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化的只是个普通的日常妆,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炫酷的技术含量,操作程序与手法上也与学校里教出来的那种化妆师有差别,显得特别天马行空。
再深层次的技术问题,陈方舟这半个外行也说不清了,然而他有种感觉,江晓媛给莉莉做的妆面,与其说是在遮盖五官缺陷,不如说她在表达——或者诠释。
她好像和模特原本死气沉沉的平淡五官悄悄沟通了一番,在整张脸上设定了一个精确又模糊的统一主题,然后别出心裁地诠释出每一个阴影、沟回。
眼睛、鼻子、嘴唇,江晓媛都好像将它们当成了蒙尘的艺术品,轻轻地捧在手里,一点一点拂去灰尘,不厌其烦地端详研究,修修补补,最后神来之笔地点亮其中蕴含的、本源的光彩。
妆感不厚,江晓媛也没有浓墨重彩地糊墙,然而每一点装饰都恰到好处,从没有注意过莉莉长什么样的陈老板突然就觉得她鲜活了起来,甚至产生了某种此人本来就是个美女的错觉。
陈方舟不得不承认,江晓媛是有两把刷子的。
折腾完脸,江晓媛干脆把她的发型也一并打理了,全套做完,这位客串的造型设计师看起来还非常意犹未尽,好像不能让莉莉顺便换个装是莫大的遗憾。
“今天太晚了,”江晓媛直起腰,故作随意地把用过的棉签丢在桌子上,好像她只是随便做的,“没法弄全套,不然衣服配饰都要换一换——陈老板,你看怎么样?”
陈方舟沉吟着没吭声。
莉莉自己都已经快哭了,她自从生下来就知道“美女”两个字跟自己是八竿子也打不着,除了想卖东西给她的地摊老板,没人会这么称呼她。莉莉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热泪已经盈眶,但是生怕把眼妆冲了,她愣是将眼睛瞪成了一双灯泡,把眼泪瞪了回去。
莉莉:“老板,你把我每个月的绩效奖金扣了给晓媛吧,让她每天花二十分钟给我化个妆就行,我以后宁可当穷鬼,也坚决不做丑八怪了。”
陈方舟:“就您老人家一个月那仨瓜俩枣钱,还要请专门的造型师——你歇会吧。”
江晓媛听出这话言外之意中对自己的肯定,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她忍了又忍,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急切,望向陈方舟。
然而陈方舟顿了顿,淡淡地开口说:“不行。”
这话一出口,不光是江晓媛,连围观群众都觉得不公平,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内斗是一把好手,一致对外的时候也绝不含糊,七嘴八舌得向陈老板发起了群体攻击。
“为什么不行?”
“这都不行,还有什么行?”
“就单独开一项业务能怎么样嘛?又不占你什么设备,花点钱买一套化妆品而已,也不用太好的。”
“陈总你怎么这样,有钱都不赚!”
陈方舟险些让她们喷一脸,只好无奈地摆摆手:“我的姑奶奶们,行行好吧,看见这是什么没有?”
他敲了敲自己的胸牌:“这俩字念‘店长’,我是店长,不是老板,我也是一个给人打工的,老板说让我去哪上班我就得去哪上班,老板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业务范围也好,定价也好,我说了都不算,得上面统一决策。买一套化妆品当然不难,问题你得宣传吧?你得加入定价体系吧?你得有相应绩效考评、服务人员水平标准吧?这里面哪一样是我能决定的?”
他态度诚恳,有理有据,几个姑娘都没了声音。
陈方舟:“咱们店靠近市中心,人流量大,老板让我负责这个店,已经让很多人不满意了,我再越俎代庖地捅点篓子,和谁交代得过去?”
说着,陈老板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伸手拍拍江晓媛的肩膀:“你啊,有点歪才,现在陈哥说话不算数,等哥将来攒够了启动资金,自己出去单干,造型设计的职位专门给你留着,好不好?”
