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有桃跟着姥爷,来到了他任教的学校念书。姥爷不仅是这座七年制学校的校长,也教语文。那是更北的北边小镇,更严寒,也更苦焦,而且,名字中带着一个“堡”字,一听,就是从前的边关了。这里的太阳,永远有一种凄清的明亮,天空也更高远。当然,也有更酷烈的大风。大风刮起来的时候,飞沙走石,也让有桃想起那些古代的边塞诗。
而且,离外长城更近。出了学校门,沿一条小路,爬上去,就是长城了。
没事的时候,有桃就常常爬到长城上,看书、晒太阳、吹风、发呆。
边塞的大风,把她的皮肤,吹得粗糙了,太阳晒黑了它们,她身上,那一段城市生活的印迹,被风和太阳,轻易地抹去了。姥爷默默地看着这些变化,姥爷想,但愿她心里的那痕迹,也能这样抹去。
尿床的事,没再发生过。姥爷也从没有问过,在那个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姥爷知道,一定是有大事的,是发生过什么的。否则,一个那么健康阳光的孩子,他的宝贝,怎么会——尿床?十岁的孩子啊!想到不知什么竟然能逼得孩子尿床,姥爷觉得自己心都在打战。
姥爷等着。等她自己有一天,能说出那个心结。
有桃到来后,姥爷就在校门外一片旷野上,开出了一小片菜地,移来菜秧,种下一些细菜:西红柿、豆角,还有黄瓜之类,为的是给有桃改善伙食。平日里,晚饭前,太阳慢慢西坠时,爷孙俩会来菜地里除草、浇水。姥爷生性沉默寡言,而有桃,也不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干活,闻着被太阳晒了一天后,植物散发出的那一股生命的香气。蜂飞蝶舞之中,偶尔,有桃会抬起头,叹息似的轻轻叫一声:
“姥爷呀——”
姥爷就回答:“嗯?什么事?”
“没事。”有桃笑笑,“真好看啊!”
她是说夕阳。血红的一轮夕阳,挂在山巅。山峦、天空、长城、烽火台、千沟万壑,都变成了那样一种沉静的、安详的金红色。她眯着眼睛看夕阳的神情,让姥爷心疼。姥爷想,傻孩子啊,心里的疙瘩,说出来,就痛快了呀。
离小镇十几里,有个叫鸦儿崖的村庄,村里,住着一户北京来的下放干部。这家人有个儿子,叫苏慈航,也在镇上的这所学校读书,读七年级,这七年级有个名称,叫“戴帽初中”。
苏慈航不是寄宿生。他有一辆自行车,“凤凰”牌的,大链盒,每天,他骑着他的“凤凰”上学、下学,是这乡间公路上的风景。这里的自行车,很少有大链盒,大家骑的,都是加重型的“红旗”或者“飞鸽”。所以,苏慈航很惹眼,这里人看他,就好像他真的是骑在一只凤凰身上。
苏慈航十三岁了,正在拼命蹿个儿,就像那些正在拔节的庄稼,夜里,静静地听,似乎可以听到一个少年成长的那种神奇的声响。从城里带来的衣服,都无可救药地小了,他妈只好把他父亲的旧衣服改给他穿。那些从前的衣服,有着很好的质地,无论怎么改,都有一种异地的气息,过客的气息,和这里格格不入。
所以,苏慈航没有朋友。
他骑着他的凤凰,早出晚归,独往独来。中午,只要是好天气,他就总是带着他的饭盒和一本书,沿山坡走到残破的长城上去。他喜欢这里,他觉得这里是枯燥、艰苦的生活里唯一的一点诗意。不用说,他是那种布尔乔亚家庭里滋养出来的小文青。
这里人,很少有谁去爬城墙玩的。没有人去惊扰它,偶尔,会有放羊的羊倌赶着羊群从那里经过。苏慈航喜欢这宁静,喜欢没有别人眼睛的注视。但是在这年开春之后,情况变了,有一天,他在这里碰上了一个女孩儿,后来,他们就经常在这里相遇了。
起初,不说话,相互保持着各自的矜持和礼貌的距离。终于有一天,苏慈航忍不住了,他抬起头来问她说:“他们说你是从省城转学来的,是吗?”
