,但是现在他们在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中国姑娘面前却服服贴贴,他们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脉脉柔情。关山林不知道年轻的女翻译是怎么收拾这些老毛子的,但是他一向不喜欢这些趾高气昂浑身散发着雄性气味的家伙,他希望他的女部下把他们统统地干掉!关山林开始注意范琴娜了。她真的很可爱,很活泼,她在一群男性将校军官中举止从容应付自如。她军装合体、军容整洁、步子轻盈、反应敏捷。她肩章上的一杠一星比所有的将校星更加灿烂迷人。关山林为自己有这样出色的部下而骄傲。有一次关山林陪同苏联军事顾问到坦克生产厂去考察,有一群年轻的女工和知识分子围住了关山林,他们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叫着吵着,要求关山林给他们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关山林不习惯一本正经地讲故事,如果让他站到讲台上去,那些期待的目光会把他搞得心慌意乱。他宁肯带一个连去攻打一个营据守的山头也不愿干这种让人出汗的事。他想对那些年轻的姑娘小伙们说,不,他没有空,要听说书他们完全可以去找党委书记,那也是个老革命,而且是个挺能吹的老革命。实际上他已经让脸上表现出一种坚决拒绝的意思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她的目光。年轻的女翻译站在人群外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替她的同龄人乞求的神情,她在那里微笑着,像一个纯洁的女神。关山林突然改变了念头,他对那些孩子们说,好吧,既然这样,那么好吧,只是现在不行,现在,你们看见了,我得陪苏联同志检查完你们的工作成绩,要知道。老大哥同志有时候脾气古怪,你们现在把我弄走,他们会怀疑你们是不是把我也造成了一辆坦克车。我会来的,关山林转过头看了看站在人群外的女部下。小范同志,你陪我来怎么样?范琴娜粲然一笑,脸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涡,她轻轻地但同时又是极快地点了点头。关山林心里顿时涌过一股快乐的暖流,他觉得自己竟然变得幽默了,轻松了,不再刻板了。是什么东西使得他年轻起来了呢?
有一次他在家里吃饭的时候突然嗅了嗅鼻子。他让他的大鼻子变得十分紧张。他对乌云说,我怎么闻到你身上老是有一股奶味?乌云正在喂京阳吃饭。乌云听到这话觉得莫名其妙。没有哇?乌云说,老三早就断了奶,这你知道,你怎么会闻到我身上的奶味呢?关山林又闻了闻,那种感觉还是没消失。也许是别的味道,不是奶味,反正味道不对。他把筷子放下,拿起一份报纸。在展开报纸之后他说,不管什么味,都不好,一个军人,弄得像一头刚从圈里放出来的羊似的,还是当领导的,像什么话?你就不能把身上弄干净点儿?你看人家小范,人家也是女同志。乌云从儿子嘴边收回饭勺,奇怪地看了关山林一眼。她知得那个军代室的女翻译,她会说一口甜甜的软侬吴语,而且她确实收拾得很清爽,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乌云纳闷地想,他着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味道这种东西来的呢?关山林坐在那里,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他跷着一只二郎腿,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
说到皮鞋,军官每个人都有一双,真正的小牛皮,踢铁都不怵,如果打上点油,找一块旧布轻轻一揩,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来。皮鞋是正规场合军官必备的着装条件之一,人套上它紧实得立刻有了一种威严的精神,踩在柏油路上,咔咔作响,那份英武之气别提多牛气了。还有另外一个用场,就是星期六的军官舞会时穿。军人俱乐部每个星期都要为军官们组织一场舞会。基地女军官少,男军官多,这个不要紧,俱乐部主任总是有办法弄一些姑娘来的,基地里分来不少女大学生,她们青春盈然漂亮活泼,是男军官们最合适的舞伴。但是不管男军官也好女军官也好,他们一式的皮鞋都是一种风度的显示,当他们穿着他们气派漂亮的小牛皮鞋走进舞池的时候,当他们踩着昂扬的舞曲扬头展臂翩然起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军人的舞会了。
