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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现场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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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军校招生考试成绩和录取名单同时下达。正如方平的预料,三人中仅有一人被录取。

这个人是孙明杰。

其实,论文化、体能和业务技能考试总成绩,贺子胜和孙明杰恰好又是同样的高分。这一回,贺子胜输在没有加分项。孙明杰在扑救首一电影院火灾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坠落的砖块掩护群众,并且受伤,被荣记个人三等功一次。这个三等功含金量忒高,按照规定,报考军校可以加上10分。

得知这一讯息,贺子胜蔫了。当时,他没有时间多想,照常出警,处置刚刚接到的一起居民住宅火警。

这户人家出门时忘记关电风扇,电风扇转悠一整天,电线发热自燃,引起火灾。火势不大,出水不到5分钟成功扑灭。偏偏男户主特别聒噪,一再追问贺子胜:“我家受灾了,政府能给点补偿吗?”

贺子胜一边收卷水带,一边说:“出门前一定要检查室内电源、火源有没有关闭。你没有良好的用火用电习惯,酿成火灾事故,这叫自食其果,能怨谁?”

男户主八字眉倒竖,“嗨,你这同志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自食其果?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江临市夏天气温贼高,动不动窜上39度、40度,关上电风扇,能把屋里的热气吹出去吗?哪家哪户不是这样做?只不过我运气差……”

贺子胜没好气地说:“你那是歪理,怨天尤人。去去去,我们要马上归队,别挡路!想补偿去向街道反映,消防队只管灭火!”说话间,他顺手推了男户主一下。没想到,那人原本就斜跨身子,半拖半曳凉拖鞋,被贺子胜一推,脚底打滑,顿时摔个四脚朝天,叫旁观的群众哈哈大笑一通。

男户主大怒,爬起来指着贺子胜的鼻子骂:“臭消防兵,你居然敢动手打人!我要告你,我上消防队找你们领导去告你!”

贺子胜十分恼火,双手叉腰,回吼道:“你去告!”说完,跳上消防车,狠狠摔上车门,对驾驶员说:“归队!”

十分钟后,男户主真的跑到中队,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胡磊告状。

火爆性子的胡磊把贺子胜喊进中队部,手指男户主,对贺子胜说:“道歉!”

贺子胜把脑袋往左边一摆:“我没错,不道歉!”

胡磊吼:“你敢不道歉!”

贺子胜没好气地说:“中队长,你把我发配去炊事班吧,你安排我年底退伍吧。我不道歉!”

胡磊的两只眼睛怒鼓起来,堪比强光手电筒的灯泡,又大又亮,吼道:“好!”然后戴帽,整理警服的衣领、袖口、下摆。这全套“整理着装”标准动作,把贺子胜看懵了。

随后,胡磊“啪”地立正,朝男户主致以标准的军礼:“同志,作为首一消防中队中队长,我代替我的战士小贺向您道歉。这件事我们处理得不妥当,请您原谅!”

男户主闹个大红脸,觉得这样道歉的“规格”过高,连连摆手,一双眼睛直往门的方向瞄,“小事,小事,您别那么认真。这事情,我也有责任,我,我……”身子一晃,溜走了。

打发掉男户主,胡磊转头朝贺子胜开起“机关枪”:“来,咱俩算算账!不就是没考上军校吗?你这是带心事、带情绪出警。你刚才说什么?上炊事班?还真不想干啦?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在咱中队,现在得按我的规矩办事,你得照常当这个班长,每场火灾事故你得给我处置得完完美美。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可一,但绝不可二。你胆敢再犯,我拿安全绳把你挂在训练塔上!”

贺子胜跳起来说:“我偏不干,您爱挂就挂!不就是展览嘛,我愿意参展!”

