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大院平日里是孤寂的,在杜元潮到来之前,能进程家大院与采芹一起玩耍的就只有邱半村的儿子邱子东。
邱半村开着这一带最大的木排坊,田地虽然不多,但财富却与程瑶田不相上下。两家人经常互相走动,关系十分密切。程采芹的母亲似乎很喜欢小男孩邱子东。这孩子生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厚,两眼有神,嘴巴灵巧。有时,程家还会将邱子东留下住上几天。邱子东倒也
乐意留在这大院里整天与采芹玩耍。两个小人儿偶尔也会争吵,当邱子东哭着闹着要回自己家中时,程采芹的母亲与炳嫂就赶紧过来哄劝,并假装着狠狠责备采芹几句。两个人稍微不自然了一阵,随即就又一起玩耍了。如果要将邱子东留在程家大院过夜时,程家就会派人将话传给邱家。玩累了要睡觉,采芹就会先爬上床去,用手拍着枕头对邱子东说:“你睡这儿,我们俩睡一头。”大人笑笑,由他们去。但邱子东有邱子东的家,不可能常来程家。邱子东一旦不来程家,采芹也就不肯下地玩耍了,整天让炳嫂抱着,无论炳嫂怎么哄她,也不肯落地。
杜元潮的到来,却使炳嫂想抱她也不可能了。对杜元潮,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她用甜糯的声音,不停地叫着:“小哥哥。”小哥哥杜元潮似乎很会体贴她,处处都让着她,从不与她争执。他们的玩耍是无限丰富多彩的,一切在大人眼中毫无意义也毫无意思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却都有无穷的意义与意思。墙根的一条蚯蚓,树上的一只喜鹊,或是偶尔从空中飘落下来一根飞鸟的羽毛,都会被他们反复观察,反复想象,说来说去也说不尽。他们常蹲在墙角或跑动在一进一进的房子里,说着许多大人听来觉得莫名其妙的话。许多时候,就是他们两个钻在无人走动的角落里,在那儿唧唧咕咕地絮语,虽是游戏,但却煞有介事。看上去,他们比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忙碌。大人们也不多管,由他们玩去,只是炳嫂有时过来,拉过采芹看一看,轻轻地在她屁股上拍打一下,责备着:“刚换的衣服又弄脏了!”
然而,邱子东一来,杜元潮的玩耍,就不怎么放得开了。杜元潮总有点儿怵邱子东,每当邱子东人未到声先到时,他就会立即从与采芹的游戏中一下停住。当永远穿得体体面面的邱子东旁若无人地跑向采芹并拉了她的手去玩他想玩的游戏时,杜元潮就会很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脚马上变得僵硬起来。
采芹似乎是喜欢邱子东的到来的,她也会一时忘了杜元潮,全神贯注地投入了与邱子东新一轮的玩耍之中,等她终于想起杜元潮再掉头去找他时,要么杜元潮还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要么在她和邱子东玩得热火朝天时,他早已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地走出大院,往田野上找父亲杜少岩去了。
每逢这种时候,杜元潮一出程家大院,就会猛烈奔跑起来。他穿过巷子,一口气跑到田野上,等树木遮住了镇子,才会停止跑动。一个人走在田埂上,耳边响着寂寞的风,杜元潮就只想见到父亲。
见到了父亲之后,他还是高兴不起来,目光木讷地一旁呆着。
时间长了,杜元潮才勉勉强强地适应邱子东。但时时刻刻的,杜元潮都会感到一种压抑。
玩耍过程中,采芹有时与邱子东亲密一些,有时与杜元潮亲密一些。但邱子东一旦感觉到采芹与杜元潮亲密时,要不就退出玩耍回家去,要不就把采芹从杜元潮身边拉开,一副很霸气的样子。那时,采芹就会掉过头来,有点儿无奈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杜元潮。
只要是三个人在一起玩耍,肯定是由邱子东来决定玩耍的内容与方式,而杜元潮则永远在被支使的位置上。邱子东太像邱半村了———邱半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支使那些由他雇来的放排工们以及上上下下地忙碌着的家佣。邱子东虽然才五岁一个小屁孩,但神气、口气,都是邱半村的。
杜元潮闷声不响地听着使唤,很少违抗邱子东的意志,还时时显出一副讨好的样子。
但其他油麻地的孩子,在邱子东的面前是谁也不能欺侮杜元潮的。
那些同样怵邱子东的孩子不骂邱子东,却往地上吐唾沫,肆无忌惮地骂杜元潮:“小跟屁虫!”当杜元潮终于忍无可忍,要与他们打架时,竟没有一个在乎他的,他只好畏畏缩缩地走到一边去,要么就紧紧跟在邱子东的屁股后面,一副屁颠屁颠的样子。孩子们一见,就更瞧不起他,就会有三两个孩子上来,要么扯一把他的头发,要么揪一下他的胳膊,要么就踢
