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洪一走就是十七年。罗娟一个人侍奉老人,抚养孩子,李仁洪走后十个月,罗娟又产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大的取名李忠贵,小的叫李忠信。孩子一岁的时候,弟弟忠信患天花死了,罗娟非常伤心。有一次到五脑山麻姑洞祭神,回家的路上听到孩子的哭声,在一丛荆棘下发现一个小男孩,跟死去的忠信长得很像,罗娟可怜没人要的孩子,抱回了家,把他当成了忠信。时间长了,村里的人几乎忘了忠信是捡来的孩子,都把他当成了罗娟亲生的。
十七年来,苦了罗娟,累了罗娟。公公婆婆想念当兵外出没有音信的儿子,心里悲伤,先后患病死去。杏花村的父亲、母亲也患病死了。罗娟埋了公公婆婆,又埋葬父亲母亲,好在有雄义哥哥帮助。李仁洪临走时曾经把陈雄义请到家里,拜托他帮助照看家里的人。陈雄义是一个重义气的人,承诺的事舍了命也要做到。十七年来,战乱不止,改朝换代;先是农民起义军跟明朝的官兵打;接着清兵入关,挥师南下,明朝官兵又跟清兵打。打来打去,百姓受累,盗贼和散兵混在一起,抢劫财物,奸淫妇女,杀人放火。歧亭街上的恶人王秃子上山当了强盗,四处抢劫,杀人害命。动乱年月,陈雄义担心罗娟一家人遭难,搬到了沈家庄,找了一间逃难走光了人的屋子住下。他武艺高强,招了几个年轻人做徒弟,一面教给徒弟武艺,一面保护义弟一家不受乱兵强盗伤害。有一次,王秃子带着强盗仗着人多势众窜到沈家庄,要抢罗娟去做压寨夫人。陈雄义带着徒弟拦在强盗进庄的大路上,陈雄义武艺高强,拿着一把大刀,指东杀西,强盗近不了身。王秃子害怕时间久了,村民们赶来帮助,偷鸡不着倒蚀一把米,带着手下强盗灰溜溜逃走了。罗娟一家及沈家庄的乡亲都没有受到伤害。陈雄义还经常帮李家干活,耕田除草,施肥割稻,有了雄义哥哥的帮助,罗娟才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了。后来,清兵占领了大江南北,仗打完了,百姓终于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乱兵强盗少了,用不着陈雄义带着徒弟天天在沈家庄保护了。罗娟在乡亲中借了一些钱,陈雄义也到徒弟和朋友处借了一些钱,凑在一起买了一只木船,陈雄义在举水河上走船运货,挣的钱除了生活所需,剩下的都给了罗娟,帮助娟妹送忠贵忠信到私塾读书,维持一家四口人的生活。罗娟在一个叫做黄明星的财主那里租了五亩山地,带着大女儿李霞种地。丈夫走了十多年,生死不明,罗娟十分挂念,晚上做梦看到丈夫躺在死人堆里呻吟,非常可怜;有时候梦见丈夫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华丽的衣服,不理睬她和孩子们了。
罗娟盼着丈夫回来,希望打听到李仁洪的消息。
一天,罗娟到麻城办事,碰到了一个杏花村的乡亲,告诉她有一个家住福田河的人,当年跟李仁洪一起投了八大王,前不久回到了家乡。杏花村有人到福田河街上办事遇见了,摆谈中说起在四川曾经和李仁洪在一个头领下当兵。
罗娟又惊又喜,急急忙忙回了家,从地里叫回了正在干活的霞妹子,要女儿陪着一起到福田河去找从四川回来的人,打听李仁洪的下落。
霞妹子望望已经偏西的太阳,有一些犹豫,说:“妈,天不早了,这里到福田河五十多里路,走到那里天就黑了。”
罗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霞妹子,你父亲离家十七年了,生死不明,现在有了消息,我的心都乱了。走吧,不要嫌天晚,陪着妈走一趟。”
罗娟叫上女儿,到邻居家里留下话,让忠贵忠信从私塾回家自己煮饭吃,急匆匆上了路。
