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翎战役之后,北满土匪主力大部被歼灭,独立旅奉命留下一个营的兵力外加骑兵连配合嫩江军区部队继续追剿流寇谢文东等人,其余部队回合江整修。
刚回到驻地,张如屏就打电话过来说,老虎,你怎么回事儿?你也不去看看人家乌云?你把人家姑娘撂在那里,一撂就是大半年,这算什么?关山林说,怎么不看,我当然要看。我正收拾着呐。我正在洗澡,我着了一身虱子,我身上的泥有一寸厚了。我总不能就这样去吧?张如屏在电话里笑道,刮刮你的胡子,重点是你的胡子,别让人家姑娘以为是来了劫匪。关山林说,我就是劫匪,我不是劫匪又是什么?两人又说笑一阵,各自放下电话。
乌云对关山林和邵越的出现又惊又喜,惊的是几月不见,旅首长竟会亲自来看望她,喜的是邵越一见面就告诉她部队刚打了大胜仗。乌云拉着邵越的手又蹦又跳,高兴极了。关山林和邵越到牡丹江市里住的是旅店,关山林没有亲自去学校,坐在旅店里,叫邵越去把乌云从学校叫出来。乌云也没问他们来做什么,找学校请假,学校纪律很严,一般是不让学员请假的,知道乌云部队的首长来看望她,才准了半天假。乌云见了关山林,还是觉得局促,不管怎么说,他是旅里的最高首长,再说,他一直板着一张脸,腰板挺直地坐在那里,拉长了声音问了她一些关于学校里的事情,硬绷绷的,问过之后就再没有话了,让人感到紧张万分。倒是和邵越有说的,邵越告诉乌云部队最近都到了什么地方,打了一些什么仗,消灭了多少土匪,缴了多少枪,说得眉飞色舞,唾沫直飞,乌云听得津津有味。乌云也告诉邵越一些学校里的新鲜事,怎么学习,课余有些什么活动,同学中有些什么趣闻,老师又怎么样,同样把邵越听得大眼瞪小眼,新鲜极了。两个年轻人又说又笑,抢着打断对方的话头,说自己知道的新鲜事,你一句我一句,倒把关山林一个人冷落在一旁。关山林有些犯困,坐在那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接不上什么话。邵越看见了,心里清楚自己的任务,不能喧宾夺主,就收住话头,说,旅长,你在路上不是说,到了牡丹江,要请我和乌云好好吃上一顿吗?你看天已晌午了,咱们该吃饭了吧?邵越这么一说,关山林来劲了,立刻说,行!我说了请你们吃饭,我说话算话,你们说吃什么,你们点!邵越闹着要吃驴肉饺子,乌云抢着说要吃小点心,东北传统小吃不老少,像什么酥脆咸香的缸炉椒盐饼、皮薄馅嫩的三鲜烙盒、蜜甜筋糯的糖皮果子,这类小吃平时乌云看着眼馋,就是捞不到嘴里,这回有首长请客,拿邵越的话说,叫打首长的土豪,正好美美地享受一顿。三个人说着就出了旅店,沿着街走,找了一家挂着八珍林呵漆面朱红牌子的酒楼,进去坐了。跑堂的见来了主顾,立刻过来让座抹桌酌茶,招呼客人点了菜,唱着名号进去烧锅了。乌云见一下子点了四五个菜,吓了一跳,说,小邵,要了那么多菜,得花不少钱吧?咱有那么多钱吗?邵越得意地说,乌云你放心,这次来,我把咱首长的家当全带出来了,别说这桌菜,就是躺在牡丹江市里吃三天,咱也不赊帐。说罢,从随身背着的牛皮包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来给乌云看。乌云笑道,瞧美气你的。一会儿菜上来了,三个人就着一大箩白面煎饼敞开怀可劲地吃。关山林和邵越都抢着给乌云拈菜。关山林说,小鸟你吃菜,你多吃菜。乌云说,我吃着呐,我都没停下来,这菜真好吃。关山林说,好吃你就多吃,多吃你才能长胖。你长胖了才能有劲,才能有力气打仗。