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所有孩子都戴着口罩进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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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太太 哦,亲爱的,怎么说呢,我看见了两个北京。一个藏在另一个里面。一个崭新的、现代的超级大都市包裹着一个古老的帝都。那个古老的帝都像王府门前的石狮子,油腻腻的——

教  授 那叫包浆。是这个古老的城市乃至这个老大帝国的分泌物,也是它们的黏合剂和保护层。你把它洗干净,石头就散了。

教授太太 什么是包浆?

教  授 包浆,简单地说,就是文化。北京的,中国的。既藏污纳垢,又吐故纳新,坚韧蓬勃,生生不息。

教授太太 我也喜欢那个崭新的北京。开阔,敞亮,那巨大的、速成的奢华假象,充满了人类意志的自豪感,(她掏出垂在内衣里的项链)像施华洛世奇。大个儿的施华洛世奇。我是玻璃,但我比真的还要用心,我科学、浮华、精良,我就是要把浅薄和新变成最有力的武器,打败你。

教  授 来,亲爱的,干杯!你已经部分地理解了这座城市。

——《城市启示录》

所有孩子都戴着口罩进幼儿园。有家长抱怨,要不是马上元旦联欢会,他们才不会把孩子送过来。教室里有两台空气净化器,家长联合给班级买的,但从家到幼儿园这段路得走啊,就算挡住了百分之九十六,还有百分之四呢。为保证出勤率,幼儿园老师也有招,每个小朋友都有节目,彩排了,你来不来?

罗冬雨送完余果回小区,楼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见到罗冬雨,女警察摘掉口罩说:

“您是这栋楼住户吗?能否帮我们开一下门?”

罗冬雨也摘下口罩:“您不是在路口指挥交通的那位警察阿姨吗?”

女警察也认出了罗冬雨:“是您呀。您儿子喜欢双脚起跳蹦着过马路。这影响速度,要注意。”

送余果上幼儿园,经常见到那位女警察,在幼儿园旁边的路口指挥交通。早上时间紧,都掐着点儿把孩子送过去,全抢着乱穿马路。那会儿正是上班车流高峰,那位女警察往路边一站,自有威严,逢有家长带孩子急着过马路,她就拦住车辆,让行人先过。罗冬雨每次过马路都很感谢她,让余果说一声“谢谢阿姨”。

“这是我们的林警官,”男警察说,“林警官是义务指挥。”

林警官说:“嗨,我就是上班前顺手瞎比画。应该由人家正经交警来做才名正言顺。但大家都忙。那地方出过事。”

罗冬雨刷卡打开楼门:“你们这是去哪儿?”

“306报了警,玻璃被人砸了。”

“哦,就是我们家。”

林警官和同事进了厨房和卫生间,一边拍照一边问罗冬雨相关情况。罗冬雨如实转述了余松坡的交代。男警察根本就不认为砸两块玻璃算个事儿,对浴缸里正在成长的霸王龙倒挺有兴趣,捞出来放手心摆弄了半天,说:

“你儿子挺会玩儿。”

“对不起,孩子不是我的。”

“哦,”男警察意味深长地耸耸肩,“都理解的。”

林警官说:“小黄!”

小黄撇撇嘴,把霸王龙放回了浴缸。他进门时就看见了余松坡的照片。余松坡和罗冬雨的年龄差距一目了然。

“没事。”罗冬雨说,“没那么复杂,我就是一保姆,干活儿的。”

小黄终于觉得自己做过了,讪讪地出了卫生间。

林警官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有消息我们会及时通知您和户主,有相关信息也请及时告知我们。可以更换玻璃了。”

送走警察,罗冬雨给物业打了报修电话,他们答应马上就到。她开始打扫一地的碎玻璃,这时候韩山的电话来了。

“罗领导,”韩山的声音裹在雾霾里,有浓得化不开的讨好味道,“方便吗?”

“不方便。”

“哦,亲爱的,你又生气了。”韩山学着影视剧里的腔调,“就十分钟。”

“一分钟也不行。”罗冬雨没好气地说。她知道他想说什么。结婚。结婚。结婚。他爸催了。他妈催了。他爷爷奶奶催了。他七大姑八大姨都催了。谁让他是韩家的长房长孙呢。一群老头老太太都急着抱孙子、重孙子。

偏赶上罗冬雨刚受了刺激。“送你的快递去!”

