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雨中,杜元潮、邱子东都在很诡秘地走动着,去了一趟朱小楼家,去了一趟小七子家……
最后,杜元潮去了一趟废弃的仓房。
仓房里住了一对卖唱的父女。他们是路过油麻地,没想到雨将他们困在了这儿。油麻地
的人自然想听唱,但,都想白听。父女俩岂肯白唱,就住到仓房里,蒙头睡觉去了。
杜元潮掏出五元钱,请父女俩晚饭后到村子中央的祠堂里唱几个曲子。那父女俩自然很高兴,对杜元潮说:“我们一定用力唱。”
杜元潮让小七子站在巷口,大喊了几声:“今晚上,到祠堂听唱!”
这个消息很令人振奋,一个个奔走相告。
吃了晚饭,雨小了些,人们就三三两两往祠堂走,不时地听见人说:“走,听唱去!”
与以往的雨天不一样,今晚上的油麻地人不是一吃了饭就熄了灯往床上爬,而是纷纷去了祠堂。
当杜元潮看到满满一祠堂人时,心里很高兴。今晚上不能让油麻地人睡觉。油麻地人睡觉死沉,性子又木,夜里房子倒了都不一定肯起床。今晚上,必须有成千上百醒着的油麻地人。油麻地的历史需要他们今晚醒着。
但也有不少人未到祠堂里听唱,比如朱小楼、小七子等。
这父女俩唱得很不错,又很卖力。女孩儿声音尖而亮,亮而纯,纯而甜。拉胡琴的父亲声音厚而沙,沙而沉,沉而有力。唱得木讷的油麻地人一个个很兴奋,两眼发亮,眼珠儿也变得灵活起来,黑暗里,像无数的猫聚在一起。
杜元潮与邱子东站在最后面的黑暗里。
这谭月月家住在镇子西头,与镇里人家相隔了一段路,显得很僻静。
当祠堂里父女俩已唱了两三曲,一个个已渐入佳境时,李长望的身影在通往谭月月家的小路口犹疑不定地出现了。他在路口站了站,沿着菜园中间的小路大步走向谭月月家的门口。
这女人似乎早在门口屏声听着外面的脚步走,当李长望刚刚走到门口时,门便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李长望再次向四周观望了一下,闪进门里。
门关上后不久,灯便灭了。
一直埋伏在草丛里的朱小楼拍了拍与他一般潮湿的小七子,急急地往祠堂去了。
这女人似乎等得很焦渴了,一熄了灯,就带着一股浓烈的雪花膏味,一头扑在李长望宽阔的怀里,并用小小的拳头不住地击打他的胸膛,然后,就用双手揪住李长望的衣襟,一个劲地摇晃着他,就像拴在树上的一头急了的牛摇晃着大树。嘴里不住地说:“你个杀千刀的,死哪里去啦?死哪里去啦?莫不是又勾搭上另外的女人了?你这到处吃腥的馋猫!你倒说呀?你倒说呀?你是在往死里折磨人呢!……”说着说着,这个微微发抖的蜂体燕腰的女人,顺着李长望僵直的身体滑溜下去。她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李长望的双腿,将脸埋在他的两腿间。
李长望动也不动。
驾轻就熟,刹那间,李长望的裤子犹如晾在绳子上———绳子突然断了,裤子便飘落在地上。
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李长望忧心忡忡地说:“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一天的雨,能有什么事呀?”
“正是因为一天的雨。”
几道闪电,随即滚动过雷声,雨下大了。
“多好的天气!”女人说。
又是一声令人热血沸腾的雷鸣。
李长望将谭月月滚烫的脸一下拢过来……
朱小楼找到了杜元潮与邱子东,三个人在黑暗里叽咕了一阵之后,朱小楼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村西头林子里出事了!”说罢,向门外急速跑去。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许多人回过头来问,朱小楼却早跑远了。
邱子东大声说:“出事了!”
杜元潮也随即说道:“出……出事了!”
两个人一起跑出门外。
屋里人见罢,没有一个再问“出什么事”,都争先恐后地往门外挤,跟在他二人身后,冒着大雨往前跑。一会儿工夫,他二人身后便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如一条流水甚急的河流,汹涌地向前奔流着。
雷声雨声掩盖着人声与脚步声。
大汗淋漓犹从水出的一对男女,竟在人差不多已经全部集聚在门前菜园里时,还毫不觉察。
朱小楼忽然大声叫道:“是时候了!”
随即,处于黑暗中的十几个男人同声呼应:“是时候了!”
强壮的男人们一跃而起,从四面八方扑向谭月月的家门。
因下雨而倍感无聊的油麻地兴奋了,人声如潮。
李长望大吃一惊,慌忙中,连一根裤带也未抓着,赤身裸体,一头从后窗撞了出去。
门哗啦被撞开了,五六支亮霍霍的手电,一起照向了谭月月的床。不见李长望的踪影,只见谭月月胡乱地裹了一条床单,蜷缩在墙角里。她低着头,纷乱的头发如水草一般垂挂下来,遮住了面孔。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的舌头,在她身上舔来舔去,很急促,很贪婪的样子。无奈谭月月用床单死死裹住湿漉漉的身体,不留一丝缝隙。手电光只好对着谭月月的脑袋照着。汗珠在她的发丛中闪烁着。
手电光便将兴趣转向了对李长望的搜索上。
早有人将李长望乱丢一地的衣服与皮带抓在手中,说着:“看他能往哪儿跑!”