邵越说,旅长,你说错了。关山林说,说错了么?我怎么说错了?邵越说,乌云是学习,乌云不是打仗。关山林说,谁说她不是学习了?我说了她不是学习么?她学习是为什么?她学习就是为了有本事打仗,要不是为了打仗,她学个什么劲?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你看我这样说,错了没有?邵越说,你这样说当然就对了,你这样说是躲猫猫呢。关山林说,这怎么是躲猫猫,这是迂回,迂回你都没弄懂,你白跟了我三年。关山林说完,就眨着豹子眼大笑。乌云被感染了,也跟着笑,笑得差点儿叉了气,那一笑,就把她和关山林之间的戒备和隔阂消除了不少。乌云想,原来首长不光会板脸,也会笑呀。三个人说着吃着,风卷残云地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饼也吃光了,吃得三个人直喊肚子撑得慌。吃过,邵越叫来跑堂的算帐,邵越掏出一把钞票数给跑堂的。跑堂的说,老总,边区票我们不收,你给换换。邵越就另换一把。跑堂的说,华北金元券我们也不收,您老再给换换。邵越就再换,这回是蒙古币,老大一把,跑堂的看着直摇头,说,老总,咱们也别费周折了,您哪,有白的黄的就掏出来,要没有,黑的也行,除了这三样,别的我们一概不收,不是我们一家这样,您出门打听打听,兵荒马乱的,中央军已打到松花江对岸了,谁还敢收那些花杂票子呀!邵越抠着头,为难地道,掌柜的,咱银元黄金烟土一样也没有,咱只有这一大堆花杂票子,要不,都给你成不成?跑堂的把头摇得拨郎鼓似的,说,不成,老总你若这样,你就是放我老百姓的血了。邵越窘得不得了。乌云也窘,吃了人家那么一大桌菜,吃也吃好了,喝也喝足了,到头却付不起饭钱,乌云就小声埋怨邵越道,小邵你也真是,你也不事先问问这些花杂票子能花不能花,还说躺着吃三天也不赊帐,现在好了,让人以为咱们吃混。关山林先坐在一边等着邵越付帐走人,这时就说,你这是什么话?谁说咱们吃混?咱们民主联军的人,咱们能吃天,能吃地,能吃老百姓的混?咱们不能嘛!说着,就转头去问跑堂的:该你们多少钱?跑堂的先前就一直在注意他,看他穿着日本的黄呢军大衣,知道他铁定是个当官的,又见他剑眉豹眼,虎口狮鼻,胡子刮得青碴碴的,举手投足之间总让人隐隐嗅到一股没洗净的血腥味,心里先就有些怵,赔着笑脸说,长官,不敢说该,照说呢,您老三位能来小店吃饭,是瞧得起,给了面子,不敢找您老讨赏,只是小店本钱小,生意难做,实在赔不起呀!关山林说,你这人好嘴碎,问你该多少钱,你照直说就行了,怎么全是废话?跑堂的连忙笑道,长官骂的好,小的就是嘴碎,小的再不说废话了——按说呢,五个菜,三荤两素,一箩饼,两壶茶水,该收长官的两块三毛,咱给长官的添了气,这零头就舍了,您老给两块就中。关山林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镀金怀表、往饭桌上一搁,说,你看这个值不值?跑堂的也不拿表,斜着眼看了看,说,这是瑞士货,二十块也添不进来呢。邵越急了,说,旅长,这可是司令员送你的,你还指望它打仗呢!跑堂的一听关山林是旅长,脸都白了,说,旅长爷您快把宝贝收好,您这是扬威呢,我就是饿死,也不敢讹您老的宝贝呀!说着就从桌上拿起表来往关山林手里塞。关山林接了表,捉住跑堂的手,大巴掌一拍,愣又给他塞了回去,也不说话,拽着邵越和乌云就往饭馆外面走。跑堂的追出来,三个人走得快,哪里还追得上,早没影了。