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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俊就这么静静看着李隆基, 对这名老人充满了陌生感,毕竟三年前, 他在骊山行宫中见天子亲征,远远不像今(日rì)这么老态龙钟,每次来到金花落觐见时, 李隆基虽渐现颓老之态, 却也不像眼下如此明显。
鸿俊在医书上读到过,人间有病症老来昏聩, 被称作“失魂忘语症”, 时而将回忆统统忘得干干净净;时而脾气暴躁,不问缘由便独断专行……而李氏一族自李渊起, 偌大皇族中,便似乎常出现家族病史。
杨国忠纵有通天之能,人间天子乃紫微星托生,一条妖蛟也决计无法毒害人皇。
“李景珑。”李隆基朝莫(日rì)根一指,缓缓道, “你往黄河去,召那黑龙出来,为朕助阵。”
莫(日rì)根不答, 眯起眼仍在思考, 李隆基突然大怒, 吼道:“反了!反了!你们一个两个, 都有不臣之心!尤其是你!李景珑!来人——!给我拉下去——”
“陛下息怒!”杨贵妃慌忙拉着李隆基袍袖, 李隆基(欲yù)持剑斩鸿俊二人, 却又重重跌坐回去,只不住喘气。
“父皇!”此时李亨带着一众官员进了金花落,李隆基怒道:“兵呢?!朕让你去点兵!”
李亨(身shēn)后大臣零零落落,只有一名高力士说得上话,余下俱是些近臣内侍,以及大理寺黄庸,六军统领竟无一人在场。
鸿俊再迟钝也能感觉到,两年未见,李隆基竟已接近众叛亲离。更何况稍微有点眼色的大臣也能看出李隆基病重,一世英杰,临到老时,竟只有一个杨玉环守在(身shēn)边。
然而想到被斩首的高仙芝与封常清,此刻他面对李隆基,竟是再同(情qíng)不起来。
“雅丹侯病重。”李亨朝众人说,“副使莫(日rì)根承诺,会尽力掩护全长安的百姓撤离。”
黄庸万万没想到,当初被所有人一致不看好的李景珑与驱魔司,在这国难当头时,竟成为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李亨又镇定道:“各位,不妨现在马上安排,全部撤离长安。”
“撤去何处?”高力士哆嗦道,“长安就不能守了么?”
“守不住了。”莫(日rì)根沉声道,“愿留的请便,就以亲征之名,请六军护送皇室暂时迁都。”
李亨深呼吸,说:“且先兵分两路,朝廷迁往灵武,等待郭子仪将军回来勤王;六军护送陛下,撤入巴蜀。”
黄庸忍不住道:“若安禄山渡黄河而来,又当如何?”
“那便再撤。”李亨冷冷道,“撤往凉州,直至李景珑醒来,能妥当对付安禄山为止。”
灵武距离长安不远,有黄河天险守护,撤往西陲,是最好的办法。然而若驱魔司收拾不下安禄山,叛军再度西来,就只能撤往凉州了。再撤,则只能撤出关外……众臣想到此处,不(禁jìn)心生一股荒唐感。
“朕要亲征……”金花落中榻上,传来李隆基颓老之声,众人却只得充耳不闻。
“动(身shēn)罢。”李亨一瞥中榻,目光扫过杨玉环,冷漠说道,“孔鸿俊,你答应我,定守护父皇撤出长安。”
鸿俊倒是不担心李隆基,毕竟他虽然老了,却还是紫微星,妖怪再怎么样也不敢直接攻击他,便“嗯”了声。众臣纷纷散了,李亨正要离开时,杨玉环却说:“(殿diàn)下请留步,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鸿俊正要请杨玉环动(身shēn),闻言便停下脚步。
“弃都城而去,宗庙、社稷怎么办?”杨玉环道,“若安禄山效法董卓,李唐宗庙一朝尽毁,你父皇他(日rì)九泉之下,如何见列祖列宗?”