手电光照到了被撞开了的后窗。朱小楼发一声喊:“追!”随即,屋里的人丢下了谭月月,转身往外跑。黑暗里,有几个男人望着墙角里的那个女人,又心颤悠悠地站了一会儿,才
转而去追赶捉拿李长望的滚滚人流。
李长望在树林里跑动着。
无数的手电光中,不住地闪现着树干、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缝隙中闪动的李长望。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双腿,一会儿出现在手电光中,一会儿又在手电光中消失,而这时,手电光就会游移不定地寻找着,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现与闪动。
无数的人跑动在树林里,地上是积水与落叶,脚下发出一片扑嗒扑嗒、咕唧咕唧的声音。人们不时地撞到一棵树上或碰到一根横枝上,于是,树叶上的水珠就纷纷滚落下来。一时间,这树林里仿佛忽然有了许多拼命跑动的野兽。
没有喊叫,只有脚步声与喘息声。
李长望觉得后面是席卷而来的风暴,是一泻千里的黑潮。他必须迅捷地跑掉,跑出手电光可以照及的范围。他有一身强健的体魄,两条多毛而肌肉发达的长腿,在从前的岁月中,曾许多次帮他逃避过尖啸的子弹与锋利的大刀。虽然在这许多年里,这双腿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玩命地奔跑过,但现在一旦如此奔跑起来时,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们所不及的。他对自己的跑动很满意。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于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觉非常特别。他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一匹马,每一次的穿行与跃动,都会给他带来一阵小小的兴奋。他甚至忘记了他身后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挠地追赶过来的男人们女人们。他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仿佛即使后面没有追赶他的人群,他也会这样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刚才还在火一般燃烧的身体上,是很惬意的。身体渐渐变得清凉与安静。两腿间的那个风流种子,在跑动时不住地如钟摆一般摆动,轻柔地敲打着两条大腿光溜溜的内侧。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觉到了它。他在心里埋怨着它,甚至诅咒着它,但同时想到了它曾给他带来的雄壮感与荡彻全身欲死欲活的爆炸感。
依旧是无声的追赶。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支烧红了的长矛向他直刺而来。
穿出树林,跑过一条不长的田埂,李长望跑进了一处芦苇丛。他用无数次地搂抱过枪与女人的双臂,有力地拨开茂密的芦苇,向前急急穿行。叶片像刀片一样划着他的肌肤,雨水与汗水流过伤口,腌得肌肤更加疼痛。但此刻,他需要这样的疼痛。有片刻的工夫,他停了下来,因为头年的芦苇茬戳伤了他的脚,不是一般的戳伤,似乎是穿透了脚板的洞穿。尖利的疼痛使他几乎昏厥,冷汗顿时汩汩而出。他蹲下来,用手摸了摸,脚板黏糊糊的。他将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几乎想放弃奔跑,就蹲在这黑暗的芦苇丛里等待人群的到来。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他不想就此了结一切。他踉踉跄跄地跑着,偶尔扬起头,张开大嘴,接一些雨水以湿润干焦冒烟的喉咙。
已听见沙啦沙啦的芦苇叶的磨擦之声,这说明,跑在前头的人已经进入芦苇丛。
李长望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芦苇如劈开的浪纷纷倒向两侧。
穿过芦苇丛,又跑过一片荒地,他看到了高高的河堤。
假如现在是白天,假如李长望能回头观望,他一定会为眼前的情景而感震撼,就会顿时失去力量,然后慢慢跌倒下来:他身后那么大一片芦苇丛转眼间消失了,在经无数双脚的践踏之后,几乎无一根芦苇还直立着,统统倒伏在烂泥里!
他朝河堤上爬着,但很不容易,坡,陡而滑,几次爬上去,又几次滑落下来。春天的雨水是油性的。他偶尔想到了地里的麦子、河边的果园。“好雨知时节哩。”他在心里感叹着,并一阵发热,十根手指深深地插进烂泥里,十分吃力地向上爬着。
他终于爬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黑色的似乎无边的大河。他听到了河水的涌动声。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千根万根的雨丝,飘荡到了河上。他没有立即扑进大河,而是回过头来朝来路望着——— 已有不少人在往大堤上爬,但十有八九都不顺利,不住地有人滑落下去。远远的,是黑鸦鸦的人群。油麻地几乎是倾巢出动了。
李长望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后看了一眼人群,转身跳进大河,然后向对岸游去。
在他游出去二十几米远时,已有四五支手电光照到了河面上。随即,他听到了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他无法回头观望,只觉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后,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大河。他彻底领悟到了他们的决心,身体不禁有点儿疲软下来。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大河的上空,只见水面上是无数黑色的人头,像一大群夜行的鸭子。
这是油麻地历史上一次最为壮观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油麻地的人还会回忆这个不同寻常的雨夜。
李长望已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身后那些人游动时发出的水声。他看到了岸。他觉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划着,心中满是凄楚与悲切。
人们紧紧地跟了上来,但依然没有一个叫喊的。这种沉默,击垮了李长望。他勉勉强强地爬上岸后,看了一眼深邃的原野,没有再跑一步,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平心静气地等待他们。
人们一个个爬上岸,将李长望紧紧地围在中间。 李长望没有蹲下,甚至没有用手遮一遮羞处。他直直地站着,但两条用力过度的腿却在嘟嘟地颤抖。
无数支手电光照在了他身上。
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他的乡亲,他们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头发都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脑门上,所有的人也都双腿颤抖。
后来,无数支手电光都集中到了李长望的腹下。这些光束互相碰撞与交叉,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个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丢不下呢!”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退去———退去时,像一堵不住地剥落着而最终消失了的土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