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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武德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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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当头淋下,遍体鳞伤的张亮激灵灵一个冷战,终于从昏厥状态中苏醒了过来。他费力地睁开了青肿不堪的双眼,好一阵才适应了地牢中昏暗难以辨物的光线。此刻他浑身上下连条亵裤均未着挂,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被几条大粗铁链子挂在半空中。他毕竟是武事上历练过来的人,稍一留神就已明了自身伤势。肋骨折了六根,浑身上下有200余道鞭痕,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肤,嘴里的牙齿已经被打掉了3颗,脚踝骨已经粉碎,能否医好就要看运气了。胸腹之处有五处炙伤,是火筷子和烙铁烙出来的,大小各不相同。此刻浑身伤处火辣辣揪心般疼痛,不必问刚才那盆雪水中必是放了盐的。

    此刻坐在炉火旁烤火的年轻人一边翻动着插在匕首上的牛肉一边轻轻地笑道:“还成,算你小子有一把狠骨头。怎么样?盐水竹笋烧肉的滋味如何?”

    张亮虽然身上痛楚,灵台的一点清明总算还在,他吃力地转过头对那华服青年说道:“齐王殿下,张亮身为天策车骑,虽官职卑微,却也是陛下亲简的朝廷命官,不是寻常贩夫走卒。朝廷有礼制,刑不上大夫,殿下如此折磨微臣,恐于朝廷脸面上不大好看……”他伤势实在太重,饶是转头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浑身骨骼咯咯作响,痛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元吉回过脸冷森森看了他一眼,嗤嗤笑道:“张亮,你少在这里跟本王泛酸文吊书袋,本王奉的是父皇口敕,特旨询问你这乱臣贼子,别说大理寺和刑部,连正牌子御史大夫也管不着。刑不上大夫?你看看自己这模样,你也配?少废话,你若是不想多吃苦头,就把让你到洛阳招募私兵图谋大逆的幕后主使供将出来,本王保你无罪有功,也甭在天策上将府当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劳什子车骑将军了,只要你肯招供,本王举荐你到并州作行军副总管。”

    齐王最后一句话让张亮立时又出了一身冷汗。太子与秦王之间的储位之争日益炽烈,这一点连傻子都看得出来。朝臣之中,或拥太子或举秦王,派系分明;在外领兵的将军们却多态度暧昧。东南道行台左仆射荆州大总管赵王李孝恭及他身边的行军副总管李靖都从未在储位问题上表过态,张亮受命三次拜访李靖,各种手段用尽,奈何这个老油条滑如泥鳅奸似鬼,嘴里一句实诚话也套不出来,就是秦王亲自拜访,老东西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仿佛全然忘了当年秦王的救命之恩。至于赵王李孝恭,态度就更加暧昧了,侯君集甚至猜测他已经投靠了东宫,只不过一直也没查得实据。灵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素来与秦王交好,不过所握兵马远远不及李孝恭和李靖,幽州总管燕王李艺是东宫一脉,他的情况与李道宗仿佛,虽地位尊崇兵权却并不重。最难捉摸的就是那个坐镇并州手握十余万大军兵权的并州行军总管李世勣,此人虽是李密降将,却素来以忠忱著称,李密、当今武德皇帝李渊、大唐储君皇太子李建成以及自己的主子秦王世民均对此人的忠忱不贰赞不绝口。忠忱归忠忱,李世勣从未参与过朝野党争储斗。武德元年他的故主李密谋大逆受诛,李世勣自身禄位丝毫未损,为李密收尸送葬不仅未曾引起当今皇帝猜忌,还博得了个不忘故主的美名。此人权柄极大,又极受武德信任,他若是倒向了东宫,情势对秦王就太不利了。秦王谋求受封洛阳已非一日,但这个李世勣若是导向东宫,洛阳被夹在他的十万大军和关中铁壁之间,恐怕秦王经营洛阳的大计立时便要化作泡影……

    但若非李世勣向东宫表了忠心,齐王又怎敢口出大言推荐自己去给李世勣当副手?虽说齐王向来信用低劣陋鄙,但事情委实干系重大,若是李世勣彻底归顺太子,秦王落败几乎已成定局。自己此刻再死保秦王,日后史书一笔,当脱不得一个“愚”字。可是此刻若是脱口供出秦王,背主求荣的骂名着实受不得。若是元吉的诺言能够兑现倒还罢了,但齐王偏偏又是个没信用的……一时间张亮心中天人交战,元吉的话竟不能回,只呆呆垂头不语。

    元吉见他这番模样,心知刚才真真假假一番话,已经初步瓦解了张亮的心理防线,心中暗笑:“就你这鸡鸣狗盗的模样,还想去李世勣手下混饭吃?兵凶战危,吓也吓死你……”他微微笑了笑,说道:“你不妨仔细斟酌,若是仍然执迷不悟,本王便一刀切了你的卵子送你进宫去当太监。刘文静身为太原元从之臣,贵为门下掌印,功勋地位比你如何?看看他落得了什么下场,再想想自己,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说罢,这位帝国亲王将插着牛肉的刀子一抛,闲然自若地踱出了牢门。

    ……

    武德九年正月的长安,笼罩在一片肃杀寒冷的空气里。凛冽的北风吹来了塞外草原上浓浓的腥膻之气,也吹来了南方战场上徐徐北飘的淡淡烽烟,夹杂在其中的,则是帝都京师皇权之争的浓烈血腥味……

    “据并州总管李世勣密报,洛阳方面并无异动。臣以为值此元岁,政局不当有大的动荡,目下长安人心浮动,皆言山东将反。陛下留意,刘黑闼方平不久,山东尚未彻底安定,国家尚未可称承平一统。此刻对洛阳发大兵,恐非智者所为。臣恳请陛下三思……”

    坐在两仪殿龙椅上的大唐帝国开国之君武德皇帝李渊默默地倾听着殿下站立的尚书右仆射宋国公萧瑀的陈奏。他眼睑低垂,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缓缓开口道:“玄真,时文的意思你都听明白了?你是个什么看法?”

    司空尚书左仆射魏国公裴寂慢吞吞地躬身行了一礼,开口说道:“萧相的话虽不中听,道出的却是目下的实情。洛阳本是秦王率兵取来,一应大小文武官弁均是秦王一手提携任用的。说句公道话,这批人虽出身天策上将府,但用兵行政,俱是相得益彰。二殿下在用人方面,颇得陛下之教。秦王派出一两个下人去那边招募些许护卫私兵,也不足为奇。长安城内,有长林军士两千两百名,秦王府虽在谋臣战将上占得些许便宜,但与长林军相较,未免略显势孤。如今京师局面一触即发,也难怪秦王不安。此事可大亦可小,但不管怎么处置,洛阳要稳定,山东已经安定下来的局面不能再乱,这是无庸置疑的。不过陛下使齐王审问张亮,却殊非妥当,张亮若是矢口否认也还罢了,张亮若是招了,太子仁厚,或可为秦王遮掩一二,但齐王却万万不会,到时候付诸朝堂公议,陛下的家事就变成了国事……”

    萧瑀仰起头打断了裴寂的话:“陛下,臣不同意裴相之见,陛下乃天下共主,古人云天子无私事,陛下的家事原本就是国事。秦王藩卫大唐,受命于陛下,天策上将府位列三公之上,招募些许护卫,又有何大惊小怪处?陛下请恕微臣愚昧无状,秦王有大功于天下,陛下先前也曾许以储君之位,后未践约本已有亏,如今却以欲加之罪惩处有功之王,而数年前文干谋逆,陛下却听之任之不加理会,以国事而论,陛下公道何存?以家事而论,陛下厚此薄彼,又何以对秦王?”

    萧瑀越说越快,声调也越来越高,全然不顾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砰”武德皇帝一巴掌拍在了御案上,龙眉倒竖道:“萧瑀,你的记性应该不错吧?朕甫登基,便策封世民为秦王,武德元年,朕就授世民尚书令,领右翊卫大将军,掌管尚书省,至今未曾易人。同年底,朕给他加右武侯大将军、太尉,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整个关东悉由他做主。转年又拜左武侯大将军,兼领凉州总管。武德三年四月,又加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那一次,是你去宣的敕,你应当记得吧?武德四年二月,朕以世民功高,古官号不足以称,加号天策上将,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位在王公上,增邑户至三万,赐衮冕、金辂、双璧、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在我大唐,除了朕之外,还有哪个曾有这等尊荣?武德五年,加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我大唐的文武显禄都给他加尽了,朕犹觉不足,年前又授他中书令。萧瑀,你倒是说说看,朕还要怎样才算不‘薄’了世民?”

    皇帝努形于色,萧瑀却仍旧不慌不乱地磕头道:“陛下,爵以功商,职以能任。陛下对秦王的恩赏,是用来酬劳秦王平定天下的开创之功的,秦王若无功,陛下也不会因为他是皇子便滥加赏赐。然而秦王之能惠在天下,陛下若为大唐的江山社稷计,当立秦王为储君,如此百年之后大唐天下方可太平无事。”

    武德双眉紧蹙,冷冷道:“萧瑀,你究竟是朝廷的宰相还是天策府的属吏?你若是觉得在尚书省做得个右仆射委屈了你,朕就命你到秦王府去做个长史如何?”

    裴寂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说道:“陛下息怒,时文这个老脾气,皇上最清楚了。别的臣不敢断言,但萧相对朝廷的忠心对陛下的赤诚,老臣还是敢保的。

    武德看了看他们两人,又看了看站立一旁半晌一句话都没说的中书令赵国公封伦,挥袖道:“德彝留下,你们都先退出去吧……”

    裴寂和萧瑀对视了一眼,缓缓退出了两仪殿。

    武德瞥了封伦一眼,说道:“你说说吧,这次的事情,朕当如何措置?”

    封伦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问道:“陛下现在是否还有易储之念?”

    武德站起身来绕着御案转了两圈,神情凝重地答道:“世民确乎是个才力超卓之人,用人用兵,满朝文武无人能及。然而储位关系大唐江山运祚,朕数次应允世民以储君之位,又数次自毁前言,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封伦沉吟了一下,答道:“陛下所虑者,是怕秦王成为大唐的炀帝。不过据臣下观之,秦王似乎没有炀帝身上那种养于深宫的娇气,炀帝也非庸碌无能之主,皆因好大喜功贪图奢华,否则也不至有亡国之灾。秦王戎马倥偬多年,用人用兵,首尚实践,这一点决非炀帝可比。所以臣下以为……”

    “所以你就以为,世民若为皇帝,不会是隋炀帝那等昏君,是不是?”武德打断了封伦的话,反问道。

    “是,臣是这样想的。”封伦老老实实答道。

    武德微微笑道:“这就是裴寂的过人之处了,在这一点上,也只有他才明白朕的心思。世民自幼聪颖过人,这些年来征战沙场,更是为我大唐立下了赫赫战功,而朕所虑也恰恰在于此。世民以军事见长,以军功受赏,用以治军必为良将,用以治国,则有穷兵黩武败坏江山之危。朕遍览诸史,凡文官治政之朝必国祚绵长,凡武将秉国之代必社稷崩坏。秦始皇千古一帝,崩后仅仅四年,秦亡而天下乱。汉武帝一代圣君,逐匈奴而民生凋敝,耗尽了文景之治积攒下的国铢库帑。秦历六代仁爱恤民之主方得天下一统,汉经高惠文孝四朝天子励精图治方得富庶,大唐方立,四方诸侯未平,天下黎民待哺。所以上遭突厥南下,朕欲迁都以避,非朕软弱,朕乃是不愿我大唐南方未平又树北方强敌。隋末炀帝无道,群雄并起,天下苍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至今战创未平,灾荒四起饿殍遍地,天下此刻需要一位仁爱文德的皇帝来与民休息。建成在军事上虽略逊于世民,但多年来监摄朝政并无大的过失疏漏,且生性仁厚友爱,非世民、元吉可比。朕百年之后,建成即位,则天下可多得数十载安宁,待国库充实小民富足,后世子孙自有坚刚雄略之主扫荡突厥扬我大唐天威;若朕御极之后,世民即位,那么数年之内,北疆必然烽烟四起,如今连年征战,国库本来就入不敷出,山东诸州诸郡方平,百姓流离失所者众多,不要谈赋税,就是能安定下来朕已经心满意足了。朕不是不愿意打仗,而是我大唐现今实实打不起仗!”

    武德长篇大论,说得略感口干,喝了口宦官奉上的热茶,继续说道:“总之,我大唐未来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让百姓休养生息的文官朝廷,而非一个连年征战不休的武将朝廷。这才是朕不愿让世民晋位储君的根本之因……

    封伦撩开袍子跪倒叩头道:“陛下远虑,非人臣所能猜度,微臣钦佩之至。既然陛下圣心已定,就宜早日明示秦王,以息其争储夺嫡之心;更宜明示太子,以安储君之意。”

    武德皱了皱眉头,缓缓道:“现在让朕拿不定主意的,倒不是告不告诉他们,而是如何处置世民。为保全他计,也为了让建成日后能够顺利即位登基,朕必须及早削夺他手中的兵权。可是如今四海未定狼烟未平,朕还指望世民能在安定天下上助建成一臂之力呢。现在若是削了他的兵权,实在可惜了。”

    封伦想了想,答道:“陛下若是左右为难,臣下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愿为陛下解忧。”

    武德眼睛一亮:“哦,说来听听……”

    封伦道:“说来也简单,请陛下下敕,封秦王于洛阳!”

    武德一怔,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封秦王于洛阳?”

    封伦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重复道:“对,封秦王于洛阳……”

    02

    太极殿里的气氛凝重肃穆,武德皇帝在御案旁负手站立了已经有差不多一袋烟功夫了,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内心正在激烈交锋。封伦仍然不卑不亢地跪在殿下,神情安然自若。偏殿里的水漏“滴哒”做响,大殿外凛冽的北风嚎叫着自广场上空席卷而过,天空中铅云密布,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撒将下来。

    洛阳古称洛邑,周平王二年始为东周都城,前后五百一十五年。汉高祖立朝于洛阳,后迁长安。王莽篡汉,光武中兴,定都洛阳,是为后汉之始。后汉末年宦臣弄权何进受诛,西凉刺史董卓进京,不久便废弃洛阳挟天子及群臣前往长安。魏文帝延康元年,曹丕率魏庭迁都于洛阳。自此魏、西晋、北魏诸朝皆以洛阳为都,前后一百三十八年。隋大业元年,炀帝于仁寿宫登基即皇帝位,该岁岁末,炀帝登邙山,以邙山之南、伊阙之北、浬水之西、涧河之东为兵家必争之地,遂于次年三月命尚书令杨素、纳言杨达、将作大匠宇文恺营建东都。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轼炀帝于扬州,越王杨侗在洛阳登基称帝,太尉王世充独揽朝政。义宁二年,王世充废杨侗为璐国公,自立为帝,国号大郑,定都洛阳。武德三年七月,大唐秦王世民率诸军出谷州,战于慈涧,王世充败守洛阳。李世民遂遣行军总管史万宝出宜阳拒龙门、刘德威自太行东围河内、王君廓自洛口断郑军粮道。同时,世民遣黄君汉独领一军攻洛城,扫荡黄河南岸。九月,李世民与王世充再战于邙山,斩首三千余,郑将陈智略被俘,王世充仅以身免。嗣后筠州总管杨庆遣使请降,荥、汴、洧、豫九州亦相继来降。武德四年二月,秦王率军进青城宫,与王世充三战于北邙。缚斩八千人,进营城。五月,世民率军破窦建德于虎牢,缚建德至洛阳城下,王世充大惧,率官属二千余人诣军门请降,自此千年故都归于唐室。

    经过数代帝王的营造经略,洛阳城池坚固,物厚民丰,又地处中原,毗邻大河,已成为具备极高军事价值的战略要塞。唐郑之战基本是以洛阳为中心展开的。此战亦是天下定鼎之战。洛阳之战前后历时一年之久,其惨烈程度及凶险程度都是唐军自太原起事以来所仅见。关键时刻若非秦王力排众议径自分兵往拒夏军并一战而胜,唐军在洛阳城下几乎功败垂成。

    正因为洛阳城乃是李世民一手得来,又全力经营数年之久,因而武德皇帝才对封伦的建议慎之又慎。一旦封李世民于洛阳,大唐必然会出现东西两都一君一王互不相制之局。武德最担心的事,莫过于刚刚归于一统的天下因弟兄争位再起波澜。一旦大唐陷入内战,突厥必然乘机南下,各路被大唐军威强压下去的反王及其余孽再死灰复燃,局面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沉吟半晌,抬起头问道:“一旦封秦王于洛阳,朕百年之后,如何可保世民向建成拱手称臣?”

    封伦抿了抿嘴唇,说道:“陛下只想到了秦王会不服新君,却为何偏偏没有想到新君能否容忍秦王在洛阳据地封王呢?诚然,太子仁厚,行事向来稳重端慎,绝不会做出诛杀自家兄弟的事情来。然则齐王却难保不起杀念,到那时,满朝文武,有又谁人对新君的左右之力大于齐王?所以臣以为,封秦王于洛阳,陛下有两大隐忧。”

    李渊点了点头:“不错,朕既担心秦王会做唐之刘濞,也担心建成和元吉会耐不住性子贸然兴兵伐洛。世民久历兵事,这一层自不待言。所以朕才只提了一件。”

    封伦叩了一个头:“恕臣愚钝,臣以为这两件事皆应未雨绸缪。秦王封于洛阳,若举兵反叛,恐天下无人能制。太子和齐王若是兴兵伐洛,师出无名,必败于秦王之手。如此天下亦是秦王囊中之物,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徒使百姓倍受刀兵烽火蹂躏之苦!”

    武德皇帝失笑道:“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如今却质问起朕来了,德彝,你好大的胆子……”

    话虽如此说,皇帝却笑吟吟地并未真个动怒,挥手命封伦继续说下文。

    封伦也跟着凑趣般笑了笑:“陛下天纵英才,微臣的心思,怎逃得过陛下法眼……臣以为,若封秦王于洛阳,应裁撤天策上将府,恢复亲王常制,勒定亲王护军数目,此其一也;加李世勣山东道行台尚书令,封鲁国公,陛下百年之后新皇加封鲁郡王,嘱其世守河东,此其二也;封齐王于凉州,但不予兵权,加任城郡王李道宗为凉州道行台尚书令,此其三也。有此三策,可保陛下百年之后天下不乱……”

    武德听毕,半晌未曾发话。封伦的建议的确高明,封秦王于洛阳,却削去了天策上将府凌驾百官之上独立议政独立掌军的绝大权柄,勒定亲王护军数目,李世民的军权即被削去大半。授李世勣大河以东军政全权,封公晋王,将秦王的封地夹在李军与关中之间,以李世勣之能,足以钳制得李世民动弹不得。封齐王于凉州,却不给兵权,授素与秦王交好的任城郡王李道宗地方军政全权,既能稳稳弹压住素来不甚安分的李元吉,又能避免他对坐镇长安的李建成施加影响蛊惑挑唆。三管齐下,确能保得自己身后天下不起刀兵,只要内战不兴,大唐的天下稳稳传承下去就有所保障。

    然而他忧心的是,一旦削去了天策府议政调兵之权,一旦北方强夷突厥南侵,仁厚敦儒的建成于兵事素非所长。而能征惯战的秦王又没有了调兵之权,到时候相互牵制,虽说避免了兄弟交兵,却耽搁了抗敌大计。封伦的办法虽说应付内忧有余,消弭外患却稍嫌不足。

    他想了半晌,挥挥手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兹事体大,朕还要仔细斟酌再三,你先退下吧!”

