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东在叶家渡选了一块好地方:前面是条大河,那大河上有来往风帆,且不时有捕鱼的船只行过;后面是桑田;左是芦苇荡;右是庄稼地。邱子东暗地里请了一位风水先生看过,那风水先生正着走几步,反着走几步,东看看西瞧瞧,然后说:“一块好地。”
动土那天,邱子东亲自放了丈余长一串鞭炮。 叶家渡地大,叶家渡人对邱子东将房屋建到他们的土地上来,心头飘过一丝想法,但这想法浅浅的,飘过去也就飘过去了。
邱子东没有从油麻地的砖窑买一块砖瓦,而是靠一位朋友的关系,从很远的地方的一座砖窑买了所需的全部砖瓦。他发誓,建在叶家渡的新房,绝不用油麻地一粒土、一根草。
反正在油麻地也无太多的事可做,他索性将全部的心思与精力用在了这座房子的建筑上。他要用全部的时间加上全部的积蓄,在油麻地以外的这块地方,建筑一座这一带最出色的房屋。他要让这座房屋告诉世人:邱子东从此不再做一个油麻地人了,他要在另一块土地上逍遥一番、潇洒一番、痛快一番。他赋予了这座房屋无限的含义,其中包括对杜元潮形象的贬损:杜元潮不容人,他邱子东是被逼无奈,只好举家迁走。
动土的那一天,就有人将这一消息转告给了杜元潮。杜元潮听罢,半天没有说话。此后许多天,他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仿佛这件事情纯属一个捕风捉影的谣传。
邱子东也不张扬,日夜为这座房屋的建成而操劳着。
大约是在墙砌到一人多高时,这天,天开始下起雨来。起先以为下一阵,这雨就会停住,那些干活的木工、泥瓦工暂时都跑到附近树下躲雨去了。但这雨就是不肯停下,并渐渐大了起来,不一会儿树叶就再也挡不住雨了,那些木工与泥瓦工只好仓皇跑到镇子后面的一座废弃的仓库里去躲雨。可人刚刚进了仓库,一些木工与泥瓦工们正于心中暗暗欢喜这天下午可以不干活时,雨却齐刷刷一下停住不下了。他们没有立即返回工地,就在仓房里静静地等雨。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雨,只等到一个明晃晃的太阳。他们没有理由再在仓房里歇下去,只好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出仓房,走到工地上。木工们、泥瓦工们又磨蹭了一阵,想起中午邱子东家的一顿好饭菜,心中有愧,便又各自进入了自己的工作。这里,众人刚刚找回干活的感觉,那太阳又鬼鬼祟祟地藏进了乌云,干活的人不时地观望一下这片阴沉沉的天空,心就悬着。悬着悬着,就有雨点掉了下来,先稀后密,先细后粗,先小后大。干活的人想坚持着不撤,但那雨却又发泼起来,逼得他们再次放下手里的活而逃入那座仓房。
四堵半截墙,被雨洗刷着。
众人在仓房里歇着,有的打盹,有的木然望着外面的雨以及雨中的树或吃力地飞翔着的鸟。当疲乏袭上全身,慵懒漫上心头时,那雨却又齐刷刷地停住了,接下来云开日出,阳光普照大地。他们不想再被那雨戏弄,坚持着守在仓房里。然而,天就硬是一派晴朗。
邱子东出现在工地上。
仓房里有人看到了他,就连忙将其他正在瞌睡中的人叫醒。众人哈欠连天地出了仓房,仰脸望望干干净净的天空,心里很生气:“狗日的天,要下你就痛快地下,要停你就彻底地停,别像女人来事似的说来就来,说停就停!”
其中有个老者说:“这雨叫半吊子雨,瞧着吧,还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天呢。”
众人赶到工地,见邱子东脸色不快,便赶紧干活。
邱子东掏出一包好烟,一半热情一半冷漠地给每人分了一根之后,因要去河边买木头,就走了。
邱子东的身影刚消失,天就又下起雨来。
这一回,干活的人就跟天赌气不撤,任由雨淋去。
雨却比人有耐心,你不撤就不撤呗,不撤,我就下,下,下个不停。
众人的衣服都淋湿了,雨却还在固执地下,没有丝毫罢休的意思。风一吹,个个都觉得身上往心里凉,乌了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木匠说:“这雨中的木工活,是做不得的,门窗走了形,休要责怪我们。”
泥瓦工说:“一边砌一边下,这墙是难得结实的。”
大师傅看看天,估摸着现在已在一天的哪一刻上,过了一会儿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
”
众人便纷纷撤离了工地。
前脚撤,后脚天又放晴了。
走到半路上的这些木工、泥瓦工不知道是回工地上呢还是继续往家走,或是放慢了脚步,或是停住了脚步。最后,大师傅作出了决定:回家。大师傅说出这个决定之后,紧接着骂了一句:“狗日的天!”
