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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古风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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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任务那天,李金鳌的全部存款只有十八元,于是,他将毕业时李善朴送给他的镀金怀表当了五元钱。去年他从人贩子手里买小凤的钱是向李善朴借的,今天还上二十元,他还欠九百八十元——李善朴不许他还利息。

李善朴望着桌上的二十元联银券道,你该给自己买双新鞋了。李金鳌望着脚上的旧鞋道,我今天就从宅子里搬出去。李善朴长叹一声道,我老了,儿子不成器,高莽那小子一根筋,保善堂里的管事又私心太重,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你还是留在我身边吧,不管是银行、保善堂,还是家里,薪水、职位随便你;现在世道不好,你还是别在外边乱闯了。

李金鳌沉吟了半晌方道,剩下的九百八十元,回头我还给少爷。他起身退后一步,跪倒在地,中规中矩地向李善朴行了拜别大礼,便退出上房。这时,李善朴在他身后叹道,他们真能如此忍心,把杀我的活儿交给你这个傻孩子?

李金鳌没有停步。他只想到一件事,李善朴对他的行动了解得如此清楚,说明党组织内部必有叛徒。

在父亲的责骂和母亲的哀求声中,李金鳌背着简单的行李,小凤挽着一只小包袱,两个人离开了李善朴的大宅。既然有着三代主仆之恩,他就不能利用“家生子”的身份来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然而,事先离开旧主人的大宅,他就能解脱这段“恩义”吗?李金鳌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高尚的忠义之士,堪比关圣人,绝不能在伦常上有半点瑕疵,哪怕是为了伟大的革命事业也不行。

“反噬其主”是背逆人伦的大罪,“比同恶逆”呀!他每思及此,都不禁冷汗浃背。

向领导汇报了李善朴的情况之后,魏知方告诉他,谁也不知道李善朴在天津地下党组织内部发展了多少条内线,为此,党在天津的工作正在遭受极大的威胁,必须尽快将他铲除,掐断由他独自掌握的这些内线,否则后患无穷。

然而,第一次行动失败了。李善朴的大宅位于日本驻屯军海光寺兵营近旁,李金鳌派两位同志在院外警戒,他带领另外两位同志从建有厨房和仓房的小跨院儿翻墙进去,穿过花厅和内庭,直扑李善朴住的上房。不想,先是在上房外值夜的李金鳌的父亲发现了他们,突然大叫一声,然后狂敲铜盆不止,高呼“有刺客”、“抓贼呀”;接着便是像猎狗般忠实的高莽从耳房里蹿出来,他先是用双筒猎枪打死了李金鳌的一位同志,又用劈挂拳打伤了另一位同志,最后他从腰间取下九节铜鞭,舞得寒光闪闪,直向李金鳌逼来——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完成,高莽是沧州人。

原计划是由同行的两位同志动手杀人的,李金鳌只管引路,而且,为了显示道德上毫无亏欠,他在身上没带任何武器。更要命的是,虽然是一师之徒,但他从小就不是高莽的对手。此时高莽哇哇大叫,骂他吃里扒外、忘恩负义。他父亲也站在廊檐下骂他丧心病狂,“大混混儿李金鳌转世”……

交手三五个回合,等到左肩上挨了一铜鞭之后,李金鳌只得拉起那位受伤的同志,穿花厅,奔前院。远远地他便看到母亲已经替他打开了院门,他对母亲喊了一声“您保重”,母亲哭喊了一声“冤孽呀”,他便逃了出去。

日本兵营中的巡逻兵已经冲了过来,担任警戒的两位同志用手枪对抗日本兵的步枪,边打边撤,结果又牺牲了一位同志。

当心哪,小凤大叫一声,将李金鳌推倒,这才打断了他梦中的回忆,小凤手疾眼快地从锅下拉出那根烧得过旺的木柴。李金鳌连忙伸手摸了摸锅中感觉烫手但仍然潮湿的硝酸铵,惊叹一声好险。若不是小凤及时发现,再晚几秒钟,一切都可能灰飞烟灭。

小凤是个眼里有活、心细如发的女孩子。她父亲吸鸦片败家,将她卖给了万恶的人贩子,而人贩子是注定要将年方豆蔻的她卖入妓院的。因为李金鳌出手相救,她便爱他爱得发痴,发誓为他做牛做马。然而他自己却清楚地知道,他能给她的着实有限,小凤只是他的女人,而非他的爱人。

更令人惊奇的是,小凤的家乡保守偏僻,又被父亲灌输了满脑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为妻纲”、“男尊女卑”等等,她并不在意眼下的生活,只要李金鳌不反对她爱他就足够了。这也就难怪李善朴的太太当着李金鳌母亲的面打趣他道,你小子比老爷还舒坦,大模大样给自己弄了个通房大丫头。

小凤将铁锅端到瓜棚外的阳光下,让李金鳌倚在棚柱上,边休息边搅拌锅中的危险物。她掰来几只青苞米,就着棚中的柴火,边烤边道,少爷,您总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我去求廉大哥帮您写封信,替您向你们“大龙头”求求情。

他的义兄廉铁人是个面冷心热的同志,比他大几岁,行事常常强人所难,对他买小凤当“丫头”的做法深恶痛绝,骂他是“封建余孽”,曾多次强迫他与小凤正式成婚。只是,因为他与前妻还没有正式离婚,实在无法再婚,才将此事放了下来。

见他没有回答,小凤又道,实在不成,我替您给你们“大龙头”认个错,三刀六洞,没有过不去的事。小凤是江湖艺人的女儿,不懂党组织内部的事,她哪知道,叛徒的罪名没有任何原谅的理由。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找到证据,证明自己清白,然而,李善朴已经给他伪造了太多的证据,坐实了他的叛徒身份,他如今人单势孤,身陷绝境,根本无从自辩。

青苞米烤熟了,香气扑鼻,咀嚼间,苞米粒碎裂开来,清甜的滋味在他的每一颗味蕾上跳舞。他又睡着了——硝酸铵中毒让他近来时常陷入轻度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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