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点30分,还是没有老于的消息。老满盘腿坐在方桌上,怀里抱着消防斧,顾自在那里抱怨:那个家伙跑到哪去了?可怜俺娘的肉包子……
熊阔海没有与他搭话,而是将意志力集中起来,努力忘掉眼睛的疼痛。裴小姐则用轻巧的手指在他的眉头、太阳穴上不住地按摩,口中道:放松,你要放松精神,等一会儿办完事,我们一起离开这儿……然而,熊阔海清楚地知道,他们没有机会离开。
这时,老满突然叫道:快来看哪,这是谁家的孩子,好生淘气。
熊阔海想起身,却被裴小姐按住,说你必须得分清轻重,现在什么事也不能打扰你。他觉得裴小姐说得很对,“除死无大事”,现在他真的有资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了。
老满又道:这些个小家伙儿在小日本儿的工事前边烧报纸哪,还往里边大把地放辣椒,风往工事里吹,小日本儿都给呛出来了……熊阔海知道,这是必定报童在实现诺言,在尽自己的所能来帮助他,便问:里边有没有一个戴红色毛线帽的孩子。老满道:咋没有?就是他领的头儿,糟糕,小日本儿拿刺刀把他给挑了……
听到这情况,熊阔海便要翻身从床上起来,却又被老满和裴小姐拦住。老满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其他孩子也跑了,你还是好好歇着,等一会儿别把事干砸了就成……裴小姐则说,你要好好地养神,什么也别想,你知道的,别说是那个孩子,为了你,我也可以去死……
报童的死让熊阔海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极有可能是一个言过其实,终无大用的废物,是的,他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以往在同志们面前侃侃而谈的什么珍惜革命同志的生命,什么少投入多收益,什么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果等等,其实都是用来掩饰他的无能。他所有的才华都被用来向组织和同志们展现他是一个真正有才能的军事家,而等到实际行动的时候,他的才华却已经在表演中耗尽了,于是,这次刺杀行动在他的策划和指挥之下,正在走向一个可怕的结局——所有参与行动的同志都不得不牺牲。而这件事更深刻的意味则是,他以往对同志们高高在上的批评,实际上却是对自己最深刻的嘲讽。
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小泉敬二,他道:熊先生,辛苦您了,没休息一会儿吗?我打电话是想告诉您,有人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今晚的车票,如果您没杀死我,我就要坐车南下了,头等的卧铺包厢,很舒服的。
熊阔海说,你还是把车票退了吧,免得浪费,我不会放你走的。报童的牺牲所引起的自我批判,让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而且口唇僵硬,吐字也不大清楚。
小泉敬二显然在电话中听出了异样,便问:熊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还是别固执了,下楼去吧,我会安排好一切,让我派去的人杀死你的所有同伙,只留下您和裴小姐,然后由我的人来替您开枪,这样以来,即使日后您还愿意回到您的组织里去,我也可以做出周密细致的安排,会让您显得很清白,不会受到他们的伤害。
熊阔海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放屁。
小泉敬二道:看来您真的病了,连讲话都粗鲁了,我当真替您担心;您知道吗?我已经下达了命令,在差10分钟17点的时候,守在您楼下的士兵就会向您发动进攻,他们的任务是抢在您开枪之前杀死您,然后抓住裴小姐;您还在听吗?等一会儿我放下电话就要出发了,17点整准时到达日侨俱乐部,所以,您现在要是还不肯放弃,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因为匆忙起身没戴眼镜,熊阔海将怀表凑到眼前,发现离日本兵发动进攻的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便说:您用不着替我操心,我会在瞄准镜里恭送您“上路”的。
小泉敬二突然将话题一转,问:熊先生您有朋友吗?熊阔海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吃惊。小泉敬二又道:据我所知,安德森和杨小菊都不是您的朋友,您在您的组织里也没有朋友;您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根本就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但是,我这里却有一个人自称是您的朋友;等一会儿请您走到窗口,向偏西一点的方向望出去,就在三菱公司的仓库楼顶上,那个自称是您朋友的人热切地盼望着能与您见上最后一面,因为,他马上就要被枪毙了。