    封伦也不再多说,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倒退着徐徐退出殿外……

    ……

    封伦缓步出了承天门,在随从的扶持下上了自己的马车,说道:“回府!”

    戴着宽沿大帽子的车夫抖动手中的缰绳,两匹通体雪白半根杂毛皆无的俊骥缓缓挪动脚步,沿着承天门街由慢而快跑了起来。

    长安街头的建筑物不断自马车两侧晃过,封伦却全然无心赏看,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适才的廷议奏对上。从头回忆到尾,自觉无甚纰漏之处,一颗悬着的心到此刻方才放了下来。太子秦王争夺储位,都城长安局面诡异莫名,他身在帝侧总领中书省,行事说话半步都差池不得。说起来他也是堂堂大唐宰相帝国重臣,但是无论是皇帝、太子还是秦王,哪个都不是他这个中书令惹得起的角色。尚书左仆射裴寂支持太子,右仆射萧瑀属意秦王,这是全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也正因为如此,他这个貌似中立的中书令的意见才会在武德皇帝那里颇受重视,也正因为如此,太子和秦王也才会花费了大力气来拉自己。自己既然哪边都得罪不得,也只能两边虚与委蛇,只是这种游戏过于危险,犹如赤脚行走在钢丝之上,一个不慎,立时便要身陷不测之地。

    他正自闭目沉思,却听得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诡异地在耳边响起:“封相好一副仙风道骨,皇上恩典金殿独对,想必圣上和封相都受益匪浅吧?”

    几乎是转瞬之间,封伦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湿,他愕然抬头望向眼前这个驾车的车夫,这才发现这车夫的背影看起来比往常雄壮了许多,斜眼瞥了车下的贴身随从封裕一眼,却见封裕两只盯着车夫的眼睛中显露出无尽的惧意。封伦虽说也颇为惊惧,但多年练就的宰相城府毕竟不同于凡夫俗子,哑然失笑道:“堂堂天策府骠骑将军,竟然屈尊来给老夫驾辕,德彝何德何能?竟得候兄如此谦尊……”

    侯君集隐藏在大帽子底下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封相客气了,您如今乃是圣驾之侧一等一的大红人,堂堂中书宰辅,皇上今日将裴相国和萧相国都遣了出来,却独留封相在殿内,这等恩眷,恐怕除了太子和秦王,连别个皇子都未得享过。君集一个小小护卫骠骑,给封相国牵个马赶个车,又有什么不体面处?”

    封伦微微笑道:“君集不必多说无用之言,尽管道明来意,封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封相痛快!”侯君集赞了一声,“君集此来,别无他意,只是想打听一下封相适才在两仪殿中和皇上都说了些什么?也想知道知道裴萧二位相国适才都说了些什么。”

    封伦笑了笑:“秦王此次好不鲁莽,张亮之事,险些儿让皇上回护秦王的一片苦心付诸流水。适才金殿上,两位老相国虽意见相左,却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希望皇上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封某总算不负秦王所托,答应秦王的那件大事,今日封某已经办完了多半。就待陛下圣裁了……”

    侯君集大帽子底下的眉头皱了起来:“封相今日真的向皇上进谏了?”

    封伦点了点头:“是,封某适才建议皇上封秦王于洛阳,并痛陈利害,此言若虚,让封某兵解而死,永世不入轮回!”

    侯君集大喜:“封相果然是真丈夫,今日之惠,秦王异日必然有所厚报……”

    封伦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请君集转告秦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封某虽以言语打动了皇上,但皇上却并未最后下定决心。如今之计,是要想办法封住贵府车骑张亮的嘴,只要他不开口,皇上一旦决断,秦王的东行之计即可成功大半。若是张亮熬不得刑,说出什么不相宜的话来,那时就算皇上有心回护秦王,朝堂之口悠悠,恐怕他老人家也有心无力。张亮虽小,却负街亭之干系,君集务必将封某的话转达秦王。”

    侯君集点了点头:“封相放心,良言句句在耳,君集不敢耽搁,此刻就回禀秦王。大恩不言谢,以图后报。封相保重!此番君集得罪了贵驾侍,还望恕罪……”

    此时车子已然转上了朱雀大街,在一处店面外停了下来,侯君集跳下车,冲着封裕微微一笑道:“劳烦你送封相回去,贵府车夫不出申时必然回府,不必担心……”说罢甩下车子和傻呆呆立在一旁的封裕,扬长而去。

    封伦望着侯君集远去的背影,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叹了口气道:“回府吧……”

    ……

    侯君集下车之际,太极宫玄武门禁军屯署统领常何带着随从刚好转过街角。他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赵家饣追铺旁的封府马车,不觉大吃一惊,心中暗想莫非封相国捷足先登了?定睛瞧时却见马车缓缓驶动,辘辘而去。他心中疑云大起,暗自思忖方才那下车之人的身形好不眼熟,依约便是天策府的侯君集。他是武将出身,胸中颇少心机,想了半晌,未得要领,摇摇头苦笑一声:“这些大人物的事情,与我何干?”迈步向这赵家饣追铺行来。

    管家常安走在前头,伸手撩开了门帘子,伺候着常何进了店门,放下帘子高喊道:“赵家的,我家主人到了,还不快快看茶?”

    “来嘞——”随着一声清脆娇啼,一个打扮朴素的明艳妇人急匆匆从二楼奔了下来,边走边念叨道:“大总管常来常往,也不事先打个招呼,不是要我得好看么?”

    这妇人手脚极为麻利,一错眼间左手上变出一个黄杨木的托盘,上面摆着一个三彩的茶壶四个泥杯;右手上拿着一块抹布飞快地擦着桌凳,转眼之间已是收拾停当,蹲身一个万福行礼道:“大统领安康,小妇人伺候不周,还望大统领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妇人一般见识。”

    这妇人生得面如满月,唇若红莲,虽已是双十年纪,犹自丰艳胜人。这赵家饣追铺的掌柜赵一郎下世三年有余,店铺里全靠这寡妇王氏打理,生意倒也不坏。王氏年轻守寡,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长安街头恶少时常前来骚扰挑拨。也亏得这王氏一个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应付自如,能在这鱼龙混杂的长安街肆之中安分营生且守身如玉。一年多以前一个姓袁的江湖方士给王氏看相,顺嘴胡诌王氏有一品夫人之相。早就仰慕王氏美貌的常何听说之后便托人来求亲,奈何王氏贞心似铁就是不肯应允,常何虽是当朝命官,却也畏于物议清流不敢造次相逼。

    此次常何再见到王氏,未免面上有些尴尬,清咳一声道:“老板娘,多次叨扰,常某这番先行谢罪……”

    王氏急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常大人说的哪里话,您是官身,身价尊贵无比。我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败柳之身怎么敢亵渎您老人家?您一片诚心,是我不识抬举没这个福分罢了……,您若是再要客气,可是折杀我这小妇人了……”

    常何讪讪一笑:“老板娘,你和常安多次提起的马相公现在何处?”

    王氏脸上一红,低声道:“实在对不住您老人家,事先不知道您要来,马相公午时多喝了几杯酒,此刻在楼上歇息呢……”

    常何愕然,常安脸上却变了颜色:“老板娘,你好不识抬举,我家主人专程来访那姓马的穷酸,你却让他喝醉了酒躲起来不见。却是什么道理?”

    王氏苦笑了一声:“大总管息怒,若说这个马相公,为人最是放浪不羁的。不怕您笑话,原先在我舅舅店中,喝醉了用上好的黄酒来洗脚。这个人什么都好,学问也好,就是贪那两杯马尿,此刻酒意正酣,睡得正实着,若叫醒了下来,恐他酒还没醒,唐突了常大统领,那可就是死罪了……”

    常何哈哈大笑道:“酒是好东西,常某亦时常以醉为乐,这个马相公,倒是与常某脾气相投,却也难得。老板娘,不妨事的,你只管唤他下来,有何不周之处,常某绝不怪罪。你告诉他,我是个带兵的老粗,斗大字识不得半箩筐,平素里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之人,万万不会轻忽怠慢。”

    王氏垂头踌躇道:“大统领容禀,您不知道,这个马相公喝醉了酒喜欢乱骂人,原先在博州刺史达奚大人幕里助教,就是因为喝多了几口黄汤,口无遮拦乱骂起来,惹恼了达刺史,官也没得做了,这才落魄到长安来……”

    常何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喝醉了大骂刺史?有趣有趣,今日常某倒要见识见识这位不凡的马相公。老板娘,无论如何请你通禀一声,就道太极宫禁军统领常何专程来拜,请马先生无论如何赐教一面!你放心,不妨事的,常某被人骂得多了,让有学问的人骂上一骂,也是常某的荣幸……”

    王氏推搪不过,无奈只得站起身来福了福,说声:“请常老爷稍候片刻……”转身施施然上楼去了。

    常安不解地道:“老爷,读书人哪里没有?这等不拘小节不识尊卑的醉汉狂生,见他做甚。此次是奴才疏忽,只听王媼一面之辞,便撺掇了老爷来。咱们回去吧……”

    常何“啪”地敲了常安的头一下:“你懂个屁,读书人多了去了,没有真本领,哪个敢当面骂一方司牧?这等奇人岂可错过?你没看方才封相爷的车子就停在门口么?秦王府的候君集也刚刚离去,能让封相和天策府同时来拜的人物,又岂是你这不识字的狗奴才能解的?刘玄德还能三顾茅庐?我就等这么一会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楼上传来“咣当”一声铜盆坠地的声音,一个高亢清越的男声叫道:“什么长河短河?出了谓水就是大河,谁听说过什么劳什子长河?扰了我的清梦,不见……”

    常何和常安对视一眼,主仆二人神情怪异,面面相觑……

    03

    封伦回到府邸,刚刚下车府内家人便上来回话,有客来访。封伦眉头微微皱起,来者是谁已然心中有数。他缓步走入中门,也不换衣裳,伸手接过仆人递过的茶水漱了漱口,迈步进了正房客厅。屋内客座上,东宫洗马魏徵正自摇着扇子安然稳坐。

    封伦哈哈一笑:“多日不见玄成了,听人说你领了太子谕去了山东,何时回的京?今日又是哪阵香风把你吹到老夫这里来了?”

    魏徵起身施了一个礼:“德公取笑了,魏徵飧食储君侧之微末小吏,若无天大样事,怎敢不揣冒昧擅闯大唐宰相府邸?

    封伦挥挥手:“玄成客气了,什么宰相?三品的中书令就是宰相,置裴相和萧相于何地?我不过是个替皇上草拟诏敕的书记官罢了……”

    魏徵含笑摇了摇头:“什么是宰相?只有在天子那里说话管用才算是宰相。开皇之时,只有做了尚书令才算拜相。然而我朝甫立便加了秦王为尚书令,这个位子便一直虚了下来。自武德二年以后,授尚书左右仆射便是宰相。然而正因为尚书令之位虚悬,朝中并无总领朝政之人,所以每逢大事,皇上都要召集三省长官共议。左右仆射品轶虽高,议政之时,却与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同列,并无特别之权。皇上其实已经变法,宰相由一位变成了四位,大唐不同于大隋君权独断,便在此处,庶政皆决之公议。这也正是我朝能够抚有天下的根本之因。”

    封伦哈哈大笑,用手点着魏徵道:“玄成宏论非常,入枢拜相也是迟早之事。你来我这蜗居,恐怕也不是专程来恭维老夫一番的吧?闲话少叙,说说来意吧!老夫洗耳恭听。”

    魏徵把扇子合拢,面色沉静地道:“封相何等睿智之人,岂能不知下官的来意?适才两仪殿议政,裴相萧相都被摒退,皇上留封相独对一个时辰之久。这消息现在恐怕已经传遍了内廷,秦王府必定已经知道了,东宫又怎会得不到消息?下官别无他议,只是想问问封相,张亮一案,圣上准备如何措置?”

    封伦头也不抬,端过下人奉上来的茶,掀开盖子吹了吹浮叶,却并不喝,旋即放下杯子,反问道:“玄成,太子的心意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你们这些太子近臣的心思老夫却摸不透。你不妨说说看,这件可大可小的案子,你魏徵以为应当如何决断?”

    魏徵的面容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太子是君,魏徵是臣,魏徵就算再执拗,断然不敢做越俎代庖之事,还请封相说个明白,皇上是否已然决定抚平波澜不予深究?”

    封伦抬起头注视了魏徵片刻:“淡淡点头道,不只皇上,连裴老相国也是这个意思。”

    魏徵闻言眉头大皱,叹道:“事情果然如此,真真荒谬绝伦……”

    封伦含笑道:“玄成何出此言?皇上爱惜秦王,却也绝无鄙薄太子之意,何谓荒谬绝伦?”

    魏徵正颜道:“老相国侍奉两朝见多识广,当知天子家事琐细皆干社稷。皇上身负九鼎之重,若要大唐江山稳固,或太子或秦王,总要有个了断。圣心既定,终归要裁抑一个以安天下。若是皇上决意择秦王为储君,就应当明诏授其东宫之位。若是皇上并无易储之意,就当废秦王干预军政之权,限其封邑,去其羽翼。似此等既不易储又不裁抑秦王,固然是皇上一番拳拳爱子之心,却恐怕太子秦王无一能得全首领,如此措置,岂非荒谬绝伦?”

    封伦哈哈大笑:“玄成不愧是山东豪俊,胸中果有宰相机枢,一番鞭辟针针见血。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老夫虽不是什么英雄,久在帝侧参预朝政,却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玄成放心吧,张亮一案,皇上虽不会深究,却也不会全然姑息秦王置之不理。方才朝上,封某正式向皇上建言,封秦王于洛阳,裁撤天策上将府,恢复亲王常制。皇上虽未当场应允采纳,却也意动,至多不出一个月,皇上必有明敕。”

    魏徵听了封伦的话,低垂眼睑沉吟片刻,嘴角浮现出了一个微笑:“封相果然是宰相风范,晚生佩服之至。不过魏徵不才,还要多问一句,封相除了建议皇上封秦王于洛阳并裁撤天策上将府之外,还向皇上谏了什么?”

    一句话把个封德彝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稳了稳心神,敛容说道:“玄成此言,是疑封某另有所图么?”

    魏徵面色转为肃穆,凝重地摇了摇头:“封相请恕晚生无理,兹事体大,封相所言若不能让晚生以为合理,纵然是三位相爷亲口证言,魏徵亦不能信。”

    封伦面溢怒色:“玄成,我以礼相待,你也勿要欺人太甚,何谓所言合理?”

    魏徵起身长施一揖:“魏徵无礼在先,这里先行谢罪!”

    礼毕他也不归座,便站在厅中侃侃言道:“封相容禀,魏徵度事,常常以己揣人。封秦王于洛阳,削天策府权,对别个管用,对多年领兵在外征伐攻杀的秦王却是无用的。洛阳乃两代东都,物厚民丰,王世充据之多年,诸侯不能下。晚生就是想问问,除此之外,封相还向皇上建议了什么制约之策。”

    封伦哑然失笑:“玄成果然英雄了得,好罢,明说了吧!老夫建议皇上授李世勣山东道行台尚书令,加封鲁国公,待太子登基后晋封鲁郡王,总领山东军政全权。”

    魏徵点了点头,随口又问道:“封相没打算把齐王赶出长安去?”

    一时间封伦感觉自己脊背上的肌肉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他甚至怀疑东宫已然在太极宫里安插了密探。换了旁人,此刻早已吓得瘫了,封伦毕竟宰辅多年,城府非寻常人等可比,此时只是微笑着瞥了魏徵一眼,说道:“玄成,须知不管怎么裁抑秦王,在军事上十个太子二十个齐王加起来都不会是秦王的对手。李世勣虽现下中立,却绝对是个事故圆滑之人,陛下万年之后,新君施仁政以待天下,则逆反者天下共诛之,新君若听信谗言暴虐滥杀,则天下虽大,昼夜翻覆亦非难事……”

    魏徵哈哈大笑:“德公不必惊惧,齐王若不出京,武德后天下不宁。这道理凡社稷之臣无不明了。如此封相所言魏徵才敢听信,请恕晚生无礼了……”

    至此魏徵躬身告退,临出大门回头说了一句:“德公留步,裴相为左,德公为右,我大唐鼎盛之日可期了……”说罢上车绝尘而去,只剩下封伦一个人站在府门内捻须沉思。

    ……

    长孙无忌默默地听完了侯君集的叙述,半晌未发一言,手中拿着一部未读完的《尚书》闭目沉思。侯君集也不着急,不动声色地小口喝着盏中的酒,外面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饶是他多年从军打熬地好筋骨,几个时辰下来也有些吃不消。两盏老酒下肚,半边身子才暖和过来。长孙无忌挥手命下人撤下壶盏,吩咐道:“没有我吩咐不要进来,若有客来访,除房杜二位相公外一概挡驾,就说我受了风寒,正在静养。”

    “君集,天策亲军目下编制如何?随时可听调用的又有多少?”

    “天策亲军卫目下辖骠骑、车骑二府,皆上府编制,两府共计兵卒两千四百二十一人,除去病废司给者其中随时可听调用者约合两千人。”侯君集不假思索地答道。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叹道:“我手上秦王府三府护军约合三千人马,殿下亲自掌管的玄甲亲军虽骁勇能战,也不过千人之数。东宫六率近一万八千,仅在长安内城就有六千之众,齐王府护军三千,左右长林共计军士二千有余,所差近倍,悬殊过大。即使不将南北衙禁军计算入内,大王亦无胜算。若不能出洛阳号召天下,一切休提。”

    侯君集皱了皱眉头:“无忌担心封德彝所言不尽不实?”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为了能远避洛阳,两年来我们费了多少心思?封德彝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做假,除非皇上下定决心诛杀秦王,否则给个天做胆他也不敢欺你。我所担忧者,东宫耳目众多,太子齐王乃盟方同体,在朝中内廷势力庞大,皇上耳根子又软,一旦有变,我们会措手不及……”

    侯君集皱着眉头道:“我和你所虑不同,我担心的是东边的李世勣,他手上握着十万大军,大河以东几乎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虽说他向来尊敬大王,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一旦他投向东宫,我们即使到了洛阳,也是腹背受敌进退两难……”

    长孙无忌微笑道:“李世勣固然是一代名将,还不是在窦建德手下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殿下年纪比他轻不假,可是武牢一战天下惊惧,十八路反王望风披靡,又岂是区区一个李世勣能比得了的?就算他真的投向太子,只要秦王驾临东都。山东诸道,当可传檄而定!”

