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庆听二鼻子讲了一遍“马殿臣三闯关东”,得知天坑中的大宅是马匪窟巢,过去几十年了,不知道这地方还有没有马匪,不过马殿臣乃关外的金王,那些财宝十有八九藏在此处,不免动了贪念,怎么知没找到金子,却撞见一屋子纸人。张保庆见大宅中情形诡异,心惊胆战之余要往后退,奈何两条腿不听使唤,死活掰不开镊子。民间有种说法,纸人不能扎得太像,否则会被孤魂野鬼附上去作祟,到时候烧都烧不掉,裱糊匠手艺再好也不敢把纸人扎得跟活人一样,有个大致轮廓即可,但越是这样越吓人,何况又是在这座死气沉沉的荒宅之中?
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过了一会儿,发觉那些纸人并不会动,其实纸糊的人也不可能动,这才硬着头皮,瞪大了眼上下打量。就见纸人身上系有布条,分别写了字,男纸人上写的是“甄童子”,女纸人上写的是“陈花姐”,相传此乃黄泉路上提灯接引的童男童女。再往四周观瞧,堂上供了神牌,屋子角落摆了火盆,供桌上是几个大碗,碗里的东西早烂没了,碗壁上仅余一层绿毛。
张保庆恍然大悟:“我还当是什么,看来是死了人设下的灵堂,屋里都是烧给阴魂的纸人。”伸手往前一指,自己给自己壮胆说:“你们这些个男女,不去下边伺候列位先人,摆在这里吓唬谁?”
二鼻子定了定神,挠头道:“这是烧给阴魂的纸人吗?我看倒像是跳庙破关时烧替身用的……”
张保庆是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不明白烧“替身”是什么意思,谁的替身?马殿臣的替身?
他是有所不知,旧时东北有种很特别的风俗,叫作“跳庙破关”,二鼻子和菜瓜兄妹也没赶上过,只不过有所耳闻,听家里的老人讲过。在以往那个年头,谁家生了孩子,必须先找阴阳先生看命。如果先生看出孩子有来头,比如是在天上给神仙牵马的童子投胎,或是天河里玩耍嬉戏的灵官,那可了不得,这样的孩子平常人家养活不住,却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怎么办呢?等到孩子七岁那年的阴历四月十八,到了这一天,让家大人领去庙里跳墙,提前备下供品,无非是些纸马香烛、点心果品,再扎好穿红戴绿的纸人当作替身,扎得越多越好,给家里的小孩勒上红裤腰带,骑在庙里的长条板凳上。再请来的阴阳先生念念有词,说什么“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一巴掌打出庙门外”,说完抬手往孩子头顶上拍三下,扯掉红裤腰带。家大人给了跳墙的钱,立刻带孩子出门往外走,半路不许回头。找个剃头师傅剃个秃头,不是全剃秃了,头顶留下一撮。剃头师傅最愿意接这样的活儿,能比平时多给两三倍的钱。跳了庙、剃了头,等于破去此关,免掉了灾祸,便可以长命百岁。搬进庙里的纸人叫替身,让纸人替小孩上天。按迷信的说法,跳过墙、烧过替身的孩子好养活,有的小孩后脑勺上留个小辫儿,意指留住,也跟“跳墙破关”相似。
二鼻子告诉张保庆和菜瓜:“屋中摆放了纸人神位,却没有灵牌和香炉蜡扦,显然不是灵堂,十有八九是烧替身的,金王马殿臣当年躲到此地,身边带了妻妾子女,很可能是马殿臣的儿子到了岁数,那一天要‘跳庙破关’,看这情形显然是还没走完过场,替身纸人也没来得及烧……”
张保庆若有所悟,问道:“‘跳庙破关’许不许换日子?还是必须在那一天?”
二鼻子想了想说:“不许换,可丁可卯非得四月十八当天不可。”
张保庆说:“那就简单了,土匪头子马殿臣给他儿子‘跳庙破关’,是阴历四月十八,想必是在这一天大宅里发生了变故。”
二鼻子不住地点头,不知当天这里出了什么祸事,大宅中的人全消失了。一转眼过去了六十几年,空屋变成了荒宅,大门从内侧紧锁,一切摆设原样不动,屋子里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唯独里面的人凭空不见了,凭他们两人的脑子,实在想象不出当时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有催命的阎王、要命的小鬼找上门来全给勾去了?那也不该没有尸首啊!