韩山骑着三轮车正经过楼下。刚刚从分拣货仓里出来,实实在在的一车。他把公司配的电动三轮摩托车重新改装过,自己设计,挡板、货架像鸟的翅膀舒展开来,货箱就是那只鸟的身体。这样,他的车因为宽大显得低矮,几乎要贴到地面上,但它的宽阔和庄严稳重之感让人觉得他驾驶的是一艘航空母舰。他也认为自己驾驶的是航母,这个好感觉让他守住了对快递这一职业的忠诚。“一分钟。就一分钟!我就抱抱。就一下!”今天,韩山坐在航母上心情不大好,哭腔都出来了。

罗冬雨心软了,说:“大嘴熊,真不方便。装玻璃的工人马上到。”

韩山想到余松坡家里来。这种可能性不大。她在余家四年,韩山来北京也已经三年,除了余松坡、祁好邀请或请韩山来帮忙,单为私事,韩山登门只有三次,都是给罗冬雨捎东西,进门坐下来,凳子没焐热就得离开;有时候干脆门都不让进,就门前交接。此外来余家,那就纯属工作,送快递。因为迷上传统的养生学,祁好突然也喜欢上了网购,隔三岔五从遥远的地方买一些稀奇古怪的食材和药物,如果用的是路通快递,那就是韩山送,他管这一片儿。他希望祁好网购的面再广一些,最好啥啥都在网上买,一天最好他能往余家跑十八趟。

此前不这样,余家坚决不网购。余松坡和祁好认为,网购固然有其时代性和便捷性,但全民网购这事儿有点不太靠谱。一个社会的健康运转,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公共生活的发达程度,都关在家里网购,不往实体商业区走,公共空间越来越小,交流就会减少,社会迟早出毛病。即便从经济角度论,大兴网购,似乎从商的成本降低,商户数目暴涨,但于整个社会的消费而言,GDP未必就一定跟着上。出门采购,你不仅会买东西,你还要吃喝、看看电影、逛逛书店,顺手买几支玫瑰,有意无意就带动了餐饮业和其他服务业。也就是说,虽然你出门只买了一样东西,但你让三百六十行都跟着运转起来了。由此,他们认为,网购可以有,迅速刺激消费,但把它抬高到全民网购、全民电商的高度,于社会、于社会中的人并非长远良策。也因此,他们身体力行,尽量不去网购。

但最近祁好突然对古法养生有了兴趣,而养生的一些材料在实体店经常买不到,只好网购。网络是个大世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快递公司很多,总有一些商品派到路通公司手里,韩山申请换到这条线,思路很清晰。之前他跑隔壁的那条线,一条马路之隔。为了移到马路这边,他请同事吃了好几顿饭,外加送了几件老家的土特产,才让同事装病请假,让他乘虚而入。同事也乐得让贤,余松坡所属小区算得上北京有名的高档社区之一,家家户户最不缺的就是钱,最怕的,是出门买便宜货时被邻居撞见。他们极少网购,不是坚持余松坡、祁好那样的发展理念,纯粹就是丢不起那个人。

送快递你总得让我上门吧,韩山就是这么想的。罗冬雨的规矩很多,不带外人进主家,男朋友不行,亲弟弟也不行。罗龙河在北京读书,读完了,毕业了,工作了,跟余家也算很熟了,若非余松坡和祁好同意,罗冬雨也不让进门。姐弟俩站在门口,门里门外你递我取,像做着样子给外人看。但这是罗冬雨认定的职业道德,守得近乎刻板。你有政策,我有对策。原来韩山在中发电子市场一家通讯器材商铺里工作,朝九晚五地看铺子,见女朋友的机会少得他都不好意思跟兄弟们说,朋友们就怂恿他,干快递得了,上了车时间都是自己的。他真就辞了,披挂上阵成了一名快递员。

今天他是真想罗冬雨了。想抱抱。昨天晚上,他隔壁的室友送完最后一单快递,回住处的路上被车撞了。雾霾从天上降下来,能见度都看不清自己的十根手指,对面开车过来的哥们儿心里肯定也不痛快,雾霾弄得他鼻腔和嗓子都不舒服,打了一个不彻底的喷嚏,把油门当成刹车,一脚下去,一辆小长安铃木直直就撞上了室友,当场人就倒地上不动了。警察从室友的手机里找到他和韩山的通话记录,给韩山打了电话。韩山赶到医院,室友浑身插满了管子,除了呼吸和脉搏在,人一动不动。他和他们片区的头儿守到了凌晨三点,因为第二天还有活儿,公司里来了两个领导和同事,他就回去眯了个囫囵觉,也就三个小时,还没睡踏实,闹钟就响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洗漱,早饭,公司签到,货仓分拣,出车。

