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消防验收、整改和复验,汇华大酒店总算赶在2002年元旦正式营业。按照汇华公司的设想,原本计划在2001年国庆节前开业,无奈此前几度消防验收不合格,延误了整体进程。
为此,方平对贺子胜颇有几分微词,私下对参加验收的孙明杰嘀咕道:“不就是自动喷淋系统的安装有一点小问题嘛,不就是消防电梯紧急迫降时间超过60秒嘛,何必这样认真,我从消防退伍出来,我能不懂?公共场所嘛,只要疏散通道宽度和数量足够,只要酒店日常管理到位,能发生什么大事?就我所知,99%的自动消防设施那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根本用不着。”
“万一发生火灾,怎么办?”孙明杰反诘,“亏你还是消防出身,外面不懂业务的人瞎嚷嚷,你怎么也能瞎起哄?你也知道,高层建筑一旦发生火灾,主要得依靠建筑内部的固定消防设施供水灭火,如果建设不能达到标准,加上维护保养差,你让咱们灭火的兄弟怎么办?说白了,那是在把他们往火坑里推!”
见孙明杰认真计较起来,方平打着哈哈笑道:“好了,好了,算我错了成不成?忙过这阵,我请你俩吃饭谢罪。”
“谢罪宴”在半个月后举行,实际上办成三家人的家宴。方平刚刚荣升汇华集团公司江临分公司副总经理,索性将老婆儿子全部接回江临安置下来。贺子胜和孙明杰也很得意,大队被评定为全省2001年度消防监督标兵单位,两人分别被提拔为正营职大队长和教导员,又恰巧冯媛媛和蒋一娜两位大忙人当日有空,三家人一个不缺地全部到齐。
往酒桌上一坐,三个大男人仪表堂堂不说,三个小孩子粉嫩可爱不讲,三位女人最是各领风华,各有千秋。方平的妻子谢蓉安排服务员上菜上酒水,既细致周到,又显得指挥若定。蒋一娜正襟危坐,俨然女皇,看见孙明杰一盏接一盏往肚里灌酒,随便一个眼神传递过去,孙明杰马上陪笑向方平讨饶,“我少喝一口行不行?”冯媛媛话不多,偶尔与方平交流一两句经商心得,方平顿作刮目相看之状,端酒连连相敬。
喝过几巡,方平问冯媛媛:“弟妹最近打算投资哪些项目?”
冯媛媛微笑道:“我的新提议不久前已经获得董事会通过。”
方平便说:“要是涉及商业机密,我就不问了。”
“也不是多大的秘密,不过是成立网络信息子公司,在江临市开设百家连锁网络会所。目前前期筹备已经告罄,你们看着吧,不出3个月,我们公司的网络会所就会如同移动、联通公司的营业网点,遍及咱们的江临城。”说话间,冯媛媛微显得意。
方平放下筷子,“哎呀,你们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创意!这项产业能赚到钱吗?”
贺子胜头一回听到冯媛媛的这项创意,不由也觉得惊奇,探问道:“自从那年火灾后,你妈的公司不是转向针织服饰生产和酒店经营了,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冯媛媛笑道:“我们就不能继续扩展经营领域?21世纪是网络信息时代,开办网络会所正是应潮流而动,所谓‘世界潮流,顺之则昌’,稳赚不赔。”
方平拍掌而笑,举杯道:“好一个‘顺之则昌’。弟妹是文化人,为你的这句话,为咱们三家人的团聚,我提议,干杯!”