胡磊说:“我老胡会怵你?敢跟我赌气!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哼,带兵,不鞭不打不成材。”

贺子胜始终不敢相信自己会失败。军校落榜是他入伍以来初尝滑铁卢,此前他一直颇为顺利,训练成绩优异,灭火战斗屡战屡胜,当班长、做骨干,前一个月顺利入党……似乎只要付出努力,成功理所当然。没想到,这种“顺利”会不曾预期地戛然而止。

孙明杰热火朝天地打点行李,即将远赴武警学院开始他的军校生涯。

方平向胡磊表达过年内退伍的意愿,胡磊进行一番挽留,无奈方平去意已决,最终得到首肯。

惟有贺子胜,他茫然,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当然,他的义务服役期还有一年,没到最后抉择之时。不过,两年的消防兵生涯已经让他习惯未雨绸缪,就像制作灭火战斗预案一般,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长远人生预案——继续考军校,或者转作志愿兵?这两项的名额一贯有限,如果无法达成,该怎么办?有时候,他不免惭愧,甚至羞愧,因为他常常想到王伟,王伟中队长以生命诠释对消防事业的挚爱,维护职业尊严,自己却被个人利益与前途牵绊,翻来覆去纠结不休。

胡磊确实号准了贺子胜的脉。贺子胜尽管嘴上发狠,哪能真的接受被晾在大庭广众下受羞辱。虽然心头症结未解,手中的工作任务照样完成。

8月底的一天,出完早操,贺子胜接到新任务:带队出一台消防车,增援茅坡村火灾事故处置。

茅坡村位于江临市远郊,距首一中队足有1小时车程。

贺子胜一上车就开始朝方平发牢骚,“1小时呀!等咱们赶到,早已经烧光了!”

方平去年底通过部队驾驶执照考核,现在担任消防车驾驶员,他一边小心开车,一边说:“这有什么办法?农村没有消防站,离茅坡村最近的光明路中队也有近40分钟车程呢。咱们不算最远,所以才会调去增援。”

贺子胜忿忿说道:“虽说‘有警必出、有警必动’是消防队的宗旨。不过,一些群众的灾害防范意识太欠缺,有的动不动怨怪政府和消防队,让人心寒。”

方平笑道:“嗨,受灾了,总得找个发泄口吧,心情可以理解。”

消防车笨重跑不快,加上郊区路况差,贺子胜尽管嘴上不耐烦,但心中焦急。从日头初露,到阳光火辣辣地射入车窗,消防车内热得像蒸笼,逼得大伙儿解开战斗服擦汗扇风,总算颠簸到达火灾现场。

贺子胜跳下车,将现场情形扫视一番,心下凄惶:惨!满目疮痍!

面前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废墟,纵横足有一两里,可见牵连甚广。大火已然熄灭,不是扑灭的,是生生被烧光的,前面已经有几辆消防车停靠路边,几名战友正在向村民询问情况,看样子根本没来得及出水,火势已经席卷走一切。偶有零星的小火在断垣残壁处渺渺燃烧,带有木屑、肉食异味的烟雾笼罩在废墟之上,仿佛炊烟。

废墟旁边密密层层围绕受灾和围观的村民,哭喊声连成一片。有一对大妈大爷相互扶携,面对曾经的家园,大声哭嚎;一名少妇怀抱从火场中抢出来的被子、衣物,跪在地上绝望地痛哭;有个打着赤膊的中年男人抱头蹲坐,或许,他在默默流泪。

方平下车,叹道:“唉,还是来晚了。”

贺子胜无奈地说道:“即便知道难以救援,也得拼命地往火场里赶,咱们这是不是叫做尽人事以安天命?”他走上前,跟先期到达的光明路中队副中队长李大达打招呼,“李副中队长,咱们没能帮上忙,先归队了。”

李大达正跟几名村民议论着什么,其中有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长相跟《乌龙山剿匪记》中的钻山豹有几分相似,脸红脖子粗,情绪激动。

李大达走出来,拍拍贺子胜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好的。这儿没你们什么事了,先回去吧。这起火灾的损失大,原因不明朗,部分村民对消防队有误会,正在提意见。支队火灾原因调查人员马上到达,我在这里等待工作交接,你们先撤。”

贺子胜注意到,他俩说话的时候,“钻山豹”虎视眈眈在旁盯着。贺子胜敏锐地察觉现场的气氛不对劲,说:“需要咱们帮忙吗?我们先不忙着撤吧。”

李大达说:“没事。这里不必留下太多人,你们先收队。”

贺子胜点点头,朝方平做了个手势,说:“收队。”

谁知道,话音刚落,“钻山豹”大声喊道:“乡亲们,消防队打算溜啦!瞧,火烧光了,他们才赶到!现在又想溜,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咱们种田种地养活这些当兵的,他们白吃饭不干事!砸了他们的消防车!”

“对,砸了他们的消防车!”