菜瓜怕这屋里有鬼,总觉得身后冷飕飕的,头发根子直往起竖,见张保庆和二鼻子站在那儿胡乱猜测,说了半天也没说完,心里着急,想尽快找到皮袄,赶紧离开这座大宅。当即往前走了几步,经过摆放神牌的供桌时,突然发觉帷幔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菜瓜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往后退,嘴里忍不住了,“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她这一咋呼,把那二人也吓得够呛,本就心惊胆战,听到这一声叫唤,险些把魂儿都吓掉了,在原地蹦起老高。张保庆、二鼻子低头一看,但见帷幔下有只干瘪乌黑的人手,几乎跟枯枝一般无二,好像并不会动。
二鼻子说道:“老妹儿别怕,不是活人的手!”
摆有纸人的后堂之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火把举在手中,照不到脚下,供桌上的帷幔一直垂到地下,里边可能是具死尸,干枯的胳膊伸到外边,刚才菜瓜走过去,好巧不巧一脚蹚到上边,死人手僵硬如钩,正好钩住了菜瓜的裤脚,屋子里又是黑灯瞎火,菜瓜一听二鼻子说不是活人的手,还以为扯住她脚脖子的是鬼,那还了得?脸都吓白了,好悬没晕过去。
张保庆壮起胆子对菜瓜说:“妹子没事儿,你哥哥我在这儿呢,谁敢动你,我给他脑袋拧下来!”但只是嘴上发狠,却不敢往前凑。
二鼻子是深山老林中的猎户出身,毕竟比张保庆胆大,一手握住柴刀挑起幔布,另一只手按低火把想往里边看,没想到供桌幔布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一挑之下尘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只好往后闪躲,等到尘埃落定,幔布之下露出一具尸骸,应该是死了很久,头发尚在,皮肉干瘪,完全看不出长什么样了,脑袋上扣了一顶三块瓦的狗皮帽子,身穿鹿皮袄,不知这个人为何躲在供桌下边,又是如何死在此处。
张保庆听二鼻子口中所说的金王马殿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就算在大牢中等待处决也全不在乎,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吃得饱睡得着,躲在供桌下边的这位会是马殿臣不成?想来他不至于这么怂吧?
二鼻子说:“这肯定不是马殿臣,此人两只手长反了,这应该是马殿臣的结拜兄弟土头陀。”左手长右边,右手长左边,按以往迷信之说,这样的人上辈子非奸即恶,被大卸八块拆散了手脚,二辈子投胎做人,阎王爷一疏忽,把他的两只手给安反了,方才变成这样。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不过世上并非没有反手之人,只是这样的畸形人少之又少,马殿臣身边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反手之人,所以死在供桌下的这位,必定是土头陀不会错。
张保庆和二鼻子离得老远看了两眼,此人从头到脚都没有刀砍枪打的痕迹,实在看不出是到底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活活吓死的?可据说土头陀一生下来,就被扔在坟地,后来让一个挖坟掏墓的土贼收留,常年住在坟洞古墓里,成天跟死人一块儿睡棺材,身上衣裳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胆量也不是常人可比,得是什么东西才能把他吓死?二人惦记马匪大宅中的财宝,这个念头一起,可就走不动道了,六匹骡子八匹马也拽不回去,对于马殿臣一伙儿的生死下落,原本只是出于好奇,并不想追根究底,也怕找上什么麻烦,那就得不偿失了。
三个人不敢去动土头陀的尸身,将供桌帷幔原样放下来,高抬腿轻落足,蹑手蹑脚退出堂屋,又去东西厢房查看。但是除了堂屋供桌下的土头陀,并没见到别的死尸,也没找到金王马殿臣的财宝。他们翻箱倒柜,找出几件马匪穿的皮袄。衣箱乃樟木所制,撒过防蛀防虫的药粉,因此有股子呛人的怪味儿,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为了抵御寒风,却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人拎起一件,胡乱穿在身上,从摆放纸人的堂屋里出来,穿门过户往深处摸索,继续找寻天坑大宅中的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