乌云最开始没有参加军官俱乐部的舞会,乌云在东北时就学会了跳舞,而且是舞会中的小鸽子,但她现在却没有时间和心情飞。星期六的晚上是她最忙碌的时候,那些家务事总是挑着星期六这一天突然堆到了她的面前,多得她都没有心思去数它们。就算这些事不计在自己的帐上,大儿子路阳在这一天从寄宿学校得意洋洋地回来了,这个小魔鬼正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在一周时间里学到或想到的破坏活动全部施展出来呢。对此乌云不得不精神紧张地瞪大眼睛,随时随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否则他那些伟大的创举只要干出随便的一件,就足够你一辈子后悔不迭。但是有一天,乌云还是去参加了军官俱乐部的舞会,那是关山林要她去的。关山林邀请苏联军事顾问团的顾问们参加基地的军官舞会。苏联顾问中有两个有妻子,他们非常高兴地表示将携妻子参加中国战友的舞会,以示礼节。基地最高军事长官关山林当然也得带着妻子一同参加了。乌云忧心忡忡,她真的无心跳舞,她有一套很合体的毛呢料军官便装,皮鞋也很新;可是路阳怎么办呢?她可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把这个小破坏分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关山林处理这一类事情十分果断,他命令勤务兵在家里看住路阳,然后他虎着脸对七岁的儿子说,你听着,要是你把家里弄乱了,我回来以后就下令打你二十军棍!如果情况比这还坏,我就关你的禁闭,叫你三天不能到外面疯去!
乌云就是在这次舞会上认识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的。
乌云被关山林逐一介绍给苏联军事顾问们。乌云着军装,所以她按规定向他们敬礼并称呼他们。上校同志。中校同志。少校同志。然后是他,大尉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同志。接下来是两位体态丰满热情洋溢的顾问太太。乌云二十八岁,长期的军队生活使她的身材保持得完美无疵,那套英国呢军便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合体,恰好地衬托出了她身体的各条曲线,她露在呢裙外的小腿光洁匀称,肌肤紧绷绷地富有弹性,肩头的一杠三星闪闪发光,更加显示出她的妩媚。她既依赖又独立地站在个头魁伟的关山林身边,微笑着,十分得体地和军事顾问的妻子们说着话。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有两双眼睛正从两个不同的角度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一双是白俄罗斯青年的蓝眼睛,一双是江苏姑娘的丹凤眼。
舞曲开始了,第一曲关山林和乌云作为舞会的主人第一对步入舞池。两位军事顾问也携着他们的夫人走入舞池。军官们接瞳而入。关山林的舞步很生硬,他对跳舞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他只是自信而武断地带着自己的舞伴随着曲子走一种刚健的步子,就是如此。乌云对此没有什么埋怨,只要他们互相搂着,只要有这悠扬欢快的手风琴,哪怕他们站着不动,她也会感到快乐的。她只是仍然有些担心,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你说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吧?万一路阳玩火呢?关山林迈动步子,眉头动也不动地说,我毙了他!乌云抬起脸来看了看关山林那副认真样,不禁噗嗤一声乐了。第二个舞曲乌云请顾问团团长巴甫洛夫上校跳。上校舞步活泼,人也很幽默。