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陈香和老周
老周是陈香的丈夫,也是她同班的师兄,叫周敬言。只不过,周敬言这名字,平日里很少有人叫,大家都叫他“老周”。还在做学生的时候,他就是“老周”了,全班男女,无论大小,大家都“老周、老周”地叫,听起来朗朗上口,老少咸宜,好像他生来就该是个老周似的。
说来,一个班里,比他大的,也不是没有。像贾爱斌,比他大一岁,却很少有人叫他“老贾”。和他同岁的,有好几个,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被人以“老×”冠名,唯独老周,是毫无歧义的。你站在他面前,面对着他的脸,不叫他“老周”还能叫什么呢?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个尊称——“七七·一”全班的老大哥。
老周是个善良的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老周结过婚,有过一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孩子不满周岁时,因为一场中毒性痢疾死了。这件惨痛的事最终导致了他们夫妻的离异。老周的前妻,是一个“北插”,孩子的去世使她椎心泣血地痛恨这个客居之地,她对老周说,我就是回北京要饭也不在这鬼地方待了。于是,她抛下老周走了,当然她没有回去要饭,家里给她托门子找了一个不错的接收单位。但是北京不接收老周,北京有什么理由接收一个毫无名堂的外乡人呢?北京最终使他们孔雀东南飞。
可是你在老周身上,几乎看不到这些伤痛的痕迹,他一点儿也不愤世嫉俗,对世界抱着几近天真的善意。他生来是个天真的人,这使他的笑容纯净而温暖。他像孩子一样欢笑,像哲人一样思考,只不过,年轻的陈香不知道这一切有多么珍贵。
老周不算英俊,远远不算,他有一张扁圆的大脸,中等个头,偏胖,还有一点微微的驼背,总之,他只能是一个兄长似的“老周”而绝非陈香心里的白马王子。陈香甚至都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喜欢着自己,四年的时间,朝夕相处,陈香过得轰轰烈烈又浑浑噩噩,直到她遇上了那个大麻烦。
她几乎没有什么妊娠反应,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变得格外贪吃。她的饭量几乎是以几何倍数增长着。一顿饭,她可以吃下四个馒头、三碗小米粥、两碗大烩菜。他们出去打牙祭,吃灌汤小笼包,她一个人足足吃下去八屉!吃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她的好朋友明翠看出了事情的古怪和蹊跷,当天下午,把她约到了河边,对她说道:“陈香,出什么事了?”
陈香微笑,眯起眼睛看河,不说话。明翠清晰地看到了她鼻翼两侧的蝴蝶斑。陈香的脸,从来是洁净无瑕的,像玉一样纤尘不染,但现在它看上去像张画稿一样纷乱。明翠觉得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团。
“几个月了?”她只好摊牌。
“嗯,怎么算呢?我想想,”陈香回答,“两个月零十三天。”
“谢天谢地!还来得及,”明翠长出一口气,“陈香,今天太晚了,明天早晨,我陪你去医院。”
陈香不笑了,她转过脸来,犀利地、凌厉地逼视着明翠,说道:“明翠,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我放弃这个孩子,杀死这个孩子,对不对?这话,我只说一遍,我要把他生下来。不管谁说什么,千难万难,我也要把他生下来!我想好了,大不了,我不留校,大不了,没有任何单位接收一个单亲妈妈,那我就去海子边摆地摊卖大碗茶,卖糖葫芦,卖烤红薯,要不就开家小饭铺卖油条丸子汤,总行吧?所以,那些残忍的话你最好让它烂到你的肚子里,不要让我的孩子听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翠,我不希望我们从此成为仇人——”
她是认真的、壮烈的,那壮烈的神情吓住了明翠,那是一个崭新的、她不认识的陈香。明翠想,完了,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鬼迷心窍了。当晚她找到了老周,老周是他们的班长,他们班,老周、明翠、陈香是留校的候选人,老周还是他们那个文学小社团的负责人。明翠说:
“老周,陈香闯祸了,你不能见死不救。”
明翠的意思,是让老周去做陈香的工作,打掉那个孩子。她觉得老周说话要比她有分量,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而已。老周听完明翠的话,沉吟许久,说道:
“晚了,明翠,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还没说,怎么知道就没用?”