    侯君集撇着嘴道:“无忌兄,这兵事上的事,可不是这么说的。李世勣先败于窦建德,再败于刘黑闼,皆有缘由。窦建德一倾国之力对付李世勣一路兵马,能取胜是自然之事。李世勣虽然兵败,却并未折损多少兵马,武牢这兵家必争之地也未曾丢失。若是武牢在秦王援兵到来之前便陷于贼手,便是韩信复生诸葛再世,恐怕也只能收兵关中了。正因为武牢在手,大王才敢在洛阳未克之下迎击夏军。再说刘黑闼,他据山东乃是占了天时地利,李世勣本来就是客军,又摊上受淮安王爷这么个草包王爷节制,这仗没个不败的。虽说都是败了,咱们神通王爷是单骑逃回来,老李可是全军而回,如此大败,折损人马不过五千,在咱们大唐,目下除了他老李还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呢……”

    长孙无忌越听越是心惊:“如此说来,即使我们占了洛阳,若是不能策动李世勣,关外谁属就仍然是未定之数了。”

    侯君集叹了口气:“老李这人也是邪了门了,秦王为帅,他规规矩矩听调;齐王为帅,他也规规矩矩听调;太子挂帅,他仍旧是规规矩矩听调。就连咱们的草包神通王爷挂帅他都规规矩矩听调,规矩得像个小媳妇,跟着咱们王爷打胜仗,跟着太子打胜仗,跟着齐王和神通王爷规规矩矩打败仗,甭管胜仗败仗,都打得那么规矩本分,从来就不说自己拿一回主意做一回主……”

    长孙无忌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不说我几乎漏算了此人,此人城府之深,心性之辣,不要说武将,就是在文臣中也没几个及得上的。有此人一日在河东,我们就别想安稳睡觉!”

    侯君集垂头沉思片刻,说道:“无忌兄,若是先发制人在长安动手,我们有几分胜算?”

    长孙无忌苦笑了一声:“敌众我寡,谈何胜算?一旦禁军插手又或是皇上颁布明敕,我们连长安城都冲不出去。”

    “不是这样算法!”侯君集一脸不以为然,“就算张亮所约东援不能成行,我们在长安还有六千兵马。太子齐王加在一起就算有两万三千兵马,内城总共能容得下多少人争战?我们就算只有千名勇士,若是能得地利天时,一样可把局面反转过来。”

    长孙无忌闻言浑身打了个冷战:“你的意思是说潜入太极宫内设伏?”

    侯君集冷然道:“只要北军的常何和敬君弘肯合作,天下就到手一半了……”

    长孙无忌大摇其头道:“你当真糊涂,且不说这两个如何肯从,仅只太子齐王一宫一府两万多兵马以外围内,我们就算挟持了皇上又能如何?诏敕不出宫城,等于废纸一张。太子虽说懦弱敦儒,却也是乱世储君,你当东宫就那么死板,静等着皇上那道传位遗诏?我们能想到的,王珪魏徵一样能想得到……”

    侯君集冷冷一笑:“论军力我们在下风,可是若论统军之力,我们就稳居上风。我们虽然只有六千人,但忠诚勇武能征惯战的战将一一数来,丘行恭、丘师利、公孙武达、尉迟敬德、程知节、秦叔宝、张士贵、张亮、张公瑾、齐善行、薛万均、刘师立、侯君集、段志玄、庞卿恽、罗君副、李孟尝、独孤彦云、郑仁泰十数人之多,太子齐王麾下武将虽人数众多,除薛万彻、冯立本和谢叔方三人外余者皆不足虑。一旦内城战端甫发,人心惶惶满城大乱,两万多兵马中唯有这三个人要费些周折,余者只需一道矫敕,立地可降。我们六千人有十余员久战骁将统领,或战或走,机动自如。所谓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若是凭借人多就能取胜,蒲山公就不会败给王世充了。”

    长孙无忌用手拍了拍额头:“君集说的是,是我糊涂了。若论谋臣武将之力,就连当今朝廷都比不得我们天策府,何况东宫齐王府?如此一来,我们在长安就不是没有一搏之力了……”

    他顿了顿,说道:“不过怎么说这也是一步险棋,非万不得已不能用之。能够力争远避洛阳以待关中当然是最好,殿下也是这个心思。然而万事未雨绸缪总归不会错,择个好时机,将天策诸将一一调到府中独统一军。王府护军三千分为六队,调六员骁将统领,如此一旦事机有变,我们可随时待机而动!”

    侯君集不耐烦道:“你们文人就是麻烦,办大逆不道的事情,还要择个黄道吉日么?拖拖拉拉何时是个尽头?咱们说干就干,你今日请示大王,明天就调人过去,此事宜早不宜迟……”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君集少安毋躁,这事固然紧急,却万不能草率。如今张亮事发,案子尚未审结。此时内廷东宫,长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天策府。此时若有动作,无异于授人以柄。正因为这件事干系太大,我们更要多加个小心,万万草率马虎不得!《周易》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办大事首重机密,否则你我的性命事小,若是连累了秦王,我们就万死莫赎了……”

    侯君集怔怔看了长孙无忌一阵,叹道:“唉,你们文官说起话来,总要绕这许多个弯子,真个费劲。罢罢,就依你,此事宜早,否则若是万一图穷匕现,恐怕就来不及了。将军们接掌印信兵权熟悉队伍,总要花费十几日工夫……”

    长孙无忌笑了笑:“君集放心,此事我今晚就给秦王回禀,至于时机么,总归不会误了大事就是!”

    侯君集叹道:“这么紧要的关口,大王还有心思参禅烧香,真真令人匪夷所思……”

    长孙无忌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殿下虽然自幼好佛事,却绝非梁武帝等人可比,你没发觉么?若没有大事,殿下平日里是从不去灵感寺的……”

    04

    满朝文武皆知,裴寂这个宰相当的不易。大唐弓刀立朝以武事平天下,裴寂这个宰相的文治之功自然不值一提;不过治理偌大的一个国家,四处都是军事八方要用钱粮,天下大乱饥民四起野有饿殍,从太原起事至今九年以来他这个“萧何”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竟也勉强对付了个出入相抵四面光鲜,委实不得不让人佩服其周转营生之能。裴寂能理财,这一层即使素不相能的秦王李世民也从不讳言。百官言其不易,却并非因为他擅长财务民政,乃因其乖巧通达,他很会处理和武德皇帝李渊之间那种既是君臣又似兄弟的关系。

    裴寂虽出身豪门,却并不富庶。他是蒲州桑泉县人,祖父裴融做过司本大夫,父亲裴瑜当过绛州刺史。虽说是官宦世家,然而裴寂父母早忘、自由孤怙无依,不得已在族中几个堂兄家中趁食,也说不尽那白眼森森世情种种。十四岁时出仕补了个蒲州主簿,在司牧长官衙署处理些杂务,勉强糊口度日。多亏了幼年发奋习得的一手好文墨,上官的文牍履历案卷书表都少不得由他代笔。开皇七年入朝为左亲卫,官虽做得略大了些,家中仍旧是一贫如洗。开皇九年,尚书省吏部具状,裴寂出任齐州户曹参军,不久便升任州丞,两年后正式出任齐州太守,至此裴寂终于出掌地方独当一面。大业年间,裴寂政声甫起便回调中枢转任侍御史,后回到民部任驾部承务郎。大业七年,裴寂出任太原郡长史兼晋阳宫副监。这一番仕途变迁宦海倾腾,裴寂委实受益匪浅。

    隋炀帝大业十一年,卫尉少卿唐国公李渊受炀帝命出任太原留守,兼知关右诸军事。此事无论是对当其时的大隋来讲还是后来定鼎立国的大唐来讲都可称影响深远。即使对于裴寂这个在宦海当中苦苦挣扎了数十年的小人物而言,李渊出镇太原一事也毫无疑问乃是其一生运道命数之关键所在。

    能得与后来的武德天子嬉戏为友,当其时也并非什么难事,其中缘故或许是因为李渊本人生性豁达爽朗结交广泛,否则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四海豪杰来投了。李渊早年的朋友极多,且不拘贵贱不论出身。不过,能够在李渊太极加冕登基称帝之后还被这位九五至尊视为良师益友的人,环顾天下却只有这个每日里寡言少语的裴玄真。武德皇帝虽结交不以贵贱,但任人行政却绝不苟且,朋友归朋友,禄位归禄位,他自己就经常以此训诫几个儿子:“官职品轶爵禄,乃朝廷公器、百姓疾苦之所系,不可轻予夺;前朝之吏久历政任庶务娴熟,非草莽杀伐之士可比,庶不知政,故不可以亲用之,贵而久柄,故不可以疏弃之。”

    然而对于裴寂而言,自从结识武德天子之后,其仕途却一改往日的晦涩艰难。大业十三年唐公建大将军府于太原,任命裴寂为大将军府长史,赐公爵三等,封于闻喜。义宁元年,裴寂升任大丞相府长史,赐爵魏国公,食邑三千户。恭帝逊位,唐王揖让,裴寂率众进言:“桀、纣之亡,亦各有子,未闻汤、武臣辅之,可为龟镜,无所疑也。寂之茅土、大位,皆受之于唐,陛下不为唐帝,臣当去官耳。”武德登基,他这拥立的第一功臣当即被任命为尚书右仆射,且特敕尚食奉御。

    裴寂治政谨细,武事上却是其一短。武德二年,刘武周率黄子英、宋金刚屡犯太原,行军总管姜宝谊、李仲文相继全军覆没。裴寂请缨挂帅,武德授其晋州道行军总管,得以便宜从事。裴寂到军,接阵数次,而金刚据城以抗。裴寂回军于度索原,营中乏水,金刚断其涧路,唐军立时军心浮动。裴寂欲移营就水,宋金刚乘势取之,唐军大败,死散略尽。裴寂一日一夜单骑逃脱。晋州以东城镇俱没,宋金刚率大军进逼绛州,裴寂于是上表请罪,武德却并未追究他丧师失土之责,反到下敕对其大加抚慰,同时仍命其全权镇抚河东之地。可惜这位裴相爷在军事上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性怯,只知道坐在后方频频发令,催督虞、秦二州的前敌将领,同时坚壁清野焚毁谷物,美其名曰“制敌”。宋金刚自然没被他饿死,倒是晋东百姓人心浮动。夏县一个叫吕崇茂的后生小子于大白天闯入县衙提一把杀猪刀砍了县令的脑袋,举兵反唐,引宋金刚军西进为援,裴寂于是亲率六万大军进地夏县,结果吕崇茂率四百人夜半劫营,惊慌失措的裴相国抛下队伍带着亲兵向西一路狂奔,宋金刚大军恰于此时赶到,失去了指挥又被打乱了建制的唐军自然是一败涂地。仗打成这个样子,换了别个将军脑袋早搬家了,武德皇帝也真关照老朋友,轻轻数落了几句也就官复原职了。只是从此之后,多了一分自知之明的裴寂再未提过带兵的请求,武德皇帝也刻意回避了他这一短处。经此一事,足可见其人在武德心中地位之重要。

    也只有裴寂,可以在太极宫宫城下钥四门落锁之际陪着身着便服的武德皇帝在长生殿内秉烛对茗促膝长谈……

    ……

    “那年劝进的时候,你往那里一跪,几句话说得声泪俱下词真意切。朕当时就想,你们这些从太原就追随着朕的老弟兄,朕永不相负!谁知道到头来朕还是不得不忍痛诛了文静……”武德皇帝感慨万千地叹道。

    裴寂没接皇帝的话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淡淡说道:“即为君臣,兄弟情分就须置于朝廷公义之后。天子的家事,就算是再亲的亲兄弟也须回避,这一层不肖说!”

    武德转过身看了这位老朋友一眼,摇着头道:“若不是文静不顾大局一意胡闹,建成世民兄弟二人之间怎会弄到如此地步?朕杀他是不得已,望他九泉之下莫怨朕不顾昔日情份!”

    裴寂笑了笑:“陛下做了九五之尊,自家门里的事情却还是堪不破。太子和秦王之间是生死之争,不管有没有文静在后面撺掇,这场争斗都是免不了的。秦王多年领兵在外,功勋卓著;上马治军下马治政,手中权柄过大,又笼络豪杰广结人心。坐在他那个位子上,若想在陛下百年之后不被新君猜忌无异痴人说梦。太子虽仁德,有这么一个军功卓著的弟弟坐在身边怎能安心?”

    武德皱起了眉头:“那你的意思呢?”

    裴寂抬头直视着皇帝,毫不畏惧武德那炯炯的目光,淡淡答道:“臣的意思,今日在两仪殿里都说明白了,除此之外,臣再没别的意思了……”

    武德吁了一口气,裴寂虽口上不说,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

    “你还是心中埋怨朕优柔寡断,这一层朕心知肚明!”他冷冷地道。

    裴寂叹了口气:“太子秦王,同是陛下骨肉,陛下也难……”

    武德哼了一声:“其实,那年文干倡乱,朕若是就此废了建成,立世民为太子,恐怕现在就没有这许多麻烦了。”

    裴寂低垂的眼睑微动了动,却再没说话。

    武德长叹了一声:“世民这些年征战在外,性情变得孤僻冷漠了许多。朕就是武功起家,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做将军的,饮血无数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世民若是登基,断没有建成元吉兄弟的活路。所以朕一直不肯易储。这才蹉跎到今天,朕不断给他加恩,就是希望能够补偿他。谁想到朕刚刚授世民中书之权,他就弄出这么一段故事,他的心也未免太急了吧?朕还没死呢……”

    裴寂站起身避席跪下,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息怒,秦王自感功高震主,情有可原。但是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现在却万不能继续犹豫下去了。”

    武德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劝朕杀了世民?”

    裴寂又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即使不杀秦王,也须削去其亲王爵位和天策上将封号,罢免其本兼各职,使其再无拥兵扰政倡乱之能,如此方能彻底杜绝陛下百年之后我大唐陷于内乱之后患……”

    武德沉吟半晌,问道:“你能断定朕百年之后建成登基会放过世民吗?”

    裴寂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垂拱九重抚有天下,自可预做安排!”

    说罢,他又反问了一句:“况且,陛下既有此惑,何不直接问问太子?”

    武德瞳孔猛地一震收缩,怅怅然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

    马周揉了揉兀自隐隐作痛地额头,满脸通红地对着两眼血丝的常何作了个揖,讪讪道:“书生酒后无状,让常公见笑了……”

    常何熬了一宿,此刻疲倦已极,一边强忍着睡意一边应道:“马相公不必客气,咱老常虽是武将,平日里却最是敬重读书人。这赵家的平日里总在我这管家耳边念叨相公大名。何况昨日中书辅臣封老相国和天策上将府侯大骠骑先后造访相公,可见马相公学问广大非凡。常某不才,虽在朝奉职,肚子里的墨汁却着实有限得紧。不怕相公笑话,我平日里上个奏表陈个本章,屡屡出丑,真把老常家的人都丢尽了。今日前来拜访,别无他意,就是想请先生屈尊到寒舍就馆,常某必以师礼待先生……”

    马周苦笑了一声:“落魄书生,空有手脚却不能稼穑,空有诗书却仕途蹉跎,怎当得常公如此缪赞?”

    常何哈哈大笑:“马相公太客气了,常某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二,还望相公不吝赐教。”

    马周笑了笑:“常公但讲不妨,马周定当倾尽所知。”

    常何皱着眉头道:“前些日子,皇上题了几个字赏给我,这几个字我是认识的,可就是不知道这几个字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怕您笑话,我这人平日里就好在同僚面前得个面子,也就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先生学问渊博,定能解开老常胸中疑惑。”

    马周奇道:“当今天子御笔题字,这可是旷世殊荣,不知陛下题给常公的,竟是哪几个字?”

    常何讪讪地自袖子里抽出一个纸卷,双手展了开来,递给马周道:“我请家中的管帐先生抄了来,请先生过目。”

    马周接过这张便笺,在烛影下注目观瞧,却见上面用工楷严严整整写了四个大字:“不识忠勇”

    马周几乎掩口失声,他强忍着笑意问道:“恕学生不恭,常公敢是请贵府的先生们解读过这四个字了吧?”

    常何略带点惶惑地点了点头:“不瞒先生,老常虽说近些年一直守卫宫禁,早年却也是个厮杀汉子,在疆场上从来没做过孬种模样的。好端端的,皇上怎会对常某下如此四字考语?这幅字乃是御赐,回去我就供起来了,可是每每看到,便有剜心之痛,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马周摆了摆手:“常公不必诸多烦恼,这幅御赐手书尽管悬挂供奉,这四个字的意思极好。李大将军在前敌多年征讨,恐怕也难得皇上用此四字嘉奖!”

    常何闻言,眼中顿时绽放出一丝喜色,迟疑着道:“先生的意思是说,皇上这四个字并非指斥常某不够忠勇?”

    马周哈哈大笑:“常公说笑,这四个字是有来历的。‘不识忠勇’四字典出《孝武皇帝御札》,说的乃是汉武帝身边的车骑将军程不识。这位程将军曾率军镇守雁门多年,与飞将军齐名,治军严谨,忠勇可嘉。元光五年,有人告发程不识谋反,武帝指斥他说:‘朕素晓不识忠勇,岂竖子可间?’。‘不识忠勇’这四个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王莽篡汉,光武中兴,汉末董卓倡乱三国争霸,长安屡遭战火荼毒,如今天下所存孝武皇帝御札手记仅余两部,一部存于太极宫显德殿,另外一部存于洛阳,乃是前朝杨老相国奉敕督造东都时迁去的,教我读书的先生当中,有一位姚老夫子原先在杨相幕中供职,有幸得饱一览。”

    谜题破解,常何面上顿时一扫晦暗颜色,哈哈大笑道:“不凡不凡,马先生果然是有大学问的人,看来常某这一遭真是来对了。”

    马周却似另有所思,一边沉吟一边摇手道:“常公,皇上这四个字,韵义古朴自不待言,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呢。”

    常何一怔:“另外的深意?”

    马周点了点头:“不错!这位程不识将军,在孝景末年孝武初年常年担任未央宫卫尉和长安的中尉,手握京畿卫戍兵权。其职任与常公何其相似!皇上饱览诸子遍读五经,随随便便写这么几个字给常公,似乎不大可能……”

    常何呆了半晌,说道:“我一个镇守玄武门的五品武弁,似乎也不算多么重要的角色吧……”

    马周目光一霍:“玄武门?那应该是太极宫的北门吧?”

