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凌香是必然要走的。她一直、一直等待着这一天,从八岁的某一天起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天,这是一个不能更改的命运,也是一个召唤。
她来到西安,很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插进了高三年级,吃住自然都在学校,就这样,做了一名流亡的学生。读书在她,从来不算一件困难的事,许多隐秘的快乐是别人体会不到的。日子自然是苦的,流离失所怎么会不苦?可流亡学生千千万万,又不是她一个。她是很能吃苦的呢,这一点,连她自己原先也不知道!从家里带来的一点点钱,她花得十分、十分仔细,花每一分钱都让她又心疼又愧疚。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开始给报纸投稿,再后来,竟在一家报纸开辟了一个小专栏——“流亡学生日记”,写那些沦陷区的所见所闻。这一来,就有了一点小小的收入,虽然不多,可是积攒起来也是能派大用场的。
父亲的学生,能托付子女的学生,自然不会是泛泛之交。她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一天,当这学生来学校探望她时,她忽然单刀直入地发难了,她说:
“你有我妈的消息吗?”
“妈”这个字,这个字眼,已经许多年没有出口了。这个字,哽在喉头,堵在心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她从来没有管大萍叫过“妈”,尽管,她知道,大萍其实是当得起“妈”这个称呼的。有一年,她得伤寒,高烧不退,大萍在她身边衣不解带地守了七天七夜!她弄脏的内衣裤都是大萍亲手帮她洗净的。病中,大萍那张铜盆大脸俯下来,热烘烘,带着身体的善意贴近她的时候,一股一股的热浪在她身子里汹涌着,让她眼热鼻酸。可是,她还是叫不出那个字,那个要命的字,那个字,若一出口,她就彻底崩塌了。
父亲的学生,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孩子她会给他出这样一个大难题。他大惊失色,张口结舌,支吾着乱摇头。可是这十六岁的姑娘,脸上有一种让他害怕的表情,豁出去的烈士的表情,还有着黑洞似的绝望。他心里不禁一动,拿谎言搪塞这孩子是残忍的啊,他想。于是,他回答:
“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有好几年了。”
“那,最后得到她的消息她在哪里?”
“汉口。”
汉口,她想,咽了一下口水,并不算远,不在天边,也不在海角。她的神情,让父亲的学生深感不安。父亲的学生说:
“不过她现在肯定不在汉口了。席方平,哦,他最后一封信上说,他们——”他停顿了一下,“他们就要出国了。”
出国!凌香闭了下眼睛,浑身冰冷,就像周身的血脉都被冰封住了,凝结成了剔透的树挂。她攥着的拳头也冻成了冰坨,两条腿则成了冰柱。父亲的学生以为她会掉泪,会哭,可是没有。慢慢慢慢她缓过来,活过来,有了血色和人气,她说:
“谢谢你。”
父亲的学生暗自松出一口长气,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不想,几天后,她忽然找上了家门。她单刀直入,劈头就问:
“你有没有张君的地址?”
他又是一惊,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知了“张君”这至关重要的名字。不等他措辞,她穷追不舍地又是一句:
“张君是在汉口吧?当年,他们去汉口,就是投奔张君,是不是?”
他一步步地被逼进了死角,没了退路。她虎视眈眈,横在前面,就仿佛猎人和猎物,狭路相逢。他摇摇头,对她说:
“你让我想想。”
三天后,父亲的学生给了她需要的东西:张君的地址。他想了三天三夜,才做出这样一个痛苦的决定,妥协的决定。父亲的学生这样想,假如不给她指一条明路,谁知道这孩子一个人还要怎样瞎闯瞎撞?这孩子,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是那种明知是火坑也要跳的人。他很透彻地看清了这点,也看清了那潜在的更大的危险。还有,还有,那就是,这孩子她太叫人不忍,她盲人骑瞎马似的奋不顾身,她从小小年纪起一天一天积攒起的思念与痛苦,让他不忍。他对这孩子说:
“你要记住,是你,让我做了背叛先生的事。”
一个月后,这孩子她上路了。得到张君回信的第二天,她就刻不容缓地出发。她给父亲的学生留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大恩大德,此生不忘。其时,距离考试和寒假只有一个月了。可这孩子一天都不能再等,她等了八年,等了三千天,耗尽了她的耐心,谁知道这一月内,这三十个白昼和黑夜,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这孩子她从小就是一个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她不信任——时间。
现在,她的目的地是确凿的:四川、重庆、青木关,剩下的就一片茫然了。她怀揣着可怜的一点盘缠,一点干粮,搭上了一辆长途汽车。她只知道那车是朝南,开往石泉的。朝南,总归不会错,四川不就在陕西的南边吗?那车,拥挤不堪,走走停停,公路十分糟糕,又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出了许许多多的弹坑,她坐在后座,无数次,她整个人被抛起来,头碰到了车皮,浑身的骨头颠散了架。可是这一晚,他们的车并没有预期抵达石泉,而是停在了宁陕。一车旅客下来打尖,人家都去了羊肉泡馍馆,她没有,只在一家茶摊上要了一大碗白开水,泡自家带的馍吃。
生平第一次,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夜行的汽车上。四周黑如深渊,只有车灯的光束移动着,像黑夜划开的伤口。车厢里,起着鼾声,可她睡不着。她没有丝毫睡意。她大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陌生的窗外。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恐惧、害怕,不知道这么走下去,能不能真的到达她要去的地方。重庆,青木关,在这无边的深渊似的黑暗里,这名字给人无限虚幻和缥缈的感觉,极端不真实,仿佛那是天国的某个地方,天国的车站。她听到某种清脆的琳琅的响声,一阵又一阵,原来那是她自己牙齿在打战。
汽车在黎明时分抵达石泉。小镇还昏睡着,空气清新而凛冽,那是田野、牛粪,还有河流的气味,人间的气味。小小一条镇街,由于这笨拙的汽车与一车人的到达,竟有了一点喧腾。勇气就是在这时又回到了凌香身上,她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她想,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况一个青木关?