老周望着明翠,有句话却没有说出口。老周想说的是,明翠,陈香和你不一样,陈香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陈香身上,有一种圣徒的品质,她生来是要牺牲的。老周把这句悲壮的话咽了下去,说道:“行,我试试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这个内陆城市,还没有任何一家茶楼和咖啡馆,像样的饭店也屈指可数,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的那些“上岛咖啡”“第二客厅”之类的场所,还要再等十多年后才会应运而生。老周只能把陈香约到他们共同的河边。他们并排坐在坝堰上,看着脚下无声流淌的河水。水鸟嘎嘎地叫着,老周忽然开口说道:
“陈香,咱们结婚吧。”
陈香吓一大跳:“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结婚吧。”老周搓着肥厚的、像婴儿一样红润的手掌回答。
“为什么?”陈香知道老周是明翠搬来的说客、救兵,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石破天惊地向她求婚。
“不为什么,”老周说,“就是不想让你去海子边摆地摊卖冰糖葫芦,就你这脑子,还做生意?会陪光的。”
“这不算结婚的理由,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你这个傻子,你没有看出来吗?我……我喜欢你。”
“可是,可是——”陈香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可是,我……”
“可是你并不喜欢我,这我知道,”老周断然打断了她,“就算我乘人之危吧!陈香,我们来给这孩子一个家,你做妈妈,我做爸爸,你看怎么样?我不要你现在回答我,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这是不是一个比较好的提议。”
眼泪慢慢涌上了陈香的眼睛。你做妈妈,我做爸爸,这句如同儿戏的话,不知为什么比所有的承诺、所有的誓言都让她感动和心酸。她低头揪下了身边一根狗尾巴草,把它绕成了小小的一个环状,她把它托在掌心伸到了老周面前。
“周敬言,你这样求婚,是不是太简单了?总要有一枚戒指吧?”
老周用粗大的手指,拈起那枚小小的草环,把它小心翼翼地、珍惜地套在了陈香手指上。然后,他轻轻地、温存地搂住了那个怀有大秘密的小身体,他搂着她嘴里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陈香啊,陈香啊……”陈香泪流满面地回答说:“周敬言,你这个傻子啊!”
二、奇迹
她给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叫小船,周小船。
她问老周,“这名字好吗?”
他说:“好。”
其实不好,他想。船是属于河的,而他(她)的父亲,是河。
老周不知道,原本,她想起一个更夸张的名字:不悔。
起初,他们的家,就安在学校集体宿舍的筒子楼里。十六平方米的一间屋子,安了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小床是松木原色的,四周有精致的栏杆,上面吊了蚊帐。这松木小床是老周亲手做的,从前,插队的时候,老周干过木匠。
大腹便便的陈香,坐在阳光灿烂的南窗下,看着老周用砂纸细致入微地,不厌其烦地打磨着那一个个漂亮的小栏杆,松香的气味儿在阳光里像魂灵一样飘散。那是他们俩跑遍了这个物质匮乏的北方城市,怎么也找不到一张合适的婴儿床之后,老周说:“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模仿着瓦西里的语气安慰陈香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果然,两天后,一堆木板堆在了他们窗下,然后,他锯、刨、凿,洁白的刨花飞舞着,于是,陈香目睹了一张婴儿小床在亲人的手下横空出世。
那是迷人的,陈香想,一个父亲在为儿子挥汗如雨。刨子所到之处,薄如蝉翼的刨花怕疼似的蜷曲,蜷曲成某种旋律的形状。它们蝴蝶般飞舞,无声而美。陈香找来许多只敞口的罐头玻璃瓶,透明的花瓶,洗净了,然后把那些形状最好的木头刨花小心地装进去,高高低低地摆在窗台上。阳光照耀在上面,有一种强烈的装饰效果。陈香觉得自己把那个迷人的时刻贮存下来了。
老周说:“只见过把刨花当柴烧的,还真没见过把它当花儿养的,你是第一个。”