江晓媛心里的失望快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了,一时没吭声。
陈方舟那三十年的房贷还不知道要还到猴年马月去,今生今世恐怕是没有单干的条件了。
“走走走,都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陈方舟一挥手,把一群下班后聚众不回家的员工都遣散了。
剩下的莉莉小心翼翼地伸手拽了拽江晓媛的衣角:“哎,没事吧?”
江晓媛摇摇头,沉默地帮别人把化妆品收拾好,准备回自己的小狗窝。
“其实也没什么,”她想,“不行就不行呗,等过一年半载,我把头发造型的手艺学通了,可以找一个专门做造型的地方工作。”
影楼,杂志,服装公司……去哪里不行?
她反正也没想过一直待在美发店里,总归会离开这里的。只不过出师不利,被陈老板拒绝的那一刻,江晓媛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那么用力地把自己扒拉了半天,总算从自己身上找到了一点亮点,这野路子的手艺几乎就是她仅有的才华,却还是不被人承认。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怀才不遇”的滋味。
莉莉在原地犹豫了一会,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来:“晓媛!”
江晓媛勉强挤出一个比较平静的表情,停下来等她。
莉莉这姑娘没什么心眼,随着这段时间跟江晓媛关系变好,还有点崇拜“见多识广”的江晓媛,她搜肠刮肚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努力地想出了一句安慰:“咱们这毕竟是美发店,你有这个手艺,将来可以去做专业的地方当个化妆师,我听人说,做到高级化妆师以后超级有钱的。”
江晓媛提起精神,打算洗耳恭听这个“超级有钱”是一个什么概念。
莉莉手舞足蹈地说:“一个月能拿一万多呢!”
江晓媛:“……”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作品”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一时间无言以对,莉莉的安慰如此诚挚,却把江晓媛说得更心塞了——陈老板的拒绝告诉她,她仅有的才华并不能打动别人,而莉莉的补刀告诉她,这一份“才华”即便被发扬光大,可能还是没什么前途。
对于其他行业来说,可能只是个毕业生起薪的收入水平,居然已经是这个行业的顶尖了。
面对这样渺茫的前途,江晓媛门还没入,已经又有点绝望了。
她曾经幻想过自己一出手立刻惊艳四座,然后走上一条人人膜拜、呼风唤雨的道路,等真的实施起来,才发现别说是呼风唤雨,仅仅“活出点人样”来这五个字,就已经那么难了。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江晓媛裤兜里的手机就震了,她拿出来一看,果然又是一条来自空号的短信“是否启程”,这病毒还挺会见缝插针。
江晓媛忍不住抛弃了她的教养,骂道:“娘的。”
然后她愤怒地把手机电池拆了下来。
自从江晓媛说“回去考虑”之后,就没有再联系过祁连。
祁连不想让自己像那病毒明光一样每时每刻骚扰人家,也就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她,谁知一转眼过了十多天,江晓媛还是一声没吭,反而在美发店发工资日的第二天,往他账户上打了一千块钱——是那五千块欠款的第二期还款。
她按月还钱,这里面表达的意思很明确——江晓媛这是拒绝了他提供的一切。
祁连有点意外,因为回想起来,他每次见到江晓媛,她都有本事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像一只刚刚开始流浪的家猫,还没发展出自己的生存能力,依然保持着不合时宜的高傲。
祁连了解这种涉世未深的高傲,它像是没有磨练过的刀刃,看起来可能很锋利,实际大概一掰就断了。像江晓媛这样的公主病青年,刚开始总是觉得自己的自尊心比天大,但这多半不是因为她多么铁骨铮铮,而是她还不知道保持这份自尊需要吃多大的苦,无知者无畏而已。
他买给江晓媛的那套衣服虽然品味有点吓人,但从侧面表达了他对江晓媛的看法。
事实也证明了祁连多半是对的——那天傍晚如果不是他一时不放心,恰好赶去看了一眼,说不定她已经意志不坚定地回了短信,如了那病毒的意。
那么这家猫到底是怎么想的?祁连突然有些好奇起来。
下班后祁连直接开车去了陈老板的美发店,一进门,他正好看见江晓媛正在给一个烫头发的客人上卷——她可能还是没习惯烫发药水的气味,有点过敏,眼圈被熏得红红的,像个兔子,但是居然依然做得一丝不苟。
祁连没有贸然上前打扰,倒是前台发现了他。
值班的前台接待员问:“先生您预约过吗?”
