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大事发生之前我就说过,徐少铮这个人不得了。
不单是我这么认为,整条胡同的大人们在事后也赞同这个观点,由此说明,虽然我老人家只有12岁零9个月,但熟读《水浒传》,吸收了不止108个人的人生经验,看问题一针见血,比得上胡同口的马奶奶和智多星吴用。
第一次见徐少铮是3月份。那天,街道上的一班大娘儿们借着批《水浒》的由头,又整了马奶奶一回,让她交代当年开大车店,卖人肉包子和蒙汗药酒的事。马奶奶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总算是交了差。人群散去,天也黑了,这时,我家院门口来了辆三轮车,拉着不多几件家什,后边跟着的那人,就是徐少铮。
他是我们院子里的新住户,搬进了西北角上那间小房。在他隔壁住的是“女工头儿”张奶奶,还有她的孙子张志杰,一个二十多岁的浑蛋。
张志杰站在院中骂闲街,转弯抹角地撩拨徐少铮。
那间房子几年没住人,门口给张家堆了不少杂物,既然新来了住户,张家就得把东西挪开,于是张志杰骂街。徐少铮把家什搬进房内,再没出来过,任由张志杰在外边骂,直到他骂累了,院中这才清静。
当晚,整个一条胡同的人都想当然地认为——新来的小伙子窝囊。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徐少铮用一只手便把铸铁的煤球炉子端进房里,炉膛里还闪着红光;他另一只胳膊还夹着个牛腰粗的铺盖卷。能用一只手端起带火的跃进炉,在整条街上没人有这本事。
我决定喜欢这个人。
这也是私心作怪,我盼着徐少铮用那条有劲的胳膊教训张志杰一顿,打他个乌眼青、满脸花什么的,因为,这个浑蛋向来把欺负胡同中的孩子当乐事,罪大恶极。
决定了喜欢他,第二天一早我便给徐少铮送去半桶水,虚言是我父亲的主意,也算是同住一个小院的善意。张志杰在一边拿眼睨着我,故意把牙粉泡沫甩在我身上。
徐少铮站在门口向我父亲道谢,我这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他。这位老兄面白唇红,眼睛大得令人吃惊,肩膀宽,屁股窄,蓝绒衣的袖口挽到肘上,露出的小臂像棵树。
我老人家眼力不错,他肯定是个人物,张志杰不是他的对手。
住在胡同后边的杨威紧跟在媳妇身后进了我们院,他比他媳妇矮半头,出了名的老实。他们两口子到我们院里来可是件难得的事,这小媳妇与张奶奶是死对头,两家共用一堵墙,据张奶奶说是床头顶着床头。
杨威是去年腊月里结的婚,媳妇月瑶骑着辆新自行车来的,嫁妆不少,送亲的是一水儿的大小伙子,叫人看着发憷,于是有人说,这媳妇娘家兄弟多,打狼赛的,不好惹。
像她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嫁给杨威?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起疑。马奶奶躲在一旁自言自语,说杏眼桃腮水蛇腰,可不是过日子的模样儿。等这话在各家各户转了一圈之后,却成了杨威的媳妇长着勾人眼,细腰大屁股,各家得看好自家的爷儿们。
马奶奶年轻时是大车店的当家人,平生阅人无数,她在胡同中品评人物很有几分权威,就这一句经多方转述的闲话,算是给月瑶定了“成份”,于是邻里间便不大和睦。
“少铮兄弟,要搬家先打个招呼,杨威帮不上大忙,也能搭把手不是?”月瑶进门先开口。她长着紧绷绷的小脸,紧绷绷的腰身,紧绷绷的胸,却是慢悠悠的声调,听到耳朵里格外受用。我扒在窗台上看,也想娶这么个媳妇。
“嫂子,不敢劳动您,我一个人就行了,没多少东西。”徐少铮客客气气地站在门口说话,顺手接下杨威背来的一口袋煤球,两个人,四只黑手。
“你这是客气,缺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到我屋里去拿,你哥哥糊涂,不知道疼人。”月瑶进屋打了盆水出来,让徐少铮洗手。
“我哥哥人厚道。”徐少铮先让杨威洗后自己才洗,杨威却抢了水盆,把脏水倒进阳沟里。
月瑶请徐少铮到家里去吃饭,没请动;她又要在这里给他做饭,让杨威拿肉票割肉,买菜买面,还不成,便去了。临走回头望了一眼,眼波从我面上扫过,让我头上发晕,好似中了煤气或是传说中的醉酒,驾云一般。
醉眼朦胧中,我发现徐少铮已经回屋去了,而张奶奶家玻璃窗的寒雾后边则藏着两个人,四只眼。
午饭时,月瑶又回来了,杨威还是跟在后边,端着两大碗饺子。
我想,这么紧绷绷的女人,包饺子必定是薄皮大馅,紧绷绷的有肉。不一会儿,那两口子出来,杨威走在前边,一脸幸福的笑容,月瑶落在后边,也在笑,但皮肤紧,笑纹不明显。
非年非节,我中午却平白吃上了一大碗饺子,猪肉白菜馅,肉多油重,香得没法说。另一碗,徐少铮给西屋端了去,那屋住着陈老太爷,他的儿子早丧,孙子不孝,一个人住。
从此,我家的院中便住满了人,南房三间,东头两间是张奶奶与张志杰,西头一间是徐少铮;厢房都是单间,东间是我们家,对面西间是陈老太爷。当然,还有胡同口的马奶奶和胡同后边的月瑶与杨威两口子,算是常来常往。
张奶奶住尽东头那一间,胡同里唯一的一条公共自来水管从她的墙上穿出去,水龙头上方开了个小窗口,用来监督用水,以免浪费,于是,整条胡同的客来人往,便都在张奶奶眼中了。
日后出的那场大事,与这格局大有关系,我不迷信,却真相信是这格局的毛病,连马奶奶也同意我这看法。她从来也不把我当个小屁孩儿,夸我是猴精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