她笑了。忽然有一种悲伤突如其来涌上她的心头,雪崩似的。美都是瞬间即逝的,她挽留不住。
孩子是顺产,但有一点小磨难,侧切了一刀,缝了七针。
第一眼看到孩子,红红的,皱皱的,闭着眼,像蜡烛似的插在襁褓之中,看不出像人还是像动物。护士托着他的小脑袋,对老周说:“看,长得像妈妈。”他一下子幸福地笑了。他轻轻地、怜惜地在心里叫了一声:“你好啊,周小船。”
他愿意周小船像妈妈,他祈祷上帝、佛祖、所有的神明,让周小船长得像妈妈。
陈香把周小船抱在怀里,久久凝视着他的脸,陈香望着他皱巴巴的小脸柔声说道:“周小船,我是妈妈。”她让周小船吮吸她的乳房,周小船的嘴,像花骨朵一般嗍着,一抽一抽,魂灵就这样被这张小嘴抽空了。突然他松开了她的乳头,“哇——”一声悲伤地哭了。
她没有奶水。
三天了,她下不来奶。七天了,出院了,她还是没有奶水。
老周给周小船订了牛奶,托人从东北买来了最好的“完达山”牌奶粉。那时,订牛奶需要医院的出生证明,而且,关于牛奶,这城市当时有许多的流言和传说。说牛奶出场时,要兑一次水,分送到了奶站,再兑一次,到了送牛奶的工人手里,还要兑一次水。这城市有条河,叫沙河,沙河里流淌着的,是这城市的生活污水和山上冲刷下来的山水,传说送牛奶的自行车就停在沙河边,把沙河水掺进了牛奶里。总之,那牛奶是稀薄的,靠不住的。
陈香不甘心。
陈香不相信自己的身体是自私的。
按摩、热敷、吸奶器,所有这些作用于外部的方法,一一败下阵来,陈香还是一个不甘心。陈香想,这世界上,没有不分泌奶水的母亲,无论是动物,还是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是一个真理,这是“信”。那些最终没有奶水的母亲,是放弃,而她不,她信,她不放弃。
她四处寻找来那些下奶的民间偏方,一张一张,虔诚地抄下来,贴在墙上。这些偏方看得老周心惊肉跳,老周问她道:“这些东西,你不会真的吃吧?”陈香很惊讶,说:“不吃,莫非把它们贴在这里当画看呀?”
它们让老周恶心。
有一个偏方,是猪蹄。做法是,将一只七星猪蹄,洗净、去沫,白水煮,不加任何调味品,不加盐,加一味中药——通草,煮成奶白汤,连汤带蹄,服食。
另一个偏方,是鲫鱼汤。做法是,鲫鱼一条,去内脏,不能刮鳞,洗净、去沫,清水煮,不加任何调味品,不加盐,煮成糊状,连肉渣带汤服食。
还有一个是米酒豆腐。相比之下,这个偏方要仁慈一些,但也最麻烦。首先,是要先酿出米酒,然后,用自酿的米酒,加红糖,加豆腐,煮成豆渣般的糊状,每天服食两次……
于是,这些没有盐,没有调味的荤腥,这些难以下咽的汤汤水水,就成了陈香每日餐桌上的主菜。好在生活在变,他们匮乏的城市里有了集贸市场,这些东西还不难买到。还在月子里,她就东寻西问向南方人讨来了酒曲,学会了制作米酒的方法。她差老周去买回了一只小缸和白江米,让老周将小缸一遍遍清洗干净,然后自己动手,把江米浸泡一天后上笼蒸成半熟,入缸,再倒入事先备好的凉开水,及一块一寸大小的酒曲,细细搅拌均匀,中间挖出一只深坑,一周后,就有清澈的米酒沁出来了,满屋飘散出米酒香。她惊喜地收获着这劳作的果实,把它们仔细装入玻璃瓶中,用宣纸封好。从此,米酒豆腐就成了她每日必不可少的早点和夜宵。此时,孩子出满月了,于是,给自己买煮汤的食材就成了她首当其冲的工作。她天天跑集贸市场、菜市场、副食商场,极其认真严肃地给自己挑选着那些多孔而肥硕的猪蹄,鳞片鲜亮的鲫鱼,还有至少六年以上的老母鸡这一类东西,当这些东西散发着古怪的气味端上餐桌时,陈香的眼睛里就会闪过一种母兽的神情。她迅疾地端起来,吃得又凶狠又回肠荡气,常常,鳞片沾在她的嘴角,她抬起脸,冲着老周粲然一笑。这种时候,老周心里觉得又恐怖又怜悯。
又一个月过去了,孩子满两月了,她的乳房沉寂着,没有动静,没有响应。
她母亲从另一个城市来看她,对她说:“香啊,认了吧,别再遭罪了,这么长时间不下奶,那就是没奶了。有的女人生来就是石奶,你大概就是长石奶了。”
明翠也劝她:“我说陈香,你再吃这些没盐的汤汤水水,恐怕就成白毛女了。”
她不听,继续吃,吃不放盐的猪蹄,吃不刮鳞的鱼,吃煮成糊状的米酒豆腐。
三个月过去了,仍旧没有消息,她的身体如同一片冻土。三个月的孩子,应该会翻身了,可是周小船不会。稀薄的牛奶使周小船看上去有了缺钙的征兆,他们抱他去医院,打了一针D3。打针使周小船哭得声嘶力竭,陈香也掉泪了。于是,她继续不放弃地吃下去。
老周终于说话了,老周说:“陈香,尽人事,听天命吧。”
陈香回答:“哥,你说,天命是什么?天命就是,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妈妈,都应该有奶水啊!”