关山林出了饭馆就大步往前走,邵越和乌云得小跑才能跟上,一气走出两条街,关山林还不住地往后看,问,追来没有?追来没有?邵越喘着气说,舍了烂豆,换了键牛,谁还会追?你以为都像你呀?做了赔本买卖还像亏了多大心似的!关山林听说没有追,这才放慢脚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嘿嘿笑道,你别说,我还真觉得亏心,幸亏我有块表,要没那东西,我就寻思着先把你押在饭馆里,让你替人家做两天苦力抵饭钱。邵越大叫,你要这么说,你就一点儿首长的样子都没有了!哪有首长把自己警卫员卖劳力的?我是替你心疼表,你倒寻思着算计我,你对你的牲口也没这样呀!关山林见邵越这么当街一嚷,街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们,连忙拉了拉邵越的袖子,说,你小声点儿不行?你让人家看咱们西洋景呀?邵越还在生气,说,谁叫你想坏主意,你想坏主意,我连嚷也不能嚷呀?牲口急了还叫呢!关山林说,那我不想坏主意了还不成吗?我就想了,不是还没把你押出去吗?两个人争着,乌云就在一旁捂着嘴偷偷乐。乌云觉得,这两个人真逗,哪里像首长和警卫的样儿,到像是一对进城卖了柴禾争着做主买糖瓜还是打老酒的父子俩。这么乐着想着,三个人沿着大街又往前走了好长一段。乌云心境好,就说,旅长,你到市里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也请了半天假,干脆,我就陪你和小邵逛逛吧。关山林说,逛哪儿?这溜直的大街上满街是人,走悠了不得劲,走急了又撞人。乌云说,去戏园子听戏吧?那里面人多是多,不走动,也撞不上。关山林摆手说,我不听戏,一张脸涂得红黑花杂的,像活鬼,叽哩哇啦扯着嗓子吼,半个字儿也听不懂,不去不去。乌云说,那我陪你和小邵逛公园去怎么样?关山林说,公园?公园有什么逛头,不就是花呀树呀的,假模假样的,哪有甸子里那些草花实在,要看我不会上甸子里看去?我看它?乌云听关山林这么一说,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呆涩,心里想,陪你逛戏园子你不爱,陪你逛街你不爱,陪你逛公园你又不爱,你当大首长的,原来就这么难侍候。关山林也看出乌云的为难了,心里想,人家女同志是一份好心,人家这也是阶级感情,这么一想,就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说,我看这样吧,你和小邵一块儿去公园,你们年轻人,喜个花呀草的,喜个风景儿,你们去公园不冤枉,我回去睡觉,这两个月打仗打乏了,把我困得够呛,我就乘这个空补补。邵越说,那怎么行,那成什么了?乌云心里没谱儿,说,我看这样也行,首长回旅店睡觉,小邵咱们俩去逛公园,两头都就着好,我看没什么不行的。邵越还想争辩,关山林一旁已急得发火道,这是我的主意,有什么不行的?我现在命令你们,邵越乌云,你们两个听令,立刻跑步去公园,不到天黑,不许回旅店吵我!谁要吵了我,我拿马鞭子抽他的屁股!邵越见旅长动了真格,不敢再犯犟,一旁乌云过来拉了他,两个人高高兴兴奔公园而去。关山林送走了他们,这才心满意足地寻道回到旅店,开了门,脱了鞋,拉开被子,蒙头大睡起来。