小泉敬二挂断了电话,熊阔海则冲到桌边去取眼镜。他不知道小泉敬二又会将谁弄出来威胁他,因为这家伙最后的那段话确实直指人心,他突然发觉,自己当真像小泉敬二所说的那样,真的可能一个朋友也没有。
然而,就在他放下电话,冲到桌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遭遇到了一个极端可悲又可笑的难题——此刻老满正舒适地盘腿坐在方桌上向窗外闲眺,而在他的屁股和肥厚的棉裤下边,露出了一条扭曲的眼镜腿。
他一把揪住老满的衣领,将他从桌上摔到地下,但是,已然于是无补,眼镜上最重要的,让他用来瞄准的右眼镜片已经被压得粉碎,而无关紧要的左眼镜片却完好无损。该死的,这就是命啊!他跌坐在凳子上,当真不知所措了。
16点50分,楼下的日本兵准时发起了进攻,熊阔海能清楚地分辨出,楼下向上射击的枪声密集,楼上向下还击的枪声谨慎,是的,同志们做得很好,因为他们没有多少子弹。
裴小姐突然道:对面楼上有人。熊阔海看不见,却听老满骂道:是老于那个混蛋,没给俺买来肉包子却让小日本儿给抓住了。熊阔海拿起望远镜来看,但仍然看不清楚。这时老满伸手捅了捅他说,对不住,俺没看见你的眼镜,你戴上这个试试。
熊阔海接到手中一看,还是他的眼镜,只不过被老满改了模样,他居然想到将银丝的眼镜腿弯到了相反的方向,将眼镜颠倒过来戴,这样以来,左眼的镜片就被移到了右眼。闭上左眼用右眼望出去,外边的景物就像是透视极差的照片。他望见距离不到50米的一座楼房顶上出现了三个人,中间是老于,满脸是血,双手被绑在背后,一名日本兵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推着他站在楼边,另一名日本兵手中提着一只蒲包,枪背在肩上。
门外的战斗更激烈了,不时有子弹射穿用木板条涂石灰建成的墙壁,然后在屋顶的瓦上一击,便有破碎的瓦片跌落下来。熊阔海歪着头看了看怀表,离17点还有六七分钟,他担心小泉敬二不守信用,故意提前到达日侨俱乐部,好让他措手不及,便打开机枪的保险,推子弹上膛,然后向日侨俱乐部瞄准。他认为自己的准备工作做得极好,枪被固定了,瞄准镜也调节得当,让他唯一担心的还是持续射击时机枪的跳动。他命令满脸愧色的老满坐回到桌上替他充当重物,而裴小姐则主动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于是,桌上的重物就平衡了。
按照事先商定的,他请裴小姐举着望远镜帮他观察小泉敬二的汽车,而老满则作为后备射手,等万一他出现问题,便由老满接手射击。虽然老满对此事一直很不情愿,但坐碎了熊阔海的眼镜之后,他便显得愧疚起来,主动说:您要是觉着不得劲儿,就招呼俺来吧。
熊阔海自己非常清楚,他此时确实“不得劲儿”。他的左眼镜片比右眼镜片度数低,而此时天色已经非常暗了,从这么远的距离,用这么大倍率的瞄准镜瞄准,他确实很吃力。当然了,这些困难还都是小事,他都能够克服,而他唯一克服不了的,是在瞄准镜中出现的他母亲的那张破碎的脸。
他闭上眼睛,对裴小姐道:等一会儿小泉敬二坐的是一辆黑色轿车,跟他一起的还有一辆满载日本兵的卡车,我现在只能看见很小的范围,所以,从他一出现你就要不断地报告他的准确位置。
裴小姐答应了。老满在一边却突然叫了起来:他奶奶的,小日本鬼子王八蛋,他们偷了俺娘的肉包子。他又伸手来推熊阔海,说你还等啥,开枪呀,离得这么近,就俩小鬼子,一枪一个呀,不耽误您再杀别人。
熊阔海不是不想救老于,但是,他不信任小泉敬二。如果他现在开枪解救老于,就得移动桌子,调整瞄准镜,等到打死那两个日本兵,他们还得再移动桌子,重新调整瞄准镜。小泉敬二特地在这个时候将老于押上楼顶,就是要干扰他,考验他的定力,让他做出选择,看他是不是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同志被枪毙。
从楼下射入房中的子弹密集起来,显然日本兵已经攻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上,而熊阔海从瞄准镜中看到的,仍然是他母亲的脸,而且越发地清晰,越发地真切。他有心将机枪交给老满,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此时交出机枪,交出射杀小泉敬二的机会,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老满一边晃动着脑袋躲避从屋顶上落下来的瓦片,一边怪叫道:他奶奶的,小鬼子在吃俺娘的肉包子,整整一蒲包全吃了,俺那可怜的娘唉,俺那一咬一兜油的天津卫的肉包子唉……
