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李金鳌被上级领导开除了党籍,并派铁面无私的廉铁人率领“锄奸组”对他执行“组织纪律”。他本人清楚地知道,领导这是中了敌人的奸计,然而,他却毫无机会为自己辩白。这是因为,刺杀李善朴的两次失败,已经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只要被发现,汉奸特务、日本特务和上级的“锄奸组”都会对他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此刻是一九三九年十月,日军分三路进攻长沙,并向晋察冀解放区发动冬季大扫荡,而李金鳌也已经在天津郊外的瓜棚中躲藏了半个月。他强忍剧痛睁开眼睑,迅速将锅下的两根木柴撤出一根,又急忙闭紧泪眼,用左手在铁锅外壁感受温度变化,右手中的木铲轻柔地搅动锅中正在提纯、干燥的硝酸铵。每过十几秒,他都必须得将眼睛睁开一线,察看锅中的动静,以免操作不当引起爆炸,然而,每一次睁眼,硝酸铵对眼睛的刺激便抵得上他在国民政府军事监狱中遭受的整日酷刑。
这时,被他赶到瓜棚外的小凤轻声问,少爷,锅里怎么样了?让我替您一会儿吧。他很想让小凤替他看守锅里的这堆“冤孽”,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然而不行,因为一旦出错,他和小凤都难逃一死。
叶小凤是他一年前用一千元联银券买来的女人。自从两年前他前妻借着南开大学南迁,跟一个演文明戏的大学生私奔之后;自从两个多月前他父亲得知他要刺杀李善朴,盛怒之下登报与他脱离父子关系之后。特别是一个月前上级领导认定他为叛徒之后,小凤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小凤递给他一只剖开的南瓜,他将瓜瓤按在红肿的眼睑上。他担心,没等这锅硝酸铵完全干燥,他的眼睛就会瞎掉,那时,他也就再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党的忠诚了。
这种制造炸药的方法,是他接受“地工”训练时向苏联专家学来的,主爆剂是日本复合化肥中的硝酸铵,助爆剂是太古洋行的白砂糖磨成的糖粉,助燃剂是美孚石油公司的柴油,引爆剂则是德国洋行的强酸“镪水”。然而,日本化肥中的硝酸铵含量只有百分之三十五,需要利用硝酸铵溶于水的特性,将它溶水后提纯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在整个加工过程中,最困难的就是干燥过程,硝酸铵本身毒性极大,它的溶液加热后散发的气味太刺激,不但要远离人群,对动手“炒制”的人更是危险——他的那位苏联教官便是在给他们做示范的时候,被炸牺牲的。
说到牺牲,两个月前,在他第一次刺杀李善朴的时候,他领导的六人行动小组牺牲了两个人。而在三十多天前,当他第二次刺杀李善朴时,他的行动小组又牺牲了三位同志。于是,整个行动小组中,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而且背着“叛徒”的骂名。
为此他活得屈辱、痛苦,开始怀疑大相士娄天士给他批的“命书”会不会是真的。娄天士的断语是:老夫观人半生,如此刻薄的八字实为仅见;此子命里克朋友、克妻小、克同僚、克下属……唯一的好处是对主人愚忠,对父母愚孝,所以,此子天生是当仆人的料;然而,此子心比天高,只怕不肯甘于仆从,以至于误交匪类,入帮入会,届时难免反噬其主……
“反噬其主”这四个字让李金鳌的父亲痛苦得锥心刺骨,因为,他们家已经在李善朴家做了三代仆人,到李金鳌就是第四代了,他们能够姓李,也是当年老主人的恩赐。他父亲将娄天士批的“命书”亲手送到李善朴的上房问,请老爷示下,这个孽种是溺死还是送育婴堂?
李善朴是新派人物,日本留学生,对娄天士的话根本就不以为意,等到他资助李金鳌在甲种商业专科学校毕业时,还玩笑似的将这张“命书”找出来送给他,并且像以往多年一样讲了番“忠孝节悌,礼义廉耻”的道理勉励他。不过,当时李金鳌已经在学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根本就没打算成就“四代忠仆”的美谈,进入主人家的银行工作。他的这个决定让中年得子的老父亲又气又恨,便将李家总管的职位让给了李善朴的养子高莽,他自己只管些老爷和太太的私事便了。
李金鳌第一次刺杀李善朴,便失败在他父亲身上,但杀死他同志的,却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高莽。
在接受任务时,他才刚刚从领导那里得知,李善朴是个隐藏极深的汉奸特务。据他的直接领导,也是入党介绍人魏知方讲,李善朴在留学期间加入了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间谍组织,回国后一边经营家族银行,一边组织慈善机构“保善堂”,为他的间谍活动提供掩护。“七七事变”后,他又利用“保善堂”和慈善家的好名声,专门帮助日军特务机关诱捕国民政府和中共的地下组织成员。
这次刺杀行动是国民政府军统天津站向中共天津地下党组织提出的正式请求,并提供了大量的情报支持。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军统天津站的潜伏人员已经先后被李善朴大规模诱捕了三次,现在已经无人可用了。
当然,从上级领导掌握的情报来看,中共在天津的地下党组织有两次规模较大的破坏,也是出自李善朴之手。魏知方对李金鳌道,选中你的原因不用多说了吧?李善朴是你的主人,那是你的家,从你住的下房到他的上房只需穿过两道院门,很方便动手;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先给我把脑子里的封建思想剔除掉,换成单纯的对革命理想的忠诚,不要受几代主仆关系的干扰……
然而,李金鳌的头脑中立刻联想到的,却是娄天士的“命书”,莫非他命中注定要“反噬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