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新的联络点,李金鳌注意到,廉铁人的脸色阴沉如铁,魏知方拍桌子打板凳,怒骂不止。他只能放下手中的点心盒和毛衣,又从衣袋里取出李善朴硬塞给他的火车票,拔出腰间的手枪,将这些全都放在魏知方面前,然后退到一边,等待组织审查。
子弹还在枪膛里,保险是关着的;两张车票的目的地是济南;毛线衣是鸡心领桃红色;点心盒里是祥德斋的“小八件”,中间夹着一千元联银券和一封李善朴为李金鳌写的推荐信,收信人是日军驻济南特务机关长。
面对点心盒里的东西,李金鳌道,李善朴对这次行动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内部有叛徒。接着,他便对魏知方和廉铁人复述了李善朴与他的对话。廉铁人对照记录,一字一句向他核对了好几遍,这才问,我们在街上能看到你们两个在楼上谈话,你刚才说,他是想策动你叛变?李金鳌道,他是有这个意图,被我拒绝了。廉铁人看了一眼“小八件”和毛衣,接着问,他为什么没让高莽杀掉你?李金鳌道,他很念旧,毕竟主仆多年,可能是不想那么绝情。廉铁人继续问,我说的是,你拒绝了他之后,他为什么不杀你?李金鳌又将李善朴请他去济南帮忙的事说了一遍。廉铁人叹了口气道,从推荐信上看,他可是想让你去济南当官呀!李金鳌斩钉截铁道,他根本不懂我的心。
魏知方插言道,在楼上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杀李善朴?李金鳌道,我没枪。魏知方怒道,你是劈挂拳名家,用你的两只手不止杀过一个敌人,如今杀死一个老弱的敌人很难吗?
是啊,当时楼上只有李善朴和他两个人,高莽在门外,他为什么没动手?他绝不能对组织上撒谎,于是他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确实没动手,连这种念头也没有。魏知方又问,你第一次刺杀李善朴时就没带武器,今天又错过了当面杀他的机会,为什么?李金鳌老实承认道,是李善朴将我教养成人,而且我是“家生子”,就是他家奴仆生的儿子,我不能“反噬其主”。
魏知方大叫,你这是狡辩。廉铁人却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廉铁人给李金鳌拿来一张当天的《庸报》,上边有昨天保善堂枪击事件的详细报道,标题是《共产党刺杀大善人》。这张汉奸报纸公开了李金鳌的中共身份,污蔑共产党阻止慈善机构救济难民——李金鳌这才想到,他将行动地点选错了。
接着,廉铁人和魏知方开始交叉询问李金鳌近一年来的情况,渐渐地,话题便集中到半年前党组织遭受的两次破坏上来。李金鳌心中一惊,他知道,自己是从基层干上来的,在天津的时间太长了,有意无意间认识的党内同志太多,如果一定要牵连,天津党组织的任何事怕是都能找到与他的“牵连”。于是他只说了一句,我要见上级领导,便将嘴闭紧,再也不回答任何问题——说得越多,便越容易败坏自己,他从魏知方和廉铁人厌恶的目光中发现,他们已经不再将他当作同志了。
他的闭口不谈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因为证据太周全了。除了昨天他与李善朴的交谈,点心盒内的大笔金钱和推荐信,再加上今天《庸报》刊登的文章,都可以被视为他叛变革命的铁证。廉铁人道,李善朴是个精细的间谍,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刊登这篇文章,你想过没有?魏知方道,我来告诉你他的目的,他这是想替你开脱,给我们制造烟幕;由他来证实你是共产党,这是多么巧妙的一招呀,可惜,你自己不争气,破绽太多。廉铁人道,这次天津党组织之所以反常地接受军统特务的请求,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借着刺杀李善朴的机会,找出他控制的那个狡猾的“内奸”;但我万万没想到……