上校一边跳着舞一边对乌云说,上尉同志,你很漂亮,我并不怕关将军用他的手枪打开我的脑袋,我只担心我那位爱吃醋并且有一个拳击手父亲的妻子,要是她今天不在,我发誓我会搂着你的腰直到舞会结束的。乌云嫣然一笑,说,上校同志,你的舞跳得好极了,也许你愿意再带我跳一曲快节拍的?两曲跳下来乌云出汗了,她想休息一下,但是一个高高的青年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年轻的弹道专家奥特金大尉礼貌地对她说,我能请您跳这一曲吗?上尉同志。她抬头看他,他修长的个子,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珠,他的鼻梁挺括有力,而嘴唇的线条却柔和得让人怦然心动,就像那条哺育着俄罗斯人的母亲河水给人的感觉。她想也没有想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他领着她迈入舞池,同时也迈入他们彼此接近的轨道。她生长在东北,会一点儿俄语,他的中国话很棒,这样他们交流起来就一点儿也不困难了。最初的感觉是他的舞跳得非常好,他一只手轻轻而妥贴地揽在她的腰后,另一只手牵引着她,步子飘逸而充满变幻的活力。他不是那种自负而固执的舞伴,他总是在以他牵引着她和挑着她的两只手启发她灵魂之中的舞步,而他的舞步则忠实地伴随着她,让她时时有一种温馨的鼓励。实际上她正是在他的巧妙的暗示中轻松地走向随心所欲,随后张扬开来。有一阵子他们像大多数陌生的舞伴那样彼此看着对方的耳侧右方,但很快的,他们的目光对应了。他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在明亮的灯光下它们显出一种柔和的姿态。他温情脉脉,举止有修养,在与其他舞伴相遇的时候他带着她巧妙地避开而不是把她往他的怀里拽。整个舞曲中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累。下一支曲子是布鲁兹,还是他请她跳。他们开始说话。他说她很漂亮,她说谢谢。他说这是他头一次和一个中国姑娘跳舞,通常星期六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军官宿舍里研究国际象棋。他觉得他很庆幸,他今天能来参加舞会也许是一次灵感。她觉得他的话很有趣。她说,大尉同志他阻止住了她。他说,我们最好别互相称呼军衔,考虑肩头有几颗星会扰乱我们的舞步的。她说,奥特金同志。他说,你能叫我的名字吗,这样我就能肯定你并不讨厌我了。好吧,她想了想,说,茹科夫。他们俩都被这逗笑了,他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而她的脸颊上红云冉冉。他带着她轻松地转了个花,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是说正式告诉。这才公平。他朝她略略俯下头,她这才发现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来。舞曲结束的时候他恰好把她带到座位前,这样他们又坐在那里谈了一会儿。她知道了他在东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整整四年。她发现他们曾在同一个时间里在同一个城市里待过。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于是,当《蓝色多瑙河》响起的时候,没有人觉得他带着她走进舞池有什么不对的了。蓝色多瑙河,为什么是蓝色,而不是别的颜色呢?这颜色就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让人感到一种亲切和信赖。他们在旋转,整个舞厅都在旋转,这才是真正的旋律,这才是行云流水,生动和永恒。这一回他把她细心地揽在怀里,勇敢地泅入了蓝色的旋律之中。他把她漂亮地旋转着,有一刻她觉得他们已经轻盈地飞了起来,她觉得轻松极了,快乐极了,她再一次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鸽子,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把目光从他的肩头移开,她看见她的丈夫正搂着军代室的那个年轻的女翻译被他们抛弃在身后。真逗,他们不是在跳快华尔兹,他们根本就没有旋转,他们只不过是在那里踏着”曲子笨拙地晃荡罢了。