    常何点了点头:“北门禁军屯署是我和敬君弘共管,虽说我的品轶略高,却也还当不得皇上如此器重呀!何况皇上以前从不直接封赏我们这些微末将陴的。这一次我只当是皇上厌我,惶惶多日不得要领。今日先生一番解读,我这颗心才放了下来,只是却更加糊涂了……”

    马周心中悚然而惊,大唐宫室不宁,太子秦王争储,这消息他在关外便早有耳闻。他入长安已然多日,方知这座天朝帝都白日里虽然熙熙攘攘颇为锦绣,但一入夜便分外肃杀严整,兵丁巡骑往来察视络绎不绝,实是戒备森严。看来帝室内乱已是迫在眉睫。武德皇帝身为天子坐拥天下居于重兵保卫的内城皇宫里竟然也不放心自身的安危,简直荒谬绝伦。如果说长安城如此紧张真的是因为太子和秦王争夺大位的话,那朝局就真的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父子兄弟之间猜忌到这种分上,委实让人胆战心惊。

    他长出了一口大气,微笑着道:“常公不必多虑,圣眷临身,自然是福非祸。不过如今的长安,时局乖缪,风雨欲来,常公为人行事,确乎要多加几分小心了……”

    05

    魏徵一大早赶到东宫显德殿,却见原东宫太子中允王珪早已候在殿上,不禁大喜过望,上前深深施了一礼道:“叔玠何时到京的?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早知道你回来了,我定然第一个登门造访,一壶老酒秉烛夜谈,岂不畅快?”

    王珪急忙起身避席笑道:“玄成又来耍我,哪个当得起你魏徵这等大礼。我昨天夜里才回到长安,城门已经落锁,幸亏刘弘基是我的旧识,这才开城门放我进来。否则这一宿在城外露宿,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是吃不消喽……”

    魏徵叹道:“一年半啦!”

    王珪点了点头:“是啊,一年半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算人者天亦算之,这报应来得倒也痛快。接到太子教谕,不明就里,这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直到昨天进了城,才算明白了个中原委。哈哈,秦王殿下天纵聪明,恐怕当初构陷太子逼死文干之时,也没有料到今日之事吧?”

    魏徵容色肃然,冷然道:“岂止如此,叔玠兄在外颠沛,这一年来京城的情形知道得不多。多亏前年咱们这位自作聪明的二殿下耍了这么一手无耻下流的鬼蜮伎俩,否则皇上还看不清他的为人呢。这一年多,西府那边可谓度日如年啊。此番齐王能够拿住张亮,说来还是托秦王的福,若不是他率先不仁,我们这些个正人君子,哪个也想不到这上面去。太子在外招募私兵固然不法,二殿下如今朝不保夕坐如针毡,他又怎能不预做打算?不但没有扳倒太子,反倒打草惊蛇让我们给他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秦王此番也算作茧自缚了。”

    王珪微微笑了笑,问道:“拿到张亮的口供了吗?”

    魏徵叹了口气:“齐王办事,还是不能让人十分放心。张亮身居天策车骑,自非等闲之辈,不让他绝了念想,他怎肯轻易招供?”

    王珪叹了口气:“若论起人才,西府可谓得天独厚。房乔和杜如晦,哪个不是胸怀锦绣的经天纬地之才?可惜明珠投暗,终归没个下场。段志玄程知节尉迟恭秦叔宝,这都是战场上一等一的猛将,如今宁在秦王府打杂也不愿改换门庭,又何其可悲?”

    魏徵冷笑道:“这些人不是酸儒就是武夫,成不得大事的。西府诸人真正可虑者,只有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而已。这两个人满肚子都是颠覆登龙之术,乃是二殿下真正言听计从之人,此二人一日不去,朝廷一日不安。”

    王珪瞥了他一眼:“不然,阴谋鬼蜮伎俩,终归不能垂堂治政。长孙无忌与侯君集,不过有些许小聪明罢了!房杜诸人精通儒术能于政事,这才是堂皇正大之才。”

    魏徵摆摆手正欲反驳,却听得门厅外一阵笑声传来:“两位老师刚见面不足片刻便唇舌相较,这究竟是相见恨晚还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呀?”随着话音,大唐帝国皇太子李建成施施然缓步走了进来。

    王魏二人急忙起身避席,李建成左手负在背后,摆着右手含道:“两位老师不必多礼,各请安坐,我巳时要过两仪殿晋见父皇,趁着时侯还早,过来听听两位老师叙话。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坐在这里听,许久没听过两位争辩,自从王老师离京,魏老师寂寞了两年了!”

    两人这才注意到太子今日打扮得不同寻常,头戴衮冕,白珠九旒,红丝组为缨,打横插着一根犀簪,两缕青纩顺双耳勒下,在下巴处打了一个朝凤结,里面穿着白纱内单,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纁裳,上印青黑色火、山二章,腰间系着一条金钩革褵大带,左右佩戴瑜玉双佩,腰后飘着两根赤色大绶,足下蹬一双加金涂银扣饰的硃履,腰间悬着鹿卢玉具剑。

    魏徵皱起了眉头:“陛下召见,殿下可知是为了何事?”

    建成缓缓落座,斟酌着词句道:“昨日老相国那边传过消息来,大约是为了二弟之事。”

    王珪捻着胡须问道:“老相国传过来的究竟是何等消息,殿下可否详细解说一二?”

    建成点了点头:“也不算多么意外之事,父皇昨日在两仪殿与相臣们议事,商议张亮一案的措置。萧相一意维护二弟,触怒了父皇,所幸未曾降罪。后来父皇留封相独对,封相建议父皇封二弟于洛阳,收其兵权裁撤天策上将府。这是魏老师探得来的消息,不过昨夜父皇却又召老相国入宫彻夜奏对,似乎是决意要将二弟的亲王爵位削去,贬为庶人。”

    魏徵闻言以手加额道:“如此我大唐社稷安矣!陛下圣明烛照,这真是千古圣君之举……”

    王珪看了魏徵一眼,却垂头默然不语。

    建成笑道:“王老师有什么话,但讲不妨,这里伺候的人都是心腹,不虞泄露机密。”

    王珪抬起头来,双眉紧锁着道:“皇上天纵英才,宽厚仁爱,就是心太软。在储位之事上,正因为陛下圣心总是不够坚定,这才引来秦王觊觎大位希图天下的逆志。臣是在想,陛下这一番确实下定了决心么?这一层若是摸不透,玄成此番恐怕又要空欢喜一场了……”

    魏徵听了哑然失笑:“叔玠所虑不无道理,不过有一层似乎没有虑透。殿下不妨想一想,枢臣当中,唯有萧相心向秦王,可是此次张亮一案,皇上先是召封伦独对,紧接着又与裴相彻夜长谈,明显是此番不欲听取萧相的书生之见。可见此次皇上不愿再让朝中的西府势力再动摇自己的决心,只要我们应对得当,秦王此次被贬,恐怕就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王珪微笑摇头:“玄成说的固然有理,我却恰恰忧虑于此,皇上若真个决心已定,又何必在意区区一个萧瑀?这恰恰说明陛下心中仍有不忍,这才不愿意有个浑身钢骨一脸执拗的萧相在耳边鸹噪。而且封德彝其人向来左右逢源模棱两可,虽说前年多亏他在皇上耳边进言方才挽回局面,可我总觉得这个人太圆滑了,他的话终归还是不能全信。秦王就是因为错信了他,前年才功亏一篑作茧自缚,前车之鉴犹在,我们切切不可重蹈覆辙!”

    魏徵闻言沉吟片刻,长叹道:“叔玠所言确有道理,可我总是觉得,如此良机,若是错过,就委实太可惜了。秦王只要兵权在手,就始终是殿下的心腹大患,一旦陛下龙驭,局面就危险万分了。此刻我们占尽上风,若是还不能当机立断,一个蹉跎误了大事,后世史笔如铁,难免要笑话我们这些人临机迟疑误国误君了!”

    建成缓缓扫视了这两个位居东宫首席的文臣一眼,淡淡说道:“老相国说,皇上现在不担心别的,唯一担心的,就是异日他老人家龙驭之后,我们能否善待二弟及其臣属。老相国带给我两句话,建成觉得至关紧要。”

    王珪和魏徵对视了一眼,同时追问道:“愿闻其详……”

    李建成缓缓说道:“以仁厚得天下,以仁厚治天下……”

    王珪一拍大腿:“臣也这么想,秦王待太子不仁,太子不能待秦王不义!否则东宫西府,在皇上面前还有什么差别?只要皇上看到太子能够以长兄的气度襟怀为秦王开脱罪责,老人家也就不必担心龙驭之后秦王会有性命之虞了。裴相主掌中枢多年,果然不愧枢臣风范……”

    魏徵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殿下体现兄长襟怀,何不摆下筵席,约请秦王过府饮宴?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岂不更加欣慰?”

    李建成笑道:“有二位子房助我,天下何事不可成?”他看了看天色,说道:“不早了,我要赶去两仪殿见驾了。请秦王赴宴之事,就由魏老师安排吧,时间就定在今晚,两位老师慢慢用茶歇息,细务待我下朝慢慢商议……”说罢起身离席,王珪魏徵急忙避席相送。

    东宫与太极宫虽同在一座皇城之内,相互之间相连通的长乐门却是封死的,皇太子乘舆出了显德门和重明门便折向西,沿着皇城横道行约数百步转向北,由承天门进入太极宫,绕过四层双飞檐的太极殿主殿,便来到了武德皇帝与内廷枢臣议政的两仪殿。

    李建成下了乘舆,按照规矩解下腰间的鹿卢玉具剑递給迎上来的黄门内侍,迈步上了几阶台阶,向站在门口的内侍省少监赵雍道:“监国皇太子儿臣李建成奉敕见驾,恭候父皇敕见!”

    赵雍躬身向建成行了一礼,转身小步跑进殿内,不多时跑了回来,高声尖嗓喝道:“传陛下口敕:召皇太子上殿见驾!”

    李建成口称谢恩,快步上了台阶,整理了一下袍服冠冕,步伐放缓,躬着身走进了两仪殿。

    大殿中光线略有些昏暗,武德皇帝端坐在丹陛之上的龙椅上正在看奏章,旁边除了负责宣敕的内侍监黄文廷再无他人。李建成撩袍跪倒叩头:“儿臣奉敕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德皇帝放下手中的奏表,左手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挥右手道:“平身吧!”

    李建成谢恩后站起,抬头打量了一下父亲,原本俊朗清燿的脸上此刻泛着几缕苍白,眼圈黯淡内陷,似乎睡眠不足。他开口道:“父皇一身系天下安危,国政劳顿也还要保重龙体,切不可过于操劳,以伤天下臣民拳拳之心!”

    武德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他拿起奏表道:“山东这次蝗灾,魏徵处置得还算妥当,历亭周围的几个郡都安定住了。崔元逊上表,请敕免去三郡百姓一年钱粮,你怎么看?”

    李建成垂头思忖了片刻,抬头答道:“历亭彰南是刘贼造逆之地,人心向来不稳,崔元逊是降将,口碑不好,郡县乡里多有不服者。何况王小胡啸聚勇众,隐匿乡间,也在图谋不轨,欲为刘贼复仇。现在朝廷南疆未定,北方突厥猖肆,中原断断不能再有反复。儿臣以为,应允准元逊所请,加恩免去历亭、深州、兗州、瀛州、铭州、饶阳六郡三年税赋,以抚慰百姓,恢复生产,使土地有所驰养,庶民得以生息!齐鲁临海,可改户课为盐课,如此则数年之后,此道或为朝廷财源之重亦未可知。”

    武德微笑点头:“说得不错,另外门下省谏劾诸葛德威广揽钱财荼毒地方应予诛戮以戒百官,魏徵对此未置一词。你怎么想?”

    李建成毫不犹豫地答道:“书生之见不足为考,诸葛德威人品败坏尽人皆知!但山东初定,若此时诛戮刘贼旧人,劳神两载方得抚定的诸道郡县历时又要岌岌可危。儿臣以为,德威在地方确实不利抚民,不如诏其归朝追加禄位善加抚慰颐养天年,可参照李密先例,授禄不任职,养起来就是了。那年若不是三弟鲁莽诛了建德,当不复有刘贼之乱。殷鉴不远,万不可重蹈覆辙。”

    武德轻轻拍了拍御案:“说得好啊,这才是谋国之论!治大国如烹小鲜,为君者更要恤民力、慎征伐,乱世方息,天下亟待安定。这个时候朝廷若是仍持黩武之策,则大唐也将仿秦隋,朕所不忍见啊!”

    他又笑了笑:“你与世民久有不和,可是你们兄弟俩对抚平山东道郡的主意却是如出一辙。这岂不奇怪?”

    说罢他随手又捡起一本奏表,说道:“你看看吧,这是天策府呈来的表!”

    黄文廷急忙接过皇帝手中的奏表,快步走下丹陛,来在李建成面前,双手展开奉上。

    李建成接过奏表,赫然入目的是房玄龄那一笔规规正正的汉隶,题头书着“臣王世民上抚平山东策要”几个大字,展开来读时,通篇八百余字,其中要义,与自己方才所言一般无二,只是并不针对六郡,也非单说诸降将个人措置,言辞恳切,笔意油然。

    看毕,他缓缓合上表卷,双手奉还黄文廷,对武德道:“只要是实心为国之人,所见大多略同。二弟天资聪颖,多年在外掌军,务实多于务虚,儿臣能想到的,他自然能够想到。父皇所谓兄弟龃龉,事出有因,儿臣也不多作辩解,不过若论国家大政,儿臣与二弟并无分歧。”

    武德皇帝哈哈大笑:“也不尽然,在如何防范突厥南下一事上,你和世民的意见就相左,这也是实情啊!”

    李建成含笑答道:“儿臣主张迁都,是因为南方局势已定,关中险要,却是以西防东,防不得北。目下国库紧张饷帑不足,要和突厥进行持久之战恐不可得。若论速战,中原军力目下不可与塞外骁骑相比,迁都也是无奈之举。汉高祖天纵之才英明神武,却也有白登之耻。汉初四帝,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国耻而养民力,这才有得兵强马壮的汉武盛世。倘若逞匹夫之勇滥用民力妄兴征伐,恐怕大唐外患未愈内忧又起,北疆乱而天下不宁……”

    武德摆了摆手,含笑道:“好了好了,朕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突厥的事情,你也不必长篇大论。在这件事情上朕会权衡左右,这是国策,朕不会轻下论断。”

    他长嘘了一口气,沉下面孔道:“张亮一案,你也听说了吧?你是怎么想的?”

    李建成撩袍跪倒,叩头道:“父皇,这个案子不能再继续审下去了,再继续审下去,会审得百官惊惧,朝廷不宁,会审得父皇伤心兄弟伤情,皇家体面无存……”

    武德皇帝面无表情地站立起身,负手走到丹陛的台阶上,淡淡应道:“哦,你这么看?这个案子牵扯到了秦王和天策府,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朕心里自然明镜一般。那年处理杨文干的事情,情形大约差不多吧?”

    李建成叩头道:“前年儿臣用人不淑,险些造成塌天大祸,父皇仁慈,未曾降罪儿臣。所以儿臣希望此次张亮一案,陛下能够比照前事处置。”

    武德皇帝回过头,利刃般的目光在李建成身上扫来扫去,寒声问道:“你要朕赦了世民?不再追究此事?”

    李建成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道:“正是,张亮谋逆一旦坐实,必然牵连世民。二弟在外征战多年,功勋卓著。纵有小过,不应掩其大德!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之间,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说的?若为一点点小事就伤了父皇的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何其不值得?儿臣以为,此事二弟纵有过失,父皇将他传至内廷,训斥一番也就是了。切不可将此案置之朝会公议,那样的话,于大唐损一功王良将,于父皇则痛失爱子,亲者痛仇者快,无人受益却害遗天下,此事万不能为……”

    武德皇帝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长子,似乎忽然间不认识这个大唐帝国的储君一般,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06

    封伦气吁吁从门下省政事堂赶到两仪殿,通报了职名手捧圭板低头碎步走进殿中。一进大殿他便感觉到气氛不大对头,偌大的两仪殿里静得可怕,连根针掉落到地上都能够听得见,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他再也听不到别的多余的声音。武德皇帝一只手托着下颌正在沉吟,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跪下叩头道:“臣封伦奉敕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武德没有像往常一样命他平身说话,缓缓站起身,脚步飘忽地绕过御案来到封伦面前,立定了问道:“今日政事堂会议,是谁主持?”

    封伦磕了个头,答道:“是裴相主持,秦王殿下昨夜偶受风寒,告假了!”

    武德点了点头:“今日议政,都议了些什么?”

    封伦伏地答道:“一件是山东诸道受蝗灾荼毒甚重,臣等公议,拟请陛下选一能员赴鲁督政,总揽诸郡县民政及大河河务漕运;另外一件是凉州总管任城王爷的奏表,突厥入冬以来驱牛马部落南下就食,月余以来数次扰我边防,任城王兵力捉襟见肘,防不胜防。据天策府的北骠斥侯回报,自去年五月以来,东西突厥颉利突利两可汗三番密晤,所议不详。据臣等拙见,恐怕突厥各族又在密谋南犯,须早做防范才是。”

    武德一愣,刚想似往常般询问:“此事秦王怎么看?”,却又及时省悟,抿住嘴唇思忖半晌,问道:“去山东的人选,你们议定了么?”

    封伦叩头答道:“臣等以为若要抚定大局,非派一大员前往不可,若论治政,非裴相不足以膺其重。然则中枢政务繁巨,陛下须臾离不得裴相。所以臣等公议,以萧相为最佳人选。”

    武德淡淡一笑:“在这个时候把那个倔强书生发遣到山东去,你们想得好主意呀……”

    封伦浑身一颤,却听不出武德究竟是赞赏还是讽刺,只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武德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们议的那个不做数,朕意已决,在大河以东设山东道行尚书台,统管六郡。由左武侯大将军李世勣兼领行台尚书令,由原东宫太子中允王珪任行台尚书左仆射,由诸葛德威任行台右仆射,进京述职;崔元逊擢行台尚书左丞,其余人事,王珪可自行荐用。”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李靖走到哪里了?”

    封伦强自压下胸中的不安,叩头答道:“应该快到了,总不出这两日吧!”