一行人走在路上时,正巧遇到邱子东往工地上走,当时,太阳暖烘烘的还有老高,于是一个个都很尴尬。
邱子东没有说什么,只是冷着脸。
此后,天就一直晴着,晴到晚上,晴到第二天早晨。
早上,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一二十人,照例空着肚子走出家门,走到邱子东家吃早饭。邱子东一心想着房屋早一点儿盖起来,不让家人吝啬,一天三顿都实实在在。众人也直将肚子吃得结结实实,才摇摇晃晃地往工地上走。
邱子东双手抱拳,说道:“拜托了。”
众人抬头望望天,都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那位老者小声如自语:“不一定。半吊子天,一半吊子起来,十天半个月也还是个半吊子。”
此后一天,天忽晴忽雨地捉弄了人一天:一干活就下雨,一撤离天就晴,你挺着干,那雨
就没完没了,你挺着不干,那天就阳光万丈。一天下来,墙只增高一砖,但人跑来跑去的却也很劳累。不住地想着吃了人家的,却不见活儿,一个个心情都不好。晚上,一行人来到邱子东家,虽说饭菜如往常一样的好,一样的早早摆上了,但,一个个不时地瞟一眼主人的脸色,吃得很沉闷,满屋里就只有一片吧唧声。
接下来一连三天,情况都大致如此。
想想一天三顿一二十人的吃喝并还要给人工资,如此巨大的开销让负担沉重的邱子东不得不作出决定:停工三天,等天彻底地明白了,再复工。
以后的三天,却一天比一天的晴朗。
邱子东很恼火:再停工两天。
接下来的两天,依然风和日丽。
邱子东想这半吊子天总算有定数了,就派人通知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复工。
复工这一天,早晨的天气确实令人欢欣鼓舞。
但等众人都到了工地刚将活接上时,天则又旧病复发了,阴阳怪气、反复无常地折腾着这些木工、泥瓦工与小工们。
第二天,天照样的淘气折腾人。
在雨中跑来跑去的众人觉得白吃白喝了邱子东家的,眼见着一天一天地过去,那房屋非但不见进展反面被雨淋得烂糟糟的,心里很是不安。大师傅对邱子东说:“邱镇长,要么再停工几天?”
“妈的个逼!人跟我作对,天也跟我作对!”邱子东这些日子情绪恶劣,并有点儿失控。
他将烟蒂扔在烂泥里,说:“不停!”他倒要看看这混蛋的天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众人见邱子东一副与天较劲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
邱子东脚蹬一双高筒雨靴,手举一把黑布雨伞,整天厮守在工地上。
那雨说来就来,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进入工作状态时来;说停就停,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们歇在仓房时停。
雨来了,邱子东也不去躲雨,而是举着伞,一动不动地站在工地上,样子像一颗在雨中生长的巨形黑蘑菇。
众人见他不走,便也坚持着。那雨似乎就很生气,瓢泼般倾泻下来,从头上急匆匆地流下来,迷住双眼,搞得人什么也看不见,使这种坚持变成一番纯粹的徒然。
邱子东只好高叫着:“撤!撤!”
众人撤去。
邱子东却还蛮横地挺立于雨中。那雨很想杀杀他的脾气,就越发地肆虐。这布伞也就能遮挡细雨,哪里经得住如此大雨,伞外大雨滂沱,伞内也是淋漓不止,早就将邱子东淋成了一个水人儿。他人本就清瘦,这些日子的操劳,便越发的瘦,而经雨一淋,衣服全都紧贴在身上,便瘦削得让人可怜了。
他像木桩插在了地里。
雨水一时来不及流走,积蓄起来,淹没了他的双脚。
后来,雨终于变小,变成细雨。三四只燕子从油菜花田飞过来,不知这位举着雨伞的人为何物,低矮地绕着他飞翔着。
见雨将息,他这才从泥水中走出,走到仓房里:“诸位师傅,天不下雨了。”
众人打着哈欠,缩头耸肩地走向工地。
干不一会儿,雨再度来临,先是雨丝的飘落,不一会儿就是粗大沉重的大雨点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等到满世界一片雨雾茫茫满眼囫囵时,邱子东只好用已经沙哑的喉咙大叫:“撤!撤!”
经过几番折腾之后,本来心里就不舒畅的众人,就有点儿不乐意了:一会儿让干,一会儿让撤,天折腾人,人也折腾人!一个个情绪开始变得坏起来。
邱子东情绪更坏,他开始挑那些木工、泥瓦工的毛病了,说墙砌歪了,说活干得太粗,口气生硬,有时还闭着眼睛朝人吼叫,搞得众人都不愉快。
他举着黑伞,整天立于工地之上,这使众人感到很压抑,很心烦。
这天下午,双方终于开仗了。发生冲突的直接原因是邱子东将一段已砌好的墙三下两下扳倒了,理由是墙不正。大师傅不干了,问:“你为什么把墙扳倒?”
邱子东说:“歪了。”
“凭什么说歪了?”
“眼一瞄就知道歪了!”
“我说不歪!”
“都歪到爪哇去了,还不歪!你们算什么泥瓦匠!”
“都是拉了线砌的,不可能歪!”
墙已被扳了,所以到底歪不歪就无法确定。大师傅就抓住这个理:谁让你把墙先扳了,现在没有根据了,歪与不歪,也不能是你说了算。
最后,邱子东火了:“不想干了,就滚蛋!”
大师傅对其他师傅与徒弟们说:“收拾东西!”
局面不可收拾之际,幸亏是那个老者出面打圆场,才使双方的火气平息下来。
再下雨时,众人死也不肯离开工地,任雨猖獗,任邱子东大叫“撤”,就是不撤。他们缩成一团,或蹲在地上,或蹲在脚手架上。
邱子东也不喊叫,扔掉雨伞,也缩成一团蹲在雨地里。
众人觉得对不住邱子东,邱子东更觉得对不住众人。
附近的一棵老死的树上,落了十几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乌鸦,也都缩成一团,纹丝不动。
邱子东低头呆呆地看着地面上由雨水积成的细流在眼前匆匆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