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双手插在口袋,踱着那无比夸张的八字步行走在公园内的林荫小道上。
他的内心有点复杂,还有些惆怅。
更多的,则是彻头彻尾的无奈。
他不能不无奈,也不能不惆怅。任谁摊上他这些事儿,恐怕都会崩溃掉。
当然,林泽不至于崩溃,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远超出正常男人。一个连死都不怕的男人,通常只会有累的时候,而不会绝望。
叼着一根烟,毫无目的地行走在小道上,偶尔瞥一眼灯火璀璨的王宫建筑,林泽的内心总是会生出一股远远离开这座建筑的心理。
他不是怕麻烦,也不是怕随时可能接受艰难挑战,他怕的,是那种阴寒到骨子里的恶毒。
母亲跟女儿成为一生的宿敌?
林泽想想都觉得阴冷。觉得不可思议。可这就是事实。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轻叹一声,从鼻腔喷出两道浓密的烟雾后,吐出烟蒂闪人。
两年前伦敦有许多地方他可以去,两年后他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少到他不敢随意走动。所以他决定回酒店。
他不怕死,可这不代表他愿意置身危险区域。离开王宫后,他的危险指数便在不断飙升。飙升到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地步。
一万忍者啊——林泽只期望穿着防弹头盔防弹背心防弹秋裤的人在街上走不会遭遇围观。
从计程车上下来时,林泽还未进门便瞧见一名妙龄女郎。她的穿着打扮跟普通OL女郎无异,可她身上的那股子气质,却不是普通白领能释放出来的。纵使到了管理层的女BOSS,也未必有她这份独一无二的气场。
不是女王身边的那位贴身女秘,又会是谁?
林泽揉了揉鼻子上前,那名字大概叫佩妮的妙龄女郎笑语嫣然地说道:“林先生,这次我不请自在,你应该不会责怪我的,对吧?”
“当然不会。”林泽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很客气地说道。“我素来喜欢跟漂亮的女士打交道。”
“林先生真幽默。”佩妮微微一笑,指了指酒店偏厅的休息室,也没跟林泽假装恭维,径直落在一把椅子上,姿态颇为优雅地靠拢双腿,从随手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林泽道。“夫人得知林先生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所以嘱咐我一定要转达您几个信息。”
“嗯。”林泽眉头一挑,心下颇为好奇地望向佩妮。
夫人如此慎重的事儿,林泽相信不是乱七八糟的简单问题。
“林先生不如先看这份文件?”佩妮微笑着说道。
“好的。”
林泽接过佩妮递来的文件,打开略一翻阅,他的表情便有些僵硬起来。
文件的内容并不复杂,也不算多,甚至是Lang费了这张质料极佳的纸张。短短几行字,其实口述也不会花费一分钟。女王却偏偏弄成文件让佩妮转交给自己。林泽不得不对文件上罗列的这个人的身份感到好奇。外加一丝迷惑。
名字是代号。
资料很简略。
甚至没有相片,只有几行简短的介绍。
夜魔。
在林泽听起来很邪恶,扯淡到像某个脑残游戏玩家取的游戏名。性别男。年龄四十三岁——如果还活着的话。国安特工。超一流特工。曾在英国执行一项长达三年的任务,回国后销声匿迹。从此了无音信。
林泽先是仔细地阅读一遍资料信息,而后又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遍,最后,他用极大的耐心逐字逐句地推敲,似乎想从这份文件上寻觅出女王想暗示自己的东西。但很可惜,女王似乎并没暗示自己的意思。她给自己的这份文件,单纯是要让自己认识他。或者说,询问一下?
佩妮见林泽愕然地盯着文件,微笑道:“夫人的意思是,您或许认识他。也可能是听过这个代号万。又或者——”
佩妮没说下去,她只是报以期待的眼神望向林泽。似乎在等待林泽的回答。
“不认识。没听过。没有交集。”林泽很决断地摇头。默默地点了一根烟。
“完全没听说过?”佩妮询问道。
“嗯。”林泽不明就里道。“如果真有这个人物的存在,我想可能是国安列为高级机密了。我没有知道的权限。”
“那也有可能。”佩妮赞同林泽的想法,旋即话题一转,认真说道。“夫人让我转达的第二个信息是——远离伦敦,远离小公主。”
林泽闻言,夹着香烟的手指微微一僵,深沉地扫了佩妮一眼,之后便是眨了眨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好奇道:“理由呢?”
