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座地脉喷涌口中, 洛阳西北方的地脉法阵之一发出巨响,坍塌。
“鸿俊——!”鲤鱼妖狂叫道,冲上前去, 通天浮屠逐级坍塌, 朝四面八方瓦解, 散开, 光柱刹那消失。
陆许站在颂德碑顶端,蓦然转头, 看见了通天浮屠倒下的那一幕。
定鼎门前, 阿泰瞬间转头。
天津桥上,特兰朵正在((操cāo)cāo)控法阵,颤声道:“这是怎么了?!”
“鸿俊!”阿史那琼顿时喊道。
明堂祭天坛上, 强光倒卷,焚烧李景珑全(身shēn),李景珑以左手控住安禄山, 右手持剑,那一剑竟是刺不下去,只觉意识在一点一点地被抽离自己(身shēn)躯。他已失去了降神时的控制权, 而那神祇竟离开了他的(身shēn)躯,居高临下地俯览李景珑。
李景珑的灵魂正遭遇着燃灯的审视,紧接着, 祂左手结灯印, 右手伸出, 探入李景珑的心脏, 就在神祇之手没入他的(身shēn)躯之时——
——李景珑(胸xiōng)膛上,孔雀封印蓦然发光,抵挡着祂的入侵!
在这僵持之中,李景珑痛苦无比。
“为什么……”李景珑颤声道,“为……什么……”
远处肆虐的能量飞速扩散,地脉法阵一座接一座崩溃,飞速传向明堂高处!蓝光蓦然一收,巨响声中被刹那收回地底,燃灯的降神之力消失,李景珑感觉到所有能量被抽走,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从近十丈高的空中坠了下去!
一声长嘶,化蛇展开翅膀,飞了上去!
安禄山被埋在瓦砾之中,所有的蓝色地脉光芒全部暗淡下去,再一收,彻底消失。远方北斗七星阵尽数消失,建筑纷纷崩坏,驱魔师们各自逃离。
通天浮屠倒塌之时惊天动地,飞尘扬起滚滚重云,冲散了四面八方的所有建筑。
“鸿俊——!”鲤鱼妖惊慌大喊。
鸿俊被压在废墟中,昏迷不醒,香玉奔来,赶紧搬开梁木与砖石。
“(殿diàn)下!”香玉喊道。
陆许冲到面前,大吼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鲤鱼妖结结巴巴要描述,陆许从废墟里将鸿俊抱了出来,香玉却瞬间转(身shēn),挡在两人(身shēn)前。
通天浮屠坍塌后,烟尘散尽,四面八方现出上百只妖兽,各个虎视眈眈,注视废墟前的他们。
梁丹霍率先走来,(身shēn)周血雾弥漫。
“走。”香玉低声道。
陆许:“……”
“带小(殿diàn)下走。”香玉低声说,“别告诉他。”
说毕,香玉缓缓走向梁丹霍,她一(身shēn)白袍,长裙披散于雪地上,如与这皑皑白雪同为一色。
化蛇群长鸣,争先恐后地飞过天际,伴随着安禄山灭世的怒吼,化蛇群沿着北方飞越了洛阳城。狂风卷着入冬后至为猛烈的一场寒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所过之处,江河湖海,瞬息成冰。
天宝十四年,腊月廿二(日rì),洛阳城全面沦陷,大唐驱魔司除魔重任功亏一篑,仓皇逃离洛阳。
凛冽北风如创世之神的无数飞刀,一路南来,从天而降,(射shè)向神州大地的每一个城镇、每一个村庄,黑烟弥漫,战火吞噬了生命,撕碎了希望。河北路、河南路,二十万唐军,接战即溃,范阳叛军如狼入羊群。
中原大地十室九空,饿殍遍野,饕狗成群,黄河南北,俱成焦土。
天宝十四年,腊月廿六(日rì)。
鸿俊的手指稍一动,从沉睡中猛地醒来,发出一声艰难的喘息。他冷得全(身shēn)发抖,犹如坠入冰窟一般难过。
他头痛(欲yù)裂,低头时发现全(身shēn)被脱得赤条条的,(身shēn)上瘀青处处,稍一动便止不住地疼痛。他全(身shēn)滚烫,似发着烧,衣服叠在榻畔案上。
“有人吗?”鸿俊呻|吟道。
