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市道路公司车队简直就是个巨大的垃圾场。那种破败程度不是亲眼所见,江海生和赵小龙都不敢相信。党支部、队部、办公室全窝在一间简易平房里。简易平房破破烂烂,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盖的。门前的车场坑坑洼洼,尘土飞扬。几十台灰头土脸的“东风”、“解放”东一辆、西一辆地乱停着,有的车都锈成了废铁。就连大门口的标语都出鬼,“做国家的主人公,当改革的先行官”,“国家”两个字错了整一对,“国”字上少了一点,“家”字上又多了一点。
出租车开到车队大门前,江海生以为搞错了地方,问出租车司机:“这是道路公司车队么?咋还不如个乡镇企业?”
出租车司机说:“没错,就是这里,听说快垮了。”
江海生说:“就不能搞搞改革么?比如说搞股份制?南方机器厂就搞了股份制嘛!我们公司也搞了股份制嘛!搞了股份制,有了大家的经济利益,情况也许就会好得多了……”
出租车司机笑了:“你和我说这些干啥?我又不是道路公司车队的队长。”
江海生想想也是,自己管这么宽干啥?就是见了车队钱队长,自己也没必要说这些,这个车队要真搞得好,他和赵小龙还能这么便宜租到人家的车么?
见他们到了,车队钱队长带着几个人从办公室迎了出来。
江海生、赵小龙还有那个司机都下了车,和钱队长们握手。
站在取下了出租车灯的出租车旁,江海生指着赵小龙和出租车司机,向钱队长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公司副总经理兼工程部经理赵小龙先生,这位是我们公司办公室主任罗……罗……”
一下子竟想不起这该死的出租车司机叫什么了。
出租车司机忙自我介绍说:“我叫罗运来。”
江海生便说:“对,罗运来先生,——我们罗主任。”
钱队长热情地说:“欢迎,欢迎。请,大家请到办公室坐。”
江海生说:“不必了,我们特区人讲效率,——钱队长,还是先看车吧。”
钱队长忙说:“好,好,江总,你要的十台车,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司机也是一流的。昨天,我们党支部还专门给这十位司机开了个会,要他们为特区的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
江海生点点头,一副大干部的样子:“这很好。党小组最好也建起来。”
钱队长说:“这十位同志都很年轻,只有一个预备党员,恐怕……”
江海生说:“那就建立一个临时团支部嘛,协助我们做政治思想工作。”
钱队长说:“行,行,政治思想工作的确很重要……”
远处的工棚里,有不少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时有阵阵笑闹声传过来。
江海生皱起了眉头,问钱队长:“现在是不是上班时间呀?”
钱队长说:“是呀,江总,你问这干啥?”
江海生往工棚一指:“拿着国家的工资,上班打扑克,你们领导也不管?”
钱队长叹着气说:“管啥呀?没活干嘛!江总,你不知道,我这个车队认真说起来,应该算是破产了!60台车瘫了32台,也没钱修,发工资全靠贷款。从今年开始,贷款也贷不着了,我就四处找人借钱,借乡镇企业的,借个体户的,都给人家磕过头,——是真磕,你信不信?江总,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江海生摆摆手:“钱队长,你别给我说这些,我是来租车的,不是来给你发贷款的。”四处看着车,又问,“哎,钱队长,我要的那10台车在哪里?”
钱队长手一指:“就是停在那边的10辆。”
江海生和赵小龙随钱队长走过去一看,仍然是破车。
钱队长却说:“这可是我们车队最好的车了。”
江海生绷着脸:“最好的车就这模样?连一台新的都没有?钱队长,我说你这儿究竟是车队呢,还是汽车垃圾场?”头一昂,又信口胡吹了,“前些时候我跟我们安总去了趟美国,我在美国西雅图,——西雅图知道么?是美国的汽车城。我在那里看到的汽车垃圾场也比你们这儿强!怪不得你们连工资都发不上呢!”
赵小龙也很没信心:“江总,你说这些破车真能开到特区去?几千里地,只怕半路上就会抛锚。还有那些工人,你看看,上班时间尽打扑克!没事干,总能擦擦车吧?”
江海生接过话头说:“是嘛,钱队长,车没钱修不怪你们,可正常保养总得动动手吧?咱就算养了一群驴,也得经常给驴洗洗澡,顺顺毛吧?”
说完这话就觉得挺耳熟,好像谁也这么说过。
想起来了。这话是伍桂林批评他江海生的,他倒好,贩给人家钱队长了。
钱队长态度挺好,赔着笑脸说:“江总,赵总,你们听我说,不要看车子旧,性能都很好。再说,租给你们也便宜呀,每台车一年租金才1500块钱,保险、养路费还都算我们的,这车差不多算是倒贴钱给你们白用。至于对工人的教育,我们一定全力协助你们,今天我就给他们建团支部……”
江海生摆了摆手:“好了,好了,钱队长,你别说了,我们公司既然说了和你们合作,就不能言而无信。我们权当扶贫帮困吧,死活带你们这一把,也给你们车队吹进点改革之风!”
钱队长说:“是的,是的,我们开会时也说了,和你们特区公司合作,本身就是改革。江总,我可以代表车队全体同志表个态,这次合作,我们真不想赚什么钱,就想让一帮年轻同志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学点特区的精神回来!”
江海生高兴了:“这就对了!我向我们公司安总汇报时也说了,我们也不想赚什么钱,就是想为平海培养出一支能打硬仗的钢铁队伍。所以,钱队长呀,这十几个工人的保底工资最好不要给500块,给300块也就差不多了,其余浮动。”
一接触到实质性问题,号称不想赚钱的钱队长马上不干了:“哎,江总,这可不行,他们都是全民工,低于他们的正常收入,他们可就不给你干了。”
赵小龙挺愚蠢地问:“钱队长,我们只租你的车,不要你的人行不行?”