家园被毁,沉浸在悲痛中的村民霎时受到鼓动,十来个青壮男子率先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大群的男女老少紧随其后。

李大达招手,“贺子胜,赶紧登车!”

贺子胜跳上车,车没来得及发动,便被村民堵住了。

“下车,下车!当兵的,滚下车,给我们一个说法!”无数只手拍打消防车的玻璃窗,有的拳打脚踢消防车门和水罐,有的污言秽语叫骂。

方平无奈地苦笑:“这真叫一个群情激昂啊。”

贺子胜感到面前的情形难以理解,低声道:“俗语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咱们当兵的遇到老百姓,怎么也没法说理啊,这算咋回事嘛!”

确实,当兵几年,救火救人受尽尊崇,贺子胜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别的还可以忍受,当他瞧见一名农妇“扑扑”朝消防车吐唾沫时,气得肺腑间像金鱼吐泡般“忽忽”冒气,当即伸手准备拉车门,咬咬牙,缩回手:忍耐,不能叫带出来的战士挨打!

见消防兵不肯下车,“钻山豹”火上浇油,继续煽风点火:“反正这些消防兵养着没用,我们捡石头,砸他们的车!”顿时,好些村民连声叫好喊砸。

贺子胜把心一横,对方平说:“听我的,我下车跟老百姓解释,你负责锁死车门,不准战士下车!”

方平一急,拉住贺子胜的衣襟,说:“贺子,别去!你下去纯属找打的,他们会揍死你的!”

贺子胜说:“消防车是咱们的武器,我不能让武器受损,不能临阵退缩!”说完,挣脱方平的拉扯,拉开车门,跳下车。

双脚刚着地,“钻山豹”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打他,打他!”

贺子胜反手攥住对方手腕,厉声喝道:“住手!”

“钻山豹”一愣,一时倒被贺子胜的气势震住,但上下一打量,贺子胜年纪轻、模样稚嫩,便觉得他好欺负,喊:“瞧,消防兵居然有脸呼喝咱们,打这个小子!”

顿时,更多的入围攻过来,有的拉扯贺子胜的战斗服,有的揪他的头发,贺子胜左右阻挡,然而双拳不敌四腿,一不小心,左脸颊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

成长在教师家庭的贺子胜被父亲打过屁股、打过手心、拧过耳朵,但从来没有被打过耳光。一巴掌打在脸面上,是莫大的羞辱!贺子胜狂怒不已,双拳齐出,左边一抡,右面一扫,马上有几名村民中拳,“唉呀唉呀”地叫唤。不过,这没能震慑住村民,更多的人涌上来,“钻山豹”趁机继续煽风点火:“消防兵打人啦!兄弟姐妹们,快上前帮忙!”

贺子胜右臂又挨上一拳,鼻子被敲了一下,血流出来,痛得真想掉眼泪。当然,更多的是心痛。他自暴自弃地想,豁出去,大不了把这条小命丢去!可一转念,发现这想法大错特错:被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打死,屈不屈呀!要死也得要在火场上,好赖是名烈士!一分神,身上又多挨了几拳。

他看见李大达也跳下消防车,正努力朝自己的方向挤过来,嘴里大喊:“别打了,别打!”没有人理睬。他看见消防车内的方平和战士们神色焦急,个个蠢蠢欲动,连忙高声喊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下车!”一拳打来,正中他的嘴巴,口鼻流血。

“住手!”一道浑厚的断喝划破这片混乱,声音仿佛具有穿透力,令在场村民不由自主全部停手,现场霎时安静。

居然是余满江!他的身后,是支队的北京牌吉普警车。

余满江一边整肃警服,一边朝人群走来,一脸肃然。

贺子胜先喜后忧:凭余满江一人,怎能力挽狂澜!

果然,人群沉默不到1分钟,有人高声问:“你是消防队的?”

“是。”余满江简短有力地回答。

“看你这模样是当官的,正好,你来评评理,你们消防兵该不该打!”那个“钻山豹”气焰嚣张地嚷嚷,旁边不少村民附和称是。

余满江走上前,一把掰开“钻山豹”揪着贺子胜腰间板带的手,说:“今天的事,确实该好好地评理!”