聚了,散了。回家途中,半醉半醒的贺子胜对冯媛媛说:“你的想法不错,不过,还得注意消防安全问题哦。”
冯媛媛一边开车一边说:“别成天把消防挂在嘴边。我们开办网络会所,每间面积不超过200平方米,容纳绝不超过50人,不属于公众聚集场所,用不着去你那儿申报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你放宽心,没有让你为难的地方。”
贺嘉儿被孙明杰哄骗着抿下半口红酒,脸蛋儿红扑扑,困困地趴在贺子胜腿上,听见妈妈说话,稚声稚气地鹦鹉学舌:“没有让你为难的地方。”
贺子胜与冯媛媛一怔,不由相视而笑。
2月,贺子胜从郑和那里争取到一笔较大的款项,跟另两位党总支成员孙明杰和卫安商量,打算全部投入对首一中队营区的整修中。
孙明杰对此不太赞同,他说:“你以为,你这样一心争取经费投入基础设施建设一定会是好事?这样大的一笔款项由咱们首一大队支出、管理,支队上下三四百号干部,指不定会惹某些人眼红。别有用心的人会说:哼,这贺子胜、孙明杰和卫安在打小算盘,借基建之机多吃多占。什么难听的话都会冒出来,尤其是你贺子胜,作为支部书记,有什么问题你会首当其冲。何必呢!搞建设本来就够让人累死累活,如果为公事还让自己背上一身麻烦,太不划算。”
贺子胜笑道:“你呀,做政治思想工作的人,就是比我想得深、思得远。”
孙明杰说:“这就是现实,部队也不是净土,有人的地方必定有小人。”
贺子胜低头,缓缓说道:“咱们总不能因为畏惧小人而不敢干事吧。只要干事,总会有人说三道四。想完全不出事,除非咱们不干事。其实,我最不赞成那种‘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想法。人活一辈子,有时就要敢于犯风险,敢于干实事。卫中队长,你有什么意见?”
“孙教导员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很实在,也现实。”卫安先看一眼孙明杰,再觑一下贺子胜,“不过,两位领导都是首一中队出身,知道营区的状况。说真的,作为中队长,看看咱们的营房设施,再瞧瞧咱们战士灭火救援的拼命劲,我常常心酸,心酸得惭愧。”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别的不讲,训练塔破旧,洗浴器常坏,战士大冬天扑火归队,全身湿透打寒栗,还得排队洗澡……以前是没有条件,咱们当兵的咬紧牙关克服克服就过去了,吃不得苦不叫做当兵。可是,如果有条件,能为战士创造好一点的工作生活环境,咱们为什么不干?”
“干!就这么定了!”贺子胜拍板定论,“作为消防员,战斗要突破火线,防火、搞建设也得有突破火线的精神!畏手畏脚,怎么能够突破?只要支队党委同意整修,我们就豁开膀子干,有什么问题,由我贺子胜兜着!”
既然贺子胜这样表态,孙明杰摇摇头,不再反对。
这笔款项属于财政预算消防业务费外的增拨部分。贺子胜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款项的得来殊为不易。
按照政府和财政部门惯例,每年2月编制部门经费预算,贺子胜一心要在业务费上争取突破,与高歆合计了整整一个通宵,他绞尽脑汁列项目,她寻找项目的依据,逐项计算。天破晓时,整理出足有三寸厚的资料和明细单,然后一一仔细核对修订,待到成稿,已经临近中午,他不管三分二十七,连忙给郑和拨电话。
郑和在电话那头说:“小贺呀,今天过小年,还在上班?”
贺子胜一摸脑袋,心里叫糟糕,连忙向郑和道歉。
郑和十分和蔼地说:“没关系,我们也在上班。现在差不多午餐时间,你到我这边一块儿团年吧。”
贺子胜换上便服,依言来到区政府招待所,小格包间内稀稀落落仅坐五六人,一看便知是小范围的聚会团年。除郑和与金梅外,一概面庞陌生。郑和的目光落在贺子胜手中的文件夹上,似笑非笑地调侃:“怎么,你的工作抓得紧,吃饭的功夫也要善加利用?”