山间小路坎坷不平,路两旁长满荆棘。母女俩走着,过一条小溪时,罗娟心里急,一步跨过了小溪,可是,脚下踩的石头不稳,摔了一胶,脚扭伤了,走起路来钻心般疼痛,她咬着牙忍着,一瘸一拐赶路。脚受了伤,走得慢了,母女俩赶到福田河街上时天已经黑了,敲开街上乡亲家的门询问,从四川回来的人住在离街上五里的乡下,山路难走,母女俩不敢去了,没有住的地方,找了一片小树林,偎依着在一棵树下坐了一夜。天亮了,问明了路,终于找到了从四川回来的人。
罗娟打听到了丈夫的一些消息。从四川回来的人叹着气告诉她,李仁洪在四川重庆府南面綦江县失踪了,十有八九死在了綦江。从麻城出发时,他们编在了一个头领手下,队伍里有不少麻城人。八大王的军队打进了四川,攻下了一个又一个地方,不少人战死了,他们也杀死了不少人,有明朝官兵,也有老百姓。一座城攻下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们杀红了眼睛,举着大刀见人就砍,不管是官兵还是无辜百姓。后来,八大王当了皇帝,他们随头领驻守在一个叫崇州的地方,清兵从北面打来了,兵强马壮,他们抵挡不住,八大王在西充被清兵射死了,残兵随孙大帅、李大帅退到了重庆府,渡过大江到了一个叫綦江的县城。有一次,李仁洪随头领去攻打一个山寨,再也没有见到回来,多半被守山寨的民团和百姓杀死了,也可能看到打仗死人太多,害怕了,趁机逃走躲了起来。从四川回来的人告诉罗娟,他命大,随孙大帅、李大帅到了云南,又从云南回到重庆府,孙大帅投降了清军,他也跟着投降,终于捡了一条命回到了家乡。
罗娟带着女儿往回走,扭伤的脚痛得更加厉害,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虽然问到了丈夫一些信息,可是,仍然不知道李仁洪的死活,十多年了,丈夫到底在哪里?罗娟心里一阵一阵难受,想痛哭一场,怕引来过路的人围观,惹人笑话,咬着牙忍住了。离开家后两顿没有吃饭了,衣袋有一些铜钱,可以在路边小店买饭吃,可是肚子不饿,不想买饭吃。霞妹子搀扶着母亲走着,太阳当顶了,还没有走完一半的路,实在累了,走不动了,在路边坐下,口干得不行,在路旁寻了一处泉水,把头伸到泉水边,嘴就着水喝了一阵,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中午,在路边小店买了两个气水粑,母女俩一人一个吃了,坚持着继续走,五十多里路,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回到了沈家庄。罗娟心里装满了苦水,她没有回家,带着女儿来到公公婆婆的坟前,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李霞想起父亲外出十多年,生死没有消息,母亲一个人受了很多苦,也陪着母亲哭起来。
罗娟和女儿的哭声十分悲凉凄惨。沈家庄的乡亲们听到坟场传来哭声,来到坟场看到罗娟母女痛哭,知道是因为李仁洪外出多年生死不明,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李仁洪走了十多年,可能早死在外面了。不然,怎么一点信息也没有。”
“当年八大王带走了不少年轻人,麻城寡妇孤儿的泪水流成了河。”
围观的女人中也有一些丈夫、儿子像李仁洪一样随八大王走后就没有了信息的人,看到罗娟母女哭得伤心,想起了自己家里的伤心事,也蒙住脸哭出了声。
沈家庄外坟场上,命运悲惨的女人哭成了一片,哭了很久很久。
罗娟病了,身上烧得像火炭,不吃不喝,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流眼泪。霞妹子慌了,托人给举水河上走船运货的陈雄义带了信。沈家庄在举水河边,从麻城运货到黄州要从沈家庄过。陈雄义得到娟妹生病的消息,急急忙忙卸下准备运到黄州的货,划着空船回到了沈家庄,让两个帮工的伙计照看好船,来到了罗娟的家。看到娟妹烧得脸红红的,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十分心痛。到麻城请来郎中,还拿出钱让霞妹子称回了肉,买回了鱼,做肉糕给孩子们吃。
