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落草黄,长空寥廓,大雁南飞时,双翅整齐划一地滑过天空,偶尔发出之声,将油麻地的秋天衬托得越发的安宁。
这天早晨,杜元潮抱着女儿琵琶悠闲地走在院门外的池塘边上,在微带凉意的秋风中,看秋收后的空旷田野,心中只有安适与肃静。 今年风调雨顺,油麻地大丰收。
杜元潮珍惜油麻地的每一颗麦粒,粒粒如金。
秋日朝阳,淡而明。
小姑娘琵琶乖巧地伏在杜元潮的肩上,出神地望着那轮在东边稀疏的林子里晃动的太阳。
杜元潮意识到了女儿的目光,便与她一道去看那轮太阳。
油麻地的人对太阳有特殊的感情,因为油麻地一年四季常雨淋淋的,太阳并非天天能光顾这里的天空。太阳是金贵的。当淫雨霏霏,天一连几十天阴着,人觉得头发根要长出菌来时,忽一日,风来云去,一轮红日,高悬天幕,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就差双膝跪下泪眼地顶礼膜拜三呼万岁了。油麻地的夏天其实是极其炎热的,那太阳出来时,便犹如向大地泼火。但油麻地的人很少对太阳的毒辣有所怨言。他们宁愿被太阳烤得褪皮,也不希望它一去几十天不见踪影。事实上,油麻地的人,一辈子,有许多时光是在盼望太阳重现天空、光华通照大地中度过的。
又是一连几天不见太阳了,琵琶看到它时,觉得很新鲜。
这是一个长得白净、眼珠儿漆黑如夜的小姑娘。她喜欢专注地看一样东西,比如空中飞着的红蜻蜓,比如在风中摇摆着的一片白杨树叶,比如一只在池塘中游动着的鹅。喜欢怯生生地打量人,无声地,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扑闪着打量人。如果是熟人向她张开双臂作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会稍稍犹豫一会儿,便从杜元潮的怀里或是从艾绒的怀里,将她小小的身体向那人倾斜过来。如果是一个生人,也向她作出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就会在看了看那生人之后,立即扭过头去,用双臂紧紧搂住杜元潮的脖子或是艾绒的脖子,并将脸贴在杜元潮的或艾绒的肩上。她会悄悄地将头再扭回来,继续看那生人。
这个小姑娘如同她的母亲一般让人疼爱。
她就这样纯静地看着太阳。
杜元潮用手指着太阳:“太阳出来了。”
她也用小手指着太阳:“太阳出来了。”
杜元潮为小姑娘轻轻吟唱着:“太阳出来暖洋洋,暖呀暖洋洋……”
杜元潮在琵琶面前,永远是一副好心情,永远是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那时刻,他的眼睛里满盈着脉脉温情。
杜元潮喜欢抱着她,走到田野上,看天看地,看树看水。他与她说话,窃窃私语似的说话。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些话极其简单,但却是关于天地之本的:“太阳从东边出来,在西边落下。”“树没有根,就会死掉。”“蜻蜓为什么会飞?因为它有翅膀。”……小姑娘很少说话,她只是听。一件事差不多弄明白了,她就会用手指着另一样东西,于是杜元潮再去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言去阐释这个被小姑娘指定了的却还不明白的东西。
油麻地的人会不时地看到杜元潮抱着琵琶的形象。那时,他们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底里不禁涌起一番感动。
油麻地的年轻男人一般都很粗糙,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甚至蛮横,他们是很少抱孩子的。因此现在,一些女人弄孩子弄得不耐烦了,就会将孩子往自己男人怀里一塞:“人家杜书记还抱孩子呢!”
杜元潮与琵琶在一起时,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有一番地地道道的欢喜与温热。
琵琶的眼睛转向了池塘。
这是一口很怪异的池塘,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它究竟是哪一年就在那儿了。这口池塘倒也很漂亮,春天,杨柳丝丝,拂着碧绿的池水,有燕子在上面飞翔,不时地点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风暖些时,小荷尖尖,那星星嫩绿,让人心动却又让人担忧。夏天,柳树成荫,一池的荷叶,光天化日之下好看,月白风清时也好看。那时,翠鸟守在柳树枝上,不时地穿荷叶而下,扎入水中,从水中叼出一条银银发亮的小鱼来,然后藏到一个隐秘处有滋有味地吃着。秋天、冬天,虽说这池塘凄凉一些,但也会招来许多目光。秋天有芦花,有鹤。冬天有冰,有在冰上跳动的麻雀与摇摇摆摆的鹅。
怪异就怪异在并无水源,却一年四季总是满满当当的水。
杜元潮有点不太喜欢这口池塘,他无端地觉得这池塘有点儿阴。
然而,女儿却似乎很喜欢这口池塘,总是让杜元潮或艾绒抱着她到池塘边上去,并总是挣扎着要下地用手或用手抓一根枝条戏水玩。
她在杜元潮的怀里挣扎着要下来。
杜元潮说:“我们回家了。”
她摇着头。
杜元潮只好将她放到地上。
她下了地,就晃晃悠悠地往池塘边上跑。杜元潮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她就向水面倾斜着身子,小手一个劲儿地向水面抓着,仿佛阴沉沉的深水处有个熟人,正笑嘻嘻地向她张开双臂要抱她。杜元潮连忙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那是水……”他将她又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家走。小姑娘将头扭过去,望着池塘,并用小手一直指着池塘。
杜元潮抱着她,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院门口。
朱荻洼等候在那儿,问:“杜书记,我通不通知张大友他们几个去烧那片芦苇?”
“通知。”杜元潮说,“不用太多的人,一两个人就够了,一把火就是一大片。”
“我这就通知去?”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