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石废墟中, 李景珑口鼻溢血,手臂折断,法阵随着大地的损毁也已崩解。
他在地面上攀爬, 爬向智慧剑, 那智慧剑却被安禄山一脚踩住。
“把他抓起来。”安禄山的声音说。
妖怪们上前, 将李景珑提了起来, 李景珑如同死狗一般被拖上台阶去,拖过明堂正(殿diàn), 留下满地血迹。
天津桥畔, 众人齐聚,俱是浑(身shēn)带伤。
阿泰那一下虽有狂风缓冲,却终究摔得不轻, 莫(日rì)根与阿史那琼则稍好些,脸上,(身shēn)上全是血迹。鲤鱼妖则最先被送出法阵范围, 腿上被刮破流了点血。
鸿俊忙给众人上药包扎治伤,阿泰问:“你嫂子呢?没来?”
“先前我看她追那黑熊,不知道追哪儿去了。”阿史那琼接了话头。
恰时特兰朵来了, 以皮鞭绞着一头黑熊,拖到天津桥上,气喘吁吁道:“累死了……累死了!”
“你把它抓过来做什么?”阿泰简直服气了。
“死了啊!”特兰朵瞬间炸毛, 答道, “可以卖钱的呐!吃饭不要钱啊!是谁成天嚷嚷着缺钱的?”
众人一时啼笑皆非。原来特兰朵追着黑熊, 一路到了明堂东南, 黑熊昏头昏脑,只想躲那鞭子,便一头栽进了明堂外的陷坑里,恰巧那陷坑是毕思琛先前派士兵挖的战壕,预备一旦城破便据此死守明堂,内里埋了无数利刃,黑熊一掉进去,便被万剑穿心,越是挣扎,越是爬不上来。
特兰朵则站在一旁,以鞭子绞住黑熊脖颈只管勒,最后黑熊断了气,特兰朵便将它拖了上来。
“先办事罢。”阿泰说,“放旁边房子里头,忙完了再分。”
“景珑怎么样?”鸿俊焦急地问。
“死不了。”莫(日rì)根说,“放心罢。”
众人逃离前,莫(日rì)根特地远远看了眼,李景珑虽遍体鳞伤,多处骨折,却应无(性xìng)命之虞。然而说话时莫(日rì)根终究带着些许愧疚,鸿俊看出来了,知道李景珑一定不好过。
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帮大伙儿全部包扎完。莫(日rì)根说:“这就行动罢。应当很快就会开始。”
驱魔师们心(情qíng)沉重地点了点头,便各自散了。
鸿俊被分到之处,乃是洛阳驱魔司对面的通天浮屠,阿史那琼特意将他送到通天浮屠前,带他到了地脉,才转(身shēn)离开,离开前他沉默片刻,又说:“鸿俊,一切都会好的,长史也会回来的。”
鸿俊点了点头,他尊重驱魔司里的每一个人,也知道无论是谁,都更愿意替代李景珑去执行这项危险的任务。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李景珑去,他也尊重李景珑的自我牺牲。
明堂正(殿diàn)内,李景珑全(身shēn)剧痛,头上、脸上全是血。
符咒还在他(胸xiōng)膛处贴(身shēn)收着,(殿diàn)中一片寂静。
“喂。”一个声音在李景珑耳畔说道。
李景珑睁开双眼,见一名(身shēn)材修长,头发剃得很短,如同和尚一般,穿着一(身shēn)铁鳞甲的男人蹲在自己(身shēn)边的铁笼外。
“你叫李景珑是不?”那男人说。
李景珑想起来了,这妖怪是安禄山(身shēn)边的三大妖将之一,名唤朝云,据鲤鱼妖所述,他是安禄山阵营里众多恶心的妖怪中,相对来说算是正常的。
朝云的双眼明亮,金黄而大,虽是化蛇,却不似寻常蛇妖般尖脸狰狞,兴许是修炼得更久,看上去已是十分像个人族的英俊小青年。
“孔鸿俊,你认识么?”朝云蹲着,垂着两手,又问。
“怎么了?”李景珑疲惫道。
“他是曜金宫的小王子吗?”朝云再问道,“那天我在运河里碰上的就是他?”
