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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雨/鸟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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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天,油麻地迎来了一批从苏州城来插队的知青,其中有个女,叫艾绒。

艾绒是这批知青中年纪最小也最文弱的一个。他们是油麻地人用一只大船接来的。当大船靠定码头后,是油麻地的人将他们一个个搀扶到岸上的,最后一个上岸的是艾绒。她给油麻地人的印象是:白、嫩、细、甜。本来,这些个来自苏州城的男孩女孩与油麻地土生土长的男孩女孩不一样,一个个都会吸引人的目光的,但到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艾绒的身上。

他们还从未见到过长得如此青葱似的女孩。

说是女孩,却已有了几分成熟的气息。开始发育了的胸、腰、臀、两条长长的腿,甚至是那双流动的目光,都分明已有女人的气象与风韵了。可看上去,又确实是个还没长成的女孩儿———水一般清淡的女孩儿。

杜元潮注意到这个女孩儿,已是油麻地的欢迎大会接近尾声了。他坐在台上,偶然一瞥,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她。那时,她似乎忘记了在这打谷场上举行的欢迎会,微仰着脸,朝天空望着。那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既不见飞鸟,也不见游丝之类的飘物,也就是一片天空。然而,她却专注地望着。也许是那一朵悠然而去的云?也许是油麻地天空的那番动人的清纯与高远?她就那样眼睛眯着看着,一副孩子的稚气与忘我。

邱子东正在宣读这批知青分配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

有片刻的时间,杜元潮似乎也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开欢迎会,就觉得四周一片阔荡,只有柔和的春风在原野上轻吹,四周寂然。他无声地看着她,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她周围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于骤然间蒸发了,广漠的天空下,也就只剩下一个神情痴痴的她,很孤独的样子,像田野上的一棵小树。

欢迎会一结束,杜元潮就将艾绒忘记了。

艾绒再度引起杜元潮的注意,已是在初夏的一天上午。

他从油坊出来,正沿着河岸往镇委会走……

河上,五六个知青正驾着一条木船在戏耍。这是一条小木船,才坐了五六个人,就吃水很深,如果稍微一摇晃,水就能漫进船舱。他们本来是想驾着这只船,沿着大河,一路慢慢地行驶下去,看一看水上与两岸风光的,但当船离了岸边,往河心摇去、看到水就在离船沿几寸远的地方晃动着时,一个个都心慌起来。几个男知青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其中一个还颤颤悠悠地唱歌,但神情显然是担忧和紧张,而几个女知青,不是互相紧紧地抓着手,就是用手牢牢地抓住船沿。艾绒则用手死死地抓住那只拴缆绳的铁环,眼睛不时地闭起,不敢看那河水。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觉得大河旋转了起来。当那些知青不时地发出尖叫时,她却一声不响地闭着双眼。河上的风已吹散了她的头发,一丝丝地在她的脸上轻拂着,她不敢用手去撩一撩它们,任由它们胡乱地飘动。她脸色苍白。

没有人能将船引回岸边。一个男知青企图摇橹,将船摇回去,但结果却使船离岸越来越远。

风大了,河面起了水波,船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几个女知青的尖叫声,惊动了在水面悠闲地飘游着的几只鸭子,扑着翅膀,嘎嘎嘎四下逃窜。

艾绒听到了水声拍击船头船帮的声音,当水溅起,直溅到她脸上时,她竟呜呜呜地哭了。

一个男知青未能站稳,船一摇晃时,身体失去平衡,向船的一侧倒去,见此情形,其他几个男知青便下意识地一齐向他倒去的相反方向倾倒,企图保持船的平衡,不想用力完全失去分寸,本向左侧倾斜的船又更大弧度地向右倾斜,水哗啦流进了船舱。此时所有的人又下意识地向左侧倾斜而去,不想,这次的倾斜更是缺乏分寸,船向左猛烈倾斜,水又哗啦涌进了船舱。仅仅几个回合之后,进了水的小船,终于在一片尖叫声中倾覆于河中。

男知青差不多都会游泳,而女知青差不多都不会游泳。男知青呛了几口水,想起还有女知青,就都英勇地去救女知青。几个女知青跌入水中之后,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一个个又失魂落魄地冒出水面。就在那一刹那间,男知青们看到了几张恐怖得变了形的面孔,游上去,或揪住对方的头发,或抓住对方的胳膊、衣服,一人搭救了一个。

