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的马一文、宋逸琴和马一武却显得不那么自在,他们言行拘束,并且神思不定。马一文给了弟弟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支,却在身上找不到火柴。卫兵找了一盒火柴送过来,给两兄弟点燃烟后,把火柴交给马一文。马一文把火柴放进裤子口袋,一摸一愣,又把火柴掏出来,但不是一盒,而是两盒!
马一文尴尬地对弟弟笑了笑,给了他一盒火柴。马一武抽出一根火柴划燃,发觉嘴上的烟已经着火。他显得比哥哥还难堪。
而两兄弟这么大的糊涂,宋逸琴却没有觉察。她只顾看鞋,不时用鞋底磨搓脚下的石子。披肩的毛发因为低头向前垂直,将脸面掩盖。兄弟俩吐出的烟雾顺风飘到她的身上,又从她身上散开。毫无疑问她是能闻到香烟的味道的,她只消往后一站,烟雾就从她身边过去了。但是她没有移动,任由两个男人的烟味吸入她的肺腑。
兄弟俩一支接一支抽烟,直到烟盒空了。马一文看看洞,看看弟弟,见弟弟眨眼,说:“那进去吧。”
一幢漂亮的红房子跃然纸上,房子前面是一条平坦的大路,两旁是宽阔的土地——这是马小文的作品,画于1950年秋桂西深山的某个洞里。
为什么要画房子?这是大人给小孩的问题。
“我不要住山洞,”马小文说,“山洞是老虎住的,是猴子住的,我不要住老虎和猴子的家。”
大人们一听,都心头一震。宋逸琴一把搂过儿子,寒战的身像筛糠一样连拖儿子抖动不止。
马一文看着妻儿,又看那张寄托着儿子理想的画,他把画提起,卷成一个圆筒,握在身后走来走去。原先放在弹药箱上有意给儿子描摹用的手枪不断地跳入他的眼帘,但他就是不去抓它。他手无寸铁,心里却在谋划一次夺取东巴县城的偷袭。
偷袭获得了成功,这从匪兵们欢欣雀跃、为所欲为的举动看得出来。东巴县城落入了马一文手里。
马小文骑在父亲肩上,好奇地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屋。愿意做马的父亲护着他的两条小腿,乐呵呵的声音也像马嘶一样嘹亮。他们的身后跟着宋逸琴,她手里拎着儿子的棉衣,这件棉衣是到山下的时候脱的,因为山下的气候要比山上温暖许多。在她的后面是被两个人抬着的轿子,说是担架也未尝不可,因为那是由竹板绑扎而成。担架上坐着满面喜色的马老头,他本来应该是躺着的,因为听说县城到了,便迫不及待地坐起来。马一武走在担架的后面,他恐怕是这行人中心情最沉重和复杂的人,因为他既不是胜利者,而又算不上是一名俘虏。他是胜者的敌人,但敌首又是他的哥哥。他本应是一名俘虏,却得到其他俘虏不可能得到的优待。其他被俘的解放军随同被押解下山,像奴隶一样被绳子栓成一串。他们的身份以及与敌人的关系是那么纯粹和分明,马一武很羡慕他们这一点。他其实很愿意和他们一样,跟他们绑在一起,但是又无法做到。他能做到的是一路上给他们水喝,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喝他的水。他们不仅不喝水,还朝他吐唾沫,这使马一武非常痛苦。别人是趾高气扬进入县城,即或是被俘的解放军也昂首挺胸,不失尊严和气节。惟有马一武是垂头丧气,步履沉重。
一座朱门大宅兀立眼前,它比马小文描绘的红房子更细腻和气派。马一文问儿子漂不漂亮?儿子说漂亮。马一文说喜不喜欢?儿子说喜欢。
“好哩,那我们就住这罗。”马一文说,他把儿子放下来。
“这是我们的家吗?”儿子说。
“是,”马一文说,“我说是就是。”他牵着儿子进门。进门后先是一个庭院,院内有古树,还有水井。马小文没见过水井,父亲一撒手,他就向那水井跑去。他趴在井沿上,头伸进井口,脚尖点地。宋逸琴见状惊叫一声“小文!”马小文受吓,重心朝上,两脚离地。眼看身子就要往井里坠,马一武一个箭步过去,抓住侄儿的腿,将他拖拉上来,搂在胸前。
宋逸琴长舒一口气。
马一文也看见了转眼工夫发生的这一切。他走过来,将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算是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