一周之后,当乌云差不多已经忘掉了那场令她快乐的舞会时,茹科夫却把电话直接打到乌云的办公室里来了。乌云心里突然有一种暖乎乎的感觉。大尉的声音富有磁性,也许是他的快乐让这一切都具有了感染力。大尉说,我当然知道怎么打听到你的电话,别忘了我是一名弹道专家,修正和准确命中目标是我的专长。大尉说,为什么非得有事呢?难道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大尉说,不,我们今天不跳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到专家公寓里来做客,你不会拒绝吧?乌云当然不会拒绝,寄宿学校有个联欢会,路阳得等到明天才能回到家里来施展他的破坏计划,朱妈会把京阳带得很好的,关山林去长沙开一个会,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为什么不可以身心轻松地去做一回客人呢?至于那些脏衣眼和积攒了整整一周的家务活,星期天她还有一整天时间来对付它们。
茹科夫开着顾问团那辆红色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来接乌云的时候,乌云已经打扮好了。茹科夫站在台阶下,像是看着一位光彩夺目的公主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乌云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说;怎么,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不,茹科夫轻轻地说,没有,我只是被你的美丽震撼了,也许这一切都不真实,你只是一个梦中的女神。乌云有些发窘,她只是换了一套普通的棉布做的布拉吉,把头发随便地盘在了头上,那件杏黄色的裙子只是比较合身罢了。她不想向每一个顾问一一敬礼,如果她穿着军装就不得不这么麻烦和拘谨了。
实际上乌云在顾问公寓里并没有见到每一位顾问,他们全都到五十里外的森林里打猎去了。对于一个职业军人来说,他们喜欢风琴的音乐,喜欢伏特加,但他们更喜欢双筒枪低闷的轰鸣声。茹科夫请乌云进了他的房间,这是一套漂亮的公寓,起居室至少有二十平方米,明亮的枝型吊灯,宽大的落地窗帘,华丽的柚木地板,盥洗室里有很大的镜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储藏室。乌云在起居室里看到一幅油画像,像上是一位美丽而气质超众的俄罗斯女人,她淡淡的微笑令每一个人看了都会心动。乌云问,这是您的妻子吗?茹科夫正在把一支蜡烛放到烛台上,他说,不,这是我母亲,她是一位音乐家,这幅画像是她年轻时一位宫庭画家为她画的,我非常喜欢这幅画,它一直跟随着我,它能让我每一天都有一个好梦。他说,我没有妻子,我还没有结婚。
茹科夫开始把他准备好的食品一样样拿出来:梭鱼罐头,枪牌鱼籽酱,自制的俄罗斯泡菜,肉肠,几品脱伏特加酒,两条白面包和一小包黄油,另外还有一点儿草莓酱。那些食物在烛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乌云拿出她带来的酱豆干,那是她自己做的,他们是供给制,很少有可能另外再弄到食品,为此她觉得有些抱歉。茹科夫却分外高兴,他说他喜欢湖南风味的豆腐干,它们嚼起来很有韧劲,吃完后满口余香。茹科夫在一架科尼亚牌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然后他们坐下来,开始品尝那些美味佳馔。乌云不喝酒,不过俄罗斯泡菜却让她大开胃口。她用一杯红茶和他干杯。说,祝您工作顺心。他盯着她,说,祝我们的友情与日月共存。他们都喝了一口,觉得心情舒畅。他什么时候不再称呼乌云您,而是关系密切地称为你的,乌云没有留意,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惬意,乌云没有机会去注意别的什么。留声机放出的音乐是一支古老的俄国曲子,管风琴的旋律使音乐具有一种浓烈的乡村风格,在这样典雅的音乐背景下,他们开始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对生活的看法。