邵越果然到点灯时分才回到旅社。邵越回来之前,先把乌云送到了学校,乌云只请了半天假,点灯之前必须回校。邵越玩得满头大汗,一回旅社就抱着茶壶大口灌凉白开。关山林被闹腾醒了,披着大衣迷迷糊糊坐起来,说,回了?邵越说,回了。关山林说,她呢?邵越说,哪个她?关山林说,还有哪个她?你狗日的少装糊涂!小心我踢你!邵越笑道,我送她回学校了,学校只给了半天假,点灯以前必须回学校报到。关山林有些遗憾,说,怎么就回去了?怎么就给了半天假?邵越也不理,忙着找东西擦汗。关山林摸摸索索起来,坐在床头,拿眼睛不住地睃邵越,看邵越没搭理,又咳了几声,邵越还是不理,关山林急了,骂道,你小于混球!平日你一张嘴快的针都缝不住,怎么今天到成哑巴了?邵越就笑道,你是首长,你让人说人才敢说,你要不让说,谁还敢找骂呀?关山林说,我就骂了,你能说我军阀作风不成?你要再给我拿爪,我还骂!邵越知道不能再逗他了,就坐下来,也不擦汗,从头到尾把怎么在公园里玩的,玩了些什么,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一样不落地详细说来。关山林听得很认真,听完,还不解气地追问道,就这?邵越说就这。关山林说,这就完了?邵越说,不完了还能怎么?关山林说,你小子没藏着掖着什么吧?邵越说,我哪敢呀!你要真觉着不过瘾,我就给你现编点儿什么吧。关山林一瞪豹子眼说,你敢!我不歇了你!邵越连忙躲开,到一边去擦背,擦完穿好衣服。关山林睡了半天,觉得肚里饥了,就打发邵越去弄点儿吃的。邵越有了中午在饭馆那一出,不敢再冒次,出门去找旅店的掌柜说好话,好歹用一把蒙古币和金元券换了两张大饼,邵越又顺手牵羊,在后院灶房里偷了一把大葱,把大饼和葱拿回房间,找掌柜的讨了点开水,两个人一口大饼一口开水,美美地对付了一顿,然后躺下熄灯继续睡觉。
乌云请了半天假,不好再请假,关山林留在牡丹江市里也没有多大意思了,这样他和邵越俩第二天就启程回到合江驻地。金可一见关山林就问,老关,怎么样,这回打上了吧?关山林装糊涂道,什么怎么样?打上什么了?金可说,还能有什么?攻城呗,打阻击呗,目标明确,战略战术咱可是早就订好了的,未必你打错了目标不成?关山林说,谁说我不明确?谁说我打错目标了?我明确得很,我半点儿也错不了。金可说,那不就结了,那你倒是说说,这回打上了没有?关山林脱了大衣,卸下身上的枪带,一边找水来洗一脸的灰尘,说,你当搞对象和打仗一样容易呀?就是打仗,也得分个段来打吧。金可狐疑地盯着他的脸看,说,老关,你不用转移目标,我看,这回是凶多吉少,八成你别是被人家小鸟冷落了吧?关山林正往脸上撩着水,一听这话急了,也不顾脸上脖子上全是水,大声嚷嚷道,谁冷落了?我被谁冷落了?我能被冷落吗?我刚才是不稀得告诉你,怕你听了眼馋,我实话告诉你,我和乌云,我们不但吃了饭,我们还在一起逛了大街,逛了公园,一直逛到天黑,我们亲热得跟什么似的,你倒是说说,有这种冷落法吗?你有本事,你照这个样子冷落一回我看看!金可听关山林说得这么威风,有些不相信,心想,就凭你,人家乌云怎么能够像你说的那么热闹,心里这么想着,一眼看见邵越躲在门外偷偷地乐,就叫道,邵越你进来。邵越听政委叫,连忙止住笑,进屋了。金可说,邵越你给我说老实话,这回你跟旅长去牡丹江,小乌对旅长怎么样?邵越绷着脸,立正道,报告政委,这事我不知道!金可说,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你们没见着小乌?邵越说,报告政委,见是见着了,但是我只见着一面,过后旅长就把小乌拉走了,直到天黑才回来,我光在旅店睡大觉了,所以不知道!关山林先是一头汗,听着邵越这么说,才舒了口气,洋洋得意地对金可说,怎么样,我自己说了没用,人家群众说了该有用吧?