在瞄准镜中,熊阔海认为自己看到母亲那张没有内容的脸上居然笑了,是笑了。于是,他怀疑自己要发疯,再坚持下去肯定是不行了,而且他知道,门外的同志们显然已经很难再支撑下去,也许他们中间已经牺牲了两个,甚至三个人。他必须得立刻将机枪交给老满,否则,万一小泉敬二的汽车此时出现,那就来不及了。这时他又听老满叫道:他奶奶的,他们要枪毙老于,他们把老于往前推,拉枪栓,唉呀,俺那娘唉,老于咬人啦,他咬了抓着他的手,唉呀呀,他跳下去了,跳楼了,完了,俺娘的肉包子,一咬一兜油……
熊阔海从来也没把老于当成自己的朋友,他甚至非常厌恶老于身上的某些习惯性的生活细节,他只是将老于当作他的上级,他的同志,把他当作一个勇敢得有些鲁莽的革命者,是他可以将后背交给他们保护的战友。现在,老于牺牲了,门外掩护他的同志们也正在牺牲,只因为他的这个自以为是的刺杀计划,所有人都得陪着他一起死。
突然的醒悟让他胸膛上如中重锤,感觉到锥心的疼痛,也正是在这巨痛之中,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母亲的那张破碎的脸终于从瞄准镜中消失了。浪费了许多同志的生命才让他的病情暂时缓解,他感到很惭愧。
老满突然唉哟一声,接着叫道,那个小鬼子还没来吗?外边的子弹把俺的棉袄都打破啦。
看来,楼下的日本兵已经攻了上来……
这时裴小姐惊叫道:他来了,轿车在前,卡车在后……
熊阔海将瞄准镜上的十字线停在台阶上。门外的枪声停了,紧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打斗声,门被撞开,在墙上一碰又弹了回去,杂乱的脚步声仍在门外……
裴小姐道;街边上冲出来一辆洋车,被卡车撞翻了,卡车停了下来,车夫叫日本兵开枪打死了。
熊阔海知道,这是老于事先安排好的,以免卡车跟着小泉敬二开到日侨俱乐部门廊前,阻碍他的射击线路,便连忙对裴小姐叫道:你只盯住轿车。
门又被撞开来,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声响极大。老满惊叫道,是个小鬼子,他们要攻进来啦,说着他便要跳下桌子。熊阔海厉声道:你给我坐好了别动。
裴小姐说轿车正开进大门,转过花坛……
这时熊阔海也看到了那辆黑色轿车,它停了下来,紧贴着台阶。因为汽车靠台阶太近,车门只能半开,没有人下车。他将瞄准镜的十字线从台阶移至从车门到俱乐部大门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他不调整,等小泉敬二从车门中猛地窜出来,即使他射击得再准确,也只能将车门打烂。
门外又响起了枪声,但让熊阔海感到奇怪的是,楼上楼下对射的都是日本三八式步枪。转念一想他又不奇怪了,这一定是同志们夺下了敌人的步枪,将敌人再次赶下楼去。然而,他也能听出来,楼上向下射击的只有一支步枪和一只手枪,楼下向上射击的枪声却很密集。
这时,他发现在瞄准镜“视场”的边缘,在半开的车门后出现了一个人影,应该是小泉敬二,但他没有立刻往前跑,而是很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车门后。天上飘落的雪花已经很密集了,转眼间黑色轿车的顶上就铺了薄薄的一层,小泉敬二蹲在车门后仍然没有动静。他问;现在到点了吗?裴小姐说还差30秒。
他很担心,非常非常担心,因为天色太暗了,他已经看不清楚门廊下的任何东西,只能凭借门廓的立柱和汽车的车门来判断门廊的位置。裴小姐说还有20秒……
小泉敬二在车门后边动了一下,露出半张脸向这边张望,头上戴着黄呢子军帽,看不清眉眼。熊阔海将食指在扳机上慢慢施加压力,这时,小泉敬二在车门后边猛地往前一探身,却又缩了回去,熊阔海连忙将手指从扳机上松开,但还是打出了一个短点射,子弹射入门廊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效果。
裴小姐说还有15秒……
小泉敬二终于从车门后站起身,转过头来向这边望了望,但天色太暗,加上瞄准镜“视场”边缘的畸变,让熊阔海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然后,小泉敬二便开始向俱乐部里跑,台阶上的雪很滑,他踉跄了一下,而熊阔海的“歪把子”机枪则以每分钟500发的射速倾泄出全部的子弹,于是,子弹的暴风雨便将小泉敬二刮入了门廊的黑暗之中……
门廊顶上的灯亮了,从俱乐部里跑出来几个穿制服的侍者,将身体绵软的小泉敬二抬进大门,只将沾血的帽子留在了门外,而卡车上的日本兵也赶到了,他们在门廊前围成一圈,枪口向外……
老满问打中了吗?裴小姐说打中了。老满说打中了就好,说着话他便跳下桌子,抡起消防斧,向他们与卡捷林娜女公爵之间的墙壁砍去。熊阔海放下机枪,摘掉眼镜,他感觉很累,同时也感觉很轻松。只听裴小姐问老满,你这是干什么?老满一边拼命地挥动斧头,一边叫道:那个洋警察说了,俺只要拆了这堵墙,带着你们跑到河坝道上,他就给俺一百块大洋,现大洋啊!