李亨被杨家欺压已久,归根到底仍因杨玉环,杨国忠派系方在朝中得势,如今老父失魂忘语,虽(情qíng)知不与杨家相干,乃是自然现象人力不可违,却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减轻几分对杨玉环的厌恶感。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李亨沉声道,“李家列祖列宗,还被你们这群妖怪斗法羞辱得不够么?!”
杨玉环闻言色变,鸿俊听不下去,正要出言劝阻之时,杨玉环却一改温婉神色,厉声道:“太子(殿diàn)下若疑心我是妖怪,不如令驱魔师一试便知。若我(身shēn)为凡人又如何?”
李亨心中郁火已到了极限,瞬间以手按太子剑,鸿俊马上转(身shēn),挡在杨贵妃(身shēn)前道:“太子(殿diàn)下!”
李亨沉着脸道:“让开!你是谁的部下,自己心里清楚!”
鸿俊丝毫不让,莫(日rì)根却以一手按住太子手背,冷冷道:“(殿diàn)下。”
六军喧哗,尽将“妖孽作乱、毁我大唐江山”挂在嘴边,杨家与军中所积矛盾更是(日rì)久,李亨则早就动了杀杨玉环的心思。
“这天底下,如今只有她在伺候你的老父亲。”鸿俊说,“你拔剑试试看?”
驱魔司中个个都是硬骨头,莫(日rì)根、李景珑等虽硬气,却终究是红尘中人,来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鸿俊,李亨才总算见识了。忽想起从前听说过,杨家与孔家素有渊源,这口气只得硬生生吞下。
杨玉环站在鸿俊(身shēn)后,丝毫不惧,冷声道:“祖宗的灵位,须得迁走,否则来(日rì)不仅你父,连你也无颜见地下先祖。”
“派人去办……”李亨朝莫(日rì)根说道。
杨玉环又道:“凌烟阁先烈灵位,也须得一并取走。”
李亨闭上双眼,深呼吸,按着剑柄的手不断发抖。
“我去吧。”鸿俊朝杨玉环道,“你让皇帝准备出发。”
杨玉环又道:“宫中、民间,各大臣家眷、妇孺等,须得派内侍护送,否则乱军之中,兵荒马乱,恐怕横受折辱。”
李亨沉声道:“我写一手谕予你,着人去办,还有没有?”
杨玉环静静看着李亨,气氛紧张无比,许久后,杨玉环方轻轻地说道:“没有了,你爹尚清醒时,从来便是属意你的。曾经一应水火不容、唇枪舌剑,俱着落我大哥头上,乃是我杨家挑拨离间,致使处处排挤,横生枝节。”
鸿俊听得心里突地一跳,杨玉环这话未免充满不祥之意,仿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亨仿佛明白了什么,转(身shēn)离开,不再多说,临出金花落前,杨玉环最后说了一句:“这么多孩儿中,你爹谈起你时,总是不一般的。他这一生……”
“我会孝顺他的。”李亨没有再让杨玉环说下去。
“一言为定。”杨玉环又道。
莫(日rì)根朝鸿俊使了个眼色,杨玉环低声道:“可惜今(日rì)没有准备糕点予你吃了,鸿俊;昔年孔大夫救了我(性xìng)命,如今竟又是他的孩儿救我一命,只不知何(日rì)方能偿还你孔家的恩(情qíng)。”
鸿俊安慰道:“会好的,贵妃,动(身shēn)罢。”
杨玉环召来内侍,搀扶老迈的李隆基往后(殿diàn)去,鸿俊与莫(日rì)根穿过花园出来,鸿俊说:“我去凌烟阁。”
“还去什么凌烟阁?”莫(日rì)根有时候当真受不了鸿俊,答道,“随口答应一句,去不去有关系吗?这火烧眉毛的。”
鸿俊(欲yù)言又止,莫(日rì)根每到这紧要关头,总觉得自己不懂鸿俊,然而(日rì)渐相处,往往又总觉得鸿俊以他独有的原则与执著,仿佛用简单的双眼,窥破了世间太多的大起大落。话到嘴边,反而又再三斟酌,收了回去。
“好罢。”莫(日rì)根最后说,“快去快回。”
鸿俊点头,说:“回去照看好景珑,一送他们出城我就马上回来。”
鸿俊与莫(日rì)根在御花园中别过,分头前去办事,凌烟阁在兴庆宫西北,昔年大唐江山初定,李世民建此二层小阁楼,内里供奉开国功臣画像与灵位,后历任国之重臣又时不时被请入供奉,然则到了武周定址神都洛阳,已不再在意凌烟阁。如今则是蒙尘的两层小楼。
鸿俊以飞刀斩了锁,走进那光线昏暗的楼中,正要取下画像时,背后忽一个声音道:“怎么不陪着你相好的?”