老周不说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早就知道,陈香身上,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圣徒的品质,她理所当然地把奇迹看作世间平常的事。老周想,让她折腾吧,豁出去,就让她折腾一年,莫非等孩子满周岁了,该断奶了,她还不死心吗?
就让她折腾。
折腾着,一百天到了。一百天头上,他们为小船操办了一个小小的“百日宴”,在外地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没惊动,只请了楼下的明翠夫妻。明翠也是刚刚出满月不久,她生下了一个八斤的男孩儿,十分壮硕,但奶水不足,明翠的奶水只够肥壮的儿子吃个半饱,于是,陈香每日为自己炖猪蹄煮鱼汤时,顺便也给明翠送一份下去。只不过,明翠可咽不下去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不是把猪蹄重新用盐和酱油加工一番,让她丈夫下饭,就是把带鳞的鱼汤偷偷倒进了垃圾桶。
这天,明翠把自己的儿子小壮用奶粉喂饱了。灌进奶瓶的奶粉,让小壮吃得很不愉快。他用小舌头使劲朝外面顶那只让他讨厌的橡皮奶头:四十多天的人生经验告诉他,现在不是他吸这代用品玩意儿的时间。明翠充满歉意地哄着他,对他说道:“噢——好宝贝,好乖,你帮妈妈一个忙,就今天一次,你帮妈妈一个忙,求你了……”
就这样,明翠从自己儿子嘴里,掠夺来了一顿午餐——这就是她送小船的礼物。于是,来到人间一百天的小船,第一次尝到了人乳的滋味。他吃得很香甜,他只是在最开始时有过一点点疑惑和惊讶,但第一口吞咽之后,他就被那香味、那原始的香味唤醒了。他忘情地、欢畅地、贪婪地吞咽着香甜的粮食,他伸出小手爱恋地捧着人家妈妈的乳房……一屋子人,安静地目睹了这场景。陈香眼睛湿润了,陈香轻声说道:
“明翠,等我下来奶,我一定帮你喂小壮……”
明翠笑笑,没有回答。让她说什么好?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而这个人,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呀。
晚饭时,陈香照例吞下了一大碗七星猪蹄汤,她刚刚放下碗,突然之间,两肋之下一阵过电一般的麻热,那麻簇簇热乎乎的感觉,如小蛇一样奔窜着,烧酒一般奔窜着,蹿进她的胸膛。两股暖流喷涌而出,一下子,濡湿了她的衣裳。这感觉惊住了她,她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前胸,突然之间醒悟过来。她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然后,她就看见了那奇观:她的奶水,她等待了这样久这样久的奶水,如同春潮一般,汹涌着,泛滥着,她的乳房,如同两个喷泉,滋滋有声地向天空喷射着奶液。那些不计其数的汤汤水水,那些辛苦和坚持,连同她的血脉,此时,都化作了汩汩奔流的、芳香四溢的奶河,涌向她的双乳,就如同千条解冻的小溪,涌向大海。她大叫一声:“哥,你看!”然后望着喷泉般的奶水,哈哈大笑。
老周闻声赶来,惊呆了。老周想,苍天哪,这世上,真的有奇迹。
三、写给小船
现在,我可以踏实地坐下来写信了。小船,我的孩子,这是妈妈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你吃饱了我的奶,睡熟了,我用相机拍下了你心满意足的睡相,你睡着了的时候,沉静得像个女孩子。有时我真希望你是个女孩儿,这样,将来就不会有另一个女人来和我“争夺”你了。想到有一天你会恋爱、结婚,我就妒忌那个将站在你身边、穿婚纱的女孩子——儿子,我得跟你说实话,我不会是一个无私的、宽容的、慈祥的婆婆,我永远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你的爱人。