余满江孔武有力,“钻山豹”吃痛,挥起巴掌,作势要打余满江。

余满江将头一昂,目光炯炯,逼视对方。姜终归老而弥辣,“钻山豹”被逼视不过,气焰下降,手怏怏地垂下来。

“村长是哪位,请站出来。”暂且控制住局势,余满江环视面前人群,不紧不慢地说道。

过一会儿,有位身材中等面庞黝黑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走出。

余满江不客气地问道:“村长,其他人不懂或者迷糊了,也就算了,我想你应该知道,你跟乡亲们说说,从村里到市区有多长时间车程?”

村长陪笑,躬身身子,很不好意思地说:“至少1小时吧。”转身主动跟贺子胜握手,“同志,你们受委屈了,今天的事情不怪你们来得晚,实在因为路程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您看,我也没办法,没能控制好局势,搞成现在这样。”说到这里,低头抹抹眼泪,“我家也烧光了……”

贺子胜本来对这位村长满肚子的火,听到这番话,恻隐之心大起。

这下真相大白,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惭愧得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余满江说道:“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受灾,心里难受。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明火灾原因,核定火灾损失。我想,对大家的灾情,政府不会不理,一定会好好地安置大家。我听说,市政府的领导本来在开会,现在正朝村里赶来!”

他这么一说,便有村民恨恨地应和:“对,要查清火灾原因,看从哪家哪户起的火,害咱们遭这么大的灾!”

有人唉声叹气,“几十户人家一把火烧得精光,从哪里查火灾原因?”

余满江笑了,几大步走到吉普车前,拉开前座车门,说道:“我们消防支队派来一名专家——任开山高级工程师,他专程前来调查这起火灾事故发生的原因。请乡亲们放心,会给大家一个答案的。”

从车中走下来的是一头斑白头发的任老。贺子胜头一次听到任老的全名——任开山。

村长连忙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伸出手,“专家好。”出手意料的,任老只是伸出手,蜻蜓点水般跟村长碰了碰,没有流露出半分热络。甚至,任老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很快收回右手,漠然地扫视过面前的村民,拎起硕大的火场勘查箱,径直走向那一片废墟。

哪怕贺子胜多少知道一点任老的性格,对于面前的情景,仍然觉得错愕难解。他擦擦嘴角的血迹,远远朝方平打个手势,准备归队。余满江喊住他说:“小贺,你留下帮助任老处理杂务。方平,你带车归队。”

自从一头扎进现场,任老几乎没有说过话。他在火场的各个角落细致地翻找、寻觅、测量、记录,贺子胜不懂火调业务,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帮任老拿笔记本,提证据袋。临到午餐时候,任老也不肯去吃,只吩咐贺子胜赶紧去填饱肚子。

贺子胜与余满江蹲在一块儿吃方便面。

余满江“呼”地吸进一大口面条,说话含混不清,“贺子,听说你最近在闹情绪?”

贺子胜没吭声,过了一小会儿,说道:“闹情绪也是正常的吧。我心里不好受,想发泄出来。”

“不仅如此吧。我看你有些闹不明白状况,今天的事,怎能那么冲动,居然跟群众对打。控制不好,得出大事的!”

贺子胜想了想,放下方便面碗,诚恳地说:“孙明杰读军校、方平要退伍,作为现役军人,消防不太可能成为我们的终生职业,也许,明年、后年,我不得不去干别的事。”

余满江认真倾听,然后说道:“贺子,你能坦诚地说出这些话,说明你在思索问题,在逐步成熟。老实讲,你的问题,我也不能给出好的答案。也许,你能在任老身上找到解答。”

贺子胜诧异,“任老?”

余满江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今天任老的情绪有些反常?”

贺子胜点头,“对,既不开口骂我,也不讽刺你。”

余满江叹息道:“这场火灾,大概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贺子胜问:“什么伤心事?”

余满江捧起碗,“咕噜咕噜”将方便面汤喝个底朝天,说道:“这件事,有机会由任老亲口告诉你,可能更好。”这时,村长捧来一碗刚刚泡好的方便面,余满江将碗递给贺子胜,“去,给任老送去,人是铁,饭是钢。”

三天三夜的调查,几近不眠不休。5次勘查现场,相继询问200余名相关人员,饶是贺子胜年轻精力充沛,也觉得难以支撑。

开展调查的次日下午,起火部位确定在村长住宅。贺子胜有些了悟,说:“任老,我一直纳闷,村长怎么会任由村民们胡闹,原来是他心中有鬼!”

