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敌当前, 还未被完全消灭。”鸿俊低声道, “我们现在面临的危险还在, 青雄,人类的(身shēn)体虽然弱小, 生平不过百年, 但有太多的事(情qíng)值得我们去学习。”
青雄直视鸿俊双目, 彼此沉默良久,他似乎有什么话想朝鸿俊说, 最后却终究忍住了。
“说得是。”青雄淡淡道, “我们也需要从人类(身shēn)上学习。”
青雄的目光越过鸿俊, 落在他(身shēn)后不知何时进(殿diàn)的李景珑(身shēn)上,鸿俊蓦然转头,只见李景珑沉默站着。
“先这样罢。”青雄沉吟片刻,想了想, 而后道,“共同的敌人。”
鸿俊见李景珑脸色似乎不太对, 随他转(身shēn)离开,李景珑始终一语不发,鸿俊则心中百感交集, 有些话不知是否该与伙伴们说, 青雄想要的, 远远不止人类所能给的。
“怎么了?”李景珑反而问道。
鸿俊摇摇头, 李景珑说:“有些事儿, 得大伙一起商量。”
鸿俊心中忐忑, 知道有些话越早说开越好,正思忖怎么朝伙伴们解释时,李景珑将他带到朝云沉睡的地方:一条蛇用(身shēn)体卷着鲤鱼妖,周遭驱魔师们搭了个临时营地,并未有搬进曜金宫住下的打算。
鸿俊常说“请你们来我家玩”,看伙伴们就在圣地山腹内这么住着,当即有点尴尬,说:“要么搬到里头去……你们怎么了?”
在场众人俱脸色凝重,尤其是裘永思。
“阿泰那边出了点事儿。”裘永思道,“大伙儿正在商议对策。”
鸿俊蓦然一震,当即忘了自己的事。临别之前,裘永思与阿泰、阿史那琼使用法宝“血琊”定下了联络方式,这是一种奇特的昆虫,在有限的范围内可通过法术来进行互相通话,曾经李景珑带领他们在长安作战时,使用的就是它。但阿泰离开中原区域太远,一路西进时,血琊虫便无法再通话。
饶是如此,这神奇法宝中乃是雌雄多对,它们有着遥远的联系,只要阿泰将它携带在(身shēn)边,并持续朝雌虫体内注入法力,雄虫便会有反应。而就在刚刚,裘永思打开匣子时,发现雄虫焦躁地四处攀爬,几次(欲yù)脱离匣子飞走,背上也出现了奇特的纹。
“这意味着他们有危险了。”裘永思朝众人解释道,“雌雄血琊都需要持续的法力喂养,一方一旦长久未得法力,就会饿死,另一方感觉到危险,哪怕距离再远,也会想方设法地去喂它。”
临别前裘永思特地朝阿泰提醒过,驱魔师们平(日rì)里虽然总是吊儿郎当,但在真正重要的事(情qíng)上却是从来不含糊,自然也不会出现忘记喂养或是匣子遗失的意外。唯一的解释就是:阿泰与阿史那琼有一段时间没接触到法宝了。
“路线早就提前商量过。”李景珑在西北大地图上标记出他们的行程,离开阳关后沿途打过点,皱眉道,“失去联系的地方,应当是在这一带。”他接着以笔圈出了咸海与怛逻斯一带。
“走这么快?”陆许喃喃道。
“轻车熟路。”李景珑说,“我只给他们留了两个月时间。”他说着望向鸿俊,解释道:“能不能让你麾下的禽族,提前去探下风声?”
鸿俊正要找青雄时,裘永思却道:“等等,议定再动不迟。”
看这(情qíng)况,只得动(身shēn)跑一趟了,而且说不定还得星夜兼程,颠簸赶路。鸿俊未抵达前,李景珑与莫(日rì)根意见不一的焦点主要在于:要不要通知特兰朵。以及要不要让鸿俊随行。
“我当然得一起去!”鸿俊说。
陆许道:“我说吧,他不会留下的。”
“你刚即任妖王。”裘永思道,“不宜就此离开。”
李景珑意味深长地看着鸿俊,伙伴们似乎有着奇特的默契,鸿俊心念电转,知道驱魔师们都是人精,一个比一个聪明,多半已经感觉到了青雄与自己的分歧。鸿俊留下,也许有助于稳定妖族,不会出现意外。但哪怕他每天待在圣地里,哪儿也不去,青雄想背着他做点什么,鸿俊也是全无办法。
最后李景珑朝莫(日rì)根说:“还是大伙儿一起吧,互相照应。”
众人便点头,裘永思问:“告诉弟妹么?”