郎中看了病,写了抓药的单子,陈雄义亲自拿着药单去麻城药店买回了药。熬药不能用大火,火太小了也不行,要用中火慢慢地熬,熬成的药汁药效才好。陈雄义担心霞妹子掌握不好熬药的火候,亲自守在火炉前熬药,火大了抽掉一根柴,火小了用扇子扇两下。药熬好了,倒出药汁,倒进一些水接着再熬,一共熬了三次,然后把药汁倒在一起,掺和匀了,陈雄义倒出一些吹凉了喂给娟妹吃。罗娟看到陈雄义累得额头上冒出汗,十分感动,轻声说:“陈大哥,我今生欠了你很多,只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了。”
陈雄义装出生气的样子责备说:“娟妹,你说的话太见外了,我们是结拜的兄妹,我和李仁洪又是结义的兄弟,照顾你和孩子是我的责任,不要再说感谢的话。”
罗娟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霞妹子的父亲十多年没有音讯,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陈雄义安慰说:“只要没有确切的消息,没找到仁洪尸体,仁洪兄弟就有可能活着,你们夫妻就可能有团聚的一天。”
罗娟眼里流着泪,望着正在一勺一勺喂她吃药的陈雄义,眼神十分复杂,有真诚的感谢,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爱,轻声说:“雄义哥哥,你该成家了。”
陈雄义笑了笑说:“一个人习惯了,安不安家无所谓。”
罗娟的病一天两天好不了,陈雄义要留在李家照顾病人,还要帮着到田里收割成熟的稻子,必须要在沈家庄住三五天。他来到举水河边,让看船的两个伙计把船划到麻城码头装好货,临时请一个舵师送货到黄州,返回时再到沈家庄叫他。两个伙计遵照吩咐划着船走了。陈雄义回到李家,霞妹子买回了肉和鱼,还有做肉糕的米粉,他洗肉洗鱼,开始做肉糕,霞妹子在一旁帮忙做下手。
肉糕是麻城特有的一种菜肴,鱼肉和猪肉搀和一起,再放上米粉蒸成糕,吃到嘴里味道鲜美。麻城有一个风俗,不论是多么高贵的宴席,必然要有肉糕上席,乡亲们说:“没有肉糕不成席。”
霞妹子看着雄义伯伯做肉糕。在她的记忆里,父亲的模样已经十分模糊,她不知道父亲的长相和性格脾气,如果不是母亲经常说起,甚至忘掉了离家十几年的父亲,而眼前的陈伯伯,却是像父亲一样亲的人。霞妹子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有钱人家的孩子欺负她,陈伯伯出面斥责欺负人的孩子,保护了她;家里没有吃的,陈伯伯送来了米、包谷;她长大了,身上穿得破破烂烂遭人笑,陈伯伯给她买了好看的新衣服,还拿出钱缴学费让两个弟弟到学堂读书识字;爷爷奶奶死了,陈伯伯拿钱买棺木,请做法事的道士,帮着妈妈安埋了老人……陈伯伯给家里做了太多太多的事,代替了离家的父亲。甚至,霞妹子希望陈伯伯真的做自己的父亲,和自己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有一次,霞妹子和母亲说起陈雄义,大着胆子说:“妈,陈伯伯对我们这么好,父亲走了十多年,音信全无,干脆,你和陈伯伯成了亲,让他做我们的爸爸。”
罗娟轻声责备说:“霞妹子,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不过,细心的霞妹子注意到了母亲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期望的神色,女儿猜出了母亲的心事,如果陈伯伯愿意,母亲不会反对的。