祁连:“找下方舟,让他顺便给我修个头发。”
陈方舟一听说祁连来,直接撂下其他客人,亲自给他洗了头,把他带到了一个比较清静的角落里,摘下他的眼镜放在一边,祁连湿淋淋的头发下露出他那副有些锋利的五官。
陈方舟端详着他的脸:“来个韩式纹理烫怎么样?”
祁连:“滚蛋。”
陈方舟:“那陈奕迅头?哦!对了,今年又开始流行复古的改良式大背头,男神标配,你发际线长得不错,撸上去肯定显得特别小清新,怎么样,试试?”
“小清新”充满杀气地看了他一眼:“照原样剪短,敢乱碰我的头,剁了你的爪子。”
陈方舟:“……”
他把手往裤兜里一插:“剪短啊?八十块,我给你叫个实习技师来,二十分钟之后搞定——你家亲戚的那个妹妹刚开始上手剪头发,就适合拿你这种没难度的练手。”
祁连坐着没动:“你再多废话一个字——”
陈方舟怂的比光速还快:“……好的,我给你照原样剪短。”
他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委委屈屈地上前,在祁连的脑袋上抓了几把,漫不经心地捻起发梢观察了片刻,露出一个铲屎的表情,勉为其难地开始动手修。
祁连:“她怎么样?”
“谁?”陈方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耸了个肩,“可能有点郁闷吧?”
祁连微微皱皱眉:“郁闷什么?”
陈方舟没有立刻回答,十指上下翻飞,无影手似的利索地修掉了祁连半边头发的发梢,行云流水,甚至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简直能归入艺术范畴了。
一口气修完半边,他才挪了挪脚步,有几分漫不经心地说:“刚开始来的时候不适应,又是学东西又是熟悉人,没时间多想,现在多少稳定下来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了呗——你想啊祁少爷,她一个年轻轻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后半辈子有多长,一眼看见了自己前途的终点,她心里什么滋味?”
祁连皱了皱眉。
陈方舟:“其实大家都一样,朝不保夕奋斗的看不见自己的出路在哪,是郁闷,像我们这种暂时有事做,相对比较稳当的也郁闷,我们每天看着周围的人,感觉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又着急又不甘心,当然会难受啦,过了那段时期就好了——你这妹妹像属于郁闷完还瞎想的,前两天她还撺掇我在店里专门开拓一个搭理造型妆面的业务,啧!”
祁连:“她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陈方舟:“她手上确实有点门道,不过有门道在我面前使没用,在店里增加业务这事我说了又不算。”
祁连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突兀地开口说:“你给她加吧,没关系。”
陈方舟呆滞:“……啊?”
“我说你想办法给她加上这个业务吧,”祁连淡定地说,“回头我想办法给你们老板说。”
陈方舟:“你……你怎么说?”
“就说我妈到你们店里来,正好有事,顺便让你们这的小女孩给她画了个妆,回去觉得不错,下次还来,还顺便要多介绍几个客人。”祁连面不改色地即兴编了一段,“你们老板是奸商,今天听完,明天他就得抓心挠肝地惦记着开新业务收钱……哦,对了,要真那样,你别跟别人说是我说的。”
陈方舟把剪子磨得“咯吱”作响,好半晌,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最讨厌有钱人了。”
三天后,就在江晓媛以为此路不通,正痛苦地重新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时,总店下来一个通知,让各个分店以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为契机,充分做好前期宣传工作,派专人回总店培训,展开后续妆容造型打理业务,过年前要开试点。
接到培训通知的时候,江晓媛简直不敢相信,她这是要时来运转的节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