李景珑有气无力道:“有话就说。”
朝云小声说:“你受伤了,吃点药吧。”
说着朝云递过来一块树皮。
“我不吃这个……”李景珑说。
就算是丹药,他也不可能吃安禄山麾下妖怪拿来的东西,万一中毒就前功尽弃了。
“吃吧。”朝云说,“能替你疗伤,很好的。”
“到底什么事?”李景珑说,“被安禄山知道你与我说话,你就完了。”
朝云左右看看,低声道:“与你打个商量,我救你出去,你帮我个忙。”
李景珑皱眉,这才认真端详朝云。
“我有几个弟兄。”朝云警惕地转头看,朝李景珑极低声解释道,“大伙儿跟了安禄山这么久,觉得这么下去实在不行,想投奔重明与青雄大人那边,您和他们熟,帮咱兄弟们说说?”
李景珑:“……”
朝云又说:“孔鸿俊,是天族的小王子,对不?我听赵子龙说的,他还是孔雀大明王的孩儿,重明大人涅槃了,天族里除了金翅大鹏鸟,正是他说了算,他要愿意收留我们,大伙儿就不与安禄山混了。”
李景珑万万料不到,竟有这么一出,问:“为什么?”
朝云摸摸自己的刺头脑袋,想了想,说:“大伙儿只想好好修行,来(日rì)也好化龙,不想搞这么多有的没的,我看安禄山这么整下去,万一到时大伙儿一起遭了天劫,不划算。”
李景珑这下却没辙了,朝云这么(热rè)心救自己出去,若拒绝他,不就露馅了?然而若让他救,先前计划又得泡汤。
“他们不知去了哪儿。”李景珑无力道,“现在出去,也找不到人,更跑不远……”
“没关系。”朝云认真道,“我带你飞出去,他们抓不到的,再让弟兄们分头找你的朋友……”
李景珑:“不用了……”
朝云:“?”
“我怕连累你们。”李景珑又说。
朝云:“你傻啊!救了你,我们也跑了!谁还留这儿!”
李景珑:“……”
李景珑当真答应也不是,拒绝又拒绝不掉,朝云说:“我有翅膀,我会飞的,我从小就喜欢鸟儿,你也不必担心办不成,只要替我引荐,我们会让(殿diàn)下看到大伙儿的诚意的……”
李景珑只想怒吼,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事儿!
然而就在此刻,梁丹霍的声音突然冷冷道:“朝云,你在做什么?!”
朝云马上转头,“嘶”的一声,露出危险表(情qíng)。梁丹霍怀疑地看着朝云,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朝云答道:“不做什么,我在((逼bī)bī)问他余下人的下落。”
李景珑暗道妖怪也有这么聪明的。
梁丹霍说:“阿壮不见了,你找找去。”
“这不正找着么?”朝云冷漠答道。
梁丹霍怒道:“出去找!”
朝云只得起(身shēn),从梁丹霍(身shēn)畔经过,梁丹霍又道:“赵子龙与你说过什么?”
朝云满脸疑惑,皱眉打量梁丹霍,梁丹霍怒道:“它是叛徒!”
“还不是你招进来的。”朝云嘲讽道。
梁丹霍简直怒从心起,狠狠瞪了朝云一眼,再瞥李景珑。
“你活不长了。”梁丹霍冷笑道。
李景珑回以冷笑,倚在笼畔,注视(殿diàn)外晦暗的天空。
这一天里,洛阳城下起了大雪,满城中已再无活人,唯剩几名驱魔师与以安禄山为首的妖族。
鸿俊坐在通天浮屠一层的窗格前,望向外头,满城雪花飞扬,大雪温柔地盖掉了战火后留下的废墟、死尸,以及血迹。将这座三千年古城覆盖成了银白色,多少罪恶与死亡,被白雪一掩盖,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反而带着隐隐的圣洁与庄严。
“他不会有事的。”鲤鱼妖在旁烤着火,安慰道。
火炉里头塞了通天浮屠中毁坏的桌椅脚,发出噼啪声响。
鸿俊“嗯”了一声。
鲤鱼妖又说:“安禄山(身shēn)边的妖怪已经少了很多,我听他们说,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
鲤鱼妖在范阳卫府上待了年余,自然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闻,以前心魔之力鼎盛时,酒、色、财、气四只大妖怪,外加画皮梁丹霍、化蛇朝云,曾经连长安獬狱、狐妖乌绮雨、塞北瘟神与雪女都向他效忠。
但随着驱魔司的出现,李景珑分头击破,既杀他麾下妖怪,又离间安禄山与杨国忠,现在搞得安禄山(身shēn)边几乎众叛亲离,只剩朝云与梁丹霍二员大将。
“朝云就是把我送到岸边的化蛇?”鸿俊被岔开了思路,问道。
“我让他千万不能伤了你!是我说的!”鲤鱼妖忙跳了起来,朝鸿俊说,“我告诉他,你是曜金宫的王子,重明大人的唯一继承人,等铲除獬狱和天魔以后,你就是妖王了!”