特兰朵曾经的家中,乃是吐谷浑与怛逻斯的大商人,商路朝西延展,翰国兰等胡商则主做天|朝生意,与特兰朵先打个招呼,说不定对前去寻人有帮助。但以特兰朵的脾气,说不定要自己动(身shēn)跟着,恐怕还将有危险。
“必须告诉她。”
这话又是鸿俊在坚持,李景珑只得道:“那么,明早大伙儿回渝州城去,分头准备。”
鸿俊道:“我去安排,今晚就动(身shēn)。”
当夜,鸿俊召集四名妖王,交代了(情qíng)况,青雄便听凭鸿俊的,点了几只隼,让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安西都护府前去侦查。战死尸鬼王沉吟片刻,而后道:“咸海一带,素来也有妖族盘踞,说不定可以朝他们求助。”
中原神州一地,妖王管辖的范围通常只到阳关,这是历朝历代形成的规矩,西出阳关不仅无故人,也无故妖。沿安西都护府往西,乃是大片的沙土地。直到延伸往西南,泛滥平原增多,才再有人烟,越过高原后,直至阿泰的故乡波斯,历史上被色目人称作小亚细亚。
以鬼王过去的记忆,那一带妖族血统较为混杂,既有更西面的妖族后裔,亦有东方妖怪几经迁徙,在咸海、怛逻斯等地定居。
“你可以去找一位名唤‘旱魃’的前辈。”鬼王交给鸿俊一枚血红色的勾玉,解释道,“那是一位美男子,如果他还在那里的话。”
青雄:“美男子?”
“哟。”玉藻云怀疑地看着鬼王。
鬼王:“……”
鸿俊:“?”
鸿俊将鬼王的话大致记下,圣地仍需重建,四大妖王便不再随行,且这是驱魔司之事,李景珑不大希望延请外援。议定后鸿俊便朝众人告别,预备今夜就出发回渝州。刚转(身shēn)时,鸿俊突然也觉得有点奇怪——“美男子”这三个字不奇怪,从玉藻云口中说出来也不奇怪,只有从鬼王口中说出,倒是非常奇怪的。鬼王平(日rì)里一板一眼,极少使用这种称谓,哪怕谈到孔宣时,他也不说“美男子”。
鸿俊:“美男子?”旋即也怀疑地盯着鬼王。
鬼王道:“不需要便将勾玉还来。”
当然需要,鸿俊将那勾玉小心收好,鬼王又道:“顺便替我问个好。”
走出天罗山时,外头已月上中天,众驱魔师在巫峡西南面水流较缓的码头登船。莫(日rì)根等人仍在商量,待得鸿俊过来,便即停下交谈,准备出发。
“出发罢!”莫(日rì)根在船上说。
鸿俊立于码头上,转(身shēn)望向巫峡,长夜里,悠悠月色照耀蜀地山川,神女峰屹立于山峦之巅,朝远方眺望。山峰后,天罗山里聚集大量妖族,却并无曾经长安妖气森森的感觉,而是显得空灵又神秘。
李景珑始终陪在他(身shēn)边,什么也没有问,然则鸿俊感觉到了,这些天里伙伴们的话题一定在围绕着妖族,只是不愿让他担心。
他叹了口气,转(身shēn)登船。
江水湍急,大船逆流而上,一(日rì)夜后回到渝州,李景珑马上前去拜访翰国兰,鸿俊则与陆许找到特兰朵。
“……(情qíng)况就是这样。”鸿俊朝特兰朵说道。
陆许替特兰朵轻轻地摇着摇篮,婴儿正在朝他笑,陈奉则在一旁看着,伸出手指,捏那小婴儿的脸蛋。
“不能捏。”陆许抓着陈奉说,“会流口水的。”
特兰朵听完以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鸿俊安慰道:“嫂子您别担心,大伙儿都……”
“我想是被出卖了。”特兰朵蹙眉道。
鸿俊:“!!!”
果然找特兰朵是正确的,有些事也只有她才知道。
“被谁?”陆许警惕地问。
“琼的线人。”特兰朵沉吟片刻,而后说,“黑衣不会放过他俩。我写一封信,你送到我家里去,找我父亲,让他设法营救阿泰与阿琼。”
阿泰与阿史那琼昔时所在的萨珊王朝虽早已灭亡,民间却仍有余部,昔年黑衣大食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一统小亚细亚,伊思艾死后,余部四散,尽皆被时任大将军巴思收编,而其中也不乏昔年阿史那琼的战友。萨珊王朝后裔流亡中土神州,而这伙人虽表面上投诚巴思,仍与阿史那琼保持着暗中的联络,只待泰格拉归来,振臂一呼,便纷纷响应举旗推翻大食。
“安曼那个((贱jiàn)jiàn)人。”特兰朵边写信边自言自语道,“就说让琼别相信他……”
鸿俊与陆许瞥向特兰朵,陆许问:“(情qíng)况很危险么?”