任老查看询问笔录,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你的猜测,火灾原因得叫证据说话。”

村长极为滑头,面对先后两次询问,坚决不承认火灾由自家住宅引起。任老不急,继续勘查现场、调查取证。随着调查的深入,当天闹得最厉害的“钻山豹”的身份被掀开,原来他是村长的表亲。贺子胜愈加觉得心中有数。

第4天清晨,任老收网。他将分管安全的副乡长、当地公安派出所民警、村长和“钻山豹”叫进村委会办公室,由余满江和贺子胜将勘查记录、调查笔录、痕迹物证一份份拿出,抽丝剥茧,逐条分析。

刚开始,村长翻着白眼强作镇定,认为一把大火将一切烧得精光光,哪能有实质证据。然而在证据链条面前,没多久,他的双腿不由打颤,不得不承认火灾是自己乱扔烟头引燃柴草造成,因为害怕承担责任,于是掇捅“钻山豹”闹事,企图蒙混过关。

案件调查清楚了,村长低垂脑袋在询问笔录上签字画押,旁听的副乡长万分激动,握住任老的手不肯放,由衷赞叹:“您让我开了眼界,真是神人!”

任老淡然一笑,“查明火灾原因,不过是事后诸葛亮。如果基层组织的火灾防范工作做得更细致一些,村民的防火意识更强一点,能够将屋前屋后堆放杂草以及随意乱扔烟头火种的陋习改正,而且在发生火灾后能够及时报警,那么,这场火灾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也不会造成这样巨大的损失。”

副乡长感同身受,说道:“您说的有道理啊。在加强农村火灾防范、提高群众消防意识方面,我们做的工作远远不够。”

任老点头,与副乡长握手告别,走出村委会大门。余满江推贺子胜一把,贺子胜醒悟,赶紧跟上。

此时已近深夜。郊外的天空格外蓝,月华如练,将这片火烧后的残垣断壁温柔笼罩。任老在残垣断壁中慢慢行走,贺子胜静静地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忽然,任老弯下腰,在废墟中刨弄,不一会儿,刨出一样东西。

贺子胜凑上前,低声问:“这是啥?”

任老把弄手中的东西,说:“一种铁皮玩具,叫公鸡啄米。你瞧,这一左一右两只公鸡,本来是红色的,被烟熏成了黑色。”

贺子胜好奇地问:“这玩具怎么玩?”

“你瞧,两只公鸡间有道米槽,下面本来有绳子的,被烧掉了。你只要拉拉绳子,公鸡就会一先一后地垂头啄米。”任老耐心解说。

贺子胜发现,任老解说话时居然微笑起来,笑容温和。这是贺子胜从未想到会在任老脸上出现的笑容。这笑容感染了贺子胜,只觉心头柔软,情不自禁现出笑容。

任老抚摸玩具,轻轻叹息,说道:“我的女儿丫丫,从前最喜欢这个玩具。”

在这个有月无星的夜晚,任老向贺子胜讲诉了十年前的往事。

那是他最为惨痛的往事——

透过面前的残垣断壁,任老遥望到十年前的江临市双洞街——

冲天烈火,云层被烧红,十来条街道小巷深陷火海,哭喊声、求救声、奔跑声,扑向刚刚抵达现场的消防车,扑向新任双洞消防大队长的任开山。

任开山红着眼,狂呼:“出水,赶紧出水灭火!”

不一会儿,刚刚被授少尉警衔的干部余满江报告:“大队长,消防车的水已经打完了!”

任开山吼:“接消防栓的水!”

余满江带着哭腔,“我们找遍前后6个消防栓,全都不能出水,有的水压不足,有的栓口被人拆掉,没法使用!”

“那就找最近的消防水源,取水,灭火!”

“大队长,没有用!这一带全是砖木结构的旧房子,一旦发生火灾,那就是火烧连营,加上报警太晚,咱们的警力严重不足,火情已经失去控制!大队长,您赶快去救嫂子和丫丫吧,她们在里面很危险!”余满江提醒道。

任开山的妻女上个月随军到江临市,没有住房,暂时租住在双洞街二巷。

“分两个组,一组进火场疏散解救群众,一组继续灭火!”任开山继续发号施令。

“大队长,赶紧救嫂子和丫丫,迟了恐怕来不及!”

“嚎什么嚎?还不赶紧行动!”