霞妹子在灶前烧火,陈雄义在灶上忙着做肉糕。忽然,姑娘轻声说:“陈伯伯,我们从小就没有了父亲,没有你的照顾,我们或许活不到现在。父亲下落不明,妈妈心里很苦,你做我们的父亲吧,妈妈一定会同意的。”
陈雄义愣了一下,霞妹说出了他心里藏得很深的愿望。的确,陈雄义希望有一天会和罗娟成为夫妻。不过,他是一个有侠肝义胆的人,李仁洪没有音信,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也许还活着,他不能霸占人家的媳妇,让人指责不忠不义。可是,看到娟妹独守空房,知道她心里很苦,也知道娟妹心里有自己。
陈雄义十分矛盾,不过,他始终没有忘记李仁洪和自己是结拜的兄弟,只能把罗娟当成妹妹看待。
陈雄义笑了笑,说:“霞妹子,不要瞎说,你们有父亲,不过出了远门,将来会回来的。”
霞妹子噘起嘴说:“父亲?我一岁多父亲就走了,他长的什么样子都忘了。伯伯,说心里话,我早把你当成父亲了。”
陈雄义责备说:“霞妹子,我不是你的父亲,是你的伯伯,刚才的话,以后不要随便乱说。”
肉糕蒸好了,散发出一阵阵香味,陈雄义盛了一块,让霞妹子端进屋给母亲吃,他又炒了几样小菜。忠贵和忠信回家了,看到陈伯伯来了,又蒸了肉糕,两个孩子十分高兴,一齐动手,摆上菜,盛了饭,高高兴兴吃了起来。陈雄义询问忠贵和忠信私塾里读书的情况,还让两人拿出写的文章给他看。李忠贵天资聪慧,读书用功,写的文章好,老师在批语中大加赞扬。李忠信老实忠厚,读书也很用功,不过写的文章比不上哥哥。
天晚了,陈雄义在忠贵、忠信的屋里睡了。第二天清早,霞妹子起来煮了早饭,忠贵、忠信吃了饭到学堂里读书。陈雄义到田里帮助霞妹子割稻子。罗娟挣扎着也要起床到田里割稻子,吃了药,她的病好了一些,勉强能起床下地。陈雄义劝阻了娟妹,他担心罗娟下地干活,凉风吹了病情要反复。陈雄义时时刻刻关心娟妹,宁愿自己苦一点,也不让娟妹受苦受累。
陈雄义和霞妹子到了田里。秋天到了,秋风一阵比一阵凉,稻子黄了,举水河两岸金黄一片,种地的人拿着镰刀下田割稻,到处响着“嚓嚓嚓”的割稻声。
陈雄义和霞妹子下田割稻,陈雄义身上有劲,手脚麻利,干活快,很快割倒了一大片稻子,远远地割在了霞妹子的前面。时间不长,一块水田的稻子收割完了。
陈雄义和霞妹子累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打湿,两个人坐在田头休息。紧挨的稻田里有一个老头在割稻,也累了,走到田头,挨着陈雄义坐下休息,竖起大拇指称赞:“雄义兄弟,你真是一个能人,知书识字,有武艺,会划船送货,还能干农活,不知哪一家女人有福,嫁给你当媳妇,吃穿不愁了。”
霞妹子瞪了老人一眼,说:“陈伯伯哪个女人也不娶了,就在我们家当伯伯。”
老人感慨地说:“是啊!十多年来,他帮了你家不少忙,如果真的成了一家人,那倒是一件好事。李仁洪外出十几年,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陈雄义笑了笑说:“大哥,仁洪和我是结拜兄弟,罗娟是我认的妹子,我帮助她是尽一个大哥的责任。仁洪兄弟虽然外出十多年,也许还活着,罗娟妹子要等着他回来。”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雄义兄弟,你真是一个好人。”
太阳越爬越高,时间不早了,陈雄义带着霞妹子,拿起镰刀又割起稻来。
陈雄义帮着霞妹子把田里的稻子割完,刚刚运到家里的院坝上,还没有来得及晒干稻子,天上下起了雨,一下就是十多天。庄稼人望着门外滴滴答答下个不停的雨,愁得紧皱起了眉头:稻子晒不干,会发霉坏掉,辛辛苦苦一年白忙了,拿什么缴地租,缴官家的税赋,养活一家人?