茹科夫告诉乌云他出身在涅瓦河畔,家中三个孩子,他是老二。他的母亲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钢琴家,父亲是苏联红军的将军,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时他的父亲在外线指挥一个方面军和德寇作战。乌云顿时肃然起敬,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那可是整个苏维埃军人的自豪呀。他告诉她他大学毕业后在西线打了两年仗,负过伤,伤好以后进入伏龙芝军事学院深造,专攻弹道学,教授是苏联有名的兵器理论专家乌托瓦·萨斯索伦斯基。弹道学吗?那可是个有趣极了的学问,它可以使你射击的子弹和炮弹有效地命中目标,举例说,一战时德军的一种加农炮只能射出五英里,到二战时,这种炮几乎什么也没改变,只不过经过了弹道学专家的一点小小改进,它们就能把三十磅重的炮弹从二十英里外直接打到敌方的阵地上去了。乌云不懂他说的这门深奥的学问,但她觉得这非常了不起。他二十六岁,这她倒没看出来,他看上去要成熟多了,也许这和他高贵的出身以及修养有关。负伤的时候他只是一名中士,现在他是大尉,也许他很快就能被提拔成少校,对此他十分自信。当然,她对此毫不怀疑,他看去是那么的聪明、能干、博学,没有理由让这样年轻有为的优秀军官只是当一个大尉,那可太屈才了。他还向她讲述他自己的家乡,那条来往穿梭着冒着黑烟的小火轮的涅瓦河。一些双桅船停泊在码头边,桔红色的船体散发着新刷的桐油的芳香;一些长着大胡子,戴着无檐帽,叼着粗大烟斗的水手醉醺醺地从那里走过;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用唱歌似的声音叫卖她们的酸牛奶;沿着涅瓦河富饶美丽的河域,人们在金色的橡树林中翻晒干草,在那里点着篝火烧烤新鲜小牛肉;竖笛在六月的涅瓦河风的吹抚下就像一只欢乐的雷雨鸟从人们心口飞过,消失在暮色之中。她被他的叙述迷住了,在他一往情深的蓝眼睛里,她看到的是对故乡的忠诚和思念。他喜欢中国,在四年的时间里他到过很多的城市,他有了很多善良和友好的中国朋友,这个国家比人们知道的更美丽,而它的人民则让人尊重和敬佩。他热爱他的弹道专业,那是一个神奇的天地,也许能够理解它的人很少,但这无妨,要知道,这就是生活,你必须忠诚它,决不怀疑你在生活中的位置,这样你才有可能成为生活真正的主人。他说着,她听着。他很快地喝光了那几品脱伏特加,并殷勤地不断请她品尝腌梭鱼和醋浸胡萝卜。她的胃撑得都快爆炸了。
那是一个愉快的夜晚,烛光和俄罗斯音乐使这个夜晚充满了一种浪漫的气氛,这种感受在乌云的生活中是绝无仅有的。然后他送她回家。他开着车,她坐在他身边,红色的莫斯科人牌轿车飞快地沿着碎石马路驶去,她不断地用手按住被风吹开的裙摆,以免露出膝盖头来。他把她送到她家的门口。在她正准备走进自己家门时他突然提出了那个绅士味颇浓的要求。他说,乌云,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吗?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是一个热爱中国的年轻的苏联军官,他有一个英雄父亲,他自己也是位英雄,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敬意呢?她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在黑暗之中,她感到他柔和的嘴唇在那上面停留了好一阵。
夏天到来的时候,乌云已经被提升为医院政治部主任,并且兼医院机关党总支书记,她更加忙碌了。她不再做她的药剂士了,需要她干的事很多,但这并不妨碍她和茹科夫的见面。在周末的时候,茹科夫总能安排出一些让乌云感到意外而又新鲜的活动。参加顾问团的小型聚会,郊外的黄火晚会,森林里的逐猎,偏僻小河里的日光游。有一次他甚至把她带到枪弹试验场去,让她打了半箱改进后的子弹。两个人在清脆的枪声后跑向半身靶,看着被打得滑稽不堪的靶子哈哈大笑。在乌云无法约会的时候茹科夫便会在第二天到医院来看望她,决不会超过第三天。