再往前,朝西,应该就是汉中了。可据说公路被炸毁了,不再通汽车。凌香就是在这里等车子时遇到了几个东北流亡学生,那几个学生也是要去重庆的。凌香从此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先是乘马车,后来又乘驴车,再后来步行,一段段、一里里、一步步地,接近着巴山蜀水。总算,汉中到了,很庆幸地,他们在汉中搭上了开往广元的大卡车,广元,那里已经是四川的地面了。在广元,他们乘上了船。
船在嘉陵江上航行,顺流而下。是一条大木船,八个船夫扳桨,一个老大掌舵,还有个烧饭的船娘。船客除了他们这几个流亡学生,就只有两个商人、一个教书先生。船本是载货的,载人,算是夹带。这一路行来,他们风餐露宿,可说是吃尽了苦头,一天吃不上一餐饭的时候也是有的,在破庙里、在人家的牛圈里、在山洞中过夜更是家常便饭。如今,这船,在他们眼中,竟有了诺亚方舟的意味,救世的意味。竹篷子船舱,虽然矮,可是安全,就像窑洞的穹顶;两边长长的木板铺,平平坦坦,是世上最舒坦的炕;船娘烧出的糙米饭、辣子笋干,是人间最美的美味。甲板上,扳桨的船夫,“哟——嗬,哟——嗬”,齐声喊着的号子,那也是和平世界的声音。凌香舒展身板躺在舱里,在这和平的、又痛苦又欢乐的号子声里,睡熟了。
醒来时,舱里很静,很暗,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极远的远处。有一会儿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很茫然,船身摇荡着,就像一个巨大的摇篮,一个久违的摇篮。摇它的那双手啊!她觉得一阵迷糊,像做梦。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舱外的人声,真切的人声,原来流亡学生们都在甲板上呢,大家都在甲板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个男声颤巍巍地唱起来。“江”这个字,让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平生第一次,她来在了一条大江上,“哟——嗬,哟——嗬”的号子,那是川江上的号子,那是蜀天蜀地的声音!她静静地听,听,热泪涌出了眼睛,哭了。
傍晚,船泊剑阁,船老大望着天边的晚霞,说:“好天气啊,顺风顺水!”
真的是顺风顺水。三天后,船就抵达了合川。刚好,一队敌人的飞机从江面上飞过,是要去轰炸重庆的,顺便朝江心投下几枚炸弹。江面开了花,有一枚炸中了他们的船尾。船被巨浪掀翻了,一船人,八个船工、船老大和船娘、商人、教书先生,还有历尽艰辛就要抵达目的地的流亡学生,全部葬身江底。
只救上来一个人,凌香。
合川过去,是北碚,北碚过去,就是重庆,在重庆与北碚之间,有一个小镇,叫青木关。青木关有一片竹林,在临近江边的坡上,竹林外有几间草屋,草屋里住着一户最普通的逃难的人家,男人教书,女人也教书。
这一天,黄昏时分,女先生在灶火旁正料理着晚饭。从旁边屋子里,不停地传来男先生阵阵咳嗽的声音,“硿硿”的,是害着肺病的人的咳嗽。一群孩子,在竹林外一小片空场地上,抽着木陀螺。冬天的太阳,早早地沉进江里去了,江水变成了一条奔腾的血河。有人从江那边走来了,跛着腿,衣衫褴褛,沿着石头台阶,一级级地朝坡上爬,慢慢地露出了黑黑的头顶、脸、半个身子、腿和脚,来在了空场上,竹林外空场上。那一群玩耍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不速之客。客人问了孩子们一句什么,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转身,朝屋里跑,嘴里喊着:
“妈,妈!有个要饭的找你!”
女先生闻声出来了,从茅屋里钻出来,蓬着头,青菜叶沾在手上,一身的柴烟味。起初她没有认出来人,说:“谁呀?”突然间她的嘴张大了,人就像钉在了地上,她的脸和手,一下子变得雪白,浑身的血仿佛被什么东西刹那间吸光了,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苍白透明的惊叹号!只见来人,一步步地,跛着,朝她走来,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对面,来人说:
“你说过,永远也不会丢下我,八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这话——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不值得我这么、这么样牵挂!”
说完,她掉头而去。
“凌香!宝——”女先生,梅巧,大喊一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