“当然危险啊。”特兰朵低声说,“胡克拉铎家族早就抛弃了神火,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劝也劝不听……”说着她又叹了口气。
“对不起,嫂子。”鸿俊突然觉得很愧疚。
特兰朵听到这话时突然十分意外,却笑了起来,说:“不不,跟小叔叔们没关系,那甚么法器总是要找的,我是说,复国。”
阿泰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复国,驱魔师同僚俱十分清楚,也理解特兰朵不愿阿泰与阿史那琼总是这么执着,将人生押在这场看似毫无胜算的赌局上。事实上特兰朵也明白,阿泰这次主动回怛逻斯,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法器,多半还有其他的念想。
末了,鸿俊取了信与陆许出来,恰好翰国兰已为众人准备完毕,为他们配了一名商队翻译,装上车,运送四箱丝绸与一箱茶叶,且乔装出一个(身shēn)份,沿途送他们西行。出阳关前昼夜兼程,入怛逻斯境后则换乘大车,快的话一月可至。只希望阿泰与阿史那琼得以暂时撑住。
“来……朝大伙儿告别。”李景珑朝陈奉说,顺便将他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脸,陈奉只大吵大闹“我要去我要跟着……”大家却心事重重,都没有耐心回答他。鸿俊单膝跪地,抱着陈奉,摸摸他的头,说:“乖,我们马上就回来了。”
陈奉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鸿俊,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鸿俊:“……”
听到这话时鸿俊瞬间整个人都化了,差点就想把陈奉带着走了,陈奉眼里眼泪还滚来滚去的,裘永思嘴角抽搐,说:“这小子骗你的!你看嘴角都忍不住笑了。”
陈奉忙道:“我没有!”
鸿俊说:“他才四岁,哪儿懂这些?”
莫(日rì)根正协助商队装车,末了匆匆一瞥陈奉,说:“那天我还听你和赵子龙商量怎么骗你爹给你买去,小子别装。”
陈奉马上捂着脸跑了,众人便都笑了起来,不多时车队已整装待发,李景珑在一个丝绸箱子里头找到了陈奉,不管他大吵大闹,把他抱了出来,与鸿俊去寻翰国兰,将这小子暂时托付给他。
“听大叔的话。”李景珑朝陈奉说,“我们几天就回来了。”
陈奉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鸿俊,鸿俊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下,说:“回来给你带东西,赵子龙很快就来陪你了。”
李景珑千叮万嘱,让翰国兰在自己一众人离开前一昼夜里,千万不可让陈奉离开他的视线,这小子简直精得和鬼一样,稍不注意就被跑了。一旦车队离开,陈奉知道再追不上,倒是就安分了,反正假以时(日rì)待朝云康复,鲤鱼妖也会离开天罗山,过来渝州找陈奉。
“赵子龙从前给你当保姆。”李景珑倒是好笑,“现在又给奉儿当保姆。”
一行车队启程,离开渝州北上前往汉中,再入凉州,鸿俊第一次跟商队的车,翰国兰特地为他们伪装(身shēn)份,准备了富商车驾,车内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空间宽敞,倒是十分豪华且有异域风(情qíng)。当天清晨出发,李景珑便马上召集驱魔师们临时开会,交换信息,鸿俊出示特兰朵以波斯语写就的信件,李景珑说:“没告诉你们,她怀疑的(奸jiān)细叫什么名字?”
鸿俊挠挠头,说:“忘了,全是外国人名。陆许你也忘了?”
陆许:“我没听,一直在逗小孩。”
众人扶额。
裘永思说:“要么是胡克拉铎、要么是卡萨巴、要么是巴里思……”
“胡克拉铎!”鸿俊想起来了,说,“那个人叫安曼·胡克拉铎!”
裘永思与李景珑交换眼神,李景珑道:“萨珊之狮,后来改投大食,是个年轻人,当年与安西都护府打过一场。现在是哈里发警卫队的队长。”
“你都知道?”陆许诧异道。
李景珑想了想,说:“真要打听,还是能打听到一些的。”
鸿俊心想先前没听李景珑说过,甚至也很少讨论西域各国的(情qíng)况,李景珑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答道:“阿泰是自己家弟兄,当着他的面议论大食与萨珊,总免不了有评头论足之言,显得太多事,是以一概不提。”
怛逻斯城曾是祆教的几大发源地之一,与古泰西封、巴格达并称为小亚细亚的三大主城。祆教最兴盛时一度覆盖整个萨珊,而后与伊|斯|兰教开战,最后则是伊|斯|兰教全面获胜。境内的祆教徒慢慢转化信仰,皈依伊|斯|兰。
萨珊与大食之间的战争,归根到底是宗教的战争。裘永思解释后,众人都不大能理解。毕竟这与中土的习惯差别实在太多,对大唐这种多民族混杂、各教遍地开的国家来说,实在是太难以想象。
“佛道之争也从来没有到这么……强烈的地步。”陆许皱眉道。
“我看长安洛阳,什么庙都有嘛。”鸿俊说,“就连咱们驱魔司里头,大家也各信各的不是么?”
鸿俊与陆许乃是孔雀大明王与鹿王,俱是佛家子弟,裘永思则佛法道法兼修,一手符箓降龙之术更是道家真传。莫(日rì)根所在的室韦信奉萨满教,李景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信啥,驱魔司里教派混杂,一旦打起架来,都是各召各的神出面。
“大唐从未有强制信教的说法。”莫(日rì)根随口道,“想信什么信什么。”
裘永思道:“所以咱们才强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