刚上车,他就觉得悲伤像雾霾一样弥漫了身心。他肯定难过。一个嘻嘻哈哈的大嘴胖子要难过了,那是真难过。听医生的口气,室友可能没戏了,有戏也等于没戏,往好了想,也就是个植物人。这个倒霉蛋,到年底才二十四岁,到现在都没正儿八经抱过一个姑娘,还是个处男。有一天他看一部黄片,憋得脸上的青春痘每一颗都金光灿灿,端着电脑来敲韩山的门,指着一个定格住的高难度的性交镜头,问:“韩哥,男人的这东西真能这么用吗?”这个山西晋城来的小兄弟,再也不用焦虑男人那东西的用法了,也不会再因为长这么大没彻底地抱过一个姑娘而遗憾了。韩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突然面临一个鲜活的人可能突然从眼前消失,还是有点扛不住。贵贱都是一条命啊。

他们其实只共事了五个半月,但他拿韩山当哥,凡事都要听韩山的意见。不痛快的事跟韩山说,路上见着个好看的姑娘也向韩山汇报。他的理想是,回晋城也开家快递公司,所以没早没晚地干。公司名字都想好了:卡通快递。他叫彭卡卡。想到彭卡卡的两只胳膊再也环不住一个亲人,韩山就觉得身体里空虚得厉害,呼呼地往里灌冷风。他想结结实实抱住个人,那种凶猛的饥饿感,足以让他把对方摁进自己的身体里。那个人只能是罗冬雨。在北京,他只有罗冬雨一个亲人。他说,冬雨,我们结婚吧;罗冬雨说,大嘴熊,再等等。

三年前他还在老家的县城里开出租车,每天早上从他和罗冬雨的镇子出门,三十里路开到县城,拉一天活儿,再三十里回到镇上。一天中他只在中午和晚上与罗冬雨互发短信,那是两人都可能闲下来的时候。三四个月他会开车来一趟北京,十二三个小时一口气跑,把一辆最低端的现代车开出奔驰的速度。住一晚,和罗冬雨见一面,一起吃顿饭。第二天睡一个懒觉,养足精神再一口气十二三个小时回去。他觉得这种生活挺好,比之前在县城高级中学食堂当厨师要好玩。他是个白案,馒头蒸得一级棒,教工家属都到学生食堂来买馒头,说他蒸的馒头有面包味。承包食堂的老板为省钱,能省的人全省,开饭时多大的师傅都得到窗口打饭。这也好,那时候罗龙河在高级中学读书,每天固定到韩山的窗口打饭,韩山的勺子往下深一寸,罗龙河就比别人过得好。念高三别人都黑瘦,罗龙河胖了三斤。

但每天跟面团打交道终于让他烦了。面点做得好,老板总让他加班,该休的假也得免。现在学生口味刁,脾气大,没事就用微信、微博、网络论坛搞串联,一个馒头不对味儿,就要造反。有韩山在,起码不会造馒头的反。但罗龙河毕业了,连点徇私舞弊的小乐趣都没了,想看一眼罗冬雨更没门儿,于是干脆脱掉围裙换上西装,敲开老板的办公室,老子辞职,加多少工资都不干了。

从白案师傅到出租车司机,一点儿都不唐突。他好发动机这一口儿很久了。打小这样,能转的东西都喜欢,小到光屁股时玩的陀螺,大到从来都没有坐过的直升机的螺旋桨。转的东西让他想到速度、力量,有种迷人的激情的美。韩山这辈子偷过的唯一一件东西是个掌心大的小闹钟。他八岁,跟父亲去表叔家,摆在八仙桌上的闹钟“咔嗒咔嗒”响,每一秒响一下,一头拉磨的小毛驴围着表盘圆心转着圈走,一秒钟走一步。他看中了那头小毛驴,回家时顺手揣进了兜里。他处心积虑要偷那个小闹钟,为了消掉它的动力,和表弟一起玩时他一遍遍让它响闹铃,到他回家时,老天保佑,小毛驴果真不动了。

但那个毛驴闹钟带来了一系列麻烦。回家他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明知毛驴跑不动,但分明听见“咔嗒咔嗒”的响动,像心跳透过棉袄传出来。他如此紧张,一路都没敢吭声,二十里的土路跟两百里地一样漫长。那咔嗒声最后变成了他的心跳,越跳越快。在他的感觉里,毛驴走一步,他的心脏跳两下,或者干脆就是毛驴加快了速度,一分钟里开始走一百二十步了。正是从这次怀揣毛驴闹钟的回家之路开始,他患上了心动过速的毛病。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原因,每分钟没来由就跳到九十、一百、一百一、一百二。医生说,这孩子营养不良,得补补。父母就开始给他补,每天凌晨四五点起来给他煎一个油鸡蛋,冲一杯热牛奶,每周雷打不动煲一次鸡汤、红烧一次小公鸡。