他看见案上有水,伸手拿了就喝,那水十分冰凉,灌下一大碗后,总算好过了些,起(身shēn)穿了衣服出来,刚下榻就是一个踉跄,忽听外头有响动。鸿俊正推开门,寒冷气息涌入,令他喉头紧缩,无法开口。
房外,陆许正在劈柴,听见响声,忙进来,两人怔怔对视片刻。
“你醒了。”陆许竟是有些紧张。
“这是哪儿?”鸿俊头又开始疼了,记忆里最后的一幕,乃是法阵中发生的变故。
“陕郡西北。”陆许忙扶着鸿俊进去,说,“你发着烧,再歇会儿,大狼上山给你找药去了。”
鸿俊点了点头,又看着陆许。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鸿俊说。
“李景珑没事。”陆许让鸿俊躺回(床chuáng)上,看了他一眼,说,“受了点伤,正在养伤,方才睡了,先别吵醒他。”
鸿俊知道陆许从来不骗他,便点了点头,复又躺下,呻|吟道:“我好难受……”
陆许眉头深锁,试了下鸿俊额头。
“成功了么?”鸿俊问。
“失败了。”陆许低声道,“但所幸,大伙儿都还活着。”
鸿俊听到这话时,终于松了口气,再次疲惫睡去。
这一睡,仿佛比先前昏迷时还漫长,鸿俊隐隐约约又听见莫(日rì)根与陆许在交谈,陆许说:“他醒过来一次……”
莫(日rì)根:“喝过这药就好了……叫他起来喝药,再吃点东西。”
鸿俊迷迷糊糊睁眼,莫(日rì)根撑着他,陆许拿着碗喂他喝药,两人配合默契。不一会儿,鸿俊把药喝完了,鲤鱼妖的声音又问:“鸿俊醒了吗?”
“嘘。”陆许说,“让他再睡会儿,吃的放这儿罢。”
鲤鱼妖说:“另外那边……”
“小声点儿。”莫(日rì)根低声道。
鸿俊复又无力躺下,莫(日rì)根则起(身shēn)走了。
喝过药后,鸿俊出了一(身shēn)汗,烧渐渐地退了,只觉有点虚。陆许在一旁打了个地铺睡着,鸿俊睁开眼,清醒了些,便轻手轻脚地起来吃东西。
桌子上是鲤鱼妖做的一碗蛋粥。
“李景珑在隔壁。”陆许翻了个(身shēn),说,“好了就去陪陪他吧。”
鸿俊“嗯”了声,收起碗筷,走出卧室,发现此地是个民宅,夜里北风呼号,世界漆黑一片,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两间房,墙脚还溅着不少血迹。
他在血迹前短暂停留片刻,到得隔壁房里,轻轻地敲了敲门。莫(日rì)根赤着上半(身shēn)出来开门。
“好了?”莫(日rì)根低声问,却没让鸿俊进去,鸿俊朝里头看,莫(日rì)根还想说句什么,里头却问:“是鸿俊吗?”
“景珑!”鸿俊忙从莫(日rì)根(身shēn)畔闪过,一阵风般地冲了进去,莫(日rì)根转(身shēn)出去,带上了门。
鸿俊点上灯,油灯照得室内一片昏暗,这房里比自己与陆许的房间冷多了,柴火似乎都拿到了隔壁去用,下雪天里既潮又冷。李景珑躺在榻上,转头怔怔看着他。
鸿俊扑到榻前,摸李景珑的额头,李景珑疲惫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又失败了。”李景珑说。
鸿俊没有说话,把手伸进被中,握住了李景珑的手,李景珑的手只是轻微地动了动,仿佛抬起手指已用尽了他的毕生力气。鸿俊顺着他的手掌摸到腕上脉门,轻轻按着,李景珑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鸿俊,气息十分虚弱。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沉默着,但鸿俊已经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李景珑废了。
他的经脉被地脉的能量尽数摧毁,一(身shēn)武功已散,此后终(日rì)只能躺在(床chuáng)上,成为一个无法自主生活的残废。
“能坐起来吗?”鸿俊低声说,“我看看?”
