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席方平就一直咳嗽不止。梅巧想为他生一个火盆,却没有钱买木炭——木炭的价钱比黄金还要贵!梅巧就把厚厚的草纸烤热了,一层层给他敷在脊背上,又把橘子在火上烤熟了,上面滴一滴麻油,让他每天空腹吃下去。她还用梨煮水,用白萝卜熬粥,总之,她把她知道的那些民间偏方验方,一一都试过了,可是那咳嗽的趋势仍旧是愈演愈烈。
夜晚,他咳嗽得最剧烈的时候,她就把他抱在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
“好一点不?”她总是这样问。
“好多了。”他总是这样回答。
他在她温暖的怀里,那让他更加软弱。他们常常相拥着到天亮。有时,他会说:“要是能睡在一盘暖炕上,该多舒服啊。”她就把他抱得更紧一些,说:“是啊,南方哪儿都好,就这一样不好。”她知道,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些话,他也知道,她知道。
他们都躲避着一个字眼,一个事实,那就是结核,或者说肺痨。可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遭遇了它,遭遇了这瘟神。他们彼此在对方面前掩藏着内心巨大的恐惧。失眠的夜晚,他们躺在南方阴冷潮湿的草房里谈论的,永远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于北方的小事,比如小米粥,比如冬天的烘柿子,比如一碗热腾腾的“头脑”,那是家乡冬季早晨最美的美食。他“硿硿”的剧烈的咳嗽像电流一样一波一波传导到她身上,让她害怕得发抖。她只有把他抱得更紧,她想,一遍一遍地想,上帝,这是我的,我唯一的,你不能把他夺去……
有一夜他突然讲起了他亡母的一件小事。他说,他们家乡河东有一个习俗,婚后的女人,要送丈夫一件信物,一件绣品,类似荷包的一只小口袋,可却并不是普通的荷包,不装钱,不装烟,而是——牙袋!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人老了,掉牙了,满口的牙,一颗一颗地脱落,那口袋,就是装这落牙的。一颗一颗的落牙,装进这小荷包里,到最后的时刻,是要携带在身上,一颗也不能少,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的。这样的荷包,牙袋,女人要绣两只,绣一对,一只给丈夫,一只给自己,那意思就是,白头偕老,那是对“白头偕老”的郑重承诺。
“我娘身上,就贴身系着一只这牙荷包,牙袋,红绸子底,绣着鸳鸯。另一只让我爹带走了,只不过我爹的那只荷包,里面是空的——他没活到掉牙的年纪,就撇下我们撒手去了,他辜负了那只牙袋……”
他搂着梅巧,他的女人,这么说。她浆果一样成熟的、温暖的、经血旺盛的身体,让他无限依恋和难舍。多么好的身子啊!他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突然地,哭了。
一周后,他的枕边多了一样东西,一件绣品,小小的,红布做底,勾着牙边,上面绣了两只五彩的鸳鸯:最俗、最艳的图案,可却绣得风生水起,惊心动魄,针针见血。另一只,同样的两只让人惊心的鸳鸯,攥在梅巧的手里,梅巧俯下身来,黑森森的眼睛,对了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席方平,你听好了,你,是不能辜负这只牙荷包的啊!”
梅巧说完这话,眼泪就滚了出来。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以传奇开始,却没有一个传奇的结局。两个心高万丈生死相随的有为青年最终落在了生活艰辛的窘境之中,不是所有的浪漫出逃,最终都会在巴黎的塞纳河边、伦敦的老街区或是上野的樱花树下,戏剧性地落脚。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这世上又多了一对贫贱夫妻而已。
其实,在凌香看到梅巧的最初一刹那,她就原谅她了。看到她从茅屋里,烟熏火燎地钻出来,蓬着头发,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手上沾着菜叶的那一刹那,她就原谅她了。或者说,更早,在她乘坐的木船被炸沉,整整一船人葬身水底,那和她一路行来已情同手足的流亡学生们,那和她一样年轻一样茁壮健康的生命瞬间灰飞烟灭的那一时刻,她就原谅她了。可她还是说了那句话,那句话,哽在喉头,坠在心头,是必须要说的。说完了,她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善良温情柔软的孩子,一个悲天悯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