此时,服务员正在布菜倒酒,贺子胜打开文件夹,将清单上的数目指给郑和。
郑和看了两眼,“正常的业务经费没问题。不过嘛,你增列的项目我可不能表态。”说诘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指身边一位戴眼镜、胖墩墩的中年人,“小贺,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昨天新到任的财政分局汪局长。你想要增拨经费,得找他,他说给多少就给多少,按他说的办。”
贺子胜连忙起身主动去与汪局长握手,汪局长一脸弥勒佛般的笑容,客气地伸出手相迎。
就在这时,郑和接到一个电话,随后歉意地对在座的人说:“刚才值班秘书传话说,有位早已退休的老领导前来拜访,我要去接待一下。你们继续,不要等我了。”
贺子胜在此热切地望向汪局长。
汪局长将文件夹接过来,扶扶眼镜,笑道:“贺大队长,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增列的经费数是正常业务费的10倍不止。”
贺子胜将增拨理由一一指给汪局长看,陪笑道:“咱们辖区每年的财政收入、GDP长势喜人,消防经费顺势长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嘛。再说,我所列的款项全部有根据,绝对没有违反政策规定。消防中队的基础设施建设的确需要领导的关心,需要得到改善……”
汪局长似乎颇为为难,不搭话,也不做视觉交流,盯着面前的玻璃酒杯沉吟起来。
为了打破僵局,贺子胜运运气,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酒瓶,一边给汪局长倒酒,一边一副笑脸地说:“汪局长,咱当兵的说话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如果刚才有什么言语不周的话,您直接批评我就行了。”
汪局长咧嘴笑笑,透着一丝尴尬,觑视贺子胜,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贺大队长的意思是,我不会直来直去喽?”
贺子胜不由一愣。说实话,当兵多年的他最怵和某些地方官员打交道,总觉得言语之间处处埋设着地雷。况且,这位汪局长初来乍到,显然是想利用任何机会树立威信。贺子胜求助般地偷觑金梅,只见金梅低头看着桌面,显然正是因为这个汪局长初来乍到,她也不好出面打圆场。他索性将心一横,朗声道:“汪局长,我刚才就说了,咱当兵的说话、干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现在,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汪局长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同时也不想在履新之际就落下一个不好打交道的名声,况且,面前这位消防警官的态度如此诚恳,从而也给足了自己的面子。随即一拍桌子,爽快地说:“好,有你这句话就行。”起身抢过酒瓶,一边给贺子胜的酒杯中斟酒,一边熟络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也愿意交你这个朋友。”然后,一手捏起自己的酒杯,一手抓起贺子胜的酒杯,“俗话说:交情浅,舔一舔;交情深,一口闷。我先干为敬了。”随即,扬手干掉自己的杯中酒。
贺子胜一向是闻酒色变,可目前这个局面已经令他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接过酒杯,仰头直接灌进喉咙,很快就酒上脸,红晕初现。
汪局长是何等人物,可谓是“酒经沙场”了,思忖贺子胜应该不胜酒力,便不露声色亲热地拍着贺子胜的肩膀,说:“贺大队长不仅爽快,而且好酒量。这样吧,我跟你来一项口头协议:三杯起底,你每喝一杯,我给你解决1万元。为了公平起见,你喝一杯,我就陪你一杯,怎么样?”
贺子胜看看足有2两容量的酒杯,再认真地打量对方,试探着问:“汪局长,您不会是在说笑吧?”
汪局长故意把脸一沉,说:“既然你不相信我,那我再先干一杯,算是起个头。”随即,作势要朝自己的酒杯中倒酒。
贺子胜伸手抢过酒瓶,暗中咬牙,说:“汪局长,有您这句话就行,也不用您陪了,就看我贺子胜是如何完成任务的吧。”
金梅面色一凝,正在考虑如何劝阻,贺子胜已经斟酒在杯,生恐汪局长会后悔一般,仰头灌下。眨眼间,3杯酒下了肚,贺子胜瞬时满脸通红,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了。
金梅见事已至此,便偷偷溜出去给孙明杰打电话。
喝到第7杯时,汪局长知道自己开玩笑过了火,赶紧上前笑着抢酒杯,连连说:“算了,算了,小贺,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其实,郑区长对你们的经费早有计划。”
贺子胜头重得有些抬不起来,不过仍然硬撑着问:“真……真的?多……少?”
汪局长张开右手五指,在贺子胜眼前一反一正比划着说:“整整10万!”
贺子胜猛然直起身子,仰起头思量半晌,说:“我……还差……4杯。”
金梅对贺子胜是何等了解,明知不可能劝阻得住,但仍上前说:“贺子,你一开始曾和汪局长喝过一杯,所以还差3杯。”
汪局长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说:“算了,算了,小贺,不用喝了,我现在就签字。”
贺子胜将他一推,“不行!汪……局长,我们已经定下君……子协议,必须……执行!”