他一脚。他急了,像一条小狗,立起毛,龇着牙,喉咙里呜噜着,向那些孩子扑了过去。那些孩子正希望这样呢,好有个理由收拾他,就呼啦拥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停地对他进行袭击。他东扑西扑,非但没有扑着一个,却自己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他要哭了。每逢这时,正在与采芹玩耍的邱子东,就会猛地冲过来,朝杜元潮的屁股上狠踢一脚,叫道:“一边呆着去!”转身挥起小拳头,朝那些孩子勇猛地逼过去。那些孩子一见,不是纷纷溃退,就朝他笑嘻嘻的:“我们没有真想打他,逗他玩呢。”邱子东警告似的又挥了挥拳头,拉着杜元潮走了。
邱子东是少爷,少爷有少爷的脾气,即便现在才五岁。这天,邱子东支使杜元潮去搬张凳子来,好让他站上去从一棵石榴树上摘石榴,杜元潮正在为采芹捉一只蝴蝶,一时没有理会他,他就自己去搬了一张凳子,不想那凳子少了一条腿,他刚爬上去,就连人带凳子翻倒在地,嘴磕在砖头上,嘴角立即流出一缕鲜血来。他咧了咧嘴,倒也没哭出声,但却朝杜元潮愤怒地瞪着眼睛。
杜元潮用手捏着蝴蝶的翅膀,呆立在墙根下。
邱子东用舌头舔了舔嘴角上的血,掏出小鸡来,然后用一泡尿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还不等将小鸡放回裤子里,就过来揪住杜元潮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进了那个圆圈:“我什么时候让你出来,你才能出来!”说完,拉起采芹就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呆呆地站在邱子东用尿为他画就的圆圈中,竟真的不敢走动一步。
院子里有棵槐树,槐树上有几只鸟鸣,但却不见鸟的身影。
杜元潮仰着头,在圆圈里转动着,想看到它们,但最终也不能看到它们———站在圆圈里向上望,再怎么望,也是浓密的枝叶。
太阳滑过树顶,笔直地照射下来,不一会儿,杜元潮就被晒得汗淋淋的。
范烟户过来了:“这孩子,怎么站在大太阳下不动呢?”便过来,将杜元潮拉到了树阴下,然后忙他的事去了。
邱子东和采芹从院外玩耍回来,见杜元潮竟然走出了他的尿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回家了。
傍晚,一群孩子都集中在巷口玩耍时,邱子东来了。他的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些什么东西。孩子们让开一条道,让他走进人群。邱子东看了一眼人群里的杜元潮,将脸一扭,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颜色鲜亮的红枣,然后拿了一颗,随意往一个孩子手中一塞:“给你!”一一地发下去。走过杜元潮时,他用胳膊肘将杜元潮撞开了,继续发下去。有时,他直接将红枣塞进一个孩子的嘴中。
孩子们吃着邱子东发给的红枣,都说:“好吃。”
邱子东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红枣,径直走向采芹,将它们全都给了她。
巷子里响起一片夸张的咂巴声。
邱子东又掏了掏口袋,从口袋角上掏出最后几颗红枣,然后扔到了几条狗的面前。有孩子弯腰去捡,邱子东说:“那是给狗吃的。”
狗也许不吃红枣,但见孩子们都津津有味地吃,还是叼着红枣跑掉了。
杜元潮站在那儿,望着吃红枣的孩子们,用手不住地绞着衣服的一角,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采芹看到了杜元潮,便朝他走过来。
邱子东一把拉住采芹的手,然后对全体孩子说:“走喽,我们到河边玩去喽!”
哗啦啦,孩子们纷纷跑向河边。
采芹回头看着孤零零的杜元潮,然后小手一松,将手里的红枣都丢在了地上。
巷子空空荡荡的,从巷口吹来的风呼啦啦地响。
杜元潮不知站了多久,然后转身,低着头,沿着墙根,呆头呆脑地走向田野,走到父亲看风车的小窝棚,一声不吭地在地上坐下,脑袋直低垂到了裤裆里。 杜少岩一边忙活一边说:“以后别和他一起玩就是了。”
此后,杜元潮听从了父亲的话,一见邱子东来,就会立即丢下采芹,远远地走开。
杜元潮不在,邱子东觉得玩耍、游戏都很没有意思。没有杜元潮供他支使与欺负,他很不开心。杜元潮的回避,让他感到十分恼火。他让别的孩子去叫杜元潮来,那时的杜元潮,正在田野上,或看着一只小个的蛤蟆舒服地闭着眼睛伏在一只大个的蛤蟆身上,或是看着天空里两只蜻蜓巧妙而优美地结合在一起,像一只小帆船飞行在空中。听了那个孩子的话,他不作答。那个带了使命的孩子说:“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看一眼那个孩子,依然关注他眼前的情景。那个孩子叫不动杜元潮,就回到邱子东的身边,说:“他不肯来!”几次让一个孩子去叫,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邱子东心里不痛快得很。在杜元潮又一次不作答理而只管独自一人游荡于田野时,邱子东找了油麻地两个很凶的大孩子,说:“你们去叫他和我玩!