鸿俊一声惊呼,转过(身shēn)时,竟见青雄依旧是那模样,站在朦胧(日rì)光下,半(身shēn)赤|(裸luǒ),穿一条深棕色长裤。
“青雄!”鸿俊万万未料,会在此刻碰上青雄,快步上前,一时仿佛回复了昔年的小孩儿心思,只想往他(身shēn)上扑。然而刚跑出一步,便觉怪不好意思的,说,“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青雄背光的(身shēn)影周遭仿佛发出柔光,说,“你爹让你回曜金宫去,今(日rì)便放下人间,跟着我走,你走不走?”
鸿俊有太多的话想问他,未想青雄却先发制人,重提此事。
“我快死了吗?”鸿俊突然问。
青雄端详鸿俊,他的眼光,与往昔浑然不同,仿佛透过鸿俊,在看另一个人。
“你从小就是很聪明的。”青雄说,“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谁待你好,谁待你不好,你心里从来都记得。”
鸿俊没有回答,哪怕连青雄现在看他的眼神,他也能隐约感觉到: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许多年前,与他有着手足之(情qíng)的父亲——孔宣。鲲神能预知未来,想来也能推断他的生死,也许青雄今天前来,正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我爹呢?”鸿俊突然问。
“他说,你不跟他回家。”青雄微微地笑了起来,说,“他不想再见你了。”
鸿俊怔怔看着青雄,青雄又长吁一口气,如同放下心头大石,良久后说:“鸿俊,你长大了。”
鸿俊沉默以对。
青雄又说:“你说放下就能放下,选了李景珑,就永不回头。你与你爹当年,果真像极了。如今的你不再是当年被重明赶下太行山,哭哭啼啼的你了。后悔当初这么想来人间不?”
“不后悔。”鸿俊微微一笑,答道。
青雄伸出手,挑起鸿俊的下巴,沉吟良久,最后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侧脸。
“从此,你得一个人走了。”青雄又道。
“我从来就是这么想的。”鸿俊答道。
青雄刹那散开,化作无数光点飞散,席卷,渗出凌烟阁去,这二层阁楼顶端,坐着一名(身shēn)穿火红王袍,头发犹如燃烧的烈焰的王者,一双金曈望向远处,正朝长安蔓延而来的滚滚黑云。
驱魔司中庭,陆许将昏迷不醒的李景珑抱上车去,突然停下动作,望向巷内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中年人(身shēn)影。
驱魔司内,正在讨论战术的裘永思等人亦突然停下声音,纷纷起(身shēn)。
“你是怎么进来的?”裘永思眉头深锁,冷冷道。
“锁门符乃是根据镇龙塔中空间符所改。”杨国忠好整似暇,微微一笑,“对旁的人来说兴许是结界,又如何挡得住我?”
