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计划必须得周密,这一点李金鳌清清楚楚,然而,根据现有的情况分析,只凭他一个人根本就无法完成既杀死李善朴,又解救廉铁人的任务。他让小凤再次回去见廉铁人,他必须要得到组织上的支援,哪怕事后组织上仍然要处决他。
硝酸铵终于彻底干燥了,呈灰白色粉末状,他将磨得精细的砂糖按比例均匀混合到硝酸铵里。如果一切顺利,小凤回来的时候,不单能带来上级领导的指示,还会给他带来柴油、镪水和容器。
眼下最让他为难的事是他手边的材料太少,没办法制造延时起爆装置。用“镪水”引爆,时间上很难控制,而且出现意外,伤及自身的可能性极大。
同时,他内心深处仍然有着深深的忧虑,即使他能顺利杀死李善朴,并且救出廉铁人,上级领导就会相信他忠诚可靠吗?难道他们不会怀疑,他是受了李善朴的上司,也就是日本特务的指使,采用“丢卒保车”战术,迷惑中共党组织,目的还是让他替日本侵略者放长线钓大鱼?
在此非常时刻,换了我也会这么想,他高声对自己说。那么,他该怎么办才好呢?昨天刚刚想通的一切,今天又变成糨糊般混乱,他无路可走了。
他对自己道,别着急,慢慢想,义兄不是说了吗,我的“信仰、道德和品格全部存在于行动之中”。
罢了,罢了,他终于明白了义兄的深意。为了革命胜利,为了让领导放心,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活得刚强,死得清白”,根据目前所有不利状况进行判断,他只剩下一项“行动”可为——与李善朴同归于尽。
然而,他没把这个决定告诉小凤,因为,这个女人如果知道他要去赴死,必会疯狂阻止,甚至会将他出卖给李善朴。只要他能活着,这是她唯一的目的。
小凤雇了辆马车,拉回来一只大木箱,里边有他所需的一切。
他将注射用的玻璃针管拿黏土封住口,里边灌上镪水,制成引爆器。柴油与硝酸铵等傍晚出发时再混合,以免放置时间太长,柴油渗到容器底部,影响爆炸效果。小凤带回来两只装腐乳用的瓦罐,容积在三分之一升左右,因为硝酸铵不多,装配炸弹时他只用了一只瓦罐,多余的材料只能放弃。
李金鳌洗手,洗脸,将身上可能沾染硝酸铵的地方都清洗干净,拉着小凤来到瓜棚外,与她肩并肩、手拉手坐在夕阳中,这才轻松道,好啦,一切准备就绪,说说你跟我的上级联系上了吗?
他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终于想明白了,不管今天是否能与组织上取得联系,他都必须行动。况且,既然是必死的行动,组织上是否参与也就不重要了,只要他们事后得知他李金鳌舍生取义,不是叛徒即可。
小凤确实取得了廉铁人的信任,并交给她一组数字,让她写在官银号后街的布告栏里,通知魏知方。通知的内容大意是:今晚李金鳌刺杀李善朴,请在八里台接应。廉铁人让小凤转告李金鳌,此时情况不明,加上前几次行动失败的教训,他不能调动同志冒险参与李金鳌的行动,只能请他们事后接应,并为李金鳌安排撤退所需的一切。
李金鳌不在乎这些,他现在要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反正是一死,无关紧要了。
天刚黑下来不久,小凤坐着雇来的那辆马车,来到李善朴大宅的后门。高莽已经在那里等她,见面就问,老爷子问了七八遍了,他还活着吗?小凤道,当然,不信你自己看。她掀开马车上的大木箱,里边蜷缩着李金鳌,睡得正香。高莽感叹道,老爷子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生怕这小子气性太大,把自己逼死。小凤道,有我盯着,没事的。高莽问,你给他吃了什么,睡得这么香?小凤笑道,还能是什么,蒙汗药呗。
一碗凉水灌下去,李金鳌醒过来,但他的头还很晕,药性明显比小凤说的要烈。但他如果不吃,又怕装得不像,因为小凤答应过李善朴,她会把李金鳌用药迷了之后带回来。他看到高莽把头凑到木箱边上,对他道,老弟,老爷对我这个义子还不如对你亲哪,你是有福之人;您老人家里边请,老爷子等急了。