    武德点了点头,道:“那恐怕等不及了,你回去拟敕,李靖兼领璐州道行台尚书令,节制蒲州、太行兵马!命霍国公柴绍为陇西道行军总管,率军屯秦州,授任城王李道宗加安北都护府都护,全权节制西北诸路军马,三路军马限一个月内完成准备部署到位。所有后勤粮秣补给供应,由尚书省裴寂全权负责。”

    封伦心中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证实。

    以往各路大军的调动运作,包括前线后方之间的往还呼应,皇帝极少直接插手。一般来说像这种军事调动,都是武德皇帝直接下敕给天策上将府,然后由秦王召集由天策府诸将和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几省掌印的宰相组成的联席会议商议决策。而且平日里调拨兵马,也从来没有给将军们加官进爵的先例。此次调动,武德皇帝不仅圣躬独裁,而且一句都没有提到位在六省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府,还给李靖加官进权,并指明要他去接收原本归属秦王直接节制的蒲州兵马。后勤重任每次都是尚书省主管,但每次都是兼任尚书令的秦王直接和分任左右仆射的裴萧两位宰相直接商议部署,此次皇帝却绝口不提秦王,并且把素来支持秦王的右仆射萧瑀撇在一边,直接指定由左仆射裴寂全权负责大军后勤事宜。种种反常布置,均明白无误地表明皇帝对执掌兵事多年的秦王李世民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

    还未等他回过味来,武德皇帝冷森森的声音便又传入耳中:“第三道敕,授齐王元吉门下侍中,加司空衔,与宇文士及共掌门下省。”

    至此武德的帝王心事已然一览无余,封伦除了叩头应是,再不敢多言。大唐为政较隋代为宽,宰相有较为独立的行政之权。左右仆射在朝中地位尊崇,其意见态度也极受尊重;中书令主掌诏敕起草拟就,门下侍中主掌封驳,在大多军政要务中,皇帝总要充分听取三省长官意见建议才会最后拿定主意,轻易不会独断专行。不过此番事情涉及皇权根本社稷承嗣,皇帝既然不愿臣子们参与其中,向来乖巧通达的封伦自然不会自找没趣。

    武德皇帝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三道诏敕,务必今日发出。还有三道诏敕,你回去准备,明日在早朝上公布。”

    封伦愕然抬头,正碰上武德皇帝那冷漠得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目光,他急忙垂下头来应道:“恭聆陛下敕谕!”

    武德来回踱了两步,缓缓开口说道:“第一道敕,裁撤天策上将府,原府中所属吏员,一体归并东宫三省六部御史台九寺五府十二卫重新任职,明诏天下,令相关人等不必惶然,赏功罚过,朝廷自有法度律令,勿须多虑。若有借机生事蛊惑人心谋大逆者,朕决不宽恕。”

    他回到御案后,伸手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继续说道:“第二道敕,秦王世民,自太原元从以来,屡立战功,遂生骄纵逆父背主之情状。前次克洛阳,所得财务宝器,其中饱私囊邀买人心,用心险僻。自开天策府视事总兵以来,该王不思皇恩父德,平日里暗藏甲士私结豪俊,更遣宵小之徒窜于河东桊养乌何预图不轨。朕数次宽恩教化而其不能收敛行迹,实负朕恩多矣。朕闻当天下者不得以私情辜社稷,全宗室者不能以小功而掩大害!着敕废秦王为庶人,免去其所兼太尉、尚书令、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等职,去其天策上将尊号,苟全性命终身不得离京。”

    仿佛一个雷霆打将下来,封伦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体似筛糠,晕晕乎乎答了声:“是”,却禁不住冷汗一层一层冒将出来,连中衣都打透了……

    武德皇帝慢慢透了一口气,道:“第三道敕,太子建成,素性仁德惠爱,监国多年绩业卓然,着领尚书令,总领政事堂会议。诸臣事太子当如事朕,如有怠慢轻忽,朕当严惩。”

    武德说毕,叹道:“德彝,你也不必过于惶恐,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身在中枢,有些事情两下里都避不开,朕也能谅解得。太子仁爱贤德,你放心就是了。这三道敕旨,你回去准备,明早太极殿大朝,朕就要诏示天下了……”

    封伦叩头应是,颤声答道:“陛下若无其他旨意,臣此刻便去中书拟敕了……”

    武德皇帝点了点头:“你去吧!”

    冷冷注视着封伦脚步踉跄地步出大殿,皇帝眼中的寒意愈浓,森然对随侍一旁的黄门开口道:“传朕口敕,召北门禁军屯署常何、敬君弘即刻进宫见驾!”

    ……

    常何受了敕命,出了大殿便打发敬君弘去北衙准备,自己却出了承天门便翻身上马,沿着天街一路打马飞奔,直出皇城回府而去。

    正自捧卷对茗的马周被慌慌张张闯进来的常何吓了一跳,愕然道:“常公何故如此慌张?”

    常何挥手摒退了侍女,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放下茶碗,用袖子抹着嘴喘息着道:“先生,出大事了,适才皇上召我和老敬两仪殿见驾,传了三道口敕,一道命我传敕刘弘基自即刻起封闭长安城门,全城戒严;一道命老敬尽起北衙兵马警卫宫禁封锁宫城;最后一道最是吓人,命我率禁军包围西府,严密监视警戒秦王动向!”

    马周闻言颜色大变,追问道:“都是口敕?有废黜秦王的明诏么?”

    常何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听皇上的意思,中书省此刻应该就在拟就诏书,大约不出明日,便见分晓了。”

    马周继续问道:“明日有大朝?”

    常何点了点头:“明日早朝,皇上召所有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太极殿听诏,估计就是这件事情!”

    马周双眉紧锁,放下书本负手站起,却并未走动,在原地站了约一盏茶功夫,一句话没说。

    常何有些着急:“马先生,我此刻急着去给刘弘基传敕,耽搁不得,你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听听。”

    马周缓缓坐入椅中,淡然说道:“常公且暂勿惊惧,你奉皇命办差,陛下既有口敕,你照办就是了。只一条千万切记,你率兵围西府,诸人尽可阻其出入,不妨事的;不过秦王若要离府,你务必网开一面不要阻拦,这一点至关重要,常公若想日后免去杀身之祸,千万谨记!”

    常何脸都吓白了:“马相公,这不是玩忽职守么,说重一点这是欺君呀,皇上若是较起真来,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马周摇了摇头:“常公,天子家事,不能以常规度之。秦王失势,就在眼前,但说下天来,他也仍然是当今皇帝的亲生骨肉。他若要离府,你强行拦阻,双方难免刀剑相向。且不提秦王府内精兵如雨猛将如云,真正动起手来常公恐有性命之虞。即使常公能够侥幸占得上风,万一军中失手伤了秦王,皇上暂时可能会嘉奖常公忠勇,但父亲心痛儿子乃是天理,转过身来难免对常公滋生怨念,早晚掀将出来,常公恐怕就危险了。汉孝武帝一代雄主,生平极少顾念亲情,戾太子一案仍教他痛彻心肺,一相一将就此种祸,汉武帝这出了名的无情之主尚且如此,何况当今向来顾念亲情回护儿孙,日后反过头来,恐怕常公里外不是人呢!”

    常何苦着脸道:“可是若是秦王就此遁去,我项上人头岂不是即刻就会搬家?”

    马周笑了笑:“秦王若是真的连夜逃离长安,皇上或许会有些许不悦,或许会贬一贬常公的官职也未可知。不过只要常公言辞恳切将不欲伤残天家骨肉的居心据实禀上,马周担保常公性命无忧。常公身居要职,掌管禁军兵权,这本来就是个要命的差事,如今事机紧急,只能两害相衡取其轻了……”

    常何踌躇左右,双眉紧锁,一语不发。

    马周轻叹一声:“常公待我以士,我必不误常公!”

    常何脸上一红,讪讪笑道:“先生勿怪,不是我不相信先生,事体太大,不容常某不掂量仔细。我听先生的就是。”

    说罢,他回转身大步而去……

    ……

    秦王府内乱成了一锅粥,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了多年的将军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都身披战甲佩戴着兵刃聚集到银安大殿前。

    一脸虬髯的程知节高声怒骂道:“奶奶的,朝中出了奸臣了,秦王在外征战这许多年,打下一大片花花江山,如今不仅没份坐江山,连性命都保不住么?这是什么狗日混账道理?老程我第一个不服!”

    尉迟恭冷冷瞥了程知节一眼:“老程你他娘的嚷个屁,在这里叫唤算什么本事?府外就是北衙的几千禁军,有本事你冲着他们去嚷几嗓子,看看能不能让他们闻风而散……”

    段志玄见程知节额头上青筋暴起怒目横眉,知道这老兄素来鲁莽,深怕他受不了尉迟恭的激真的一个人冲出府去,急忙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斗嘴,就算要出去,也得秦王发令,咱们天策府法令森严,没有号令,哪个擅自动作小心秦王砍了你们的脑袋!”

    说罢他对尉迟恭道:“敬德,你也淘气,明知咬金最受不得激,你还逗他,仔细挨鞭子!”

    大殿内,几个文臣武将围坐在大唐帝国的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身侧正在声气急促地劝说。

    “殿下,反了吧,再犹豫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此刻府外的禁军人数还不多,一旦刘弘基的城防军也开过来,我们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长孙无忌脸色惨白地劝道。

    侯君集声音嘶哑地道:“大家都在外面,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今天晚上就能让长安城变作一座血城。我们手中的兵力虽说不多,但都是忠勇善战之士,只要我们先发制人,未尝不能翻转局面。”

    李世民原本白净的脸庞今天有点微微发青,两撇英气勃勃的胡须也略显憔悴。他静静地听着长孙无忌和侯君集的劝谏,手上端着茶盏缓缓捻动着,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天策府司马杜如晦缓缓开言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今日若不能当机立断,就只有眼睁睁看着天策府被朝廷解散,那时候,恐怕殿下想做富家翁亦不可得。”

    天策府长史房乔也道:“皇上的敕旨现在还没到,不等于永远不会到。以当今风格,现下中书省可能正在草拟诏敕。殿下今天告假,中书省的封德彝如今恐怕即使有心也传不出消息来。杜公所言乃是至理,我们这些人只要归隐田园,谅太子齐王人等也不会迫之太甚,甚或还有招揽之心。但是大王一旦失去兵权政柄,下场就堪虞了;当今皇上在一日,殿下安危或许还有保障,一旦太子登基,殿下的路就算走到头了……”

    外面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李世民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长孙无忌道:“魏徵下来的请帖收在你那里吧?”

    长孙无忌愕然,不明白李世民此刻怎么突然想起此事,迟疑了一下答道:“是,就在我身上”

    李世民点了点头:“带上,吩咐门下备车,准备随我去东宫赴宴!”

    说罢,他也不顾周围诸人惊讶诧异的目光,长身站起,缓步走到门口,亲手打开殿门,站到了大殿外的台阶之上。

    此时大殿前的广场上被灯笼和火把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台阶下黑压压站立的将士兵丁的目光齐刷刷全都集中到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王爷的脸上。李世民负手傲然挺立,严厉肃杀的目光冷冷扫视着殿外诸将。本来就是寒冬腊月,被秦王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扫,即使是最豪勇无畏的程知节尉迟恭秦叔宝等将军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在目光着体的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手脚僵然不听使唤。

    李世民嘴角浮现出一个自信而冷酷的微笑,淡淡说道:“都回去吧,把尉迟恭和程知节拉到马房,各抽二十鞭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家的念头,现在我没时间给你们解释,但我要你们明白!我是朝廷册封的天策上将,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莫怪我军法无情!你们都是跟随我征战多年的人了,这个规矩,不用我再仔细解说了吧?”

    大殿外的气氛骤然一紧,所有的人都感到说不出的压抑愤懑,一时间,虽是群情汹涌,广场上却陷入了地狱般的沉默和寂静之中……

    07

    一辆皂顶黄盖的马车在诸军众目睽睽之下自角门驶出,沿着角墙缓缓驶至正门台阶下停稳。那车夫傲然坐在车上,伸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酒葫芦,用右手拔下了塞儿,举头狂饮,竟视四周各擎刀枪缓缓逼近的禁军武士如无物。

    浑身甲胄披挂整齐的常何抬手阻止了军士们继续向前逼近,他分开人群,催马来在马车之前,拱手对那车夫道:“君集兄别来无恙,常某失礼了!”

    侯君集咧了咧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塞上塞儿,将葫芦塞回怀中,漫不经心地道:“老常如今发达了嘛,带得这许多兵马!当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嘿嘿,厉害厉害。听说北面现在又不大安定,你是准备去任城王爷那边报道讨伐颉利还是准备去打梁师都呀?”

    常何老脸一红:“君集兄取笑了,秦王功高盖世,天下敬服,若非受了皇上口敕,常某有几颗脑袋敢带兵骚扰王府?我本是一介武夫,唯知遵上令行事而已!君集兄也是在刀丛箭林中滚过来的人,当能谅解兄弟的苦衷。”

    侯君集点了点头:“这几句话说的地道,算你老常还是个有良心的汉子。适才侯某言语中多有得罪,老兄海涵……”

    常何讪讪一笑:“君集兄堂堂天策府骠骑,怎么纡尊降贵做起车夫来了?”

    侯君集目不斜视地答道:“惭愧,替秦王驾辕,乃是车骑将军府张亮独享的殊荣,如今他坏了事,被齐王殿下拘押在天牢,才轮到侯某获此荣幸。等他回来,这个活计还是他的,我若是和他争,他敢拿刀子捅了我呢!”

    正说着,却见秦王府的两扇大门在一阵刺耳的轴动声中缓缓打开了,两名天策亲兵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大步走了出来,靴子上的马刺狠狠敲击着门外的青石板地面,分左右侍立在大门两侧。紧接着,头戴玄色冕旒的李世民带着长孙无忌自大门里阔步走了出来。

    常何不敢怠慢,急忙甩镫离鞍下了战马,单膝跪倒行礼道:“末将太极宫北门禁军屯署统领常何,拜见秦王殿下!”

    李世民垂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常将军不必多礼,请起!”

    常何站起身来,一脸谦恭地问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站在一旁的长孙无忌不冷不热地接道:“常将军,殿下王驾所趋,难不成还要提前向将军报备不成?”

    常何面容严肃起来,理也不理长孙无忌的调侃和讥讽,拱手躬身道:“殿下容禀,常某领皇上敕命保护殿下及王府众人安危,职责在身不能玩忽,还请殿下体谅末将。”

    李世民微微一笑,摆手道:“无忌不要多言,常将军是个厮杀汉子,他奉了上命,不容违逆的!”他转回头对常何道:“太子殿下今晚在东宫设宴,专程请我过去叙话,现在时候已然不早,再迟恐怕就不恭了!”

    常何脸上露出迟疑神色:“不瞒殿下,常何受命,保护殿下安危,殿下若是离府,末将的差事就很难向皇上复命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本王也不愿意让将军为难,可是太子是君,我毕竟是臣,储君设宴相邀,我总不能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置之不理吧?常将军是个聪明人,当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常何脸上露出迟疑神色,旋即说道:“若殿下不计较末将身份卑微,常何失礼,愿陪同殿下一同前往东宫赴宴。”

    长孙无忌脸现怒色,正欲出言呵斥,却被李世民挥手阻止。他微笑着道:“如此甚好,常将军可带上若干军士,与本王同往东宫。”

    常何哈哈大笑:“笑话,殿下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殿下若想出城,常某手下这些娇生惯养的御林军能拦得住么?若是和殿下对阵,末将的兵就是再多上十倍也不够瞧的。天下谁人不知秦王殿下英雄盖世信誉卓著?末将连一兵一卒也不用带,只身跟随殿下赴宴,也算全了常某的职守。”

    李世民点了点头:“好汉子!就依你!”

    常何回过身叫道:“赵柱国!”

    一名浑身上下披着鱼鳞铠的将弁催马上前,也不下马,就坐在马上拱手行礼道:“末将在!”

    常何一脸肃容地道:“我随殿下前去赴宴,你在这里约束军士不得擅动,只要府内没有异动,绝不可妄加打扰!”

    赵柱国也不多说话。拱手道:“末将领命!”

    常何点了点头,回身向李世民躬身道:“请殿下登车驾,末将骑马在后面跟随。”

    李世民笑了笑,俊秀挺拔的双眉豁然展开,说道“无忌骑马,常将军随本王登车!”

    常何一怔:“殿下,这恐怕不大合适,末将身份卑微,怎能与殿……”

    “这是王命!”李世民丝毫没有听常何把话说完的意思,淡淡地打断了他。

    常何尴尬地咽了口吐沫,躬身垂头拱手道:“末将遵命!”

    ……

    封伦回到中书省,一进大堂先要了一块巾子擦汗,边擦边对着一班侍郎等省内郎官说话:“诸位老兄见谅,皇上有几道急敕要草就,时候不早,需尽快办妥复命。”

    众郎官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搭他的话茬,静等着他出言吩咐。

    封伦要了一盏热茶,喝了两口,说到:“上命在山东六郡设行台,李世勣领尚书令,王珪领行台尚书左仆射,实任到差,总领行台政务;诸葛德威领右仆射,来京述职。另外崔元逊升任行台尚书左丞,这个也是敕内明指。李靖兼璐州道行台尚书令,节制蒲州、太行兵马,平阳君领陇西道行军总管,率军出秦州;任城王加西北都护,以备北边,尚书省裴相总理粮秣。齐王殿下加司空,兼领侍中。这三道敕命务必今天拟就发出,诸位老兄务必辛苦,尽早拟就交门下阅核用印。”

    一旁的首席中书侍郎杨恭仁诧异道:“德公,这几道敕诏,除了齐王殿下的可以直接草就,其余两道都须通报尚书省吏部备案,即便从简,也须待秦王殿下到省正署,今日就办齐,恐怕事机过于仓促了吧?虽说上命德公与我都可代王正署,总归是于礼不合!”

    封伦摆了摆手:“陛下严令,这三道敕令必须今日发出,耽搁不得,杨公笔下向来敏捷,此事就托付杨公了!”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诸人,缓步踱入内室。

    众人见这位中书令如此反常,都诧异得目瞪口呆,位居中书舍人的颜师古和李百药对视一眼,悄然跟入内室。

    “朝局将有大变!”面对着两个知心下僚,封伦不再隐瞒,坐在主席上叹着气道,“皇上还有几道敕旨,不能让外人与闻。一个是裁撤天策府,一个是废黜秦王尊号及本兼各职,再有一个是太子总领政事堂会议。这个不能给外人透露,你们既是进来了,就一起参详参详吧!”

    颜师古面上波澜不惊:“我和重公都已经猜到了!自张亮被执,此事已初见端倪。德公打算如何料理此事?”

    封伦皱眉道:“我还能怎样料理?陛下此时已经召见常何和敬君弘,想必敕旨发出之前,京城防务和宫城宿卫上也会预先布置,甚至可能今夜就命禁军囚禁秦王也未可知。此次皇上决心笃定,看来再无迟疑更改!这一遭秦王怕是躲不过了!”

    李百药微微一笑:“如此震动朝局的大举动,皇上调动禁军预先布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若就此认定陛下此次心意笃定,恐怕为时还早。”

    封伦一怔:“重规,你有何见识不妨明言,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可掩掩藏藏的了!”