你听听群众是怎么说的,打一大早出门,到天黑才回,就我和小乌俩人,不用我细说,你自会知道这仗打上没有,打成了什么光景儿,不是我说,我关山林从来不吹牛!金可这回信了,说,好你个老关,人家乌云才十八岁,你把人家往公园一带就是老半天,你也不怕作孽呀。关山林说,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早估摸着该这么打一回了!接着又说,邵越你站着犯什么傻?你不会去帮靳忠人遛遛马去?邵越听了,一缩头,连忙跑出屋去。到了晚上,邵越给关山林打水烫脚的时候,关山林想起什么,说,你今天,嗯,这个,在政委面前办的那件事,你是办对了,办得好。不过我警告你,这事只此一回,要是我发现你在我面前也玩这一手,我可对你不客气!邵越把擦脚毛巾递给关山林,不服气地说,要是下次还遇到这种事,我还玩不玩这一手?关山林瞪邵越一眼,说,你当还有下一次呀?你别做梦了,下一次,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关山林话虽这么说,但事情要办起来,却并不那么可人心。下一次果然是一个人去的,但去的人不是关山林,而是邵越。
1946年下半年,东北的战局变化莫测,四平战役使国共两军大伤元气,杜聿明占领长春、永吉之后,为了实行南攻北守、先南后北的战略,调集八个师约十万兵力围剿民主联军南满三纵和四纵,与此同时,东北局书记、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兼政治委员林彪也在北满组织大部队围剿土匪,国共两军都期望自己的地盘上局势稳定。到下半年,北满共产党的根据地越来越稳定,而南满的国统区却被民主联军的部队骚扰得天无宁日。关山林独立旅所在的合江军区担负着北满剿匪的主要任务,关山林带着部队整日钻老林,涉荒原,卧冰雪,撵得残匪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入冬以后,剿匪的战斗进入关键阶段,在民主联军的大部队围剿下,土匪已陷入绝境,穷途末路,粮源断了,只能靠杀马充饥,盐也吃不上,人人浮肿,走不动路。11月20日,独立旅八团二营五连副连长李玉清率十几名战士经过一个月的追踪,终于在勃利县牡丹江边马弓架山的土地庙里活捉了匪首谢文东。12月12日,东北先遣第一军司令李华堂又在刁翎西北山为独立旅八团一营一连生擒。时过半月,八团二营又在四道河子活捉了匪中将副指挥车礼衍,击毙匪参谋长潘景阳,以后又俘获伪中将军长孙荣久,缴获步马枪千余支,短枪百余支,转盘枪五支,自动枪四支,轻重机枪四十二挺,掷弹筒九个,平射炮一门,迫击炮四门。东北民主联军合江军区司令部和政治部发出布告:合江境内土匪,大股谢李孙张。老谢黑子被擒,活捉李匪华堂。打散了郎亚斌,歼灭了吴长江。本军对于残匪,决予继续扫荡。务求彻底肃清,不留一匪一枪。如果残匪投诚,绝对不咎既往。不打不骂不杀,遣送回家为良。没有地分给地,生活定予保障。倘若执迷不悟,难逃本军铁风。特此剀切告谕,勿再自误彷徨。布告是政治部主任张如屏起草的,关山林拿着布告看了半天,对金可说,好!写得好!老张不愧是秀才,这词儿用得就是好,听着念着上口,每句字都一样,不多不少正好六个,也够他编的了!金可说,他也就是编顺口溜,你叫他来带兵打仗试试?关山林听了这话心里受用,嘴上却说,话不能这么说,不能小看老张的墨水,他这一个字,顶得上一门大炮的威力,要真试,他可比我这没文化的大兵强多了!