金梅说:“好,好,我来给你斟酒。”趁机抢过酒瓶,满满地斟上酒,然后端起酒杯,当连摇带晃递到贺子胜的嘴边时,杯中酒已然所剩无几。
贺子胜的意识早就有些模糊了,完全是凭借意志力支撑到现在,因此并没有发现金梅的“小伎俩”。当干掉最后3杯后,他得胜般地向汪局长咧嘴笑道:“汪……局长,我已……执行完毕!该您签……”
之后发生的事情,任凭贺子胜怎样回忆,仿佛被人用刷板从脑海中抹去一般,没有半分记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吊着点滴,旁边守候的是高歆。
他懵懂地四下张望,冒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怎么在这里?”
高歆见他醒来,长舒一口气,说:“你在区政府招待所喝醉了。若不是金梅姐打来电话,孙教导员派我和郑少青去接你,还不一定出什么事呢。”
贺子胜不以为然地说:“那还能出什么事?”
高歆心有余悸地说:“本来他们想安排你住在招待所,见我和郑少青去了,就把你交给了我们。还是郑少青有些经验,见你那个样子,直接就把车开到了医院。医生说……算了,算了,不说了,他们医生总是大惊小怪的。”
贺子胜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住院的事,你没有告诉你嫂子吧?”
“没有,我怕嫂子担心,就没有给她挂电话。”
贺子胜放心了,顺手拔掉针头,边穿鞋边说:“医药费多少钱?我给你。”
高歆报出一个数目,贺子胜掏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外套。
高歆看着他,忍笑说:“你吐得一塌糊涂,我让郑少青把它扔了,钱包和警官证我帮你收起来了。”说诘问,郑少青拎着两瓶矿泉水走进病房。
贺子胜心痛得不得了,因为那件外套是冯媛媛为他买的生日礼物。一转念,想到高歆所说的“一塌糊涂”,他知道高歆平时说话就比较含蓄,又看见郑少青抿嘴想笑不敢笑,霎时脸红了。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醉酒后的狼狈状。
当天下午,那位汪局长果然没有食言,甚至亲自打电话到大队,让贺子胜马上去办领款手续。
争取到这笔款项,贺子胜当然满意,只是想到醉酒之事,实在不好意思在孙明杰面前吹嘘功劳,甚至此后好几天见到高歆和郑少青时,头一低便闪了过去。
大队党总支就首一中队营区改造工程形成决议,报支队党委审批后,得以通过。
接下来,是设计、规划报批、招标,一连串的前期工作足足折腾贺子胜两个月,到了5月初,开始正式施工。
贺子胜安排展路担任甲方的施工监督,高歆兼管基建财务。展路得令后二话不说,将背包一打进驻中队,吃住在工地。
贺子胜常抽空去工地转悠,每次都能看见展路头戴草帽,手拿钢尺,顶着烈日,不是量桩,就是在检查脚手架、扣件、钢丝绳、电线、电缆等设备的安全性。展路的工作状况让贺子胜感到放心,他想,终于能腾出精力继续抓防火业务工作了。
舒心的日子没过两天。6月16日凌晨,北京蓝极速网吧发生特大火灾,25人在大火中遇难,多人受伤。
贺子胜当晚在电视新闻看到这起火灾事故的相关报道,脑袋顿时“轰”地炸了一下。凭借多年的工作经验,他很清楚,全国上下针对网吧的整治行动肯定会马上拉开。他迅速拨通冯媛媛的手机,她正在开会,但还是走出会场耐心听完他的讲述,然后说:“你放心吧,我们公司的网络会所已经拿到文化和工商部门的相关证照,属于合法经营,不是黑网吧,不会被关门停业的。”
冯媛媛万万没有料到,丈夫贺子胜一手击破了她的乐观。
几天后,江南区政府召开网吧安全工作紧急会议。郑和特地点名,要求贺子胜就网吧消防安全工作发言。
会议前,贺子胜就网吧的消防安全问题做过深入思考,可谓有备而来,侃侃而谈:“蓝极速网吧火灾事故,虽然是人为纵火引起,但折射出网吧安全管理方面的隐患。单从消防管理方面分析,由于目前的消防法律法规没有将网吧列为公众聚集场所和公共娱乐场所,所以,我们消防机构不能对网吧进行建筑防火审核验收和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的行政许可,由此给违法经营的以及消防安全不合格的网吧逃避消防监督的机会。不得不说,全区乃至全市的网吧存在大量的消防安全隐患。”
郑和认真聆听,点头,问:“那么,面对现状,消防部门有哪些应对建议?”