熊阔海听到门外只剩下一只手枪在向楼下射击,便从腰间拔出那只准备用来自杀的手枪,犹豫了一下才问裴小姐: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裴小姐说我想跟你白头到老。他说既然这样,你就要听我的话,我要你跟着老满逃出去,找到我的女儿,然后……就让她叫你妈吧。他正要往门外走,裴小姐却在他背后叫道:我没作过她的继母,怎么能让她叫我“妈”……
突然,电话又像一只怪物般狂叫起来,听筒中传出来的居然还是小泉敬二的那口破英语:熊先生,我猜得没错,您的枪法真是好,只可惜,您太性急了;我严格地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在17点整下的车,然后从容地走进俱乐部参加为我举办的欢送会,而在我前边下车的那个人,却是被我抓住的您的一位同志;您没能遵守约定,提前开枪,这很不好,真的很不好,所以,我已经命令包围巴尔扎克公寓的士兵,让他们杀死您,杀死老满,抓住裴小姐;对不住了,现在有许多客人在等着跟我道别,欢送会后我还要赶火车,就不多谈了……
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熊阔海并没有发怒,甚至没有感觉到气愤,他感觉到的只有悲哀。他们这两个对手代表着各自的阵营,为人们上演的确实是一出内容丰富的好戏,然而,只是到了即将谢幕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个预先设计好的伟大的主人公,而只是一个完全受人操纵却还洋洋自得的丑角。从结果上看,如果他的这个角色对观众还有一点点教益的话,那便是作为一个革命者,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人,都千万不要把个人的想法,个人的感觉,甚至个人的一切太当真了,因为事实证明,我们自以为正确的每一次行动,其结果都可能残酷地告诉我们,这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谬误。
一名日本兵冲进房门,被熊阔海慌乱地用手枪击中肩膀,将手里的步枪跌落在地上,但那日本兵还是向他扑来,却被老满一斧子劈在头上,又跌回到门外去了。于是他对自己苦笑道:你无力对抗命运也就罢了,可绝不能无力承担命运!
然后他告诉裴小姐:被我打死的那个人不是小泉敬二,所以我没有资格死现在就死,你还愿意作我女儿的继母吗?没等裴小姐回答,老满却在一边叫道:别扯没用的,你们快走吧,我拆了机枪就来。
木板条抹石灰建成的墙壁上被老满拆了个大洞,隔壁卡捷林娜女公爵的房间里没有人,只有留声机还在那里空转。熊阔海拉着裴小姐穿过外间进入卡捷林娜的卧室,发现卧室的墙上有两扇窗子,一扇朝北,一扇朝东。朝东的窗子大开着,卡捷林娜的客人们应该就是从这扇窗子逃到了相连的平顶楼房上。他与裴小姐跨过窗台,发现楼顶上聚集着上百名“观众”,见他们出现,便狂热地鼓起掌来,就如同守在剧院后门等待大名角出现的“戏迷”。
面对这些热情的“观众”,熊阔海越发地感觉惭愧,但他什么也没讲,只拉着裴小姐径直向楼梯口跑去。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机关枪的射击声,显然,保护他的同志们已经全部牺牲了,一定是日本兵冲进了他的房间,而老满则正在为了能活下去而拼死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