罗娟心里十分着急,地是租的,五亩地一年要缴五石稻子租金,雨下个不停,割回家的稻子发霉坏了,没有稻子缴地租,一家四个人一年没有吃的。虽然陈雄义经常送来银两帮助,不过,雄义哥哥送来的银两要给忠贵、忠信缴学费,添制一家人的衣服,雄义哥哥划着木船运货,风里来雨里去,挣钱不容易,不能太拖累了。
麻城里的大财主黄明星看着接连下了十多天雨,还没有放晴的迹象,心里暗暗高兴。二十年前,黄明星是歧亭镇王秃子手下一个帮凶,明朝末年,社会动乱,有一次,麻城一家财主要请看家护院的,黄明星找人引荐,到财主家当了护院的。财主家有一个女儿,他想方设法勾引上了床,后来被财主发现,害怕家丑外传,“招驸马”让黄明星做了上门女婿。麻城佣工聚众造反,八大王张献忠乘机占领了县城,混乱中财主和两个儿子被造反的佣工杀死,黄明星堂而皇之成了一家之主。八大王的大西军走了,清兵打来了,黄明星带着财主的女儿东躲西藏,熬到了天下安定,过上了收地租吃饭的日子。黄明星是一个见了漂亮女人就心痒痒的人,财主女儿管得紧,不敢讨小老婆,他就在外面寻花问柳,只要遇上了漂亮女人,千方百计要弄上床。黄明星还与在大山上当强盗的王秃子有联系,麻城周围谁要和他作对,就捎信给王秃子,指使王秃子抢劫仇人出气。
黄明星看上了丈夫不在家的女佃户罗娟。
罗娟虽然三十多岁了,可是,举水河的水养美人,罗娟仍然长得水灵灵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白嫩嫩的脸,弯弯的黑眉毛,好看的大眼睛。黄财主看见心里痒得难受,在黄明星眼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会心甘情愿长年孤身独居的,一定会在外面找男人,自己财大气粗,主动出击,一定会把姓罗的女人弄到手。黄明星几次到罗娟家里,借口收租子挑逗罗娟,想不到每一次都碰了钉子。后来,黄明星发现陈雄义经常到罗娟家,还认了兄妹,并且认出陈雄义就是当年歧亭街上把王秃子及手下帮凶打得落花流水的人,武艺好,几十个人近不了身。黄明星害怕明目张胆欺负罗娟,陈雄义插手打抱不平,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收敛了很多,不敢在罗娟面前过于放肆。
罗娟也早就看出黄明星对自己不怀好意,不过,租种着黄家的田,不便撕破脸皮,只要黄明星不过于欺负就忍着,也没有告诉雄义哥哥。
水稻收割季节天上下起了连阴雨,稻子发霉变坏,佃户交不起租子,可以借机向漂亮美貌的女佃户提出要求。黄明星暗中盘算,罗娟家里空空的,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抵租子,只有人,只要漂亮的女人愿意上他的床,黄明星准备免掉罗家的租子,还另外给一笔钱。
黄明星决定亲自到罗娟家里催收租子。
罗娟为缴不起租子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早上起床,弄饭给两个儿子吃了,儿子到私塾读书去了,屋里只剩下罗娟和女儿。看到母亲的脸像要下雨的天,阴沉沉的,一声接着一声叹气,知道是为了地租的事发愁,霞妹子说:“妈,把地租的事告诉雄义伯伯吧,也许,陈伯伯会想出办法帮我们缴了黄家的租子。”
罗娟摇了摇头说:“雄义伯伯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不能再为地租的事麻烦他了。”
霞妹子也皱起了眉头,说:“不要雄义伯伯帮忙,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卖了缴租子,怎么办?”