钱队长当场大叫:“这怎么行?!我搭出这么多车,就图给这十几个小爹发工资,你不要我的人,一台车都别租了!”
江海生笑笑:“好,好,钱队长,工资的事就听你的,每月500块保底。”
钱队长不放心,盯上来说:“江总,那你当面和那帮小爹说清楚。”
于是,和钱队长签完租车合同,江海生只得去对那帮小爹训话。
江海生学着大哥江海洋在厂里大会上讲话的口气说:“……人还是要讲点精神的嘛,啊?目前这种吊儿郎当的状况一定要改变!一定要改变!大家要清楚,我们特区公司,我,还有赵总,都不是印票子的机器,我们如果不一致努力好好工作,那是挣不到钱的!啊!我们远东国际实业公司挣不到钱,你们在座诸位也就挣不到钱嘛……”
昏暗的灯光下,钱队长、赵小龙陪江海生在前面坐着,对面的两排破条椅上,十几个司机稀稀拉拉坐成一片,都盯着江海生看,看得江海生心里直发毛。
更要命的是,这些小爹都不讲规矩,他正训着话,一个司机就插上来了:“哎,江老板,你们的保底工资是不是一月500块?这事俺最关心了!”
钱队长说:“不要吵,听江总讲!”
江海生又说了下去:“……然而,鉴于同志们长期以来吃惯了社会主义的大锅饭,对改革总要有个适应过程,啊,改革力度一下子太大了,可能并不利于工作。所以,经和你们车队领导反复协商,啊,保底工资500元还是要给的……”
说到这里,江海生故意停顿了一下,想听到点掌声。
江海生认为,这么宽厚的条件,应该获得一点掌声鼓励。
然而,没有掌声。
——非但没有掌声,竟还有叫嚣!
“江老板,我们要求开拔前先预付这个月的保底工资……”
坐在身边的赵小龙实在忍不住了,说:“一天活还没干,咋能先付工资?”
小爹们竟还有理:“我们每月25号开资,这离开资只有8天,当然要先发。”
赵小龙毫不让步:“你们离开资还有多少天与我们没关系,这钱不能先发!”
江海生也很气,可因着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平海公司的总经理,是最高领导,便不能不讲领导艺术,只好说:“好了,好了,不要吵,都不要吵嘛!同志们,大家看,这样好不好呀?咱们先按计划起程,等车队到了特区,我们就先把保底工资发掉……”
“不行,到了特区还不是得听你们摆布?就在平海发,不发我们都不出发!”
“对,不发钱我们都不走。”
“真是的,就是安家费也得先给点吧!”
…………
赵小龙火透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不走就拉倒!”
江海生也觉得不能再让步了,便也站了起来,对钱队长说:“钱队长,这可是你们乙方节外生枝了,违约责任可要你们负了!咱们可是有合同的。”
钱队长冲着江海生、赵小龙直作揖:“江总,赵总,咱们先散会好不好?我再和这帮小爹们做做工作,你们……你们再给我几天时间……”一转脸,钱队长又冲着司机们吼道,“反了,反了,反了你们了!前天开大会,程书记是咋说的?再这样下去,咱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了……”
在钱队长的吼声中,江海生和赵小龙拂袖而去。
坐在出租车里,赵小龙还在生气,不住地和江海生说:“江总,我看不行就算了,这还没出发呢,每人就是500块的开拔费,真到了特区,咱还管得了吗?!这不是工人,这真就是一帮爹!”
江海生拍了拍赵小龙的肩头,挺有感触地说:“赵总,你别叫,也别气,你想想,这种爹咱们不也都当过多少年吗?咱当工人的时候,哪点比人家高强?现在,咱不都变成孙子了?四处求人,还请客送礼。所以,我们要有信心。我们不但要自己发财,还得为国家培养一代社会主义新人,把这帮爹一个个都从社会主义的大锅里打捞出来。赵总,我们任重而道远呀,改革成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赵小龙说:“江总,你别开玩笑,我是说真话。我们总共就五万块钱的老本,这还没出发呢,就得先发掉五六千,这叫什么事?!”
江海生说:“看看,赵总,又小气了吧?五六千算什么?我们失去了五六千,得到的将是更为巨大的利润,也许是五六十万,甚至是五六百万!你老弟不想想,道路公司车队的车有多便宜,贴上养路费、保险费给我们白用,这种机会咱到哪找去?!所以,看问题不能片面。”
说到这里,江海生抽出赵小龙束在裤子里的白衬衫,擦自己手上的计算器。
赵小龙火了:“你咋不用你的衬衫擦?!”
江海生说:“叫什么叫?你的衬衫不是比我的干净么?!”
赵小龙看了看江海生身上的脏衬衫:“我看你都要发臭了!”
江海生一边低头算着帐,一边说:“有什么办法,当了老板嘛,太忙呀,连做梦都累。”合上计算器,江海生有点发愣,“真是的,这五六千块一付掉,咱这资金可是太紧了,2台挖掘机的定金就付不了了。”
赵小龙反击道:“不说我小气了吧?”
江海生想了想:“羊毛出在驴身上,——不行咱就缓付租车的定金。”
赵小龙乐了:“对,这一来反而少付一两千呢!”
这时,司机回过头问:“二位老板,下站咱去哪?”
赵小龙想都没想,便说:“去土建公司设备处嘛,我们还要谈挖掘机的事。”
江海生忙说:“别,别,挖掘机今天没时间谈了,咱得先去机场接总公司的丁一心副总经理,这也是个爹,而且是亲爹,咱特区那六公里高速公路全指着他了!”看看手上的表,又对司机说,“现在是10点,特区的飞机10点半到,罗主任,咱得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