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有桃踩着积雪回到厂区宿舍大院时,早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分。她听到一个女人正扯着嗓子喊:“安康!安康!回家吃饭了——”她还看到这女人逢人就问,“看到我家安康了吗?”
她慌不择路地躲开了女人,她知道那是秦安康的妈妈,她听到自己的牙齿“嘚嘚嘚”地打战,她的腿也在抖着,膝盖一软,一条腿跪倒在了雪地上。她想,真滑啊。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正在吃晚饭。折叠的圆餐桌,支在父母的房间里。她没有进去。她一个人走进旁边的屋子,没有开灯,摸黑爬上了她的床铺,拉过棉被,用它紧紧包裹住了自己。可她仍然在发抖。雪光映着窗子,房间里有一种清冷的微光。她只好把头也埋进了棉被里,那光,让她害怕。
这个家,没有人,像秦安康的妈妈那样,站在大雪中,呼喊她的名字,说:“有桃,回家吃饭——”可是,这不再重要了,一点也不重要了。昨天,还貌似生死攸关的事,此刻,在灭顶的噩梦面前,一点也不重要了。
对,那是梦。
她必须快快地、快快地睡着,她哀求自己,睡吧!睡吧!袁有桃,睡着了,就好了。睡一觉,就过去了。明天早晨起来,上学去,就会看见那个男孩儿,那个秦——安——康,好端端地,活生生地,令人讨厌地坐在那里,举着小刀,蛮横地威胁她说:“你敢过来试试!”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一夜,他们的院子里,也是纷乱的。人们很快找到了冰车,却没能很快打捞起它的主人。湖水太深了,厚厚的冰层下,也许暗藏着潜流,假如,人被潜流冲走,那就只能等到明年春天冰消雪化了。当然,没有人,敢当着沉默的秦师傅说出这话,也不敢放弃希望。而秦师母,则是在找到冰车的时候就晕了过去,被送到了厂里的医院。清晨,雪住了,家家升起炊烟,吃早饭的时候,传来了消息,人们争相传告着,说,捞上来了……
人们说,谢天谢地,不用等到明年开春了。
太阳升起了,新生的太阳,雪后初霁的太阳,照耀着洁白的城市。这惊悚的洁白,刺疼了有桃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血红的。是啊,太阳不是从前的太阳了,有桃这样想。她听着风中传来的秦师母的哭声,那哭声撕心裂肺,不像是哭,像是在凄厉地嘶喊。整整一天,这哭声与她如影随形,就像一个鬼魂。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不幸的事情,学校、厂区、宿舍院、这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原来,昨晚之前,这城,她如此憎恶的这城,其实并不是地狱……
饭桌上,母亲对姐姐妹妹说:“都别去海子上滑冰玩了,看见没有?多可怕!活蹦乱跳的,说死就死了!幸亏捞上来了,要不然,在湖里泡一冬天,成什么样儿?早喂了鱼了!”说着,看了有桃一眼,说:“你也一样!”
有桃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发烧。
一夜,高烧让她昏昏沉沉。她觉得自己是在一片大水中浮沉着,挣扎着。她对着一个人嘶喊,说:“你才想做替死鬼,你去死!”那个人,坐在冰车上,无言地望着她,突然,对她咧嘴一笑,说:“我已经死了呀——”她惊醒了,一头的汗水,一脊背的汗水,一身的汗水,那么多的汗水,把床单都浸湿了。可是,怎么这么湿?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突然她翻身坐起,呆住了。
她尿床了。
十岁的有桃,在这个心惊肉跳的夜晚,羞耻地尿床了。
月色如水,从无遮无挡的玻璃窗洒进来,没有心肝地,冰冷地,照着这个绝望的孩子,这个走投无路的小少女,她呆坐在湿漉漉的床铺上,看着曙色一点一点来临。天就要亮了,她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个人世,还有什么更大的不幸在明天等待着她——在每一个明天。她叹息一声,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书包,取出铅笔盒,拿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躺下,就躺在那湿漉漉的秘密之上,伸出手腕,在那上面,狠狠地、深深地,一划。
永别了,姥姥!鲜血喷涌而出时,她和姥姥郑重道别。她知道,她永远去不了姥姥所在的世界了。那是天堂。而天堂,不再属于这个有罪的孩子。
黎明时分,有桔起床上厕所,一起身,头上垂下一只血手。淋漓的鲜血,滴在了她脸上。她惊声尖叫,惊醒了她的父母。
要感谢那把铅笔刀,它不够锋利,还有,十岁的孩子,也缺乏知识:小刀划破的,流了那么多血的,原来,并不是致命的动脉。
当护士的母亲,为她紧急处理了伤口,止血、清洗、敷消炎药、包扎。伤口触目惊心,只好送医院缝合。母亲一路走一路哭,说:“袁有桃,你可真够狠毒啊!你可真狠毒!”
太阳下,母亲为她清洗着被褥。血渍和尿液,弄脏了它们。母亲忧心忡忡地洗着,蹲在一旁观看的有穗说道:“妈妈,她都十岁了,还尿床啊!我要是十岁尿床,我也自杀——”
母亲喝止住了她,说:“袁有穗,你还让你妈活不?”
没有一个人,疑心什么。全家人都觉得,这未遂的自杀,是因为遗尿。等到她伤口愈合拆线之后的第二天,姥爷来了,是母亲写信叫来了姥爷。母亲说:“爸,你带她走吧——”话没说完,就委屈地红了眼圈。
就这样,有桃和姥爷,乘上了北去的列车。一路上,她只是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沉默不语。直到她看到烽火台,蓝天下的烽火台,它们苍凉地静默地扑进她眼睛里的时候,她哭了。
姥爷说:“孩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