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门的时候正是太阳初升的早晨,开阔的原野被照得一片橘红。我知道这是一次短暂的告别。一直往东,继续这无边的游荡……穿过田野上纵横交织的小路,往东南方向斜插过去,翻过山的慢坡就可以直接抵达城市的南郊。那儿吸引我的是一位老红军,他的居所坐落在一所中专学校里——“如果路过那儿,你可一定要去看望老人家啊!”朋友叮嘱着,电话未通,就特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上。
想象着即将见面的那个老人,脚步不由得在加快。我相信他能够强烈地吸引年轻人,当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况且我一直想着一个叫荷荷的姑娘,忘不掉她就是被一个叛逃的不肖之子给害惨的,而那个家伙就是老人的儿子……我觉得奇怪的是,一所中专学校怎么会建得远离城区?大概当年那个设计者多少有点修行的情怀吧,硬是把一个学府搁置在荒凉中。如果沿一条缓缓的坡路转过那个山嘴,会花上很长时间,我于是决定径直翻过山岭。
和缓的山坡上长满了侧柏和黑松,还有在别处极为罕见的樟子松。辽东桤木足有二十多米,它们一连多株站成了一排。除此而外还有房山栎和箭杆杨。灌木中有罗布麻和爬蔓的杠柳。篱打碗花开得何等清丽。一只四声杜鹃好像在端量我。活跃在林子里的还有小星头啄木鸟,灰色山椒鸟,红点颏——它故意在我走近时才飞开一点,像是要存心挑逗一个进山的人。老野鸡在山的另一面嘎嘎大叫,像是在那儿发出了预警呼告。
山坡渐渐陡起来,从裸露的地方可以看到花岗岩和石灰斑岩。这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呈东南西北走向,实际上属于更远的砧山山脉,是离大海最近的一段。翻过山脚,那些稀稀疏疏的建筑就尽收眼底了。原来这儿临近一个郊区的村庄,它北边几华里远就是那所学校了:建筑比较整齐,大都是一些红砖平房。校区套了高高的院墙,一些箭杆杨从墙内挺起,从外部看很像林泉精神病院——我这样端量时心里一阵惆怅,脑海里飞快闪过了朋友的影子……从这儿到那片校舍只有几公里远了,它的上方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透出一片神秘的宁静。
那个老人原来藏在这样一个地方。望着那一排笔直的钻天杨、红瓦绿树,竟然使我踌躇起来。看看前方,突然觉得他从不希望被人打扰,只想一个人在这儿独居……人哪,要在大地上逗留几万个白天和黑夜,这期间要经历多少坎坷曲折,还有怪诞和奇异、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多场景在人生之旅上只是一闪而过,只是一瞬。可是它如果在命运之轨上爆亮了一个炽热的光点,就让人永生难忘。人与人是何等不同。
从山的慢坡到那道小溪之间是绿茵茵的一片——远远的看不清是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大片苔菜。这种菜绿得发黑,叶片厚厚的,可以从秋天绿到冬天,一直到满身墨绿挂满冰凌。春天开始它就要长出长长的苔,然后开花结籽。这么大的一片苔菜真是美极了。
这片平展展的沃土是一片开阔的河谷:砧山山脉丰富的山落水一直冲刷下去,开拓了滨海平原。整个的东部城市就坐落在一片淤积土上,而很久以前脚踏之地就溅着海浪……淤积物渐渐铺开,浩浩河流挤到一边,而后又成为一条溪流。历史上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渐渐落下,只留下一片沃土。这是一个逐渐干结和安静的过程,或许它还远未结束——由此联想到一片片旱荒,让人不寒而栗……
一个老人戴着斗笠,穿了一身土布衣服蹲在苔菜地里。我走了过去。他手里有一个小铁锄,我还以为他在锄草呢,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正用这把小锄子将苔菜挖出来:隔一棵挖一棵,放到旁边的柳条篮子里。他挖得很深,只为了把苔菜的肉质根茎也全部挖出。我知道苔菜根很好吃。他可能就是学校南边村子的人,高瘦,面容肃穆。我在旁边端量着,看他用心地挖出一棵又一棵苔菜。
在这个春天一样的秋天,不知为什么有怎么也赶不开的忧郁。这个时刻真该有一个同伴。一排排钻天杨下的红色房舍,我正悄悄地走近你……一个终生奋斗和漂泊的长者,你会给我什么灵感什么勇气?你会是这个时代的活化石吗?