众驱魔师顿时如临大敌,暗地里运起法术,杨国忠却已看穿了他们的动作,笑道:“上回大明宫中,各位高招层出不穷,已把我给打垮了,要将我抓回镇龙塔去,不必再大动干戈,仙尊只要出手,我是逃不掉的。”
说着,杨国忠随意一瞥池塘边的鲤鱼妖,鲤鱼妖瞬间弹跳出水,一路小跑,躲到裘永思(身shēn)后。
“獬狱。”裘永思反而笑了起来,抖开手中折扇,站在一群驱魔师(身shēn)前,揶揄道,“你这捅出来的娄子,可不好收拾呐,你似乎不大了解我,我这人总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譬如你觉得我今天一定不会将你缉拿回塔,我偏偏就得动手。”
说着,裘永思一手抖笔,答道:“无论你再说什么,今天是绝不可能放你走的。”
裘永思笔锋中瞬间淌出如同流水般的发光符文,一刹那绕着杨国忠全(身shēn),开始旋转。
杨国忠负手而立,却十分自信,说道:“再做个交易如何?”
阿泰冷冷道:“上回跟你做了笔交易,差点就被你坑得倾家((荡dàng)dàng)产,可不能再信你了。”
“将我扣住。”杨国忠说,“若再不信我,随时把我抓回塔去罢了。”
话音落,裘永思的符文已“嗡”一声成形,朝着杨国忠收束,化作三道蓝色光环,将他牢牢捆住。
杨国忠被这么一捆,顿时一个趔趄,往前跪倒在地。裘永思手中持符,眉头深锁,那道符无论如何贴不上去。而只要符纸一贴,降龙法阵发动,杨国忠就会被直接传送回镇龙塔里,再逃不出来了。
“动手啊!”陆许催促道。
杨国忠沉声道:“你贴上这符,兴许便错过了解救你同伴的机会。这还不算,一命还一命,现在将我扔进镇龙塔深渊中,可就再无人能救你(性xìng)命了,裘、永、思。”
裘永思拈着那符的手指轻轻发抖,几次(欲yù)贴上杨国忠额头,然而最后,他鬼使神差地收起了符纸。
“说吧。”裘永思道。
“带我与鸿俊去见安禄山。”杨国忠道,“鲲神的计划注定将失败,只有我能救他。”
陆许:“……”
众人面面相觑,杨国忠望向陆许,内(情qíng)就连裘永思也不知道,所有人转向陆许,陆许颤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鲲神的计划?”
杨国忠沉声道:“如今的安禄山拥有至为强大的力量,它从这场战乱之中汲取了近乎过量的天地戾气为己用。但没有魔种,它始终无法留住魔气,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始终看见的,是魔兵、魔将,以及滚滚黑云。”
“如此,正因它吸纳的戾气转化为‘魔气’后,必须释出,否则便将逸散。它仍然需要鸿俊(身shēn)上的魔种。”
“继续说。”裘永思冷冷道。
“要为孔雀大明王进行‘再铸’,便须把魔种取出。”杨国忠跪坐在地,缓缓道,“魔种已与鸿俊的三魂七魄相连,强行取出,将伤及三魂七魄,令其随之灰飞烟灭,鲲神的计划,乃是以李景珑所用心灯,先分离魔种,将孔雀大明王残破的三魂七魄还原为纯能量法力,第三步,则是再铸其魂魄。”
陆许脸色已变得铁青,喃喃道:“獬狱。”
杨国忠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缓缓道:“这是我第一次,朝孔宣所提的办法,只是魔种一旦脱离鸿俊的(身shēn)体,魔气便将强行从安禄山(身shēn)上被吸走,届时,鸿俊周遭将被这三千噩梦、生死戾息、无尽舍离所包围,天魔将真正诞生,谁能保证,李景珑的心灯之力,足够突破这魔气?”
裘永思喃喃道:“獬狱,你始终没有死心,你真正想要的,只是鸿俊(身shēn)上的魔种而已……”
“不错。”杨国忠道,“让我与鸿俊合魂。我将吞噬他的魔种,汲取魔气,那一刻到来之时,我将带走魔种,你们再铸鸿俊三魂七魄,而我……”
裘永思说:“你也将招来天劫。”
杨国忠:“不错……强大的魔气涌入时,能令我突破蛟(身shēn),化而为龙,天劫也将随之降临……”
裘永思:“你也许将在天劫下灰飞烟灭……”
杨国忠:“也许将成功渡劫为龙……”
裘永思与杨国忠对视,驱魔司中庭内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