贺子胜说:“我建议,文体和工商部门在对网吧发放有关证照时,能将消防安全合格作为前置条件。对于消防安全不合格的场所,一律不予发放证照,从源头上把住关口,这样才能更好地避免隐患的滋生。”
他的发言引起会场一片哄然。有的低声议论,有的摇头,有的思索,大部分与会人员认为贺子胜的提议过于超前和大胆,这不是明摆着将消防部门置于其他部门之上嘛!
郑和扫视会场情形,心中生出踌躇,随即问询文体和工商两个部门的意见。这两个部门的负责人恰好坐在一起,两人皱着眉头窃窃私语好一会儿,相续表态发言:“我们同意消防部门的意见。”
他们的表态让郑和感到意外,不由朝贺子胜望了一眼。
贺子胜自信地回以一笑。他提出这个建议是有一定把握的,因为蓝极速网吧发生的特大火灾,必定会让主管网吧的文体部门和负责颁发营业执照的工商部门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在社会群体越来越关注生命安全的时代,消防安全工作不再是消防部门单打独斗的工作,它会像一个巨大的网络,不仅收纳各行各业,同时也要求各职能部门共同管理,共同负责。
“不过,”文体部门负责人在表示赞同的同时,提出一个新问题,“对于目前已经颁证的各类网吧和网络会所,我们应当怎样管理?”
所有人将目光自然而然转向贺子胜。不得不说,他犹豫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他想到冯媛媛,想到说出下面一番话后,他将会迎接的暴风骤雨。
然而,他还是将已经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我建议,开展全区网吧整治联合行动,依据相关消防技术规范,对于不合格的网吧,尤其是疏散通道数量和宽度不足,严重影响人员疏散逃生的场所,依法限期整改,乃至责令停业整改。”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的建议不仅得到区政府的采纳,并被郑和汇报到市政府,由此掀起全市网吧安全整治的“铁拳行动”。
会后,贺子胜第一时间拨通冯媛媛的手机,将会议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她。
冯媛媛静静听着,听完后,未置一辞,挂断电话。贺子胜预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后来他回思,结婚多年,冯媛媛从来没有与他来过“风暴”,这究竟是她一贯的性情,还是标志对他的漠然、失望?
没过几天,丈母娘发飙。周茹打来电话狠狠训斥他:“媛媛嫁给你有什么用?帮她,指望不上;退而求其次,不拖后腿也行,没想到连这一点也属于奢望。你知道这件事对媛媛的负面影响会有多大?我迟早会退居二线,公司铁定要交给媛媛管理。你以为公司那些股东容易对付?老资格的股东人人以大老爷自居,哪里能将媛媛这样的小丫头放在眼里。她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出一点成绩和威望,这一回倒好,前功尽弃。短短一周时间,咱们公司已经被关停12家网络会所!当初新建百家网络会所的建议是媛媛提出的,现在那些股东可有话说了。你,你,你——”到后来,周茹大概也找不出新名词来责备他,干脆气呼呼挂掉电话。
贺子胜决定老实赔罪。
他绞尽脑汁地挤压工作“菜单”,有时候恨不得开口恳求高歆,咱不是请客吃饭,您别把“菜单”列得老长。
好不容易,7月第二个周末,他得以提前下班。先去幼儿园把贺嘉儿接出来,再牵着女儿的手,兴致勃勃地在超市挑选了几样小菜,回到许久未见炊烟起的小家,打电话让冯媛媛回家吃饭。
冯媛媛正对贺子胜满腹怨气,本不想搭理,偏偏听见电话那头女儿娇滴滴一口一个“妈妈”,心霎时软得像棉花糖。
她掏钥匙打开家门,迎面而来的烟油味熏得她连声咳嗽,在满屋烟气萦绕中,她看见女儿坐在地上啃玉米榛子,一小口接一小口,倒像麻雀啄食,情不自禁就笑了。贺子胜听见她的咳嗽声,捂着鼻子从厨房走出来,招手道:“快来帮忙端菜。”
端菜时,贺子胜从身后抱了她一下,她推他,“脏,你身上有油。”他索性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望着她的双眼,恳切地说:“原谅我,好吗?”