关山林忙着带兵剿匪,心里也没忘记在牡丹江读书的乌云,有时候带部队打牡丹江市旁边路过,就打发邵越去看看乌云。入冬以后,又叫邵越给乌云送去了一件裘皮大衣和一双。大衣是从老毛子那边弄过来的,上好的水龙皮,领子是银狐皮做的,脸一贴上就发烫,[革兀][革拉]是上等牛皮做的,做这[革兀][革拉]很有讲究,材料得从活牛身上扒下来,取皮时,先把牛的四蹄皮从脚跟割开,再把牛头从嘴割破,一直卷到脖子,然后一拧,狠狠掐住,用铁丝拴在桩子上,再用木棒狠击牛的屁股,牛负疼往前猛地一蹿,整张皮就从头到尾被褪了下来,牛皮冒着热气,皮不充血,平整,厚薄均匀适度,这样整张的牛皮,去掉四肢、脖子和肚皮上的部位,剩下的才用来做[革兀][革拉],这种鞋帮底相连,不分左右脚,穿时得光着脚穿,要不就觉着烧脚。乌云正愁冬天没御寒的,邵越给送去大衣和[革兀][革拉],乐得她什么似的,当下就穿上[革兀][革拉]和大衣,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说,暖和,真暖和。她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正需要御冬的衣物?邵越说,你是独立旅的人,供给关系在旅里,除了咱们旅谁还能给你置办过冬衣服?乌云说,那,这大衣,这[革兀][革拉],都是上好皮货,放在以前,地主老财家要置办也得狠狠心,凭什么就给了我,我也就是独立旅的战士呀。邵越不敢说这是旅长专门为照顾她弄来的,怕她有负担,不要,便扯了个谎说,咱们不是打下了刁翎和勃利吗,咱们缴了不老少皮货,人人有份儿,也就是随便给你拿了一件,你要不爱要,你脱下来我带回去,给靳长子捂马。乌云听他这么说,连忙说,谁说不要了?要是人人有份儿,我当然要,我这两天冻得都不敢起夜呢!乌云高高兴兴把皮大衣和[革兀][革拉]拿回班里去,惹得班上的人争着摸那毛色。白淑芬瞪大眼说,荷,水龙皮呢!乌云你这回威风了,看夜里捂着烘不死你。德米,你也是部队上的,老看着人家乌云部队上送东西来,你们部队连人影子也见不着一个,你们那是什么部队,连起码的阶级友爱也没有。德米淡淡地笑了笑,也不说话,低头看她的书。白淑芬见德米不搭话,知道那是德米的脾气,也不计较,转回头来小声对乌云说,乌云,我看每次来的这个小邵,对你那么好,那么亲热,别是对你有什么意思吧?乌云不醒事地怔怔看着白淑芬,说,什么意思?你是指的什么呀?白淑芬拿指头戳乌云的额角,说,你这丫头装什么迷糊,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看上你了呗!乌云闹了个大红脸,说,白淑芬你胡嚼什么,人家是一个部队的战友,根本没那回事儿!白淑芬说,战友怎么了,战友就不能处对象了?要都这样,咱们革命队伍不就后继无人了?乌云已羞得不行,说,白淑芬你越说越没样子了,你再这样说,我可就不理你了。白淑芬说,我也是为你好,我是看着小邵那人不错。乌云说,人家当然不错,人家可是旅长的警卫员,担着干系呢,要没点儿觉悟,没点儿本事,能让他当旅长的警卫员?白淑芬笑道,看,看,还说没什么事呢,我还没说什么,自己倒夸上了,俏妹妹夸情哥哥,这可是不打自招!乌云愣了一下,知道是中了白淑芬的套子,让她拿着了,一时再找不出话来抵挡,扑上去就挠白淑芬的嘴,白淑芬抵挡着,两个人闹成一团。
邵越来过学校好几次,每来一次,都要带些东西来,有时还带点儿瓜籽糖枣什么的给乌云,照例说是打了胜仗人人有份儿。乌云习惯了,也不追问,只是吃的用的,都拿回班上去共产,大家一块儿享受。乐得大家都说,乌云你介绍咱们也去独立旅当兵吧,这兵当得,有吃有用,怎么也不冤枉。