    李百药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话题,我和颜公议过多次了。表象云云,皆不足信,前年的文干倡乱,所示恐怕才是皇上的真性情真心意……”

    上次在朝堂之上,萧瑀当面提出杨文干案,封伦还不觉得如何,如今李百药再次提起,封伦这才悚然而惊……”

    武德七年六月,武德皇帝到宜君仁智宫避暑,太子留守长安,秦王齐王扈驾。东宫将弁尔朱焕、桥公山中途告变,指太子令庆州总管杨文干招募私兵意图谋反。武德皇帝惊怒交集,一边召李建成孤身进谒,一边派兵加强仁智宫的宿卫。当时太子手下人中不乏昏材怂恿太子起兵据长安,多亏了李建成清明在躬,宁愿只身赴御前请罪也不愿叛国背父,也多亏了当时就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封伦冒死直谏,这才为太子洗清了干系。李百药此刻提起此事,语义极为明显,皇帝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何况事情牵扯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自是更加谨慎仔细。

    封伦兀自沉吟,颜师古道:“德公,还有一事,似乎做得不大妥当!”

    封伦一谔:“师古请讲!”

    颜师古道:“如此大事,理应知会杨公才是,这种事情,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思绪,多一支笔便少一分担待……”

    颜师古话语不多,却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之人,封伦拍了拍额头,自嘲道:“是我老糊涂了!”他抬头叫上侍从,吩咐道:“速请杨公内堂叙话!”

    颜师古和李百药对视了一眼,均知两位中书堂官参议机密,自己不便在场旁听,于是向封伦告了个罪,隐入题壁之后。

    杨恭仁一脸大惑不解的神色自外堂匆匆进来,施礼道:“德公,敕旨已经拟就,刚刚送去门下省副署回文!还有什么要追嘱的,现在追回来还来得及!”

    封伦哈哈一笑:“老兄,我请你单独内堂叙话,不是为得那几道敕旨。现下有一件天大样事,愚兄心中头绪纷繁,不得要领,特地请老兄来商议的。”

    说罢,他将武德皇帝处置秦王加恩太子的三道旨意一一复述了出来。复述毕他拍着手道:“如此震动朝局的大事,敕诏如何用言,真是难煞我这粗通点墨的伪书生了……”

    “这有何难?”杨恭仁一晒,不禁对这位实质上掌管中书制命之权的宰相大人起了几分轻视之心,他清咳一声道:“皇上的敕命语义何其明确?虽说事体紧要不好措辞,我们也不妨执笔直书,不用那些平常藻饰太平功德的行文规矩,简单明了语义透彻即可。”

    封伦连连点头:“杨公说得不错,一事不烦二主,索性此事杨公就代劳了吧!封某这点才情笔力,委实接不的如此宏文要敕。”

    杨恭仁点了点头:“这有何难,来人,笔墨伺候……”

    封伦因焦急惶恐而皱成一团的五官终于稍稍舒展开了一点,肌肉松弛的腮下,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

    车驾在天街上辘辘前行,此刻宫城已经戒严,巡逻甲士警卫兵丁一队队一伍伍往来络绎,遇到车驾也不闪避,当头喝问口令,多亏了常何就在车内,车驾才得以顺利东行。

    “两年了吧?”李世民忽地叹了口气,问道。

    “是,快两年了!”常何恭恭敬敬答道。

    李世民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说道:“当时调你出掌北门禁君屯署时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啊!那时候我还在想,常何这个王八蛋,会不会有一天把我也拦在玄武门外呢?”

    常何哆嗦了一下,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殿下,老常这条命,是你带着众兄弟从万马军中抢回来的。若是没有殿下和敬德大哥,我这二百来斤的分量早就扔在武牢了,哪有今日的风光体面……”

    李世民摆了摆手:“还好东边并不知道这么一段故事,否则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对你出任北署统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若非杨文干的事情刚过,太子殿下兀自战战兢兢不敢多干朝政,这个位置,咱们还未必争得下来呢……”

    常何忍不住问道:“此番大难临头,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他顿了顿,说道:“只要殿下一句话,我可以立刻打开玄武门放天策亲军入宫,就是长林门,凭着平日吃酒混来的人情我也能叫开。”

    李世民默默注视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敬君弘那里,功夫下到什么程度了?”

    常何抿了抿嘴,答道:“老敬也是两军阵前九死一生滚过来的人,他嘴上不说,心里面其实一直佩服秦王的战功。其实当兵的破开肚子肠子全都一个模样,一样的刀头添血,一样的厮杀,谁不愿意跟着能打胜仗的统帅出战?”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问道:“有些话,能和他说透了么?”

    常何想了想:“恐怕还得等等,现在恐怕还不是时候。不过殿下放心,我有把握能够调动全部禁军,老敬要是不吃敬酒,我几句话就能剥了他的军权。”

    李世民摇了摇头:“常何你记着,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背叛自己的亲生父亲,我是大唐的秦王,我没有造反的心,你们也不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朝局险恶,政情汹涌,被自己的亲哥哥猜忌到这个份儿上,我不多做一手准备,就是坐而待毙。我不怕死,但是即使死,我也要死到战场上,刀丛剑拢尸山血河之中才是勇士长眠之地。我绝不愿意死在自己的亲兄弟从背后射来的冷箭之下。”

    常何愕然,唯唯点头道:“殿下是被太子和齐王一步一步逼入绝境的,这一层满朝文武内外军民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世民点了点头:“所以说我不能造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董仲舒这千古之论说得精到,就算父皇听信谗言,就算大哥三弟不仁不义,就算全天下人都支持我李世民,我也不能和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亲兄弟刀兵相见,你明白么?”

    这个高深莫测的秦王满嘴的纲常仁义,常何不禁坠入云山雾海之中。

    “敬君弘那边,你还得加把劲,不管事情结果如何,只要局面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多做点准备总没什么坏处,用钱的话,你直接找无忌便是。”李世民这后面追加的一句话让常何更加糊涂了。

    李世民冷不丁又问了一句话,让常何浑身立时打了个冷战。

    “那个新请回来的马先生还顶用?学问行么?”

    马周到自己府中,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天光景,李世民便问了起来,看来这位秦王殿下的侦骑暗线果然是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常何不敢迟疑,老老实实答道:“这位马先生新来,学问见识是极好的,只是还不敢让他参与机密!”

    李世民点了点头:“那是个狂生,在长安没什么背景势力,身家也还算清白。既然请来了,帮你理理文案写写奏表也是好的。此次你遣人来王府送信,很好,不过此事太过危险,我晚些时候得到消息不打紧,你的关系却万万不能让人发现,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我不召你,你千万莫来!”

    此时车驾辘辘驶过承天门,他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问道:“今日长生殿宿卫是谁?”

    常何心中突地一跳,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就是皇上,今晚也不一定住在长生殿的!除了今日当值的侍寝少监,恐怕没人知道皇上今晚的行踪。”

    李世民放下帘子,闭上双眼默默养神。他不再说话,正在外面驾车的侯君集却悚然而惊,适才在王府,若不是看秦王态度坚决,他就真的调动军队大动干戈了。可是如今想一想,虽说宫城内有常何这个内应,但此刻武德皇帝正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预防宫变,连他今夜的寝宫在哪里都不清楚,这一仗的把握委实太小了些,且不说负责城防的刘弘基麾下近四万府兵以及三万元从禁军,就是东宫内的两千长林恐怕就不易对付。一旦关键时刻武德皇帝现身,一句话就能让参与谋逆的诸多天策府兵将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疑惑起来,这个秦王满口父子兄弟,还把尉迟恭和程知节两个人每人打了二百马鞭,可是此刻却又公然要常何收买敬君弘,甚至打听武德的寝宫宿卫情况,似乎心中在转着什么可怕的主意……

    08

    已是掌灯时分,两仪殿里兀自灯火通明,大殿内外被禁军卫士警戒得滴水不漏气象森严。从中书省到这里不过数百步的路程,封伦和杨恭仁却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宫城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即使随身带着中书省的通行钥信,也仍然要接受禁军岗卒的盘查询问;最麻烦的是,所有掌管岗戒的武官均要向今夜总管太极宫警卫的北衙副统领敬君弘回报并等候复命。封伦身为中书掌印,禁军将领校尉大多识得,也不敢无礼怠慢,但关防印证却丝毫不肯通融假缓,一边陪着笑脸给两位中书堂官赔礼,一边诉说下官卑弁奉上命行事的无奈。这么一路走下来,区区咫尺之遥,两个人竟然走出了通身的大汗。

    武德皇帝坐在御案后静静地看毕了三道即将震动朝野惊骇天下的敕旨,点了点头道:“不错,拟得很好,门下省向来审慎,能在半天里将手续办全,可见你们是用了心的。德彝,这一遭中书省空出一个正职,你说说看,谁补上来较为妥当?”

    封伦伏地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今日这几道要敕都是中书侍郎杨恭仁一手拟就操办,臣实不敢贪冒同僚之功。恭仁自入中书以来,勤慎兢业,克尽职守,有古大臣之风范。故此臣以为,所缺中书令一职,非杨恭仁不能当其任。”

    武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啊,朕虽说垂拱九重,下面的情形,倒也还略略知道些。不论哪个衙署的长官,将下属劳绩记在自己头上均已成惯例。下僚们也都习惯了,身为下属,自然不好说上官的不是。我大唐立朝未久,这等混账规矩纵容不得。朕现在无暇分心,待腾出手来,总要整顿一番才是。你封伦赞杨恭仁有古大臣之风,朕看你不肯讳冒他人之功,又当殿举贤,也有先贤风范,朕若不加赏赐,倒显得朕不识贤愚了!”

    他拍了拍御案,说道:“这样吧,封德彝尚食奉御,杨恭仁实补中书令,就这么定了。”

    两人急忙跪伏谢恩,杨恭仁感激地看了封伦一眼,却见封伦谢完了恩面带惶恐地说道:“陛下,我大唐之所以能在前隋崩坏之际续嗣天下,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赏罚分明秩序盎然。臣之所以荐举恭仁,是因为其人向来以朝廷为念且劳而有绩,陛下擢升其品轶,是欲使其进而奋发效力社稷,而臣下忝居帝侧尸位中书,数年来未有寸功于朝廷,岂能领此人臣极至之赐?望陛下能以大唐社稷为公器,不以私恩加赐微臣,此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武德皇帝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的目光在封伦身上注视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话说的近乎于圣人了!恭仁,德彝执掌中书多年,其枢臣胸襟宰相度量,你还得多学学呀。就刚才这一番话,政事堂诸人中,也惟有德彝说得出来。好吧,德彝,朕就收回成命成全于你,杨恭仁升任中书令,与你同列。你这番勤慎奉公的心肠朕记下了,你就放胆为政治庶,只要你能一直照着你今天这番话做下去,位列三公是早晚的事。”

    两人再次伏地叩谢,封伦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此刻终于放了下来。

    ……

    天牢内的气氛阴森恐怖,齐王李元吉冷笑着对张亮道:“你大概不知道吧?你所誓死追随的秦王殿下,我那可怜的二哥,现在已经被北门禁军软禁在府中了。今天下晌的时候,宫内传来了皇上的敕旨,李靖即将去接收你们家秦王苦心经营训练多年的蒲州精骑;本王奉命出任门下侍中,领司空衔。你不是傻子,当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为秦王遮掩至今,他也不曾来探视于你,这就是你们所谓爱下如子体恤将士英明神武的二殿下。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么苦撑下去,于你究竟有何好处?”

    张亮偏过头瞥了齐王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殿下,这么些日子了,你刑也用遍了,话也说尽了!你还不明白么?张亮官职虽然卑微,却也是朝廷制命,我虽是天策府的车骑将军,做的却是朝廷的官。张某就算万死,也绝对没有谋大逆的念头胆略。秦王何等雄才伟略?他就算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会差遣我这等不入流的小官去做?说句不好听的话,天策府里什么样的人才没有?我这份才情胆识算得老几?殿下,不是我狡辩,你就算真的要问大逆案子,也找错人了……”

    这个张亮如此狡猾惫懒,气得李元吉真想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他强自压住胸中的怒火,咯咯笑道:“你敷衍得本王好啊!我倒还真不知秦王府中居然还有你这号食古不化顽劣透顶的人物。也罢,今天我跟你明说了罢。今日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明日早朝,皇上就要颁布敕旨,我那威风凛凛的二哥,从此就再也不是什么劳什子天策上将秦王殿下了。你也是读过书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当知道‘庶人’二字是什么意思。一个被削夺了兵权和爵位的李世民,真的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去保他么?你自己仔细思量好了,明日秦王一旦被废,你的案子就算是定案了。你去河东招募私兵之事,现在长安已是人尽皆知。如果不是秦王谋逆,那么就是你在谋逆。你说得不错,你这么个芝麻绿豆官儿,就凭那几斗米的俸禄,谋逆,你也配?嘿嘿,你没得到秦王半点好处,却白白为他担待了天大的罪名,你自己想想究竟亏不亏?”

    张亮叹了口气:“殿下,我知道您想让我说什么,可这是大理寺天牢,在这里说谎,那是欺君之罪呀。殿下,就去洛阳那点子事,我早就说清楚了,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您这么一吵吵,仿佛真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要是真的顺着您的意思满嘴胡诌攀东咬西,皇上他老人家知道了还不得凌迟了我?我劝您还是省省心吧!没有的事情,我断然不会胡说,我虽名为将军,在天策府实是一个赶车驾辕的马夫头儿而已,您说秦王殿下派我去干谋逆的勾当,这说出来谁信呐?明知是自取其辱的事情,我劝您还是收收手的好,否则在皇上面前,恐怕您老人家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李元吉勃然大怒,用鞭子指着张亮道:“好,好,果然是个铁嘴钢牙的猢狲!来人啊,把这畜牲的心给我剖出来,本王今晚要用它下酒……”

    “慢!”一个不卑不亢的声音自李元吉背后响起。

    李元吉愕然回身,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脸上立时浮现出不屑的神情:“崔善,你少来多管闲事!”

    大理寺卿崔善容色平静地道:“殿下容禀,张亮乃是钦命要犯。殿下乃此案主审,如何询问尽可自专。不过该犯的生死只有皇上才有最后裁决之权,殿下若要逆职越权,请恕大理寺不能从命。”

    李元吉满面怒容地看了崔善半晌,又看了看几个在上官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狱吏,心知此刻杀了张亮终究不妥。恨恨地道:“那好,本王就听你的,其实今天本王杀了他是死,待明日父王的明敕下来他照样是个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不同,也罢,既然你崔堂卿固持成法,本王也不坏规矩,就留他这条命到明日吧!”

    说罢,这位齐王殿下转身出了牢门,沿着甬道石阶悻悻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崔善缓缓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般道:“朝廷有法度,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实在是大有不同啊!”

    说罢,这位廷尉大人亦跟在齐王后面一步三摇地去了,竟看也不看被锁链吊在牢中的张亮一眼。

    ……

    此次东宫夜宴,太子布置得极为隆重,筵宴地点竟破例设在了平日宫中节庆款待群臣的承恩殿。为了着重凸显对自己这位军功卓著的弟弟的尊崇与重视,李建成特意调来了尚仪局的几名司乐和整套宫乐为筵宴奏曲。十八名貌若鱼燕的宫女身着华采四溢的服饰随着乐声缓缓起舞,当真是一番天朝盛世的瑰伟气象。更不提由内侍省尚食局司膳亲自掌厨制作的精美膳食,当真是陆地牛羊海底参饅天上鲲鹏应有尽有,窖藏百年以上的美酒足足开了五坛。就连满腹心事无心饮食的李世民都不得不承认,东宫这一番虽说是鸿门宴,表面功夫却实在是做足了的。

    秦王竟然如约赴宴,这也着实出乎东宫诸臣的预料。皇帝即将下敕废黜秦王,此事对太子及其属臣早已不是秘密。王珪魏徵等人知道,就在此刻,太极宫禁军已将秦王府包围了个水泄不通。虽说早就料定秦王今晚很难再有什么心情前来赴宴,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做足的,因此魏徵照样将宴会安排得完善妥贴。也亏得如此,否则若是待李世民王驾到了再现行准备可就出大丑了。

    对于常何跟随秦王赴宴,李建成似乎早已料到,根本连问都没问,就给这位御林军总管在下首席安排了一个座位。

    双方似是有默契一般,对长安城内目前厉兵秣马紧张肃杀的情形只字不提,尽挑一些正经却又不涉敏感朝局的政务来说。

    “王老师此次主政山东,可谓临危受命。文官统管六郡,大唐立国以来还未曾有过这样大的司牧呢。山东民情复杂,盗匪未靖,粮赋固然无从谈起,就连地土也尚未均实。二郎经略河东很有些时候了,有什么奇谋妙计不妨说出来听听,或对王老师有所陴益!”李建成端着酒盏,一双清澈宁静的眸子凝视着坐在主宾席位上的李世民道。

    李世民微微抿了一口盏中的美酒,笑道:“王公乃是政务娴熟的干吏,哪里还要小王多嘴献计?山东是殿下打下来的,也是殿下抚平的。此次天灾民变,又是玄成一力弹压措置的,先贤比比,小王就算有什么小算计,又怎敢拿出来献丑?”

    李建成摇了摇头:“二弟,你不必在这里装神弄鬼,我是读过你给父皇上的抚平山东策要的,煌煌巨论,字字珠玑。如今我代王老师诚心实意问计于你,怎么,你腰里揣着宝贝还不肯献出来么?”一句话说得殿内诸人都不禁莞尔,连自进殿以来就一脸不愉之色的长孙无忌的嘴角都带出了笑意。

    李世民看了看太子,又扫视了王珪魏徴等人一眼,将盏中的酒一口气喝干,面带笑容道:“其实在现在这个时候,大河以东基本没有什么政务可言。”

    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怔。王珪捻着胡须皱眉问道:“没有政务,皇上何必在河东六郡另设行台?秦王此言何解?还望殿下明言以释之。”

    李世民哈哈一笑:“王公不必尴尬,且听小王慢慢道来。自古所谓政务者,无非钱粮、刑狱二事耳。一个事关朝廷仓廪,一个干系社稷安危。但是此刻河东大战方息,人口凋零土地荒芜,朝廷不仅不能去征粮赋,甚至还要想办法赈济,这钱粮一项,三年内是无从谈起了。再说刑狱,山东盗匪猖獗不假,但根本之因是因为生计无着饥民四起。人若是饿着肚子,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王小胡虽然还隐匿在野,然则羽翼已失,就算复起,不过流寇而已,我料他无能为也,王公虽是文官,制他亦绰绰有余。实际上现在河东那些命案和盗案,大多是因粮食而起。河东百姓苦于战乱久矣,此时若是行严刑峻法,恐怕适得其反反倒便宜了王小胡之流。汉高祖入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因百姓苦秦久矣。故此虽缘不同实理同,河东两到三年之内不能以法治之,一个宽字乃是治政要义。故此刑狱二字,自然也就谈不上了。所以我说,现在河东,实在无政务可言。”

    一番话不禁说得王珪悚然动容,就连李建成目光之中也透出了热切的神色,他饶有兴致地催问道:“二郎,你继续说,我早料到你肚子里憋着什么宝,却想不到这个宝居然还不小!”