”那两个大孩子问:“他不肯来呢?”邱子东往他们两人手中各塞了一把糖果:“反正得让他来!”两个大孩子一边嗍着糖果,一边走到田野上。见了杜元潮,老远就喊:“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本是在用一根树枝够一枝荷花,看到那两个大孩子朝他走过来,便放下树枝,朝田野深处走去———那里有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两个大孩子一见,飞跑过来,追下了杜元潮:“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想从两个拦路的大孩子中间挤过去,却被两个大孩子揪住了:“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挣扎着,但不是两个大孩子的对手,他们嗍着糖果,口水涟涟地拖着杜元潮往镇子里走去。杜元潮像一条死狗,很可怜地在地上被拖着。他大声喊着父亲,但杜少岩此刻正在远处看风车,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叫。离镇子越来越近了。那时邱子东正坐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向这边观望着。杜元潮急了,突然对其中的一个大孩子的手狠咬了一口。那大孩子“哎呀”一声尖叫,松开了杜元潮。杜元潮趁势从另一个大孩子手中挣扎而出,跑掉了。被咬的大孩子一边看着杜元潮逃跑的身影,一边神情痛苦地让另一个大孩子看着他手上的紫黑色的牙印。他们开始在田野上追捕杜元潮。屋脊上的邱子东就像看一出戏,看得很过瘾。最后,这两个大孩子竟将杜元潮逼到一口刚挖出的坑前。这是一个一人多深的墓穴。镇上的刘五爷去世了,今天傍晚要下葬。挖坑的十几个壮汉刚刚从这里撤离。杜元潮看了一眼那个狭长的但却很深的坑,一阵恐惧,站在一堆新土上,四下张望———他多么希望看到父亲!那两个大孩子扑了过来,他的脚下都是烂泥,一滑,掉进了坑里。两个大孩子蹲在坑边,低头望着他:“谁让你不肯和邱子东玩呢!”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镇子,看到邱子东正高高地坐在屋脊上。
天要下雨了,两个大孩子又尽情地戏弄了几下杜元潮,走掉了。
杜元潮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狼,蹦着想越出坑外,无奈那坑太深,他怎么蹦也蹦不出,徒然在坑壁上留下了无数道抓痕。他的指甲里嵌满了泥。其中一根手指头被瓦片划破,流出的鲜血在坑壁上留下了条条紫红色的痕迹。
他呼叫着,没有人听到,却有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动了过来。
他惊恐地仰头望着天空,黑云如潮,如兽群,在翻滚,在涌动。泪珠大粒大粒,顺着鼻梁滚滚而下,如同从屋檐口淌下的雨水。
小狼仰天呼喊,空旷的田野上,只有大风吹过野草与树木的声音。那声音荒凉、枯燥而刺耳。
不一会儿,他的嗓子就喊哑了。
他不住地用手抠着坑壁,想从墓穴中爬出,却不住地滑落下来。他在喉咙里沙哑地呜咽着,活生生一头落入陷阱的小狼,一头呼唤着父亲的小狼。
天开始下雨了,一种叫“狗牙”的雨。那雨不是一丝一丝的,而是一点一点的,仿佛这
雨早在空中时,就被剪子剪成了一小截一小截。满天空的狗牙。一颗颗,皆很有力,皆很锋利,亮闪闪的。它能穿透薄薄的叶子,砸在人的脸上,让人麻酥酥的。它们一颗撵着一颗,却又十分均匀地落向荒草萋萋的大地。
狗牙落进墓穴时,在烂泥上砸出一点一点坑来。
万颗狗牙万点坑。
狗牙落在小狼的发丛里,像有无数的小石子砸在头上。小狼的头颅成了葫芦。他听到了嘀嘀嘟嘟的声音。他用双手抱住了头。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父亲。
坑底积蓄起来的雨水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双脚淹没了。
狗牙渐渐密集起来,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咬烂吞尽。
他又开始不停地抠着坑壁,企图挣扎出去。然而,坑壁滑如涂油,他不停地跌落在坑底的水洼里,他成了一个小泥人儿。
邱子东早不在屋脊上了。
小狼终于无一丝力气,身子顺着坑壁,滑坐在坑底,幽幽地哭着。
坑底的雨水在不停地上涨,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屁股浸泡在了水中。
他有点儿困了,闭起双眼,低下头来,任狗牙铺天盖地落进墓穴,任雨水在墓穴中上涨。
他忽然觉得胸口凉丝丝的,睁眼一看,水已涨到他的胸口。
母亲的头发在水中悠然甩动然后沉没的情景,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立即跳了起来,并像壁虎一般,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坑壁。
他仰脸去看天空,只见饥饿的狗牙,密密匝匝,已互相咬啮起来。
可怜的小狼,瑟瑟发抖。
此刻,杜少岩正在到处寻找儿子。然而,风雨声将他的呼唤完全地遮蔽了。
狗牙咬啮着他的肉体,更咬啮着他小小的灵魂。
天渐渐黑了下来。
他看到狗牙开始变稀变大,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的细坑之后,雨停住了。
天空竟然很快出了星星。那星星像草丛中的冷霜,在闪烁。
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溜,最后坐在了水中,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晚饭后,送葬的队伍从镇里出发了。十几张马灯,在田野上摇曳着。
他被人从坑里拉出来时,浑身冰凉,目光呆滞。他一边无声地叫着父亲,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