李金鳌说他腿软,浑身无力。高莽仔细将他全身搜查一遍,又用手敲了敲木箱四壁,这才让警察将木箱径直抬到上房。李善朴道,快来人把他扶出来。李金鳌连忙摆手,说要再喝碗凉水。又一碗凉水喝下,小凤对李善朴道,老爷,这药太烈,他刚醒过来,身子软,眼睛怕光,先别动他,还是把箱子盖上让他闭一会儿眼吧。
箱盖又被盖上,箱子里黑了下来。李金鳌能听到外边李善朴在盘问小凤,小凤倒是对答如流。
“大变活人”的机关在哪儿来着?吃了蒙汗药,李金鳌感觉脑子转得慢。出发之前,小凤把他拉到这只大木箱跟前,她道,“大变活人”的手艺我可不精,当初都是我爹变我,我自己从来也没上过手。李金鳌问,就这么一只箱子,大小深浅谁都看得出来,你怎么就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把我藏起来?小凤道,箱子里的机关都是障眼法,把这两块木板翻起来斜放在这里,你看看,板的上边画着线,猛一看都会以为是空箱子,但不能用手摸,一摸就露馅。
这时他又听到,小凤正按计划请李善朴带她去见廉铁人。她道,对不住老爷,我没管住自己,说漏了嘴,把廉大哥给说了出来,我男人一定要让我问问廉大哥,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他吃里扒外。接着他便听到他们往门外走,又听到高莽吩咐警察,看好上房。
侧面的那块板好弄些,但把身下的这块板翻上来就困难多了,他生怕弄出声响被警察听到,又怕将木板放错了地方。临出发前他只试过一次,还不熟练。等两块木板斜着放好后,他的身子只能像张弓一样弯在狭小的空间里,头和脚都被挤得生疼。
他们又回来了,李金鳌听小凤道,我家男人别又睡着了?他听到箱盖被打开,接着便是小凤的一声惊叫,人哪,我男人哪?然后是箱盖跌落在箱子上的声音。这时高莽道,他妈的跑了。李善朴道,不会走远,你快带人四处看看,别让他撞上了共党的“锄奸组”。
他听到高莽带人冲了出去,又听李善朴问小凤,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告诉他没有,我不会要求他出卖“同志”,而是会送你们去大连;我在“满铁”给他安排了职位,只要躲开共党,你们幸福赛神仙。
小凤再次掀开箱盖,又打开翻板,李金鳌一跃而起。小凤对李善朴道,老爷,夫为妻纲,我男人就是我的一切,大主意得他自己拿。
李金鳌知道李善朴身上没有功夫,只是轻轻捏着他的手臂,将他身上搜了搜,他没带武器。李金鳌对小凤道,把东西拿给我。小凤姿态优美地蹲身用手往裙下一捞,像“空身变鱼缸”似的举出一只瓦罐来。李金鳌检视一下瓦罐上插着的针管引爆器,然后对李善朴道,老爷,对不住,这都是你逼的,今天咱们得一起死。李善朴倒是没有惊慌,看了看炸弹又看了看他道,我虽然想到小凤会一心扑在你身上,但没想到这个傻孩子还会耍心眼儿;你用强酸引爆,这屋里谁也活不了。
这时高莽回来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李金鳌吃了一惊,看到他手中的炸弹便将手枪掏了出来。李善朴向他摆了摆手道,你别莽撞,先听金鳌有什么话说。
李金鳌根本就不想多废话,只对高莽道,你去把廉铁人带过来。高莽很听话,只说了句你别莽撞,便飞也似的去了。
李善朴开口了,像是谈家常,他道,我待你们父子不薄,你妈妈是我太太的陪房大丫头,我把她嫁给你父亲;你刚出生不久,你父亲听信娄天士的胡说八道,想要把你溺死,也是我将你救下……
李金鳌道,您对我有天大的恩情,给我讲做人的道理,供我上学,替我娶妻,这些我感激不尽,但是,你是日本特务、汉奸、国家的叛徒、人民的敌人,我实在没办法饶恕你。
李善朴换了个话题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陷害你?其实很简单,我是要救你;共产党没有前途,国民党也没有前途,苏俄更没有前途,在亚洲,唯一有前途的就是日本;我不会勉强你当汉奸,但我可以用我的力量,让你走正确的人生之路……
李金鳌坚定道,共产主义是我唯一的人生之路。李善朴轻轻摇头道,共产主义者也讲道德,他们肯定没要求你“反噬其主”吧?