当我跨入朴素到极点的一个小院里,弄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老红军之家,两眼竟有点迷蒙:我揉了揉眼睛。这是三大间红砖瓦房,耳房长长的,可能是厨房和卫生间,顶部有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在强烈的光线下,我首先看到了西面一间窗户下那丛浓烈开放的美人蕉。它水汪汪的,红色花朵像傍晚的太阳那么红,火红火红。
一个女人给我开了门。她站在院子当心。我马上看清了她——三十岁左右,一个真正的大块头,又粗又高,大脸庞,洁白的皮肤有点红;头发乌黑浓旺到令人难以置信。我刚问了几句,她进一步向我肯定:这就是老人的家。我那一刻倒想知道她是谁,她与那个老人又是什么关系?忍不住问了一句,原来她就是老人的儿媳!好嘛,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逃开了,把她一个人抛在了这里……我问老人在不在,她说他去东边挖苔菜去了。
我马上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那个老人。我“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苔菜地就在不远,那个老人还蹲在那儿。离得老远我就看到了他头顶的一团白发,雪白雪白,在阳光下闪亮。旁边是一个竹篓和一顶斗笠,他穿了软软的灰白色上衣,一条旧军裤,是的,他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们竟相见在一片苔菜地里。
我转到了他的正面。他一抬头,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老了,皱纹纵横,头发雪白;惟有一双眼睛跟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同——我想很久以后还会琢磨不停的,就是这奇怪的眼神——犀利而沉默,透着说不清的警觉和怀疑……我想向他说明来意,可怎么开口呢?我算是什么人呢?崇拜者?探险者?一个前来请教的学生?一个好奇的城里人?我想尽力把一种意思表达清楚:我是他朋友的挚友,我代他来看望他;我同样是一个很早之前就怀着崇敬之心的“后来者”,而且我有一封信件……他看了信,又仔仔细细放到兜里,嘴里“哦”了一声,自语一般:“好吧。”我说我们两个人刚刚在一起,有过一夜畅谈呢。他瞥瞥我背上的背囊、蓬乱的头发和旅途上沾满了泥巴的一双鞋子,蹲在那儿吸了几口烟,然后继续伸出小铲去挖苔菜。
我也蹲下来。后来我很快说起了一个叫荷荷的姑娘……他的铲子停下了,把烟斗收起:“你从她那儿来吗?”
“我是她男人的朋友,和他们住在一起……”
“她怎么样了?”