茹科夫在乌云的办公室里只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他知道她很忙,要起草很多文件,要找很多人谈话,他是一个懂得事理的人,知道怎么节制自己。乌云越来越喜欢这个比她小两岁的苏联大尉了,他给她带来了许多的快乐和充实,他的出现使她单一的生活变得生动浪漫,而这正是她缺少和渴望的。乌云已经在内心深处接纳了这个有着亚麻色头发、蓝色眼睛和线条柔和嘴唇的青年军官了,她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能表现出她的长处,丝毫没有拘泥和压抑。她不再称呼他为您,而是用你这个字,并且即便他没有那么明白地表露过,她仍然知道,她是一个美丽、成熟、充满无限魁力的女人。她完全能够从他的坦率欣赏中知道这一切。
关山林有一段时间没有和范琴娜接触。长沙有一个会,然后是北京的会,半个月之后关山林才回到基地。当天下午,关山林和军事顾问团团长巴甫洛夫上校有一个互通情报的会晤,这个会晤本来可以由关山林的副手出面,可不知为什么,关山林突然改变计划,决定暂时不到生产线上去检查工作,而是留下来亲自和巴甫洛夫上校见面。在两位首席代表亲切的握手之前,关山林接到了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投来的长长的一瞥。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相当熟悉了,他已经知道了她是一个烈士的后代,父亲是一位营长,1940年百团大战时战死在华北正大路上,她的母亲是白区的一名党的负责人,被叛徒告密遭到逮捕,1947年在上海遇难。这对患难夫妻临牺牲前都不知道对方当时的情况,组织上把他们的遗孤从一位同志的家里找到,先是送往长春,然后送往苏联学习。她无亲无故但却性格开朗活泼。他对她有一种父辈的痛爱,他觉得和她在一起他变得年轻了,不再那么烦躁不安了。在人少的非正式场合,他们甚至还互相开一些有趣的玩笑。
会晤结束以后关山林留巴浦洛夫上校吃饭,从个人感情的角度讲关山林并不喜欢这些自命不凡的老毛子,但是他是一名军人,他不得不执行上峰的指示,对老大哥同志尽可能地表示出友好和尊敬。他们吃的是湖南的烤菜。关山林和巴甫洛夫各坐一方,年轻的女翻译坐他们当中。巴甫洛夫个子矮小身体肥胖,在熏血肠和透味烤火腿端上来的时候他赞不绝口,喜形于色,不过更让他津津乐道的还是茅台酒。在将一片油浸透亮的火腿肉吞下肚子里后巴甫洛夫对关山林说了一句什么。关山林.转头看着女翻译。他发现她什么也没吃,她正看着他,她的美丽的眼睛里有一层蒙蒙的泪雾。她说,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关山林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是上校的话吗?他问。不,这是我的话,她说。告诉我上校刚才说的是什么,他说。上校说,中国厨师是用什么方法把动物脂肪变成毫不相干的美味馔肴的,这简直是个奇迹,她说。他把目光转向巴甫洛夫,脸上带着一种悠久的骄傲,说,上校,除了吃的东西之外,中国人不会再变什么,我们更讲究表里如一和忠诚。范琴娜把关山林的这句话翻了过去,巴甫洛夫听罢畅怀大笑,然后又说了一句什么。关山林把目光再次转向范琴娜。她的眼睛早已在那里等着了。她说,我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打听你,我差一点儿就去北京找你了。她美丽的眼睛里的雾水越来越重,很快就会变成雨了。关山林粗犷的脸平静得就像一片冷峙的战场,他用平稳的声音说,告诉我上校的话。她在喉头哽噎了一下,她说,上校说,你不但是位令人钦佩的军人,还是一位天才的外交家,他说你的话很幽默——可我觉得你是个根本不顾及别人的人,你一点儿也不幽默!她在最后那句话上提高了声音,这让巴甫洛夫上校有些吃惊,他想他刚才说的是一句轻松的话,有必要把音节拔那么高吗?关山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坐在那里很稳,腰背笔直,目光丝毫不游移。他说,你什么都不懂,你还是个孩子,但如果你想来第二次,在工作的时候说这种话,我就下令降你的职!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不看她,他端起茅台酒杯,冲着巴甫洛夫举了举,说,为你那狗屁的幽默干杯!