冯媛媛凝视他,过了半刻,轻轻说道:“结婚好几年,你总是说‘请你原谅我’。这似乎不是夫妻相处之道。”
贺子胜急了,抓住冯媛媛的手,说:“那你干脆打我两下吧。”
冯媛媛叹息一声,依言扬起左手,拂过贺子胜的右脸颊。以她的力道,这一掌与其说是拍打,不如叫做抚摸。
贺子胜高兴了,喊:“开饭开饭!”
贺子胜的手艺自然不堪形容,不过,这顿饭冯媛媛吃得很仔细,很认真,也很慢,这让贺子胜非常有成就感。
晚餐临近尾声时,冯媛媛忽然放下筷子,皱眉,“楼上有点吵。”
贺子胜竖起耳朵听,满不在乎,“赵芳嫂子又在跟老余吵架,咱们吃咱们的,别理她。”
没吃上两口,楼上的吵闹有愈演愈烈之势。冯媛媛推贺子胜,“我看住嘉儿,你快上去瞧瞧,这两年赵芳嫂子没这样大闹过,别有什么事!”
好不容易跟冯媛媛和好,她下达指令,贺子胜再怎样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来到楼上余家。
推开余家虚掩的门,果真硝烟弥漫。余家客厅地板上已经摔碎好几只碗,有一只豁口的碗骨碌碌正滚到贺子胜脚下。赵芳照例坐在沙发上抹眼泪,不过,贺子胜发现,今天赵芳“斗争”的对象似乎换了人,站在她对立面的不是余满江,换作了长成大小伙子的余立飒。余满江难得地做壁上观,端坐沙发一角静观事态发展。
贺子胜笑道:“嫂子,怎么,小飒子惹您生气啦?”
赵芳还没回答,余满江朝贺子胜挤眼睛,“小飒子今年参加高考……”
贺子胜一拍脑袋,真忙糊涂了,当年掉鼻涕的小孩子已经长成大人。不由扭头仔细多看两眼余立飒,这小子足有1.80米以上,脸庞轮廓分明,鼻高嘴大,十足一枚酷帅哥。他早就听说余立飒向来成绩不错,难道高考考砸了?
“这个高考嘛,”贺子胜掂量着话语安慰道,“有时发挥不好,情有可原。想当年,我就是发挥失利……”
“呜——”赵芳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悲鸣,“小飒子的保守估分是640分,上一类重点绝对没问题!”
贺子胜发了一下呆,“那您哭啥?”
赵芳指住余立飒,眼眶红红的,“你问这小子,他胆大包天,背着我们填军事院校的提前录取。这还不说,他填报的3所军事院校,全是武警学院!”
原来,赵芳最担心的事情不受控地发生了,余立飒报考武警学院,那是铁定心打算今后干消防。贺子胜好声好气地劝慰道:“这个,军事院校提前招生考核非常严格,录取比例低,还得参加面试,即使文化成绩高,也不一定能够录取。”
赵芳从贺子胜的话中瞥见一缕希望,停下哭泣,余立飒却硬生生插话进来,“要是今年没被录取,我复读,明年继续报名!我要像贺叔叔这样,干消防!”
赵芳脱下凉鞋朝余立飒脑袋拍,“你作死!咱家有一个干消防的还不甘心,你还要去凑热闹。你要让我为你们担惊受怕多久,你是不是嫌老娘命长,逼我早死早安生!”