“时好时坏,现在……”
老人没有吭声,又开始一下下挖着苔菜。肥肥的根茎被挖出来,他抛到了篮子里。篮子已经快满了,他搓搓手站起,把斗笠戴到头上。
“走吧,跟我回家,去吃猪肉炖苔菜吧。”
2
我们回到了那个小院里。进了老人的西间屋,一眼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大书架上插了一排排书。在这个光怪陆离,满世界号啕的时代,竟然还有一个老人在这儿默默读书。我在书架前流连,老人去外屋择苔菜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取茶杯,我一眼看到了粗粗的指头和鼓胀的筋脉。我也到了外间。那个高大的脸色红红的女人垂着一头浓发,正与老人一块儿择苔菜。
老人已经鳏居多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到田里忙一阵,种点他喜欢的蔬菜,然后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大块头儿媳叫莫芳,令人多少有点惊奇的是,她的父亲竟是城里我所熟悉的一个文化老人。莫芳是这所中专学校图书馆馆员,大约因为是老红军的儿媳,校方并不强调她每天按时上下班。莫芳当然喜欢这样。她如今是一个真正的留守者,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时刻准备着,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她面容冷淡,很少看别人,只做自己的事情,也不与公爹说话。这是一个在期待中消耗了全部热情,正在默默寻找机会的人。她住在东间屋里,中间一间除了前厅的会客室之外,靠北一点还隔开了一小间,那里有一张小床,可能是留客用的。
老人就让我睡在隔间的那张小床上。
老人亲自动手做饭,一双茧手切着乌黑的苔菜叶,切肉块。这双手总是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旁边看着,插不上手,多少有点尴尬。那个莫芳不来帮忙,择完菜之后就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要帮老人洗菜,老人把我挡开了。好像做饭正是他日常生活中一件有滋有味的事。他把一种宽粉条放在了肉块和苔菜中,然后就点火。这是一种极其简单的做法,多少有点像我们在野外旅行的人做的那种汤水宽绰的野餐。
老人看着火苗燎着铝锅,神色多少和缓了一些。他点点头:“苔菜喜欢肥一点的肉。”
这餐饭,我们三人围在一个洗白了的小木桌旁,每人盛了一碗苔菜炖宽粉肉块。香极了。主食是玉米饼,也是老人做成的,有薄薄的一层硬壳,不焦不嫩正好。
饭后,莫芳又回到她的房间去了。一会儿,从那儿传来了一阵低低的西乐。老人把门关了,和我一块儿回到书房。两张木扶手简易沙发已经很旧了,上面连个套子也没有,沙发布已经开始破损。他给我沏了一杯茶。我想谈谈那些朋友。
他淡淡地应着,好像不愿更多地回忆往事。
我们正说着话,有什么在轻轻挠动那扇门。老人立刻站起,把门打开。原来是一只胖胖的白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在这个屋里出现。显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家伙,一进门就不假思索地跳到了老人膝上。老人抚摸着,端详着它的脸,说:“这显然是个资产阶级阔小姐,不过也拿它没有办法。”白猫妩媚,温柔,尽可能地撒娇。它舒服得脖子伸起,下巴抬得很高,肥肥的前爪按在老人脸颊上……老人拍拍它的屁股:“还是找她去吧,走吧,我们要谈话。”
肥猫一扭一扭离开,头也不回。他起身把门关上,“它每天到我屋里问候一次。它比莫芳好。”
我笑了。老人一点笑容都没有。这样一会儿,他沉沉地吐出一句:“他们是我家的一个耻辱。”
我一声不吭。
“那个混账小子,也许有一天该把他一枪毙了……一个叛国者!”
我看到,老人下巴抖动,一双手也抖起来,“他留下这么个女人,还得让我侍候,她现在朝思暮想的就是滚蛋。她滚蛋好了,不过也没有那么便宜……那个混蛋是随市里经贸代表团出去的,代表团要回国时,他溜掉了。就这样携走了一笔巨款……她要走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那小子在外边也不会好受。不过我这个儿媳也待不久了,再走不掉,就会到别的地方。走吧,我倒希望她早些从这儿离开。”
我有点担心,说:“可那样一来,您的生活……”
“我不需要别人照料,我会一个人打发到底的。”
门又掀开了一道缝,传进来一阵轻音乐。老人赶紧把门关严,“她现在听外国音乐,喝咖啡,吃饭都换上了叉子。正做准备”。
老人呷了一口茶,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这个孽子!莫芳还说他骗走的是大资产阶级的钱,活该——这两个混蛋……”他狠狠捶了一下书架,几本书跌落下来。我帮他收拾着。
老人的书架上没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套用旧了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套很久以前莫斯科出版的灰色布面的列宁文集,还有一些我过去见过或没见过的战争回忆录、传记;除此而外还有一两本相当纯正的文学书籍……我小心翼翼问一句:“您不准备搬家,回那座城市吗?”