现在,你已经六个月了,体重某某斤,身高多少厘米,说来妈妈很骄傲,妈妈的奶水,丰沛得就像一头奶牛!一只奶,足足可以让你吸一百六十口!这是妈妈一口一口数过的,两只奶,就是三百二十口。儿子,有充足奶水的妈妈多么幸福!任你敞开吃、挥霍着吃也吃不了!楼下有个小弟弟,四个月了,他妈妈奶水不足,后来干脆就没奶了,他只好吃稀薄的牛奶,常常生病。现在,妈妈的奶,就请小弟弟来一起分享了。他名字叫小壮,我希望你们将来能成为好朋友,好兄弟,相亲相爱,就像妈妈和小壮的妈妈明翠阿姨一样。
这封信,有可能,你要在很久的将来才可能看到,要等到妈妈不在人世之后。但是,谁知道呢?生命的秘密,不在人的掌握之中,也许,会有一个意外发生——写到“意外”这两个字妈妈真是害怕,自从有了你,宝贝,妈妈变得胆小,对所有未知的事物心存绝对虔诚的敬畏,因为有了你,妈妈害怕死去。但是,我是说万一,万一有一天“意外”突然降临,妈妈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个世界,到那时,假如妈妈没有准备,没有给你留下这些话,那么,妈妈会死不瞑目。
所以,为了这个“意外”和“万一”,妈妈必须现在写这封非常难写的信。
就从你的名字说起吧,“小船”这名字,是妈妈为你起的,那是一个纪念,纪念你的父亲,生身父亲。他是一个诗人,叫莽河。等你读这封信的时候,也许,他已经名动天下,也许,早已销声匿迹,默默无闻。无论他将来怎样,我想告诉你的是,当年,我们相识时,他就如同神迹一样美好,如同阳光一样光明。他留给了妈妈一首最杰出最壮硕的诗——你。为此,妈妈永远永远感谢他,在妈妈心中,他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诗人,他惊世骇俗地使妈妈成为诗的一部分,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美丽的创造。
小船,我的儿子,你身上流着诗人的血。诗人,他们是一群被神选中的人,你不能用俗世的标准来衡量他,也不能用俗世的价值观来判断他、评价他、约束他。我希望你懂这个,我更希望你拥有一颗诗人的心,用诗人的心来体会这个世界。这是我一生所羡慕的事,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世界在诗人心中是什么奇妙的样子,而你能。你有可能听见妈妈所听不见的声音,看见妈妈所看不见的颜色,发现妈妈所不能理解的神迹和光亮,儿子,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宿命。
也许,你的父亲,他永远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也许,你也永远不想和一个从未谋面的父亲相认,但是,尽管如此,你要了解他,尊敬他。是他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他创造了你,他给了你的妈妈巨大的秘密的幸福,他让我今生今世拥有了你。假如,在你读了这封信,或任何别的时刻,发现了你的身世真相之后,怨恨你父亲的话,儿子,那我会深深失望。因为,我相信你会有一颗父亲的心,诗人的心,浪漫、天真、善良。你们父子,会惺惺相惜。尽管,你们有可能对面相逢不相识,也不知道谁在天涯谁在海角,但是你们仍旧会互相怜惜,就像当年李白最倒霉的时候,只有杜甫,才能写出那样振聋发聩悲天悯人的诗句: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深深爱恋,它超越一切。
现在,该说说你的另一个父亲了,儿子,你要记住,你有两个父亲。这个你一生下来就看见你的父亲,这个先于妈妈,第一个把你抱在怀里的男人,永远、永远都是你的爸爸。他爱你,这一点,妈妈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他肥厚的大手抚摸你的时候,你半夜里哭闹,他抱着你在屋子里转悠,嘴里乱七八糟为你唱各种歌谣当催眠曲的时候,当妈妈还没有下奶的那些日子里,他半夜里爬起来为你热牛奶,小心翼翼把奶水滴到自己手腕上试凉热的时候,泪水常常在妈妈身体里汹涌:他毫无障碍地、发自内心地视你如己出。在你之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叫陶陶,乐陶陶的那个陶陶,但是这个陶陶在不满周岁的时候不幸得了中毒性痢疾,由于医生的误诊,耽误了治疗,走了……这是爸爸最伤心的事,也是他极力要隐藏的最大的隐痛,但是就在昨天,我上课回来,看见他站在窗前,抱着你,凝视着你的小脸,我看见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我悄悄走到了他身边,他听到我的声音,说了一句:“陈香,我觉得陶陶又回来了……”说完,眼泪就滴在了你的脸上。