原来这是一次“内部清查”行动啊!李金鳌恍然大悟,同时他也发现,所有指证他叛变革命的证据,全都是由李善朴直接或间接提供的。李善朴一定是在保护某个人,在他被处决之后,真正的叛徒便能继续潜伏在党组织内部。这对天津的党组织实在太危险了,想到此处,他大喝一声,我要见上级。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当晚,上级领导的指示传来,“将叛徒李金鳌就地处决”。
廉铁人弄了一包蚕豆和一瓶烧酒给他送行。他道,别再提见上级的事了,不可能的;咱们盟兄弟喝一碗酒,等一会儿有人送你上路;别怕,不为难你。
李金鳌却道,你记得我爹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李金鳌”吗?同样过来给他送行的魏知方接过话头道:“李金鳌二次折腿。”李金鳌笑道,对呀!我爹恨我“八字”不好,说是给我取个恶人的名字,好以毒攻毒。
魏知方就着李金鳌的酒碗喝了一口,丢一颗铁蚕豆到嘴里,含混道,“李金鳌”是天津卫“上角”的大混混儿,年轻时“开逛”,硬要在赌场拿一份,被看场子的打断双腿。开赌场的老混混儿看他不是池中物,怕久后难制,便买通骨科大夫,将他的伤腿故意接错。混混儿“开逛”,凭的是脚力,见双腿残了,“李金鳌”找到那位骨科大夫,问明情由,他便将腿架在门槛上,亲手用捣药的铜钵将两条腿砸断重接。从此,“李金鳌”凭借二次折腿得享大名,包占怡和斗店脚行几十年……
廉铁人叹了口气,感伤地对魏知方道,要说这“李金鳌”跟咱们还真有些瓜葛,民国二十二年,天津卫的混混儿给老混混儿“李金鳌”出大殡那天,正是你介绍他入党那天;还记得吗,我是监誓人……
李金鳌知道,他们三人闲扯这些旧事,无非是排遣心中郁闷,等候组织上派来的行刑之人。第一次行动失败后,是廉铁人替他做的担保,他才能有机会二次行动,所以,他相信“义兄”廉铁人心里一定非常难过,既为他,也为自己。而魏知方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他现在成了叛徒,魏知方也脱不了干系。
李金鳌突然发现,却原来,此刻是两个断送了前程的革命者,正在为一个死人送行。于是他心中一凛,便道,我爹恨我不死,给我取了这么个倒霉名字,说不得,我也该沾这老混混儿一次光,耍一回光棍……廉铁人惊问,你小子还想“二次叛变”不成?
李金鳌道,临死之前,你们得让我见见小凤,我知道她也在这里。
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但他必须得将真正的叛徒仍然隐藏在组织内部的消息送出去。眼前这两个榆木脑袋是不能指望了,但他还记得三个月前中共北方局城工部留给他的一个特别“邮便所”,他要让小凤替他将这个消息投递到“邮便所”里。只要能抓住真正的叛徒,他虽死犹荣。他想,这应该算是他对党组织最后一次尽忠,为革命理想最后一次尽力,同时,也算是为眼前这两个被他牵连的倒霉蛋保留一点继续革命的本钱。
廉铁人问魏知方,隔壁埋人的坑挖好了吗?魏知方答,刚才把铁锹弄断了,他们出去找新的了。廉铁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两个人对望一眼,魏知方对李金鳌道,你的名字取得确实不好,记得吗,今天正是那个老混混儿的忌日。往后我年年给你“送寒衣”,你就安心走吧。廉铁人对李金鳌道,领导命令我们立刻去一趟英租界,哥哥我就不送你了;办事的人刚到,我跟他们谈妥了,鸡叫三遍,他们送你上路。
魏知方对廉铁人半开玩笑道,你这可是“徇私枉法”呀。廉铁人道,我不能让我义弟就这么走,只好拜托你,明天早上再跟领导汇报吧。魏知方笑道,咱们两个人拴在一根绳上,还是你来“告”我吧,你是上级,活动活动,早几天把我弄出来,我也好继续工作。廉铁人感叹道,那就委屈你了,承情之至。魏知方正色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们俩走到门口,廉铁人回过头来对李金鳌道,你今天晚上最好给自己留下个儿子,我替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