“与你无关。”佩妮简明扼要地说道。“英伦发生的任何事儿,即将发生的任何事儿,都跟你无关。林先生不必卷进来。也犯不着卷进来。”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林泽揉了揉鼻子,潇洒地耸肩道。“但人家已经找上门了。”
“夫人有办法解决。”佩妮说道。
“我尽量。”林泽含糊其辞地说道。
佩妮见他这么回答,先是一楞,旋即苦笑着摇头道:“夫人说,我肯定不能从你这儿得到满意的答复。的确如此。”
“夫人总是这么了解我。”林泽揉了揉鼻子。打趣道。
“林先生,夫人最近很忙,非常忙。所以没时间亲自接见你。希望你能理解。”佩妮很自作主张地说道。
“明白。”林泽微笑道。“夫人满脑袋都是江山社稷,总是很忙的。”
佩妮莞尔一笑,组织了一下言辞说道:“夫人转交的第三件事儿便是如果林先生有时间,可否帮忙查查这个人的下落?”
“夜魔?”林泽表情古怪地问道。
“是的。”佩妮微笑点头。
“我尽量。”林泽仍是给了这个比较含糊的回答。
四十三岁的特工?
若当初是来英伦执行过特殊任务,并且以女王的关系网都查不出下落的人物,林泽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局长恐怕也不会让自己查下去。
在华夏,有许多人物的身份都是国家机密,是不允许调查的。
这一点林泽深有体会。因为他就是其中一个。虽说肯定不如那位绰号夜魔的老特工牛叉,可终究有这方面保密的趋势。
身在其中,林泽自然知道其中的难度。所以也没敢夸海口多久帮女王查出下落。
“这个答复夫人应该会满意。”佩妮微笑道。
林泽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天色不早了。”佩妮缓缓起身,与林泽握手道。“欢迎林先生下次来英伦的身份是游客,而不是执行任务。”
“但愿如此。”林泽苦笑道。
告别佩妮,林泽便径直上楼了。但还没到门口,他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露丝。
她在林泽居住的套房门口游荡着,微垂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却又没流露出在脸上。只是那双碧蓝色的美眸中跳跃着一抹复杂之色。直至林泽出现在她身旁,她才有些错愕地回过神,冲林泽笑道:“吃完了?”
“嗯。”林泽点点头,好奇道。“怎么不进去?”
言下之意是,你又不是没我房间的钥匙。干嘛这么生分?
“不用了。”露丝摇摇头,说道。“还记得我上次向你提过的事儿吗?”
“记得。但我不能给你答复,他们也不能。要看国安的意思。”林泽对这件事儿的态度很敷衍,更深刻一点说就是不愿意。如果他也这么认为,早在鲨鱼那件事儿结束后,就跟国安打招呼了。但他没有。其一是担心这几个家伙不够老道,把命丢在这儿。其二便是国安实在需要他们这批优秀的特工,若在出事儿,国安可就又要花几年培养这么一批优秀特工了。
“我们愿意啊!”
王浩那帮家伙忽地从房间钻出来,齐刷刷地站在林泽面前,表情认真地说道:“老大,既然鲨鱼身边的卧底被拔的差不多了,我认为我们有理由留下来潜伏。反正我们的身份还没有曝光。”
“闭嘴!”林泽冷冷瞪了他一眼,转而向露丝道。“我之前就说过,这件事儿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他们。等他们回国后询问了国安的意思再谈吧。”
“我们已经向局长申报过了。他是同意的。”王浩抢先说道。
林泽闻言眼眸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先是瞥了王浩一眼,转而便向露丝说道:“你还是跟他们说了?”
“没有。”露丝微微摇头。表情平静道。“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我今天来,也是他们让我来的。”
林泽闻言登时有些气馁,莫名其妙地望向王浩等人道:“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王浩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们在跟全球最大的恐怖头子做斗争。”
“全球除了我跟小黑,从没人可以潜伏在鲨鱼的旗下而不被发现。”林泽半点没有骄傲的意思,继续道。“而且我跟小黑险些死在他的手上。”
“我们不怕死。”王浩坚决地说道。
“你们的家人呢?”林泽皱眉问道。“他们也不怕你死?”