贺子胜连忙拦阻,一不留神左脸颊挂上一枚鞋印,余立飒倒不躲避。
“行了!”坐壁上观的余满江大喝一声。
他站起来,语气强硬地对赵芳说:“儿子虽然是你和我生育的,不过,现在他长大了,不再属于我,也不再属于你,他只能属于他自己。他想要选择怎样的人生道路,只要不杀人放火,我不干涉,你也不准干涉!”
赵芳哪里见到过余满江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一时适应不了,愣住发呆,顷刻间醒悟过来,左看看,右瞧瞧,大概发现自己不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在家庭战争中已经处于弱势,不由悲从心来,跑进卧室,倾尽全力关上门,甩出一声悲嚎。
余满江无奈地摇摇头,走过来拍儿子的肩膀,“小飒子,爸爸支持你。”
余立飒最终被武警学院消防指挥专业录取。
赵芳的胳膊没能拧过儿子的大腿,这一次,她选择无声抗议。9月初,余立飒乘火车远赴河北廊坊求学时,她没有去送行,独自在家洗洗涮涮忙活一整天,任谁叫她全不理会。在她看来,儿子选择消防是对她的精神背叛,她累死累活将儿子养育成材,可是,这个儿子最终却与只知道工作不顾家的父亲站进了同一战壕。于她,是莫大的失策与失败。
网吧安全整治行动后,贺子胜接着组织大队干部开展辖区内公共娱乐场所的专项治理,下大力气责令一批隐患严重的单位停业整改。这以后,主动来消防大队申报建审和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的逐渐增多。
眼看业务受理项目愈来愈多,贺子胜跟孙明杰商量,从业务经费中挤出一笔,在办公楼内整修出一间业务受理大厅。大厅俨然银行柜台,公示各类业务申报所需资料,由高歆带领两名新聘的协警负责。这种受理模式在全省公安消防机构属于首创,受理大厅正式“营运”那天,贺子胜亲自守在大厅关注效果。
当日上午9时左右,首位进行消防申报的人来了。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斜挎一只看上去质地不错的牛仔包,上前来直接坐在高歆所在窗口,手指敲击台面,“我申报开一间KTV。”
正在看文件的高歆抬头,忽然间面色大变,“嚯”地站起,连退数步,活像见到了鬼。贺子胜从未见过高歆这样失态,不由心生疑窦,也多加了几分小心。
高歆定了定神,对面前的男青年说:“吕乐,现在是工作时间。”
贺子胜恍然大悟,难怪此人看上去有几分面熟,原来就是当年他从汽车上救出的吕乐。不由暗自好笑,此人追求高歆,居然从北方追赶到江临,可谓心诚至极。
吕乐满不在乎,带着几许挑衅地扬眉,“我也在办正事,怎么,今天消防大队不接待办事群众?”
高歆看了吕乐一眼,回到座位,抽出申报资料清单,从第一项开始讲解。吕乐明显有意磨蹭,问东问西,高歆有问必答,足足半个钟头后,高歆对吕乐说:“吕先生,你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答?”
吕乐意犹未尽,说:“我看见消防队的营门贴有标语:有困难,找消防,请拨打119。我现在有困难。”
高歆不动声色地发问:“你有什么困难?”
吕乐说:“我刚从北方来到江临市,饮食口味不习惯,已经有三天没能填饱肚子。”
高歆眼皮也没抬,“请拨打114查询台。”
吕乐嬉皮笑脸地,“我需要人工服务。”
高歆说:“那么请打110,有民警叔叔予以帮助。”
贺子胜实在看不过眼,无比同情这位吕乐先生,上前说:“小伙子,我为你指路,大队旁边有好几家北方风味的餐馆,味道顶呱呱。”
两人走下楼,吕乐的嬉皮脸变成哭丧脸,对贺子胜说:“老大,我这个形象是不是特别犯贱,你们白白为我捡回一条小命。”
贺子胜诧异,“你居然还认得我?”