“反噬其主”这四个字就像咒语一般,让李金鳌眼前冒金星,口中发苦。他恨道,我是为了民族大义。李善朴却道,那么,他们就是让你以怨报德了?我可是你的恩主。李金鳌道,所以我才要和你一起死。
李善朴叹了口气道,没有人比得上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李家的未来全靠你了……
李金鳌挥手打断了李善朴如魔咒般迷人的言语,他不相信李善朴讲的每一句话,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明显感到内疚、愤怒、激动……
高莽押着廉铁人来了,站在门口对李金鳌道,咱们换人吧。李金鳌却道,你让廉铁人带着小凤离开,等他们打电话通报安全之后,咱们再谈别的。
高莽望向李善朴,李金鳌发现李善朴在轻轻摇头。他用瓦罐在李善朴头上晃了晃,李善朴便对高莽道,好吧,你去准备。李金鳌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只追上一句,不许耍花招。
不想,他还是上当了。高莽随后推入房中的,居然是他的父母。父亲一见他便破口大骂,母亲颤抖着双手,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痛哭不止。这时高莽又推着廉铁人走进上房道,小子,你要的人都齐了,把你那个破玩意儿丢在地上,大家一起死吧。
他向他的义兄廉铁人望去,义兄紧闭双唇,显然是让他自己拿主意。
他向爱人小凤望去,小凤双手举在胸前,像是随时准备接住他丢出去的炸弹,又像是在手中捧着她的那颗完全彻底奉献给他的真心。
他向父亲望去,父亲眼中满是怨毒。
他向母亲望去,母亲泪眼模糊。
他回头向旧主人望去,李善朴干脆把眼闭上,口中喃喃地念着《往生咒》。
他手中这只瓦罐只有四五斤重,却威力巨大,炸开来,必定房倒屋塌,所有人无一幸免。
他现在只需把针管往里一推,引爆炸弹,他的父母,他的爱人,他的儿子,他的义兄,他的旧主人,他的儿时玩伴,一切皆休……
这时,李善朴已经念完《往生咒》,长叹一声道,炸弹一响,万事皆休,只是,在你上司那里,这件事真能洗清你的名声吗?就算是你能洗清自己,就算是你不怕“反噬其主”,你觉得这样做会让你成为英雄?你再往深里想一想,即将被你杀害的人当中,有你的亲生父母,放眼天下,古今中外,有弑父弑母的英雄吗?在即将被你杀害的人当中,有你尚未出生的儿子,放眼天下,古今中外,有杀害自己亲生儿子的英雄吗?你的榜样是关圣人,你一直想成为一个仁人君子,但你今天……
该死的,李金鳌感觉自己的脑袋涨大得像只南瓜,胸中气血翻腾。李善朴又道,不是人死万事休,今天如果你杀害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你都是道德上的罪人,在这件事情上,你的上司绝不会费心替你辩白。
住口!李金鳌大喝一声,感觉心中有样东西啪的一声破碎了,然后再看屋里的人,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便感觉与以往大不相同——他的心碎了,或者是觉悟了?他不清楚。
小凤道,少爷,咱们走吧。他向廉铁人望去,廉铁人也点了点头。于是他对李善朴道,麻烦你跟我一起去见领导,把事情讲清楚。