他掀开李景珑的被子,见他赤着上半(身shēn),肩上打了夹板。
“吃过药了。”李景珑说,“陆许从你药囊里找到的。”
“吃多了效果就不好了。”鸿俊说,“你这是第二次吃火转丹。”
李景珑苦笑道:“他全给我吃下去了。”
李景珑肩胛骨、肋骨、左大腿,右小腿尽数骨折,被化蛇救回来时,还有极其严重的内出血,陆许与莫(日rì)根想尽办法,才将他治过来。鸿俊摸过李景珑(身shēn)上,莫(日rì)根的接骨手法太硬,因他不谙医道,有几处肋骨没接好。
但这已经固定住了,要重接就得折断再来,鸿俊无论如何不会再让李景珑受这苦,便说:“你会好的。”
他的药囊里什么都有,唯独缺了麻药,安禄山破城时,为了救士兵,鸿俊的麻药都用完了。想到莫(日rì)根为李景珑硬接上折断的腿骨时,鸿俊便一阵心绞。
“我感觉不到心灯的力量。”李景珑平静地说,“我怕以后不能保护你了。”
鸿俊说:“没了么?”
“没了。”李景珑答道,“倒是奇怪,不知道去哪儿了。”
鸿俊强忍住了埋在李景珑(身shēn)前,大哭一场的冲动,勉强笑了笑,嘴角努力地牵起。
李景珑看着鸿俊,怔怔不语,眼里带着一丝鸿俊从来没见过的神色,那是绝望。
“还在的。”鸿俊说,“只是你现在……经脉毁了,感觉不到。”
“你试试看?”李景珑又燃起些许希望。
鸿俊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一旦将五色神光注入经脉尽断的李景珑(身shēn)体,会让他非常地痛苦。
李景珑自言自语道:“是我的错,对不起,鸿俊,把你带来的心灯也弄丢了。”
鸿俊听到这话,终于再忍不住,抱着李景珑,眼泪不住往下淌,他咬牙忍住,颤声道:“你没事就好,说这些做什么?”
窗外大雪如鹅毛一般下着。
陆许与莫(日rì)根躺在榻上,盖着被子,莫(日rì)根说:“你们房里可真暖和。”
陆许翻了个(身shēn),面朝墙壁,低声说:“他们可得怎么办?”
莫(日rì)根没说话。
陆许又说:“驱魔司以后……怎么办?”
莫(日rì)根说:“会好起来的。”
陆许道:“心灯的结界消失了,鸿俊(身shēn)体里的噩梦,正在滋养他的魔种,这几天里,我越来越没法控制住他……”
莫(日rì)根转过(身shēn),从背后搂住陆许。
陆许:“……”
莫(日rì)根:“……”
陆许:“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qíng)……”
“这是不受控制的!”莫(日rì)根说,“我也没办法,憋太久了。”
莫(日rì)根那物顶着陆许,陆许简直哭笑不得,莫(日rì)根问:“会怎么样?”
“入魔。”陆许说,“从现在起,鸿俊体内的魔种会开始生长,回到在敦煌之前的状况,天地间的戾气,都会朝着他的(身shēn)体汇聚,每过一天,魔种便将愈发壮大……”
莫(日rì)根“嘘”了声,让陆许别再说下去。
“小时候,沙卡那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莫(日rì)根说,“有一个人,他在夜里,被群狼追着奔跑。”
陆许沉默了,莫(日rì)根在他的耳畔说:“你知道大漠上驱狼用什么办法么?”
“用火。”陆许答道。
莫(日rì)根说:“旷野中千里平原,只有一棵枯树。于是他放火烧掉了这棵枯树。火光照耀四野,狼群便退走了,但这棵枯树风朽多年,只能支撑一小会儿。很快,火焰越来越小,只剩下一点点火苗。”
陆许说:“他能等到天亮么?”
莫(日rì)根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陆许耳边说道:“夜空里乌云密布,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才会来,火苗渐小下去,借着黑暗,他看见了更多的狼,漫山遍野的狼。”
陆许说:“于是他守在快熄灭的火苗前,苦苦等待黎明的到来,火苗一灭,群狼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莫(日rì)根“嗯”了声,又说:“他开始找一切能烧的东西,但是烧一件,少一件,他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晚上。”
“最后呢?”陆许问。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莫(日rì)根说,“视乎于你相信什么。黎明也许先来,火焰也许先灭。但你说,那个人在烤火时,心里想的什么?”
陆许:“家人么?”
莫(日rì)根没有回答,陆许又说:“想活下去?”
莫(日rì)根还是没有回答,陆许又猜:“想回家。”
莫(日rì)根说:“他在想,这火焰真暖和。”说着手臂稍一用力,抱紧了陆许,说:“睡罢。他们能撑过去的,这火先烧完也好,黎明先来也罢,都是命的事儿,烤火的时候就认真烤火,别想这么多了。”
陆许闭上双眼,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