吕乐说:“笑话!这几年,因为高歆,我几乎修炼成半个私家侦探,她身边的左左右右,我哪有不清楚的。这一回,我可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放弃。老大,你得帮帮我。”
贺子胜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拍拍他的肩,鼓励道:“有志者,事竟成。”
吕乐感激涕零:“贺大队长,你真是大好人。”
贺子胜签批了由高歆经办吕乐KTV的审批。很快,高歆“咚咚咚”跑进他的办公室,也不敲门了,直接将他的签字扔上办公桌,“贺大队,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子胜发现高歆在生气,气头还不小,笑道:“人家千里迢迢赶来,你总得给他一个机会嘛。”
高歆语气生硬地将他的话顶回来,“这是我的私事,你有什么权利干涉!”
贺子胜示意高歆坐下,为她倒上一杯白开水,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看那位吕乐真的不错,长得帅,人品不错,家境好,最关键的是对你一片痴心,这些年能咬定青山不放松,你应当好好考虑。”
见贺子胜放低姿势劝说,高歆的神色略有和缓,喝下一口水,说道:“我铁定不会选择他,我不会选择这样不成熟的人做我的人生伴侣。”
贺子胜疑惑,“他因为家境优越,大概缺乏生活的历练,还说不上不成熟吧。”
高歆轻轻一笑,“一个性格成熟的男人,不会将人生的砝码过多地押在同一件事情上;一个知进退的男人,不会被女人多次狠狠拒绝后仍然穷追不舍;一个真正懂得爱的男人,不会将爱情作为压力施加在他所爱慕的女人身上。”
贺子胜被高歆的排比句弄蒙了,说:“你的意思,他因为不成熟,所以才会穷追猛打?可是,能坚持这么多年,足以证明真心啊。”
高歆明眸一转,笑道:“我相信他有真心。不过,他的这种追求,在某种程度上是基于没有得到,一旦得到,他会茫然若失,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对待和维护这段感情。所以,既然已经拒绝他第一次,我必定会一直狠狠拒绝,永远不会答允他、接受他。”
贺子胜张大嘴巴,情不自禁地说:“高歆,你太狠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狠心的女人。”甚至,他不敢想象会有这样狠心的女子。
高歆苦笑道:“我也并不爱他呀。爱情这个东西,一定要基于双方的互相吸引与共鸣,自然而然产生,绝不是任何一方的乞求或者感动。”说话间,她有些无奈地抚抚额头。
贺子胜目光一闪,她的额头上有一片小指甲大小的凹痕。
高歆留意到贺子胜的目光,解释道:“我妈妈说,这是我出生时,护士用产钳助产留下的印记。”
有过这样一番谈话,贺子胜对吕乐只能爱莫能助,重新安排郑少青跟进吕乐新建KTV的事项。此后很多回,他看见吕乐手捧鲜花痴痴地等在大队门口,高歆下班后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搭公交回家。
很快,大队左邻右舍各个单位的干部职工、居委会阿姨大妈,全都知道消防大队的女警花有一位“情痴”追求者,这成为他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贺子胜和孙明杰都感觉这件事挺给大队“长脸”,他们没法劝说吕乐退兵,更不可能劝说高歆缴械,于是静观事态发展。
倒是金梅听说此事后,与高歆私底下谈心,说道:“这个人要是能坚持十年二十年,你即便不爱他,在内心某个小角落为他留下一点位置,也未尝不可。”
高歆摇头,“如果不想法子让他撤退,这样拖下去耽搁他的青春,我可真是千古罪人。这对于他太不公平。”
金梅叹息道:“爱情这玩艺儿,由来没有公平可言。如果你纠结于‘公平’两字,说明你确实不爱他。”
高歆笑着揶揄金梅,“看来,你是个中高手,我可没有你的本事。听说,当年余副支队长追求过你,可你死活不答应,这件事让他老婆心里一直不痛快。”
说这番话的时候,金梅和高歆坐在一间小小的饮茶室中,金梅慢慢品尝一杯玫瑰花茶,红色的花瓣荡漾在透明的水中,她静默地看花瓣朵朵绽开,陡然间灿然一笑,“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其实,我同样深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