李善朴道,见了你的领导,我必死无疑,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仍然摆脱不了“反噬其主”的命运。
李金鳌又看了看周围所有人,方道,这一次我保你不死。廉铁人道,下一次我来杀你。李善朴不无欣慰地点头,对李金鳌道,你做得好,我就知道你能够自己走出困境。
他们来到上房门口,李善朴叫来家里的账房,让他给院中的每位警察三百元封口费,让他们等他回来后再离开。然后他吩咐人把汽车开到后院。高莽拦住他道,义父,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让我替您去吧。李善朴摇头道,有许多事你解释不清楚,莽撞脾气一上来,说不定又害了金鳌。
他们来到后院,司机已经把汽车停在后门口。不想,高莽突然将司机从汽车里拉了出来,两臂夹住司机的胳膊,稍一用力,司机的双臂便断了,然后他对李金鳌道,这院里除了他,只有我会开汽车,没办法,只能由我陪你们一起去了。
李金鳌一手拿着炸弹,一手拉着李善朴,和小凤一起坐进后座。廉铁人将高莽浑身上下搜了个遍,这才与他一起坐进前座。
后门大开,汽车驶出,李金鳌从后窗望出去,看到他父亲正在跳脚大骂,母亲已经昏死在地上。
这辆汽车日本兵都认得,没有人拦阻。他们出了日租界向西南行驶,很快便上了八里台大道。魏知方已经带着两位同志等在那里。
不想,魏知方一见李善朴,举枪便打,被廉铁人将他的手一托,子弹打飞了。廉铁人严肃道,李金鳌同志对他保证过,今天放他回去。魏知方大哭道,他害了我们多少同志呀,你们这是叛党。
廉铁人对李善朴道,共产党人绝不会食言而肥,我们重然诺、守信义。
李善朴对廉铁人拱手称谢,又指了指李金鳌手上的炸弹道,当心些。然后他上车,高莽倒退着走向汽车,打开车门。这时,魏知方突然抢过李金鳌手中的炸弹,向李善朴的汽车丢过去。炸弹碎裂,却毫无动静,汽车绝尘而去。
组织上已经决定送李金鳌去冀中根据地兵工厂工作,当晚,他们夜宿荒村。等众人睡下后,小凤一脸顽皮地将李金鳌拉到屋外,姿态优美地蹲身用手一捞,居然又从裙下托出一只瓦罐来。她笑道,这个才是真的,那个假的是我用您剩下的材料做的,还怕瞒不过您呢;我可不能让您死,我得跟您过一辈子……
三十年后,李金鳌、小凤和廉铁人在一所偏僻的“干校”相遇了,小凤替他们望风,李金鳌问廉铁人,李善朴掌握的那个叛徒到底是谁?廉铁人道,你走了之后,李善朴主动向我们提供材料,指证魏知方,说他诬陷你完全是为了保护魏知方。李金鳌问,那魏知方为什么要杀李善朴?廉铁人道,李善朴说魏知方这是想摆脱他的控制,“反噬其主”。李金鳌问,组织上调查了吗?廉铁人摇头道,因为在你身上发生的那些事,组织上无法相信李善朴,调查魏知方的材料越真实,就越不敢相信,结果把魏知方调到山东根据地,听说牺牲了。
李金鳌又问,既然这样,组织上就应该早给我做结论哪。廉铁人道,给你做结论更难,据高莽“镇反”时供认,李善朴确实是想把你拉回到他身边;他说李善朴曾经说过,“不用非常手段,难克这小子命中注定的反叛”。
李金鳌大怒,他管得着我吗?廉铁人道,他认为管得着。李金鳌狂叫一声,胡说八道。廉铁人叹道,你母亲原是李善朴的通房大丫头,因为主母不容,才把她嫁给你父亲;组织上对此事做过严密调查,你可能是李善朴的儿子,真的很可能……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