艾绒是最后一个从水中冒出水面的。艾绒没有人救,因为女知青比男知青多一个。

碧绿的水面上,那张白嫩嫩的、水淋淋的面孔上,一双黑眼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孩子般让人怜爱的眼睛。她竭力不让自己沉没下去,两只胳膊犹如一双细弱的翅膀,在水面上拼命地扑楞着。她没有叫唤,而只是用眼睛一个劲地寻找着能够抓握的东西和能够救她的人。

几个男知青看到了她,可他们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已各自救了一个女知青。

她沉没了,可又再度挣扎出水面,向天空挥舞着十指纤细的双手。

她看到了一座大桥投照到水面上的弧形之影。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从桥上飞落下来,像一只巨大的鸟。

这只大鸟扎入水中,激起一团晶莹的水花。

就在艾绒再度沉没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胸前的衣服,随即,她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所带动,又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艾绒似真似幻地看到了杜元潮的面孔。

她变得十分的乖巧,既不喊叫,也不乱动,像一只风雪天忽然找到一垛温暖干草的羔羊,任由他托着、推着、抓着、揪着。

杜元潮一手揪住艾绒胸前的衣服,一手划着水,朝岸边游去。他是伏在水上,而艾绒则

是仰在水上。

有片刻时间,杜元潮想起了他很小时与父亲一道漂流在茫茫大水上的情景。

艾绒微微仰着头,眼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她听到了流水轻轻碰击头顶然后被分开滑过耳轮与两颊时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犹如弹拨琴弦。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像一片叶子。她看着初夏的天空,那是一片淡蓝的天空,有一群野鸭正在笨重地飞翔,似乎是在向芦苇荡方向。

杜元潮离岸越来越近,估计可以站起身来时,他停止了划动而将身体慢慢在水中站立起来。但落空了,一时间,他自己往水中沉去,艾绒也随之沉去。杜元潮呛了一口水,立即用双手托起艾绒的后背,使劲将她顶出了水面。

艾绒再次看见了天空,哭了起来。

杜元潮脑袋在水中,双手却举出水面,托着艾绒一步一步地走向岸边。他感到那具被他的双手举起的柔软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杜元潮终于露出了面孔,他看到了岸,看到了从艾绒的头上垂挂下来的流水滴答的头发。

已有许多人正向这边跑来。

杜元潮朝岸边走去,胳膊累了,他就用头顶着艾绒的腰部来分流艾绒的重量。

艾绒一动不动,弯曲的身体随着杜元潮的走动,在富有弹性地悠然摆动着。

上了岸,杜元潮顺手一托一放,艾绒便哆哆嗦嗦地站在了地上。

陆续被救上的几个女知青,开始哇哇吐水,接着开始哇哇大哭。

艾绒撇了撇嘴,也哭了起来。

杜元潮很不耐烦地说:“哭!哭什么?”

还有一个女知青正被一个男知青揪住头发,拖死狗一般拖着,还未到岸边。

杜元潮看着,十分恼火地说:“怎么就不淹死一个呢!”

艾绒哭得更厉害了。

杜元潮掉过头来,正想发火,但看到艾绒那副模样,那火就烟消云散了。

艾绒紧缩着身子,犹如一只落水的鸡雏被救起,正在阳光下颤悠不已。

杜元潮怜悯地看着她。

湿透了的艾绒,被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将身体的实际线条,十分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那天,站在桥上、岸上观望的油麻地人,都看到了明亮的阳光下这优美的让人心动的曲线。

艾绒胸前的一颗纽扣在杜元潮的拉扯中脱落了,加之衣服浸了水往下耷拉,她的胸脯比往常袒露出许多,犹如穿了一件开口极低的抹胸。

两道白如新雪的乳坡,带着慢慢滚动着的钻石一般晶莹的水珠,在极短的距离内,献祭一般地呈现在杜元潮的眼前。

杜元潮就觉得心房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惊魂未定的艾绒忽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立即用双手紧紧捂在了胸前,并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而此时,杜元潮已扭头走了。

这几个知青都是八队的。

杜元潮一眼看到了八队队长潘大明,走向前几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叫着:“潘大明,你给我听着,这些人,要是有一个闪失,我要你脑袋!”说完,大踏步往前走去,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道来。

艾绒低着头,她没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而是看着一行他在地上留下的潮湿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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