她点点头,不能说不是啊。可她马上补充说:“我就是这里人,我家在这儿。”
“知道,你姥爷是校长。”他回答。
“你是北京来的?”轮到有桃问了。
“对。”他点点头。
有桃轻轻叹口气:“你,很想北京吧?你一定不喜欢我们这里。”
他明亮的眼睛,暗淡了。他们两人,各自趴在一个城垛上,望着远处的山峦、沟壑、田野。许久,他回答说:“喜欢不喜欢,不都得在这里吗?我又不能选择……”
是啊,不能选择。这话,让有桃一阵疼痛。她懂那无助。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他忽然回头冲她一笑:“所以,我要找这儿让我喜欢的东西,你看,我找到了。”
她没有笑,望着他,她想,北京人,但愿你比我幸运。
“北京也有长城。”她说。自己也觉得这话很蠢。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苏慈航慷慨地借书给有桃看。那都是他父亲的书,劫后余生的书。俄罗斯小说、法国小说、英国小说,还有三十年代中国的那些小说,巴金的、老舍的、茅盾的……有一次,他还带来过一本外文的杂志,里面都是法文,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据说那是一本美术的杂志。里面有一幅画,迷住了有桃。画面上,是满天的晚霞和正在等待收获的大地,一对男女,一对劳动者,低着头,虔敬地祈祷……那里面,有一种深深感动了这小少女的巨大的静谧,有一种笼盖了天地的神秘和庄严的东西,似乎,那里面,有永远不会被破解的神圣的生活的秘密……有桃觉得,那里面的秘密,似乎,和她的灵魂有关。她捧着这幅画,看了许久,这让苏慈航感到惊讶,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动情,于是,他告诉她,这幅画是一个叫米勒的法国人画的,它的名字叫《晚祷》。听到这名字,有桃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他们听到教堂的钟声了。”苏慈航这样告诉她。
“也许,他们还听到了别的。”有桃轻轻说。
苏慈航很惊诧,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奇特,就像一个小巫女,或者一个小圣徒。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充当着启蒙者的角色:给这个山区的小姑娘带去城市的文明。不用说,这个启蒙者必然拥有一本歌本,《外国民歌二百首》,那几乎是那个年代小资文青们的“圣经”。他总是喜欢用他刚刚变声的嗓子唱那些忧伤的歌曲:
啊,你,命运,我的命运,我不幸的命运,为什么,我苦难的命运,送我到——西伯利亚——
有桃听着这样的歌声,心想,这里,就是他的西伯利亚啊。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西伯利亚。她试着用他的眼睛,苏慈航的眼睛,来看这个地方,苦焦、严寒、干旱缺水,只生长莜麦、胡麻、糜谷、马铃薯这些高寒作物,人都很贫穷……可是,即使如此,有桃也希望,他能够被这片土地善待,他能够感受到这土地的悲悯与善意。
苏慈航的妈妈,从前,是大学里的老师,本来就不擅长家务,也不会做饭,加上老家是南方人,当然更不知道怎么料理这里的五谷杂粮。所以,苏慈航每天装在饭盒里的午餐,千篇一律,永远是小米捞饭,那捞饭,还总是掌握不好火候,不是硬就是软。有桃就格外用心地打理自家的饭菜,她的厨艺,或许,是师承姥姥,或许,是无师自通。她变着花样,粗粮细做,一样莜面,今天蒸栲栳栳,明天搓鱼儿,后天做野菜烫面蒸饺,再一天,或许就是莜面压饸饹。她从自家菜地,摘来最新鲜的带着晨露的西红柿,和鸡蛋一起,打卤,把豆角、茄子、马铃薯,烧成烩菜。她一早起床,摘菜、和面,拉风箱烧火,该蒸的蒸,该切的切,中午放学,只需稍稍加工,就是一顿香喷喷的午饭。她把菜饭装进饭盒,对姥爷说:
“我去班里和同学吃了!”就跑走了。
她当然不是去班里。姥爷知道。姥爷看着她日渐明亮起来的眼睛,心里感激着神明。姥爷望着她朝山坡奔跑的背影,眼睛渐渐潮湿了,在心里,对一个亡人说道:
“老伴啊,谢天谢地,孩子挺过来了。是你在保佑她吧?你呀,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两个孩子,分吃着午餐。那是浪漫的午餐,群山环抱着他们,古长城废墟做了他们的餐厅。她吃他火候不到的硬邦邦的小米捞饭,把自己饭盒里的饭菜给他,告诉他说,她最喜欢吃的就是小米捞饭,怎么吃都吃不厌。他知道那是假话,却没有戳穿,他领受了这份情意。他一边吃,一边说道:
“袁有桃,你怎么这么能干?怎么能把饭做得这么好吃?太神奇了!”
有桃回答说:“不是我能干,是粮食香。在城里,哪里有这么香的粮食?你看,就算是你的‘西伯利亚’,也有城里比不上的地方。”
她很自然地,说出了“城里”这字眼。这两个字一出口,她静默了一下,很奇怪,也许,是太阳太明亮了,蓝天太澄澈了,面前的莜面和小米都太香了,她觉得很平静。
苏慈航笑了:“袁有桃,你知道吗?你简直可以去做政委,太会做思想工作了,或者,去做牧师,天天给人布道。”
“我?我没有资格。”有桃这样回答。
疼痛还是突然袭来了,她眼睛一阵暗淡,沉默下来。但是,苏慈航好像什么也没有觉察到。
“那你就去给牧师做太太。”
有桃“呀”地笑了。
“苏慈航,你好坏!”有桃笑着说,“你才给牧师做太太呢!”
“我?”苏慈航一本正经望着她,“我怎么能做牧师太太,我只能做牧师啊!”
有桃的脸,一下子红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鲜艳,初绽的、羞涩的鲜艳。苏慈航惊讶地望着这突然红脸的女孩儿,想起一个成语:艳若桃花。原来,她的名字真是暗藏玄机的……他的脸也有些红了。
“中国现在哪里还有牧师啊!”他嚅嗫地说道,“除非活在书里,或者,画里……”
那就活在画里吧,有桃想,活在《晚祷》那样的画里,永远不要走出来。
那只能是梦。
两年后,姥爷突发脑溢血,在送往县医院的途中,去世了。一路上,昏迷中,他的手,和有桃的手,始终紧握着。直到咽气,那只手,仍旧紧紧攥着他对这人世的留恋,不肯撒手——他实在走得不放心。他放不下这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