母女俩正在为租子的事发愁,屋外大黄狗叫起来,有生人来了。霞妹子出门看,黄明星带着管家上门讨地租来了。
黄明星和管家进了罗娟家的门。罗娟心里发慌,连忙端凳子倒开水,让两个不速之客坐下。
黄明星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地开了腔:“李家娘子,你租种黄家的田多年了,地租不高,黄家对得起你们。今年的地租准备好了没有,是缴稻子还是折合成银子?”
罗娟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黄老板,现在离年底还早,年底前我一定准备好地租送到黄府。”
黄明星狡猾地笑了笑,说:“李家娘子,我们家应酬多,每年要花几百两银子,手里头紧得很,想提前收了租子。”
管家在一旁帮腔说:“对,老爷家今年开销大,帐房的银子不够,要提前收租子,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交。”
霞妹子忍不住插嘴说:“租子?你们到屋后院坝里看一看,稻子收回家就下了雨,十几天不晴,都发霉坏了,我们拿什么缴租子?”
黄府管家鼻子哼了哼,说:“妹子,你说的话不对,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不论丰年欠年,地租按规定交,你们家在契约上按了手印,耍不了赖的。”
霞妹子十分气愤地说:“我们不想耍赖,可是,稻子霉坏了,家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公鸡下不了蛋,石头榨不出油,你们说怎么办?”
黄明星嘻嘻笑着说:“霞妹子,有难处讲出来,大家好商量,没有钱缴租子,你们家有比钱更宝贵的东西。租子嘛,好说好说。”
罗娟知道黄明星话里的意思,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拿不出银子缴租子,她不能和黄明星硬碰硬,揭穿他的鬼把戏,只好装湖涂,装成没有听懂话的样子说:“黄老爷,你看我们这个穷家,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黄老板放心,年关以前一定会缴上租子。”
管家听懂了主人话里的意思,他是黄明星的忠实奴才,帮主人瞒着家里的夫人在外面寻找了不少女人。有些话主人不便挑明,奴才可以明说,于是装出一副笑模样说:“李家娘子,你们家有非常值钱的东西,就是人,漂漂亮亮的女人。如果李家娘子愿意,一点点地租算什么,老爷还会拿出大把大把的银子,让你们家里的人吃香的、喝辣的。”
霞妹子心里有火,瞪着眼睛说:“黄老板,你怎么让管家满嘴吐粪?我们李家穷,可是不会卖身子挣钱,你们要把嘴巴洗干净。”
罗娟心里也是满腔怒火,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有银子缴地租,硬的不行,只有软拖,她怕女儿硬顶惹恼了姓黄的,动起野蛮来,屋里只有两个弱女人,要吃亏,叫霞妹子回了自己屋,笑着应酬说:“黄老板,管家大爷,我女儿年小不懂事,不过,请黄老板放心,租子一定会在年关前完清。”
黄明星看到女人笑了,以为管家的话打动了罗娟的心,黄明星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有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女主人心甘情愿上他的床。眯着眼笑着说:“既然有难处,租子的事不急,好说,我这个人心肠软,特别是看到女人有难事,总想伸手帮一帮。李家娘子,说,你们家有什么难处?说出来黄大爷帮你。”
罗娟看着黄明星假惺惺装出来的笑,十分恶心,可是不能得罪,说:“黄老板,只要能宽限一些缴地租的时间,我们就非常感谢了,哪里还敢望黄老板帮助。”
黄明星装出大方的样子,从衣服荷包里摸出二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说:“李家娘子,二两银子拿去用,以后缺钱花再来拿,谁让我喜欢你呢?”