吃得他恶心,但他不敢不吃。毛驴闹钟一直藏在床底下。那时候他还是个瘦子,站直了像根麻秆,然后就胖了。初一进校体检,重一百二十斤,刷新了初一年级体重的校史纪录。当然,父母很开心,儿子心动过速的毛病终于治好了。

等韩山念到初中二年级,这里摸摸那里弄弄,无师自通地把姑夫的嘉陵摩托车开动了,他才发现,当年他喜欢的那个小闹钟,跟小毛驴关系不大,而是因为它在运动,闹钟是运动的机械之一。白得了一场心动过速,也白胖了几大圈。他喜欢的是运行中的、有速度、有力量和激情的机械。然后,他以减肥为条件,要挟父母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父母不敢不答应,儿子的肥胖已经开始影响健康,可怕程度比单纯心动过速还要厉害。但初中生骑摩托车太扎眼,父亲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学会了骑摩托车,以便儿子神气活现地坐在车上时,他可以给街坊邻居说,这浑小子只是偶一为之。

罗冬雨和韩山就是在摩托车上谈起了恋爱。

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苏北小镇上,一个高中生骑辆摩托车去上学,还是挺拉风的。韩山高罗冬雨一个年级,这也给了他泡学妹的胆量。每天早上他从镇子东边来,到镇电影院前停下,坐在摩托车上装作看橱窗里各种花花绿绿的海报。正经的电影基本上不放映了,三块钱的票价老百姓嫌贵。更多的是各种草台班子、野鸡班子的演出,二十块、三十块钱一票也抢着看,原因是海报上各种画过浓妆的女郎都露着大腿,旗袍的衩一直开到胯上。要是来一个四线五线的歌星、影视明星,票价还要再涨。镇上的人追星舍得花钱。罗冬雨长得有点像橱窗里某个女明星,这是韩山跟她讲的。

“露大腿的那种吗?”她问。

“你多心了。”韩山说,“只露了一条。”

那女明星双手掐腰,两腿交叉站立,只能看见一条光腿。韩山每天早上都是在计算女明星们衣服覆盖率的时候等来罗冬雨。

罗冬雨从电影院旁边的一条巷子里走出来,马尾辫,身材高挑。韩山忍不住会想,她要露出大腿会何等风光。只许露一条。他发动摩托车,缓慢行驶到罗冬雨的右前方,说:

“年轻人,捎你一段?”

“谢谢。不必了。”

“乡里乡亲的,客气个锤子嘛。”

“客气不是给你面子,我没那么礼貌。我只是喜欢走路。”

“你这速度建设社会主义可不行。”韩山说,“上来吧,再磨蹭别人该以为咱俩有啥情况了。”

这种小伎俩玩不出花来。漂亮女生多半都见过点世面,不坐。邀请二十六次,被拒了二十六次。第二十七次韩山得逞了。那天罗冬雨临出门身上来了事儿,收拾好再去学校,时间已经不多了,又不敢迈开步跑。韩山及时出现了。他以为今天又没戏,连人都见不着;他的耐心也到了临界点。罗冬雨上了他的车。

第三十五次又得逞了。罗冬雨出教室就已雷声滚滚,到校门口白胖胖的大雨点就落下来,她没带伞。“上车吧。”韩山停到她右前方。罗冬雨不仅坐上了韩山的车,还钻到了他的大雨披里。韩山开心坏了,借口雨大路滑,不停地把油门往下降。她抱着他的腰,他感受着她的温度,还有让他重新心动过速的后背上两坨圆软的感觉。他绕了道,在镇中心的水泥路上跑了两个来回。妈的,这条路为什么不修到月球上呢。

雨过天晴,韩山再次把摩托车骑到她的右前方。“上车。”

罗冬雨抬腿,像上自己家的车。这一年,韩山高三,罗冬雨高二。

可是今天真不行。罗冬雨想再和韩山解释,门铃响了。物业的师傅扛着几种不同规格的玻璃窗进来。过程很简单,三下五除二,雾霾重新被挡在了窗外。师傅对玻璃被砸这事有兴趣,他在小区里干了快十年,头一回听说谁家玻璃被有预谋地砸了。小孩子过家家吗?

“不过,你们家得注意了。”师傅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是好意,伸脑袋往客厅看看,除了楼梯的那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好像也不是富得镶大金牙的人家。所以他改了口风,“北京大得像海,往哪儿一钻,掘地三尺你也找不出来。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

罗冬雨谢过师傅,送他到门外,回头就拨了韩山手机,没人接。他在路上,已经到了另一个小区。罗冬雨发了条短信:

大嘴熊,别忘了戴口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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