乌云离开独立旅好几个月了,心里也着实惦记着旅里,虽说她到独立旅当兵没几天,可打心里,她早已把独立旅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旅里的干部战士当成了自己的兄长、只要邵越一来,她就缠着打听旅里的事,邵越就眉飞色舞地说给她听,说旅里最近在什么地方,打了什么仗,歼灭了多少土匪,缴了多少枪支马匹,说谁谁捉了多少土匪,谁谁在马上打瞌睡,行军时摔了下来,把脸摔肿了,谁谁没护好枪,冻了枪栓,逢了遭遇战一时没拉开枪栓,让土匪的子弹咬了腚。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旅长关山林,说他怎么指挥打仗,怎么身先士卒,怎么三天三夜不睡觉,带着部队在深山老林里追剿土匪。邵越一说到旅长就来情绪,眼珠子也亮了,耳轮子也红了,连比带划,唾沫星子直飞,把乌云听得张口结舌入了迷。乌云就想,咱们旅长可是个英雄呢!把这个想法说给邵越听,邵越不以为然地说,瞧你这话说的,咱们旅长他当然是个英雄,他能不是英雄吗?咱们旅长红军时候就当连长,爬雪山,过草地,没少吃苦,没少打仗。抗战时我在冀西跟他那会儿,有一次吃了日本鬼子的包围,他腿上挨了一枪,腰眼里也中了一枚手榴弹弹片,就那样,他还撑着用刺刀拼倒了四个小鬼子,让你说说,不是英雄,谁能做成这样?乌云听得热血在周身里蹿,缠着邵越要他多讲些旅长的故事给她听。邵越也不拒绝,把他知道的择一些血腥味浓的,绘声绘色讲给乌云听,让乌云听得心惊胆战又欲罢不能。等回到班里,乌云就把那些故事学说给班上的同学听,听得那两个修女连忙划着十字走开。班上的同学们都说,乌云你有这么一个勇敢的旅长,可真福气。乌云嘴上不说,心里自然有许多的得意,想自己因为有了一个勇敢的旅长,比班上别的同学,怎么也多了一份荣誉呢!
邵越回到旅里,每次关山林都要他细细地汇报乌云的情况,政治上如何,生活上如何,学习上如何,点点滴滴都要说仔细了。邵越说油了,有时候就不免不耐烦,说,每次都这么汇报,也不嫌罗咳,干脆,下回你自己去得了,省得我来来去去过嘴,牲口贩子似的。关山林一瞪豹子眼说,你说什么?谁是牲口?你是说乌云?你是说乌云是牲口?你小子好大胆子!邵越说,我说乌云是牲口了?我说了?我没说嘛,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你不能胡赖人,首长也得有个首长的样子,首长要赖人就不像首长了。我的意思是说,你完全可以自己去看看乌云;省得我在中间夹着,有什么话你们也说不上。关山林知道邵越也是替自己着想,坐在那里不吭声,再吭声时,眼也直了,声音也颤了,铜打铁铸的汉子,生平头一回让自己的警卫员看到了眼里的雾气。关山林低沉着嗓子说,小邵,你这话,算是说中我了。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就不想去看看小鸟?我当然想,王八犊子养的才不想!我不光想,我还做了梦,我梦里都和小乌在公园里逛着你别说,那假模假样的花呀草呀景呀,摆在那个场合还真让人舒坦。我怎么不想,可现在部队正打仗,我怎么离得开!哪有部队在老林子里躲死奔生打着仗,当旅长的却在牡丹江和对象逛着公园!你让人家怎么说我?我关山林参加革命快二十年了,还从没让人指着脊梁骨说过小话!我就是再想,也得挺着熬着!我得拿出一个共产党旅长的样子来给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