罗娟拿起银子要还给黄明星,黄明星不要,两个人正在推让,霞妹子忍不住了,冲出来夺过银子扔在了屋外,把黄家人推出门,“咚”的一声把门关了。
黄明星拾起银子,大声骂道:“李家女子,你不要箢篼装狗不识抬举。”气忿忿地走了。
屋里,罗娟再也忍不住,抱着女儿伤心地哭起来。
黄明星带着管家灰溜溜地走了。罗娟知道黄老板对自己垂涎已久,绝不会轻易放过,地租缴不上,一定会想办法再来捣乱,可是想不出好的应对方法,一天到晚愁苦着脸。霞妹子看到母亲发愁,也跟着发起愁来。
杏花村的小铁匠罗锤来到沈家庄罗娟家。罗锤是霞妹子的未婚夫,年幼时,八大王起兵造反,他的父亲、母亲在战乱中死了,陈雄义收留了孤儿罗锤,教给了武艺,后来又给了银两,让罗锤在杏花村开了一个铁匠铺,为乡亲们修理锄头犁耙。罗锤经常跟着师父到沈家庄,有时候还帮陈雄义送钱送粮给罗娟,他和霞妹子年龄差不多大,经常一起玩耍。陈雄义看到两人情投意合,找了一个媒人,把罗锤和李霞介绍做了未婚夫妻。罗锤没有父母,师父陈雄义和李家一家人成了最亲的人,十天半月便要到沈家庄罗娟家住上一两天。
罗锤到了沈家庄,听李霞讲起黄老板来催租子时说的话,气得瞪大了眼睛,“咚!”大拳头落在桌子上,差一点把桌子砸塌了,大声叫起来:“母亲,霞妹子,不要害怕姓黄的,你们家遇到事,师父和我都要站出来帮忙。姓黄的敢再来说混账话,欺负母亲和霞妹子,我要让他尝一尝拳头的滋味。”
罗娟害怕年轻人鲁莽闯祸,叹着气说:“罗锤,遇事要忍,不能动不动就挥拳头,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师父,他为我们李家做了太多的事了,不能再麻烦他。”
罗锤强忍下了心中的怒气,不说话了。他扛起一把锄头,到地里帮着霞妹子种菜,罗娟一个人在家里料理家务。
黄明星在沈家庄碰了一个大钉子,拿出手的银子被人扔出了大门,丢了脸面。他非常生气,很想报复不识抬举的李家人,可是,想到李家母女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得不到手心里痒痒。回到黄府,黄明星背着夫人找来管家,让管家帮着想办法。黄府管家摇头晃脑,眯着眼足足想了半个时辰,终于想出了一个鬼点子:让黄府下人出面到李家催收租子,下人说一些粗话,甚至动一动手都不要紧,既可以吓住李家的人,让他们害怕,又留下了以后缓和关系的余地。下人虽然是黄府派出的,但到底是下人,下人唱红脸,主人出来唱白脸,如果李家女人依从了,主人可以装模作样责备下人,处罚下人,给李家女子出气,让美人高兴。黄明星觉得管家的主意有道理,找了几个贴心仆人,如此这般吩咐了,让他们三天两天去一次沈家庄,到李家催收租子。
两个儿子到学堂读书去了,女儿和罗锤去地里干活了。黄家几个催要地租的下人进了屋,一个个横眉竖眼,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要罗娟拿出银子缴租子。
罗娟陪着笑脸说:“几位大哥,上次我向黄老板讲明了,年关前一定缴清租子,黄老板亲口应允,怎么,你们不知道?”