王浩愕然,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他们会理解我的。每个人都有死去的一天,重要的是死得其所。”
“蠢货。”林泽眉头深锁,沉默地点了一根烟,几口气将一根烟抽完,这才平声静气地说道。“你们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王浩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
“不会是为了给近水楼台先得月吧?”林泽很直白地指了指露丝。
王浩当先挠了挠头,尴尬道:“我们已经放弃了。”
破坏了尴尬僵硬的气氛,林泽没好气地摇头道:“我只是你们的教官,我无权阻止你们的选择。既然局长已经给你们承诺,那你们想如何,都可以去做。”
王浩面露难色道:“但你是我们的老大,我们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草。”林泽不满道。“你们都他妈决定了,这是来打脸的么?”
“不敢。”王浩惊悚道。
“只盼你们珍惜自己的小命。毕竟,鲨鱼是全球的公敌,并不单单是咱们华夏的。”林泽很诛心地说道。
“明白。”王浩挠了挠头,嘿嘿傻笑道。“老大你放心,我虽然没你那么牛叉,但你是我的偶像。我会努力向你学习。”
“学你妹。”林泽摇头叹息道。“你能保住性命就烧高香吧。”
“好嘞。”王浩满面笑容地点头,格外诚挚。
即便局长已经答应王浩他们的请求,但在王浩砍来,若是林泽不答应,他们还是会犹豫不决。如今连林泽也答应了,王浩也就彻底踏实。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王浩很识趣地率众离开,很有觉悟地不当电灯泡。直至走廊上再度只剩下林泽与露丝两人后,林泽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语:“进去坐坐?”
“不了。”露丝微微摇头,说道。“我还有些事儿处理,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我可能也没时间送你,今儿就算告别吧。”
“不请我吃顿饭践行?”林泽打趣道。
“——”露丝略显黯然的情绪被摧毁,微笑道。“宵夜可以吗?”
“也成。”林泽笑了笑。“反正我的晚饭也没吃饱。”
“是没吃吧?”
“你真聪明。”
————每座城市的夜生活都不尽相同。何况是每个国度?
林泽在华新市时颇为喜欢吃路边摊,当然,也有环境的因素在里面。到了燕京,他吃大排档的机会就骤减了。一方面是没志同道合的人,另一方面则是没了那份闲心。
韩小艺可以偶尔陪他吃大排档,却不可能天天陪她吃。她终究是千金大小姐,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孩子。顿顿让她吃这些不太卫生的食物,不说林泽不好意思,即便是不拘小节的韩家大小姐,恐怕也会直接暴走。
英伦的大排档不太多,没办法,林泽只得寻了家还算接地气的餐厅。叫了一桌的本土食物,两人边吃边聊,气氛倒也还算融洽。林泽不忌口,在英伦也生活了几年,早已习惯这边的食物。但也许是即将离开的原因,他的胃口不太好。只是偶尔吃上一口,喝上一杯。跟露丝的话题也慢慢从公事聊到了私事。
当然,不是很私人的。只是一些感慨与唏嘘。
林泽今年二十二岁。还是虚岁。露丝的年龄也不算大。在普通人眼中,他们的年龄还只是刚进社会甚至没出学院的乖孩子,还不是为生活犯愁,为将来筹谋划策的年龄。可事实上,他们的确没担心这些,也没考虑工资是高还是低,是否有条件结婚生子,有能力买车买房。这些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他们考虑的是明年如果还没死,是不是应该休个假,享受一下人生。或者是如果有什么心愿没了,趁着还没死于非命的时候去了结一下。
悲哀吗?
悲哀。
可不管是谁,在做什么工作,处于什么阶段。不都是悲哀的吗?
每个人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在默默地等待死亡了。许多人在等待死亡的同时,还得为生活挣扎,为那荒废潦倒,为那不幸福不美满的生活折腾,等胡子花白,身躯佝偻,气息残喘的时候回头看看。嗨,时光多半被狗啃了。为自己活的日子太少,少得可怜。
林泽可怜。
露丝也可怜。
在社会上挣扎折腾的劳苦大众也可怜。
林泽至少还可以壮着胆子做些旁人不敢做,也一辈子不能做的事儿。普通大众却没这个机会,也没这个胆子。他们得活着,为亲人活着,为家庭活着。
跟这些人相比,林泽觉得自己负担小很多,露丝也一样。
他们相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