    李世民似乎也讲出了兴致,他拿起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道:“其实说河东没有政务,不过是个比方而已。皇上之所以要在河东单设行台,就是为了恢复生产做养百姓,以备日后万一与北面开战,大河以东不再是朝廷的累赘,甚至希望那时候山东能够成为关中的粮仓。如何恢复将息呢?这个题目绝大,小王以为乃是河东行台的一等要务。”

    他沉了沉,继续说道:“当年我初破建德,曾经有人建议我经略蓬莱以取海盐。现在朝中也有一种说法,想改山东户课为盐课。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因为收粮食收不上来,所以想改别的道道从那个地方弄钱。以小王之见,这个办法是可取的,但是却不是急务,海盐之利,利在民部,而眼前的田土粮棉之弊,却是直接危及大唐社稷,一近一远,诸公当晓得取舍!”

    王珪连连点头:“秦王殿下说得不错,目下让百姓安分务农做养田土之业,乃是根本之计。”

    李世民也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河东战乱多年,土地荒芜者极多,人丁也稀少。自大业年间以来,炀帝大修运河,导致大批自耕者倾家荡产,河东土地绝大部分辗转流落到一些地方豪强手中。庶民百姓手中的田土越来越少,由于战乱,豪强手中的田土越来越多,租息也越来越高,众人不堪盘剥,这才揭竿而起酿就乱源。建德之乱、黑闥之乱,皆起于此。所以若要铲除山东的乱源,非从田土入手不可。”

    王珪长叹道:“殿下此真乃谋国之言,若要河东稳定不酿祸乱,终归要小民富足私廪殷实。可惜朝中诸公皆急功近利,行竭泽而渔之策,长此以往,山东难平。齐鲁不定,则天下不宁!”

    太子闻言,脸上一红,笑道:“真是惭愧,看来坐在长安,终归难知下面实情。若不是今天二弟剖析就里,我这个太子恐怕每天还坐在显德殿里空言论道呢!”

    李世民笑道:“殿下谦虚了,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擒获建德时未及见此。未能在山东因地制宜妥善抚治,这才导致黑闥复起,贻社稷之忧。父皇虽未因此罪我,臣弟心内实在难安。”

    李建成摆了摆手:“二郎这话我却不敢苟同,此一时彼一时。你初战建德之时,洛阳未破,王世充尚且据东都坚城以拒天兵,当时你的心思都在军事上呢,郑夏两军相总倍于王师,稍有不慎则有全军覆没之虞。你那时候若是分心考虑民政,恐怕如今河东之地,还是反王割据呢!甚或朝廷危殆,郑夏联军兵临太原亦未可知。”

    李世民叹道:“这是大哥体恤弟弟的一片私心,我自己却不能这样想!那时候我总领关东军政全权,未能一举安定齐鲁,毕竟有负皇上和太子的一片殷切之心。”

    魏徵沉吟许久,此刻终于出言发问道:“我在山东呆了三个月,亲眼见到了那里的情形,与秦王所说并无二致。只是我想请教殿下,若要解决田土难题,殿下胸中可有定策?”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玄成问得好,田土干系微妙,轻不得也重不得,若是立时变革土地属划,惹恼了那些当地豪强,恐怕塌天大祸立地而起,若是视而不理,恐怕……”

    说到此处他猛然顿住,身体前倾,一手扶住案几,一手紧紧捂住了腹部。众人顿时愕然,李建成关切地问道:“二弟,身子不舒服么?”

    转眼之间,李世民的脸色已变得惨白,斗大的汗珠不住自额头上滚落,两眼圆睁,眼角布满了血丝,颈部青筋暴现。他嘴唇发紫,紧咬着牙关,似是强忍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早已看出不对的长孙无忌迅即离席来到秦王身边扶住了他,焦急地问道:“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此刻众人早已惊得呆了,一丝不祥的味道悄然掠过魏徵心头。太子也放下酒盏离席走了过来,伸手要搀世民。便在此时,目光逐渐开始涣散的李世民再也忍耐不住,“噗”的一声,一道色泽鲜红亮丽的血线从他已然转青的嘴唇间喷涌了出来……

    09

    长生殿里灯光昏暗,从内侍到宫女一个个浑身颤抖面带惊惧,今天奉敕侍寝的德妃尹氏罗衫半掩地坐在龙榻一侧的偏席上,玉白无暇的面容上充满了尴尬怨愤之色,狠狠地盯视着匍匐在地的长孙无忌,只是迫于盛怒之下的武德皇帝那凛冽的天威不敢插嘴搭话。却也难怪德妃愤恨,长孙无忌这个官职卑微爵禄不显的末等勋戚竟敢在宫门下钥之后连夜越过重重宫禁直接谒见皇帝,把正在榻上与德妃共享人伦欢畅的武德皇帝硬生生拉了起来,也令她不得不衣衫不整地在皇帝的寝宫内面对外臣,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她立时便会成为整个六宫的笑柄。

    武德皇帝也极为恼怒,他原本白净的脸上如今面色赤红,两道頾髯几乎根根树起,连问话的声调也变得忽高忽低,显是方寸已乱。

    “长孙无忌,你说的可是实情?秦王真的是在东宫与太子饮宴的时候中毒吐血吗?”武德皇帝的声音嘶哑而沉闷,那一丝丝强自掩饰的颤音里似乎蕴含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威压与风暴。

    长孙无忌似乎丝毫也感受不到武德身上那令人濒于崩溃的愤怒情绪,叩头哭诉道“陛下,臣有几个胆子敢妄言欺君,禁宫统领常何今日奉敕保护秦王殿下安全,一同到承恩殿饮宴,殿下宴中口喷鲜血不支倒地,他是亲眼得见,况且其时东宫前太子中允王珪,太子舍人魏徵均曾在座,也是亲眼得见,宫内尚仪局的几位司乐也是亲眼得见,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臣下有几颗脑袋,敢欺君罔上信口胡言?”

    武德沉默良久,方才开口继续问道:“世民现在情形如何?传侍御医了么?”

    长孙无忌又叩了一个头答道:“未请圣敕,不敢擅传宫医,目下秦王府两名主事司医正在给殿下诊脉,王妃恐司医力所未逮,这才命臣下冒万死连夜进宫请示陛下传敕尚药局遣宫医前往王府为殿下诊治,臣下入宫之时,殿下还在昏迷之中,神志尚未复苏。”

    武德闻言拍案叫道:“糊涂,人命关天,庶民百姓尚知此理,何况是朕的儿子?世民性命悬于一发,都这个时候了还讲那些个繁文缛节做什么?朕就不信,你就是以王命传教尚药局,还有哪个奉御直长敢不听命?人都这个样子了你们还要循规蹈矩地走程序,世民的性命就断送在你们这些腐儒的手里了!”他叫得声嘶力竭,额头上青筋暴现,自杨文干造逆以来,他身边的内侍宫女极少见到皇帝发这么大脾气,就是德妃,也被武德须发冲冠怒目圆睁的狰狞模样吓得花容失色浑身筛糠般颤抖。

    长孙无忌哭道:“陛下容禀,不是臣下迂腐,今日禁军兵围西府,举朝震惊。若不是常统领亲眼得见秦王殿下东宫遭鸩不敢怠慢,臣此刻纵然想进宫谒见陛下也只有望宫门而兴叹的份了。更不必说用王命传教宫医了。本来臣下是要冒死试一试的,王妃严令相阻。王妃言道,殿下此时身陷嫌疑之地,凡事尤其不能逾矩,未得陛下首肯传敕,就算府内司医本领不济,也只能将就……陛下……”

    说到此,这位戚臣伏地痛哭失声,喉头哽咽,竟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武德皇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心中对李世民及王妃长孙氏的顾虑已是洞若观火,此刻秦王府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府外数千禁军枕戈待旦,就算此时长孙无忌以王命将尚药局的门砸开,人心势利,那些个宫医恐怕也不愿意大半夜爬起来去为这么一位即将失势倒台的亲王看病。他强压下那股突然间涌上来的愤怒悔恨情绪,走到御案旁,伸手取下一杆笔,随手拿过一张白笺,急匆匆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从内侍手中接过自己的随身小玺在上面印了一下,用两根手指头捏起便笺递给长孙无忌道:“这是朕的手敕,你拿着它这就去尚药局,告诉他们,若是不能保住朕的儿子的性命,从奉御到医佐,朕一个也不饶,他们一齐为世民抵命!去吧!”

    长孙无忌双手过头接过武德皇帝的手敕,哽咽着道:“臣代殿下和王妃谢陛下天恩!”

    武德眉头又皱了皱,这个时候,连谢恩的话他听起来都觉得刺耳,看着长孙无忌从廊柱旁缓缓退了出去,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谢恩?朕还像个父亲吗?”

    转瞬之间,他又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对着今夜负责长生殿宿卫轮值的内侍省少监周甫道:“传敕常何敬君弘警跸宫城,命内仆局立刻准备銮驾,朕要立刻动身,前往西府探视秦王。”

    ……

    此刻东宫已经乱成了一团,皇太子李建成面色铁青地坐在显德殿里怒目凝视着长身站立在大殿中央的魏徵,两道浓重英挺的眉毛剑一般竖起,两只充斥着血丝的眸子中杀气凛凛。坐在侧席的王珪、薛万彻、冯立本、谢叔方等文武臣属人人均为魏徵捏了一把汗。但此刻储君盛怒之下威势赫赫,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插嘴发话。

    “魏老师为建成一片苦心孤诣,建成岂能不知?然则国家有法度,朝廷有律令,魏老师此举,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如今秦王在东宫被鸩的消息恐怕已经传遍了长安,父皇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你倒是说说看,如今局面,教我这个长兄如何自处?此番众目睽睽之下,秦王吐血跌倒,恐怕我们就是跳进大河,也难洗清罪孽嫌疑了。魏老师是我东宫砥柱,外人不知详情,定然以为魏老师是受我之命铲除秦王,不管我如何在父皇面前辩驳解释,恐怕都是自取其辱而以!”

    魏徵冷冷一笑:“殿下少安毋躁,请听魏徵一言!”

    李建成突然挥拳捶着书案双眼垂泪道:“现在再听你的解释又有什么用?我们忍辱负重苦心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就被你今晚这急于求成的鲁莽举动毁之一旦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魏徵脸现怒容道:“殿下若不想将此事撕掳一个清楚明白,此刻就可命侍卫将魏徵拿下送到皇上面前问罪,魏徵若皱一皱眉头便不是真男儿。此刻殿下若不能凝神静气清明在躬,我们苦心经营了两年多的局面就当真要被二殿下这拙劣简单毫无花巧的鬼蜮伎俩毁去了……”

    李建成浑身一震:“此话怎讲?”

    魏徵长叹了一口气:“魏徵就算再愚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此下下之策。不错,我是曾经劝说过殿下,趁着秦王羽翼不丰圣眷凉薄,早做定计除此心腹大患。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秦王败亡在即,只要拖到明日,秦王在朝中的势力就将被连根拔起,我又怎会连这一日都等不得?今日筵宴,虽是我一手安排布置,可用的却全都是东宫的乐厨舞侍,我是否在秦王的酒菜当中下过鸩,什么时候下过鸩,殿下只要找下面的人来问问就再清楚不过了。”

    王珪长叹一声:“适才我们都吓得懵懂了,应该趁着当时秦王还在府中之时就地诊治,总要撬开他的牙关看看他的舌头才好,或许真如玄成所言,那口血是他自己咬破舌尖喷出来的也未可知。”

    魏徵一脸的懊悔沮丧:“说到心术城府,我们这些人痴长了这许多年纪,竟让一个年方而立的小娃娃当面耍弄,真叫人惭愧汗颜无地呀……”

    薛万彻一脸严霜地说道:“秦王既已年近而立,就算不上是小娃娃了,二位老师也不必如此自责。秦王的狡猾善谋,天下皆知,这么多路反王都败在他手下,可见其人不可小视。现在事已至此,懊悔沮丧都没用了,咱们还是商议一下下一步如何应变吧。”

    李建成此时方才清醒过来,站起身来向着魏徵长身一揖:“适才建成乱了方寸,对魏老师恶言相向,还望老师海涵。”

    魏徵苦笑一声:“这也怨不得殿下,我早先便说过决绝的话,此时又身处嫌疑之地,殿下初逢大变,一时心急,魏徵当能体谅!”

    冯立本按着刀柄站起身道:“现在东宫所有禁军侍卫都已经进入戒备,左右长林也整装待命,是否出动应变,就等殿下一句话了。”

    王珪摇了摇头:“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谨慎小心,切切不可乱了方寸慌了手脚。若是事情果真是秦王巧施诡计,那么他就绝对死不了。只要秦王不死,我们就还有向皇上解释陈述的机会,事情不怕查,一查就能查清楚。此刻最怕查办鸩案的绝不是我们,恰恰是秦王。况且秦王明日就将被废,今日太子却在东宫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药鸩秦王,此事过于不合情理。皇上此时盛怒之下或许虑不及此,但是只要老人家一旦冷静下来,立时便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所以此刻我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此时长安全城戒严,弓已上弦刀已出鞘,犹如一个浸透了油的柴堆,只要崩上去一个火星子,立刻便是冲天大火。那时候我们是谋逆,秦王却可以以靖逆为名调动全城兵马来剿灭我们。兵事上我们素来羸弱,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智者所不取……”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措置?”李建成失声问道。

    “等!”魏徵语气笃定地道,“等到皇上召见太子,等到皇上下敕调查此事,现在局面混乱,秦王就好从中混水摸;局面稳定,秦王的阴谋就会自行败露。所以稳定对我们有利,乱局却对秦王有利,这个‘乱’字,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王珪捋了捋胡须道:“干等也不是个办法,须得给老相国送个信儿,让他心中有数,以备皇上垂询。只是此事还要机密些才好。”

    魏徵点点头:“我这就去裴相处报个消息!”

    王珪摇了摇头:“你去恐怕不妥,你是干系中人,你这两天不能出宫,随时准备接受皇上询问。你一出宫。好多事情恐怕就说不清楚了!还是我去吧,我刚领了山东行台左仆射的差事,向老相国去问计请行,合情合理……”

    ……

    “媳妇长孙氏,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秦王嫡妃,长孙无忌的妹妹长孙氏在武德皇帝走进寝殿的那一刻还守坐在自己的丈夫榻边,见皇帝进来,急忙起身上前跪倒施礼。

    武德皇帝看了看这个未着铅黛的清秀媳妇,叹了口气:“多时不见,你憔悴多了!”

    长孙氏眼中含泪,面上也有泪痕,容色却从容镇定:“秦王患了急症,媳妇要在身边侍奉,未及迎驾,还望陛下恕罪!”

    武德摆了摆手:“不妨事的,你起来吧,世民怎么样了?”

    长孙氏缓缓站起走回榻边道:“自吃酒回来,一直腹痛难忍,呕了许多血,发了一阵疯癫热,如今睡了多时,还不见苏醒。”

    武德走近床边,定眼仔细观瞧,却见秦王李世民仰卧在榻上,面容憔悴,嘴唇上满是青紫痕迹,中衣上血迹斑斓,显是还未及换下。虽是昏迷,鼻息却时缓时促。

    他指着嘴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孙氏垂泪道:“自从回来,腹内疼痛难忍,他又不肯出声,便死命强忍,拉着我的手不叫传宫医看脉,连舌头都咬破了。我见他晕厥,晓得不好,这才命家兄连夜闯宫,惊动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武德这才注意到她皓白如玉的右手及腕上如今布满着一块块青紫瘀伤,显是李世民剧痛之中紧紧攥住她的手挣扎之故。想及此处,武德皇帝喉头一热,几乎淌下泪来。他招了招手,叫过尚药局奉御韦天成文道:“诊过脉了?秦王现下情形如何?”

    韦天成浑身一抖,跪了下来:“陛下容禀,秦王殿下脉象奇特,寸关沉滑,表里不疏,脾胃不和伤及五脏,不似寻常症状。倒像是……”

    武德严厉地瞥了他一眼:“倒像是什么?直说,不要和朕在这里吊医书。”

    韦天成哆哆嗦嗦斟酌着词句道:“倒像是吃了什么伤胃气损肝脾的冲撞东西,这东西在西域叫结环草,中土却是没有的。这草本身也能入药,妇人吃了可以固本培元以健胎气,男子吃了也不妨事的,不过这结环草里若是和了朱砂和天竺大麻,就变成了剧毒之物,吃下去暂时不会发作,总要等到七八日上,五脏方会慢慢坏烂不治……”

    武德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秦王就是吃了这东西了?有法子医治没有?”

    韦天成赶紧磕了个头,回话道:“陛下洪福齐天,殿下的体质特殊,肠胃里天生容不得脏东西,吃下去后不多时便起了反应,呕血逾升,虽大损元气,于殿下却是件幸事,这几味药未及大作便随着血水排了出来,故此只要多将养些时日,便不碍的了。只是这段时日殿下不能吃硬东西,总要流食为佳,水要多喝,臣下等还开了几副健胃疏脾协调阴阳疏通表里的方子,十几副药吃下去,就有望大好的了!”

    便在此时,长孙氏忽地娇呼一声:“殿下醒了!”

    横卧在榻上的李世民,缓缓睁开了双眼……

    武德皇帝几步走到榻前,却见李世民的目光由涣散渐转清明,眼中浮现出慌乱尴尬之色,嘴唇艰难地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地说道:“劳动父皇御驾,儿臣……”

    武德摆了摆手:“你乏了,不要多说话,静养些日子,御医给你把过脉了,不碍的。外面的事情不要多想,自有朕给你作主。”

    李世民挣扎了一下,似乎想爬起来,却没挣动,苦笑道:“儿子平生要强,如今却动不得了。这里病气重得很,陛下不能多留,还是请驾及早回宫的好!”他嘴上有伤,这几句话说得含混不清,武德只听明白了个大意。

    他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是在东宫饮宴的时候突然发病的?”