一个催租的人大巴掌拍着桌子,瞪着眼睛说:“黄老板应允,我们是太太派来收租的,太太说了,府里等银子用,一定要把租子讨回去。”
几个一同来的黄府下人七嘴八舌帮腔。
“太太说了,如果没有银子缴地租,就用人抵债,我们府里正差丫头佣人。”
“没有钱缴租子,可以做皮肉生意挣钱,麻城窑子正缺美人。”
罗娟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提高了嗓门大声说:“几位大哥,李家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既不会给人当丫头佣人,更不会到窑子里挣钱,几位大哥口头干净一些。”
黄府下人更加放肆,你一言我一语大声嚷起来。
“嘴巴干净,我们说的都是大实话,当今的年头,被卖进窑子里的人多得很。”
“没有钱缴租子就报官府,抓人抵债。”
黄家派来的催租人嚷着、吵着,拍桌子打板凳“咚咚”响。邻居害怕罗娟吃亏,偷偷跑到地里告诉了霞妹子和罗锤。霞妹子急了,扔下手里的锄头就往家里跑,罗锤也扔下锄头紧跟着霞妹子跑。
黄家下人正在李家吵闹,忽然,一个女子发疯似的冲进来挡在罗娟身前,瞪着眼睛大声吼:“你们这些黄府派来的狗,没有大本事,只会欺负女人。告诉你们,今年的稻子发霉坏了,我们辛苦一年没有收成,黄家还要来逼租,银子没有,你们想怎么样?李家人穷,但是不能任人欺负。”
黄明星派来催租的下人看到霞妹子进来,女儿长得和母亲一样漂亮,一个大胆的黄府下人嘻嘻笑着说:“李家缴不起租子,可以用两个女人去顶,这样好看的女人,谁见了都眼馋……”走上前想用手去摸霞妹子的嫩脸蛋,不料“啪”的一声,脸上吃了一个巴掌,火辣辣地疼。黄府下人生了气,瞪着眼叫着:“好一个粗野女子,敢动手打大爷,今天大爷要教训教训你。”捞起衣袖,挥着拳头要打。跟在后面的罗锤看到霞妹子被人欺侮,气得两个眼睛冒火,一把抓住了黄府下人举起的拳头。他跟师父学过武功,根本没有把几个狐假虎威的黄家下人放在眼里,手里稍稍用劲,被抓住拳头的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其他几个黄府下人仗着人多势众,七嘴八舌骂着:“哪里来的野种,敢在大爷们面前行凶,不想活了。”“兄弟们,一齐上,揍野小子一顿,让他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黄府下人一拥而上,罗锤不慌不忙,抬起脚照着逼近的一个家伙肚子踢去,那个黄府下人“哎哟”惨叫一声,抱着肚子蹲下了。其他的黄府下人看到罗锤会武功,力气也大,不敢向前,远远地站着骂。罗锤心里有气,几步上前,抓住一个叫骂得最凶的摔倒在地,一脚踏住,挥起拳头要打,不料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罗锤用力想挣脱开手,挣不开,心里吓了一跳,以为黄家来的人中有武功高手,急忙回过脸看,原来是师父陈雄义,松了一口气,大声叫:“师父,你什么时候到的?这些催租子的人坏得很,胆敢说混账话欺负霞妹子,我要教训教训这些狗东西。”
被罗锤大脚踩住的人吓得浑身颤抖,哭叫着哀求:“大爷,我们是受主人支使,不敢不来,求你放了我,下次不敢欺负李家的人了。”
陈雄义害怕罗锤下手不知轻重,伤了黄家的人,给罗娟惹来麻烦,他让徒弟放了踩在脚下的人。黄家派来催租的下人认识陈雄义,知道是麻城沈家庄一带有名的武师,更不敢放肆了。陈雄义把黄家派来催租的人教训了一顿,警告不准再到沈家庄欺负李家的人,放他们走了。
罗娟见了陈雄义,心里的委屈涌上来,眼里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落。害怕被孩子们看见,偷偷擦干了泪,招呼陈雄义、罗锤进了屋。
陈雄义是专门送银子给罗娟缴地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