十来个小时后,延烧20余条街巷,令近千户人家受灾的通天大火终于熄灭。

疲累交加的任开山走向四处冒烟的巷子深处,四下寻觅妻女。一不小心,迎面与人相撞,定睛一瞧,竟然是租住房子的房东,不由惊喜发问:“刘嫂,您看见我的爱人和女儿吗?”

刘嫂一看是任开山,扬手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哭喊:“我的家没了,全烧光啦!都是你,你们消防队灭不了火,让我们受灾!”

任开山一惊,顾不得脸上的痛,拉住刘嫂追问:“全烧光了?那我爱人和女儿呢,您看见没有?”

刘嫂根本不回答,反手拽住任开山,一边哭一边张大嗓门嚷嚷开了:“街坊们,你们看啦,这就是消防队的兵,他们没用,让咱们的房子、财产全烧没了。你们说,这种人该不该打,该不该打?!”

这一喊,很快许多人聚拢过来,围住任开山,有的骂,有的动手扭打。

任开山无奈,只得拿手挡住头躲避追打,大声解释说:“各位街坊,双洞街的情况你们最清楚,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房屋耐火等级低,又相互毗连,消防栓损坏没有人管,造成发生火灾后施救困难,你们不能一味责怪消防队!”

这种时候,根本没人理睬他,十来名居民越逼越近,将他逼进一个小旮旯。眼看拳头将像洒雨点似落下,余满江带着几名战士冲过来,“谁敢打我的大队长!”

围攻的人群略略被冲散,任开山抬起头,忽然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玉莲,玉莲!”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面前的人群,冲过去抓住那个人的手。

没错,正是他的妻子何玉莲。

“玉莲,你没事?”任开山十分激动,四下张望,“丫丫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何玉莲原本失神而茫然地游荡在大街上,此际一听“丫丫”两字,如梦初醒,“哇”地发出一声长嚎,冲着任开山的胸口又捶又打,“你跑哪儿去啦,怎么不来救我们!丫丫不见了,她失踪啦!”

任开山惊得连退三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丫丫,不见了?”

何玉莲大哭,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住的巷子深,火从后巷吴裁缝的铺子烧起,眨眼功夫蔓延到咱们楼下!那时候,丫丫正在睡午觉,我把她摇醒,抱起往楼下跑。咱们住阁楼,那楼梯又窄又破,说过多少回让你帮忙修修,你总说没功夫。下楼的时候,我摔了一跤,跟丫丫一起从楼梯上滚下来,丫丫额头上磕破了口,直流血叫唤痛。我哪里顾得那么多,抱起她拼命跑出屋子,巷子里人多啊,人挤人,有的朝外跑,有的想回家取财物,哭的哭叫的叫,丫丫一直在我耳边哭,喊‘妈妈,我痛,痛’。正巧,路边有个中药铺,店门敞开,店老板正在手忙脚乱收捡药材。我抱丫丫上前去,让她站在一旁,我找老板讨药材,打算敷在丫丫受伤的额头上。可等我讨到药材,这还没有一分钟的功夫,回头一看,丫丫不见了!我一直找,一直找,四处打听,没有人说看见丫丫……”

任开山瞪大双眼,“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会不会是好心的熟人暂时牵走了丫丫?”

何玉莲怒骂:“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你也是当爹的?你哪点像孩子的爹!”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如果是熟人,怎能明明看见我,还带走丫丫!咱们的丫丫多半被坏人拐走了!要不然,就是……”她陡然掩住嘴,不敢继续说下去,脚一软,瘫坐到地上。

任开山泪流满面,也扶着额头蹲下。

围观的居民听过两人的一席对话,倒不来打任开山了。刘嫂叹口气,劝慰何玉莲:“你别伤心,这几条街又深又大,总有没找过的地方,我帮你继续找。”有人冷言冷语道:“消防队让咱们受灾严重,他的女儿弄丢了活该!这就是惩罚!”余满江一听这话大怒,抡起拳头怒喝:“你还是不是人!”那人赶紧缩头跑掉。

任开山夫妇整整找了10天。挨家挨户问街坊邻居,拿着丫丫的照片在全市各大汽车站和火车站访查,甚至在市内重要街道捧起丫丫的大幅照片向路人求助。最终,一无所获。

火灾事故现场清理后,抬出十来具尸体,全是来不及逃生被烟熏窒息致死或活活烧死的。其中没有孩子的遗体。这并不代表好消息,因为过火面积过大,许多建筑物和构筑物被夷为平地,按市公安局法医的说法,有些遇难者的遗体会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陷入绝望的任开山只得回大队继续上班。