那天晚上关山林回到家时有一种烦躁的表情。他先嫌司机把车开得太快。又没仗给你打,你开那么快干什么?他说。在敲了三次自己家的门后他似乎不耐烦等了,竟一脚把门踢开走了进去,吓得跑来开门的朱妈连忙贴着走廊的墙壁站着,害怕挡了他的道。这天是周末,他第一次破例没有问老大路阳的情况,也没有去孩子们睡的房间看看那个在梦中还在诡秘微笑着的宝贝大儿子,害得朱妈一直没敢栓门,直到半夜还坐在床边等着他进去“查铺”。乌云那天在赶写一份报告。乌云放下笔,走过去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门锁,什么也没说。她在关山林听不见的地方小声吩咐朱妈,让朱妈用凳子把门顶上,明天再请修缮队的工人师傅来换锁,然后她进了屋。她问关山林吃过饭没有。关山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只管在那里脱衣服。他把脱下来的衣服往旁边随便一丢,就上了床,拉过被子就睡了。这是他出差半个月后第一次回家,对乌云来说这是一份牵挂告一段落的突然欣喜,她本来有很多话要对他说的,可是那一脚把它们全踢得无踪无影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火,他可以责备她们没及时听见他的敲门声,但没有必要一定要把门踢破。她站在那儿,想她应该为他分担点什么,肯定有什么原因刺激了他。但她不知道怎么接近他。一床被子成了他固若金汤的防线,她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他太疲劳了,一切等明天再说吧,她这么对自己说。她从床头拿起他的衣服把它们挂到衣架上。她闻到一股浓烈的汗渍味。她能肯定他在这半个月时间里一次澡也没洗过,也许连脚都没洗过。这让有洁癖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忍受。她轻声说,起来洗个澡再睡。他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不洗。她说,我把水给你放好,干净衣服给你拿出来,你快点儿洗,几下子就完。被子里的他没动。他肯定是累坏了。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走开了。她到厨房打了半盆热水,拿着肥皂和毛巾走回来。不洗澡,脚总该洗一下吧。几乎所有的军人都喜欢烫脚,那是解除疲乏的最好方式,他为什么和别的人不一样呢?她用一只凳子把洗脚盆架好,坐到床头,揭开被子的下端。他如果真的累了,不想动,那么她就来给他洗好了,当年在合江她嫁给他的那天晚上,她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她把他的一只脚拿起来,轻轻移到水盆边,一只手去拿肥皂。他突然用力一蹬,脚从她的手中滑落,水盆倾倒在地上。她呆在那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猛地揭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冲她大喊,我说过了,我不洗脚!我不洗就不洗!她吃惊地看着他,半身水淋淋的,手里还捏着一块肥皂。她说,洗一下脚又有什么?难道不好吗?他喊道,不好!非常不好!她说,为什么’!他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愿意!你这么做,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想给你洗个脚。他说,我要你洗什么脚?他的脸上有一种恶毒的青苔在迅速蔓生,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嫌弃我,你嫌我,你连门都不给我开!他气得呼呼直喘气。泪水飞快地涌上她的眼眶,她想这算什么?这有什么意思?她想他太过分了。她使劲保持着声音的不变调。她说,我不想吵架。我们别吵架。他冷笑道,谁跟你吵架?你说我跟你吵架?你把我说得也太没有觉悟了!我可不是家庭妇女!她说,你这样会闹醒孩子的,实际上你已经把他们闹醒了。他的笑简直恶毒极了,好啊,他们醒了就让他们进来吧,也许他们也会嫌弃我,这样你就更得意了,你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他这么说。她的泪水流下来了,不可抑止地流下来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他知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把什么东西推倒了并用他的脚在上面践踏?他是个职业军人,一个出色的有着丰富经验的职业军人,他当然懂得如何杀伤对方,在这方面他太有经验了,他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他是个蛮横霸道的老手!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坏孩子,一个比路阳还要不可救药的坏孩子!她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的泪水越流越猛。她不愿他看到这个,她转过身来,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子,裤腿上一路滴淌着水走出屋去。她听见他在她的身后喊到,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想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