    李世民浑身一抖,拼命用胳膊撑起身体,气喘吁吁地道:“儿臣自从打洛阳便落下这么个病根儿,只是父皇和大哥不晓得而已,这些年来发作几次,都不大碍的,没想到此次在承恩殿当众出丑了。”

    武德皇帝默默看了他片刻,温言道:“朕知道你很惶恐,不必如此,也不必为了回护他人骗朕,御医已经给你把过脉了,朕心里明镜一般。你放心吧,此事朕当给你个公道。”

    李世民喘息着摇着手道:“千万不可,父皇,如今朝局不宁,四海方安,不宜再生波澜……儿子身处嫌疑之地,有的时候也实在是难,只是无论如何,还请父皇不要深究此事,人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若是北方强敌晓得我朝诸多尴尬事,恐怕……咳……咳……”话未说完,他已剧烈地咳嗽起来。

    武德皇帝伸手拉住了李世民消瘦见骨的手,抚着他的背长叹道:“看来位在西府,你也活得不易!小民百姓尚且能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偏偏做了天子,家中事务就如此难断。看来你留在长安,终归难保全性命,罢了罢了,待你身子大好,还是带着天策上将府去洛阳吧,朕若不在了,你可独建天子旌旗,仿梁孝王故事。国家有召,你还可为国效力。即使兄弟不睦,也可保得一家老小的性命……”

    李世民此刻已咳得说不出话来,连谢恩都谢不得,只顾在床上以头触床沿,眼中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涌将出来……

    武德皇帝走出秦王寝殿,挥手招过常何道:“即刻撤去包围王府的禁军,你去东宫传朕口敕,秦王素来不善宴饮,以后太子不要再拉他去喝酒。”说罢,面无表情地登上御辇,起驾还宫。

    ……

    片刻之后,寝殿内只剩下了秦王夫妇二人,李世民忽地睁开双眼,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喃喃自语道:“这一遭,咱们算是暂时躲过去了;只是不知这样的天劫,我们还能躲得几回……”

    长孙氏嫣然一笑:“躲得过去就躲,躲不过去的,终须面对!天将降大任于殿下,这点子磨难,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两道泪水自眼角经鬓角悄然流下:“有的时候,我真恨自己生在这帝王之家,累得你也整日里担惊受怕,过不得一天安生日子。父皇说得不错,小家小户尚且能够和睦相处,偏偏我们这些个天璜贵胄整日里争来斗去,为的不过是太极殿里的那把椅子,想起来当真无趣得紧。”

    长孙氏起身换了一块热巾子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温言道:“皇上不是允准我们去洛阳了吗,到了那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李世民摇了摇头:“我太了解父皇了,他今日早些时候还下定了决心要罢黜我的王爵和天策上将府。如今不是也改了主意么?天知道他这个主意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今天这番举动,实是没法子之下行险一搏,或许能够暂时瞒过父皇,却绝瞒不过裴相国和王珪魏徵他们。京城局面险恶,我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偏了偏头,道:“要不,让无忌先行护送你和承乾离京吧,你们先去东都,我嗣后便来和你们会和。你们走了,我才安心一些……”

    长孙氏微微一笑:“你真是个傻孩子,没有了你,天下虽大,哪里是我们母子的安身之所呢?难道说你不在了,我们还能苟活在世间么?我自幼读书不少,也听哥哥说了许多古人的事情,历来党争,从来没有哪一方能够心慈手软的。既然身在无情无义的帝王之家,我和乾儿就都得认命了……”

    李世民突然之间奋力坐起,捶着床榻道:“你知道么?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了和大哥争夺皇位的心,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年杨文干的事情轻启战端,弄得自己如今骑虎难下进退失据。我身上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殷切期望,他们指望跟着我封公拜相飞黄腾达,指望着我要一日能够坐上太极殿那把无聊透顶的椅子,指望着我使他们的后辈代代受惠……可父皇就是不喜欢我,不管我立下多少战功,也不管我多么得军心民望,父皇就是不肯选择我做继位人。大唐的天下大半是我流着血淌着汗风里来雨里去一刀一枪用命换来的,可是坐天下的却不是我,永远不可能是我,仅仅因为我比大哥晚生了那么几年……”说到这里,平日里英武神朗的秦王早已满面是泪泣不成声。

    长孙氏充满爱怜地望着这个及近三十的大男孩,轻轻抚着他的发髻道:“这也是战争啊……殿下是天下人公认的无敌统帅,怎么会惧怕一场战争呢?这场战争虽说是在长安城里,可它终归是战争啊!殿下以前的敌人是战场上的反王,如今是的敌人却是自己的兄弟,是太子,是齐王,甚至,还有养育了殿下的父皇……殿下啊!你要早点坚强起来才是,妾身和你的孩儿,还要靠你庇护呢……”

    李世民一脸惊愕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妻子,她凝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柔、爱恋与信任,一时间,满面横流的泪水仿佛凝固住了,时间仿佛也凝固住了……

    10

    大唐武德九年正月廿四一大早,太极殿外的广场上便站满了前来参与中朝的文武官员。二王争储,京城局面复杂,更有传言称今日武德皇帝要下敕罢黜执掌天策上将府兼领朝廷军政全权的秦王李世民,故此很多人心中均惴惴不安。此刻早朝时间已过,却仍不见太极殿大门开启,众人更加惊疑,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时近卯晨交际,内侍省少监赵雍徐徐丛偏殿中走了出来,站定道:“诸位大人请少安勿躁,皇上此刻正在南省政事堂与相爷们议事,有口敕着各位大人太极殿外侯旨……”

    文武百官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政事堂宰相会议从来没有皇帝参与的先例,皇太子或掌政亲王若是没有皇帝特敕不兼省务亦不能参与。大凡根本政务,均由政事堂先行会议决策然后上报皇帝裁决实行。偶有大政,皇帝也会召集相臣们共同商议,但那是君臣议政,地点当在两仪殿,且会议参与之人由皇帝临时指定,未必三省长官全部参与。从来没有皇帝亲自驾临政事堂与宰相们同堂议政的规矩。

    隋朝见驾的民部侍郎赵文英凑上前问道:“赵公公,相公们怎能如此托大?怎能让皇上亲自到政事堂议政?君臣议政,当在两仪殿啊!”

    赵雍眼角微微动了动,笑着说:“相爷们在政事堂议政,皇上是去听政。至于合不合规矩,那可就不是我们这班奴才能知道的了……”

    赵文英看了看左右,见没有人注意,压低声音问道:“太子和秦王也在么?”

    赵雍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都不在!齐王殿下倒是在呢!”

    赵文英闻言顿时愕然呆住……

    ……

    此次参与政事堂会议的,除武德皇帝之外,尚书令秦王李世民因病告假,由尚书省左仆射裴寂和右仆射萧瑀代表尚书省参与,中书省由封伦和刚刚升任中书令不到十二个时辰的杨恭仁与会,门下省则是由齐王元吉和宇文士及两位侍中参与。

    政事堂屋子本来就不大,武德皇帝的龙椅摆进来后就越发显得狭小局促。今日皇帝破例亲临门下省,所谓的“议政”自然也就改成了实质上的“听政”,宰相们平日里议决国家大政的权力也就自然变成了述政之权。

    “……皇太子身居东宫正位,承嗣社稷乃礼法当然。于此朝局将现明朗之际,太子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在宫宴上下鸩药杀亲弟,此事未免太不合情理,臣以为此事必须详加查证。若断定太子鸩秦王之事属实,当有实据;否则葫芦提处置了此事,不仅太子不服,百官不服,就是天下臣民,心亦难安!此事事关朝廷大政,若处置不善,则有动摇社稷安危之虞。”

    裴寂话语不多,却字字千钧,封伦等人细细一咂磨味道,顿时觉得这番话里学问深广,虽是在为太子鸣冤叫屈,却只字未提秦王如何,就算日后查出太子下鸩是实,旁人从他今日这番话里也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众辅臣心中暗自钦羡:“难怪这老匹夫位居首辅始终圣眷不衰,当真老谋深算,利害得失,都被他计较到骨头里去了!”

    尚书右仆射萧瑀的说法却一如既往地明确直白:“陛下往日向来以太子文德彰著仁厚无欺为人君之据,然则今日看来也不尽然。太子果无欺乎?据臣所知,自从张亮被执以来,东宫诸臣日夜弹冠相庆,皆云昔日文干之仇今日始得相报。昔日罪臣王珪,未奉圣敕便私自回京,与在朝诸公多相合纵,也不见太子申斥责备。反倒巧言令色,为其谋得山东道行台左仆射的要差。恕臣直言,太子殿下才略如何暂可不提,其人性阴柔,伪仁善,颇似前隋炀帝未登大宝前模样。无才之人或可以人力补之,无德之人,却断不能为九州之主。”

    齐王闻言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萧相兀自大言不惭,却死死揪着太子的小辫子不放,恐非君子所为吧!你说地那些个事情,都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来的,有几件握有实据?王珪出任山东道行台,也是父皇亲简,这你也有话说?我倒纳闷了,这大唐天下,究竟是皇上说了算还是你萧相说了算?”

    武德皇帝轻轻拍了拍桌子,不悦地道:“今日你们议政,就事论事则可,若是你们一味相互攀扯攻讦,朕就不听了。今天议政议的是张亮之洛案和东宫鸩酒案如何审结的事,别的多余的话就都不要多说了!”

    他板起面孔对齐王道:“你新入中枢,懂得什么?萧瑀在朝多年,素以礼法人伦著称于世。他说话虽不中听,却句句皆是良实之言,他一片赤诚忠忱朝野皆知。你也是亲王,怎么连尊重朝廷重臣的礼数都不懂?此番朕不与你计较,如若再犯,朕就不轻恕了!”

    李元吉平日虽然桀骜不驯,在老爹面前却不敢太过放肆,喉头哽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放厥词。

    宇文士及看了看武德,悠然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这两案确乎应当审结了。如今京师人心浮动,百官不宁,朝野难安。这两个案子分别牵扯到秦王和太子,震动委实太大。不管是东宫还是天策上将府,都不是臣子们能够罔议的,张亮之洛,事迹确凿,但没有其他佐证硬说是谋逆,恐怕秦王不服。东宫鸩酒,太子叫屈,秦王却表示不欲深究,似乎也别有内情。若依裴相所言,将两个案子一一抖落出来审个清楚明白,恐怕没有数月半载下不来。这里面涉案的人太多,地位太高,大理寺和刑部审不了。说句实在话,这两案非三省长官同审不足以震慑涉案人等,而定罪,则只能由陛下运匠心圣躬独断。这么一来,举朝政务就全都耽搁了。”

    武德沉吟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不审了?”

    宇文士及干脆地道:“两案关键并不在于审而在于断。皇家内务,外臣还是愈少与闻愈好。”

    武德哈哈大笑:“你倒干脆,一古脑全都推到朕怀里来了。所有的事情都要朕一个人拿主意,朝廷设宰相何用?”

    这一下将在场的所有人等都扫了进去,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皇帝的这个话里头隐隐约约带出几分责备口气,这个时候进言,可是要格外的小心了。

    杨恭仁毕竟初入政事堂,许多规矩还不甚明白,当时上前两步说道:“臣以为这两案应该区别处理,张亮之洛一案已经几近审结,皇上也已经指定了此案主审,接着审下去就是了。东宫鸩酒案,可暂不牵扯太子,拿下负责筵宴安排的东宫洗马魏徵及一干人等详细勘问。若是果然案涉太子与秦王,再奏陈陛下,由陛下亲审两案,如此则三省不必张皇,政务也不会耽搁了……”

    说起来,杨恭仁所说的法子确是秉公之论,齐王虽拿下张亮拷问至今,并未牵扯秦王;如此拘捕魏徵,也算对秦王有了个交待,却又不必涉及到皇太子。只不过在场诸人个个心怀鬼胎犹豫踌躇,事涉东宫与天策府的储位之争,一个不小心就会结怨种祸,萧瑀和裴寂又分别偏袒一方各执己见,他这个刚上任的中书令骤发宏论,难免会让封伦宇文士及等人心中暗暗不快。

    武德皇帝点了点头:“恭仁的见识倒是不差,不过朕所关心的,并非此二案如何审理辨明是非。而是审明了如何处置?若是张亮谋逆是实,如何处置秦王;若是东宫鸩酒是实,如何惩戒太子;若是两案均属实,那么又当如何?朕今天到门下来,实是想在这个事情上听听你们宰辅们的意见。”

    杨恭仁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方才众人闪烁其词,实是在回避此刻皇帝提出来的这个棘手问题,自己一个不留神,竟然将这么一个尴尬万分的烫手山芋接到了手中,此时皇帝问话,不能不答,但这件事无论怎么答都不合适,太子秦王二足鼎立,哪个都不是他这个刚刚升上来的正三品中书令得罪得起的人物,若是只有皇帝辅臣在场,说说也就罢了,但此刻齐王却以侍中列席,他那张大嘴巴举朝闻名,经他添油加醋传将出去,日后连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因此他嚅喏了几声,竟是连一个完整的字都没挤出来。

    封伦叹了口气:“陛下这一问,恐非人臣所能回。皇太子是储君,乃我大唐未来的九五之尊;秦王是亲王,又是功勋赫赫位列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此二人虽然涉案,毕竟是君;臣等虽位居三省中枢,毕竟是臣。君父之过,臣子不可轻议,更遑论惩戒处置了!”

    齐王此刻听得老大不耐烦,叫道:“父皇在此,君前论政,有什么事情议不得?要我说,事情简单之极,若是秦王谋逆是真,便罢黜秦王;若是太子下鸩是实,便废太子;若是二者皆是实,就两个人一并惩处,这样父皇秉公,朝廷严法,天下无人不服。”

    武德皇帝一听见齐王说话便觑起了眉头,冷笑道:“你说的倒是轻松畅快,罢黜秦王,谁来替朕领兵征伐?废了太子,朕万年之后大统谁来承续?两个一起惩处了,谁来当储君,你么?”

    这番话语气极为严厉,李元吉浑身打了个冷战,立时住口。

    在一旁静听的封伦听了武德皇帝这番话,灵窍中仿佛现出一隙之明,他撩袍跪倒奏道:“陛下,臣以为这两个案子都不能再审了,涉案之人均是朝野瞩目的陛下家人,不管审出个什么结果,到时候终归扫的是皇家体面朝廷威严。皇子之间的嫌隙纠葛,说到底乃是陛下的家事,本不足为外人道。臣等更加不敢妄议僭越。”

    武德皇帝哈哈大笑:“又来了一个推脱责任的,德彝,这些话宇文士及方才也说过了,你却又来啰嗦一遍,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你就不怕朕现在就降罪于你,事君不诚推诿搪塞尸位素餐,要知道,这也是罪呀!”

    封伦不慌不忙叩了一个头,不卑不亢地答道:“臣不是推诿搪塞,臣以为此二案不能继续审下去,原因有三。案情重大,涉案人品轶高贵,若不顾一切全然抖将出来,有伤国家体面,此其一也;东宫和秦王府属僚众多,朝臣中也多有阿附相从者,案子审得清也好,审不清也好,均会令众臣惶遽朝野不宁,审得急了,万一张亮和魏徵胡乱攀咬起来,更是要兴起大狱震动天下,此其二也;此事不论谁是谁非,陛下将之付诸朝野公议,将开外臣干预帝室内务之先例,陛下天纵英明神武盖世,然则后世子孙若有性情腼腆羸弱者,则必有权臣当道乱政,陛下乃开国之君,当为后世立矩,皇家内务,外臣不容干涉,此其三也!”

    他说的头两条倒也没有什么,武德皇帝歪在椅子上含笑倾听,待得他说到第三条,皇帝不禁悚然动容,坐直了身躯静静地听他说毕,沉思良久,方叹了口气道:“这话说得透彻,朕却没有虑及!有的话你这个外臣还是不太好说,朕直说了吧,两案关系大位谁属,若是如今开了这个朝臣公议影响立储的先例,那么若干年后,恐怕就有强梁相臣干预皇家承嗣社稷兴替。我大唐不是汉家天下,用不着霍光,更不需要董卓曹操之流。”

    宇文士及至此心中暗自长出一口大气:“陛下英明,封相所谏,实是谋国之言,愿陛下能善加雅纳,止刑狱息百官之惑,立规矩安后世之忧,如此我大唐天下,方能鼎盛兴旺绵延万年……”

    裴寂沉默良久,说道:“德公所论,确是万世之论,老臣收回前议。”

    萧瑀抬起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终归没有说出话来。

    武德皇帝看了裴寂一眼,叹道:“很多事情,虽为人主,亦不可自专。张亮一案就此了结,朕也不愿再深究东宫鸩酒之事。至于秦王之洛建天子旌旗一事,既然你们另有他见,今日就暂时缓议。时候不早了,百官在太极殿外已经候了两个多时辰了,你们随驾上朝吧……”

    ……

    张亮终于走出了阴森恐怖的天牢,在那里被拘押了二十余日,几乎受尽了折磨。当他被两名从人一左一右搀扶出来的时候,几乎不能自行站立。街道上的雪还没有融尽,房头瓦檐上仍挂着一片片白,凛冽的朔风打着旋儿往他单薄的衣服里面灌去,他打了个冷战,两腿一软几乎摔倒。

    一只厚重有力的大手穿过肋下,稳稳地搀住了他,他抬头一看,诧异地道:“君集兄?你……”

    侯君集潇洒一笑,道:“闲话少叙,先上车吧!”

    一进车厢,张亮顿时觉得浑身一暖,车外虽仍是天寒地冻,车里却暖融融仿佛另一番世界。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外表寒酸朴素内里却极尽奢华的车厢,四壁上铺着厚厚一层黄毡,玄色的棉布帘子遮挡着车窗,座子上垫着一张白色虎皮,上铺一层兔绒,绒毛极软,摸上去光滑柔软舒服之极。座子边上生着两个暖炉,炭火正旺。

    侯君集也坐了进来,将门关上,在前壁上敲了两下,车夫会意,甩动马鞭抽了一下,车身一动,轱辘轻转,马车在甬道上缓缓前行。

    “殿下的亲王乘舆不能用,那是违礼逾制的事情,这个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好犯规矩。不过依照殿下的吩咐,这辆车里的一切布置都是依乘舆里面布置的,除了比乘舆略略窄了些,几无差别。”

    张亮两眼一酸,两行浊泪淌了下来:“难得殿下如此关怀我这个无用之人,此次差事没办好不说,反倒险些将殿下牵连进来,我真是百死不能恕疚了!”

    侯君集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背:“说起来也多亏了你这一身硬骨头,武德殿那个黄口小儿才没能抓住咱们殿下的把柄,此次不是你的过失,你在狱中受尽酷刑也不肯牵扯殿下,此事如今已经在天策府中传开了,弟兄们无人不钦佩呢。事情过去了,不要多想了,皇上下敕放你出来,连车骑将军的禄位都赏还了,这一遭苦,你也算没白白经受。走吧,等回到西府,殿下和无忌房杜诸公,还等着给你摆宴接风呢!”

    车外风又紧了几分,街道上的积雪已被铲除干净,马车过处,只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车辙。武德九年的正月,便在这般抽人筋骨的严寒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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