上班第一天下午,他正召集全体干部开会,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来脸色苍白、容颜憔悴、身躯摇摇欲坠的何玉莲。

何玉莲不顾众人眼光,径直走到任开山面前,手一抖,两页纸落到会议桌上,声音淡漠,“任开山,这是协议书,你赶紧签了。我跟你,离婚。”

任开山猛然站起,又无力坐下,低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何玉莲冷笑,“跟你这种人过上一辈子,你觉得,有意思么?”

任开山艰难地开口:“我不同意离婚。”

何玉莲回以轻蔑一笑,“你要是肯签字,我跟你都方便,不然的话,等法院的传票吧。”说完,不顾余满江的阻挡,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一周,任开山做出两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第一件,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第二件,他递交辞职报告,坚决辞掉大队长职务,申请到首一路水塔当一名普通的火警瞭望员。

任老的讲述到此为止,并没有告诉贺子胜当时他做出那两项抉择的原因。

贺子胜当晚找到余满江,从他的口中寻觅原委。

余满江说:“我是老任的学生,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第一,何玉莲无法原谅他,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失去孩子是最大的创伤,也许让她离开,伤口才能痊愈;第二,这场火灾令他心灰意冷。”

贺子胜不解,“因为被群众误会挨打?”

余满江摇头,“如果你这样理解老任,真小瞧了他。他在60年代参加工作,满怀热忱,一心开创消防事业新局面。只是发展总有一个过程,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尤其消防工作,本来就与地方经济发展同步,群众消防意识的提升也是逐步的。那场火灾恰值80年代初,刚刚经过文革,百废待兴,老任看到自己辛苦工作20年,消防事业依然滞步不前,加上心爱的女儿失踪,两项打击叠加在一起,骆驼也难免被稻草压死呀!”

贺子胜点头,说道:“又一个十年过去,咱们的消防基础设施仍然薄弱,老百姓的意识似乎没有得到提升,火灾事故仍然频发,难怪今天任老很不高兴。”

余满江说:“不,你这么看问题,狭隘。十年来,消防工作的发展和变化很大,无论政府,还是咱们消防部门都做了大量工作。只是,消防应该是一个社会化的工作,仅仅政府和消防部门单打独斗难以达到预期效果,如果人人能懂得消防安全的重要性,参与消防管理,主动维护和爱护公共消防基础设施,不挪用消防器材,学习防火和逃生自救的常识,消防工作必将进入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贺子胜听得神往,疑惑地说道:“会有那一天吗?我感觉怎么像描述乌托邦。”

余满江笑道:“一定会到达那一天,只要我们努力。你现在干灭火,总有一天会再干防火工作,那时,你会真正懂得今天我所说的话。这也是老任期待已久的消防工作理想境界。”

贺子胜又问:“任老为什么非要申请当火警瞭望员啊?”

余满江说:“那是因为他虽然表现得心灰意冷,实际从未放弃他的理想,当一名火警瞭望员,可以守望整个江临市的消防平安。同时,他大概也希望通过望远镜,‘瞭望’到女儿吧。”

贺子胜默然无言,胸怀中却有一种感动在澎湃。他想起曾经捡到的那张照片,任老女儿甜美的笑容;他想起王伟迈向火场时,那果决的步伐,坚毅的神情。有些人,用生命捍卫理想;有些人,以一生守望理想。作为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犹豫与迟疑的?

余满江笑问:“怎么,发什么呆?”

贺子胜回过神,说道:“大队长,任老随身总带着一张女儿的照片,您知道吗?”

余满江说:“当然知道。不仅他身上有,我随身也带着一张。”

贺子胜高兴地说:“照片能不能借我一用?”

余满江说:“你想做什么?”

贺子胜满怀憧憬,“我去翻印一批,我想帮任老找回他的女儿。”

余满江黯然道:“希望渺茫。”

贺子胜说:“不管希望怎样微小,我一定要做。余大队,您身上始终揣着她的照片,难道不是同样的想法?”

事后,贺子胜自己掏腰包,到照相馆将任老女儿的照片翻印了30余张,一一分发给中队战士,包括即将启程上军校的孙明杰和马上退伍的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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