他珍爱你,儿子。
中毒性痢疾,在他,是埋伏在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个凶险,最大的一个阴谋和邪恶,它似乎无处不在,这让他变得有些神经质,你的奶瓶、小碗、衣物、毛巾、尿布,他一定要自己洗,要自己煮,要亲手消毒,假如他不在的时候,我动手洗了,他回来之后一定要把我洗过的、烫过的东西再重新洗一遍,煮一遍,好像我会敷衍自己的孩子,好像我手上沾满了病菌,是一个疾病的传染源。你吃的水果、鸡蛋、橘子汁,他一定要自己去买,千挑万选。你喝的橘子汁,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都是他用鲜橘子亲手榨出来的。他不知从哪个药店里买来一只厚厚的玻璃盏,一只玻璃臼,洗净、烫过之后,就变成了一只榨汁机,每天,把橘瓣剥出来放进盏中,用玻璃臼小心地碾出汁液,再用煮过的纱布过滤出来,鲜黄浓郁、芳香四溢的一盏,就是你喝的橘汁。这个工作,爸爸一定要自己动手,他总是怕别人弄得不卫生……有时,他的坚持让我不高兴,我对他说:“难道我是《芦花记》里的后妈?还是白雪公主的后妈?”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那是他的心病,也知道那是他一生的惧怕:惧怕瞬间的分崩离析和失去。
儿子,其实,这一切,用不着我多说,你会一天天长大,你会自己去感知一个父亲深厚无边的爱,我写下的,是你没有记忆的时候发生的事,就算我替你完成一个记忆吧。我想,你应该已明了我要说的话,那就是,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地陷的大事,也无论你将来长成什么样的“大人物”,周小船,你要记住,周敬言永远是你的爸爸,你的父亲,你最亲的血亲!
亲爱的宝贝,妈妈写这封信的时候,内心一片静谧,就像这夜晚。你睡了,爸爸也睡了,你微微的鼻息,还有爸爸的鼾声,此起彼落,让妈妈踏实。九月了,我们的城市已有了秋意,这是它一年中最美的时光,杨树叶子黄了,银杏树的叶子也快黄了,当它们黄透的时候,假如,你走在一条乡野间的大路上,如洗的蓝天下,金黄的杨树,或者,银杏树与你突然遭遇,那时,你会被这种纯粹的、辉煌的美所深深感动,并且,你会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终其一生要走在这样的路上,就像你的生身父亲。
妈妈
一九八三年九月
这封信,陈香封在了一只没有标记的牛皮纸信封里,上面这样写了:给我的儿子,小船。第二天,她把这封信交给了楼下的明翠。她对明翠说:
“明翠,你就是我的保险箱——你一定要好好替我保管这封信,假如,我遇到什么意外,不在了,你要选个合适的时候,比如,小船考上大学或者是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亲手把这信交给他。”
明翠回答说:“呸呸呸!一大清早的,说些什么丧话?晦气不晦气?”但她还是把信接了过来,打量了一番,又递给了陈香,“这我可不能接,看上去像遗书似的,你怎么就能保证我不会死在你前面?我比你还大几个月呢!”
陈香不接,望着她,说道:“除了你,我没人可托,还有,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无情无义,死在我前面的,你要答应我。”
明翠笑了,她猜想得出来这封信大约是什么内容,她不能推辞:“好吧,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人,就算我答应了你,阎王老子也得答应啊,赶明天我也写封遗书,交给你替我保管,咱俩就算扯平了。”
明翠笑着,但她的眼圈儿红了。她觉得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