他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又说起儿子:“那时候我的这个小子刚刚分到这所学校,还没露出狐狸尾巴;他两口子邀请我和他们一块儿住。其实我来了也就知道了,他们是想利用我来争得一套更大的房子。学校北边就是那个干休所,那儿有很多小楼,其中有一座要分给我,我拒绝了。我喜欢这幢平房,这个小院好!这使他们很失望……我到这里来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与这个城市有好多事儿哩。”
我听不明白。他沉吟着:“就在东边和南边的这些高高矮矮的山里,我们打过不少仗。我为了这座城市流过血,我的战友也死在这儿。我知道来日无多,到了那一天我也想埋在这里。”
3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我发现无论是西间和东间,两个屋里的人都睡得很晚。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勉强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已经八点多了。中间屋里有人活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我穿了衣服走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只肥肥的白猫在撩动一个乒乓球,它的旁边是笑吟吟的莫芳,脸上那种温和的笑从来没有见过。霞光正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我又一次注意到她长得竟然如此高大丰腴。显然,她是那种具有巨大生命活力的女人。
她见了我,脸色立刻有点冷淡,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敲西间屋的门,她咕哝一句:“不用敲了,人早出去了。”
“到哪去了?”
“他每天很早就起来散步,老习惯了。”
我走到了院子里。我想伴老人一块儿散散步。我问老人都到哪些地方走动?东边苔菜地那儿吗?她摇摇头:“他走得很远,有时候一口气走到东边山脚下。”
那可真够远的了,我想。
我在院子里活动着。最能吸引我的就是那一丛浓密的美人蕉。我站了一会儿,觉得身后有异样的感觉,一转脸见莫芳在那儿专注地看我。那只肥大的猫在她腿边环绕。我发现我与她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流。这时候她的嘴角那儿出现了一丝冷笑:
“我知道你是怎么闯到这儿来的,为什么来。”
“为什么?”
“你想调查我丈夫的事儿,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你肯定是集团的人,那个资产阶级鹰犬!好多人都这么做过了,我总是警告他们:别找我和老头子的麻烦,让我们安安静静过几年吧。我的意思是:你来这儿住几天我们欢迎,可是不会欢迎暗探;其实你什么也弄不到,这个你该明白。”
她误解了。我想向她说明点什么,琢磨着怎么解释。但我发现那是讲不明白的。后来我只用这样一句话让她安下神来,我说:“你放心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你说的事情,我只是尊敬老人,受朋友之托来看望他。当然也想听一听他的教诲,就是这样。”
她笑了,这次尽管仍然有点嘲笑的意味,但比刚才好多了。她的鼻子可真高,像混血儿。
“那就好,我们可不希望你是一个麻烦人。早晨吃什么?喝咖啡吗?”
口气比刚才柔和多了。
“谢谢,我还是喝茶吧。”
她的大鼻子动了动,那双描了蓝影的大眼睛跳动了一下,说:“可你无论如何还得承认,外国比我们搞得好,他们比我们有理性,生活方式也科学得多。”
“外国人像我们一样,有的贫穷,有的富有。”
她收敛了最后的一丝笑容:“我跟你说的是‘第一世界’。”
我也笑了,“我跟你说的也是‘第一世界’。他们是比我们富有,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一些臭毛病。”
她像受了惊的小孩子那样缩着身子,向后退一步,“你可真不像个年轻人。”
我告诉她已经不年轻了,四十多岁了,不再天真了。我好像在故意刺激她,又骂了几句外国人的“臭毛病”:“外国人到底有什么好?吃起生菜来像兔子,吃起带血的肉又像狼;外国人到底有什么可尊敬的?”
听了最后一句话莫芳差一点跳起来:“你真的这样想?”
“差不多。”
“你是开玩笑吧?”
“怎么了?”
“我看你这人够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