鸿俊点了点头,鲤鱼妖又失落地说:“对不起,鸿俊。”
“我原谅你啦。”鸿俊随口道,“以后别再说对不起了。”
鲤鱼妖“哦”了一声,呆呆地看着鸿俊,许久后说:“鱼没有眼泪,真是不合理啊。”
鸿俊反而笑了起来,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摸出李景珑给他的龙鳞,说:“送你了。”
“这是什么!”鲤鱼妖如获至宝道,“这是龙大人的鳞吗?”
“对啊。”鸿俊看着鲤鱼妖,说,“景珑给我的,送你啦。”
鲤鱼妖惊讶道:“你见过龙了吗?龙长啥样的?和书上说的一样吗?”
鸿俊微笑,将镇龙塔里的事简单说了,鲤鱼妖听得合不拢嘴,再看手中鳞片,说:“这这这……这不行,这太珍贵了,召唤它来,可以救命啊!你留着吧,若有个万一……”
“景珑说给你了。”鸿俊说,“算我俩一起送你的。”
李景珑确实说过这话,但原话是“这龙鳞送赵子龙倒不错,免得跟个岳父般的絮絮叨叨,成天派我不是,反正照顾你这么久,拿这个也偿了”,还令鸿俊与他吵了几句。
当然这话鸿俊没告诉鲤鱼妖,说:“不会的,哪怕召唤了龙出来,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那群龙王,个个哑的哑,瞎的瞎,鸿俊根本不指望它们能解决掉天魔,根据先前被魔气侵蚀的(情qíng)况,不被天魔煽得投敌就不错了。顶多在妖族大军出现时,召唤出来烧一烧。
“那,我可以找它们帮忙,化龙吗?”鲤鱼妖又问。
鸿俊挠了挠头,说:“也许它们会回答你吧?”
鲤鱼妖陷入了狂喜之中,捧着那龙鳞,找出自己的小腰囊,将它郑重收了起来。
鸿俊想到龙王们,却又突然想起,天魔似乎确实对妖族有着非常强大的控制力。但凡是妖族,哪怕是龙,几乎都没有能抵御魔气的——毕竟妖修炼出灵智后,大多野(性xìng)不驯,天(性xìng)使然,嗜血嗜杀戮,天魔控制妖族,比起控制人族要更容易。
人族则仿佛天生有着(爱ài)、亲(情qíng)与友(情qíng)等等……诸多给他们以希望的力量,这力量在面对魔时,反而在冥冥中有着克制魔的特(性xìng)。
但人族的(身shēn)躯实在太孱弱了,孱弱到几乎毫无挣扎之力,极容易被妖族当作食物来进补。
我是什么?鸿俊又不(禁jìn)问自己。
他的体内有魔种,原本纯粹作为魔而生,然而他的(身shēn)体,却又是半妖半人,魔、妖、人,这神州大地的三族,竟都与他有着冥冥中的联系,仿佛宿命使然。
“鸿俊。”鲤鱼妖打断了鸿俊的思路,说,“你别担心啦,老二一定不会有事的。”
鸿俊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鲤鱼妖极力安慰,曾经瞧不起的李景珑,如今已被它吹成了神一般,天上有地下没的存在。鸿俊心(情qíng)放松了些,此时外头香玉撑着一把伞,站在通天浮屠门外。
“(殿diàn)下!”香玉喊道。
香玉要行礼,鸿俊忙让她不要客气,平(日rì)里驱魔司成员在,香玉与文滨很少主动过来与他们打招呼,现在其他人不在了,香玉便口称“(殿diàn)下”,一下让鸿俊觉得亲切了不少。
“你看我这(身shēn)好不好看?”香玉笑着说。
香玉穿了一条绛色长裙,(身shēn)上裹着裘袄,翻出雪白的狐尾领子,她转了个圈让鸿俊看,鸿俊笑道:“好看,你很美的。”
香玉说:“他们都妥当了,让我来陪陪您。”
鸿俊知道大伙儿都担心他,香玉便拣着自己与文滨平(日rì)里的趣事,给鸿俊说了,大意无非是文滨呆头呆脑的,什么都做不好,平(日rì)还总是书呆子气直犯傻。鸿俊听了只笑道:“景珑比我聪明多了,在他眼里,我也总是什么都办不好。”
“我想要还没有呢。”香玉自嘲道,“不过人各有命,摊上谁是谁呗,谁让我喜欢他呢?”
“是啊。”鸿俊笑道,“摊上谁是谁,喜欢就好了。”
听到这话时,鸿俊便看开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