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子时初刻(0点30分)。
当工部车坊中的三百多名羽林军还在苦苦等候消息的时候,下午从金光门潜入城中的三百多名李多祚的亲信已经集结在休祥坊的西坊门外。
武三思的府邸在休祥坊的南门以西,占地甚广。好在傍晚时细作报知李多祚,武三思府上似乎有什么大事正在筹备,府门大开,家将、仆从们进进出出地甚是忙碌。
看看身边的一班虎将,李思冲、李承况是自己的侄儿,独孤韦、沙吒忠义是与自己出生入死,自己对他们有过大恩的亲信。此次计划周详,大事怎会不成?
也许是过于紧张,当太子终于从闷了几个时辰的马车中走出来时,他的头有些发涨,两眼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东西。
“这是在哪儿?我看着怎么像是在西城?”
“您的眼力不错,这是休祥坊的南坊门。”野呼利笑了笑,道。“大将军进坊中去了,请太子在此稍候片刻,当有喜讯来报。”
“喜讯?”太子猛然想到,这休祥坊正是武三思的家宅所在。情急之下他无奈地用手中的长剑连鞘在车辕上狠狠地敲了下去。“为什么事先不与我商量?”然而,看野呼利的脸色他便清楚了,今晚这件事不是由他来做主。
谁能想到,在武三思心知肚明今晚李多祚逼宫政变的时候,他竟有心情坐在书房中安祥地为自己点茶。
这天气终于有了几分秋意,一阵阵的清风从敞开的门窗中吹了进来,挟着几分凉意几分清爽。鹤寿万年的长脚灯烛在风中轻轻地晃动,映得武三思白净胜雪的大脸上忽明忽暗。
茶粉的香气已经被激发出来,氤氲在金黄色的烛光中。人生之美妙莫过于此!
茶是点好了,但武三思并没有将它送到唇边,而是摆放在膝前,静静地享受这一份醉人入骨的安乐。人生苦短,仅以一个权臣的身份了结此生,那也太过没趣了!世间万物如恒河沙数,可感叹可怜爱的事物太多了,权力只是享受生活的一种手段,即使是贵为天子……。
这种情景武崇训是看惯了的。每到父亲要除掉某人时,他都要来这么一番冥想。武崇训耐心地跪坐在门外的回廊上,知道过不了一会儿,父亲就会清醒过来,重新恢复那副机警、深沉的模样。
一阵远远的人声传入书房,武崇训侧身望了一眼门边精致的沙漏,这刚刚是子时初刻,前来迎接他父亲的右羽林军原定子时三刻才应当出现。他又望了一眼父亲,他似乎也听到了这声音,头动了一动,道:
“是他们么?怎么这么早?”
“应该是吧。孩儿去看一看。”
“算了,安安稳稳地等,要像个有教养的人,那怕明知道是在等死,也不能坏了风范。”
不幸的是,武三思竟一语成谶。他的话音刚落,李多祚便率领一干人马,手持兵刃、火把蜂拥而至。
“哈哈,这不是当朝第一人,武大人么?”李多祚用手揽住过腹的长髯,脸色被火光映照得通红……。
夜,子时二刻(1点整)。
成王李千里的人马在子时二刻便毫无顾忌地开进了长四里,宽达三百步的天街。宫城南五门的几百名侍卫只是略做抵抗,当死伤数十名侍卫之后,这些人便放弃了宫门,退入宫城之中,与当值的南衙宰相统领的左卫会合。
成王的儿子天水王李禧被全副盔甲压得热汗淋漓,将手中的长枪挂在马鞍上,扯下熟铜头盔,从里面取出一块布巾没头没脑地一通揩抹。
“爹,啥辰光完事,俺要热死了。”李禧自幼生长在外郡,不会讲长安官话。
“急啥,太子丑初才进宫。咱爷们儿要给他们看看,不管是大唐朝还是大周朝,离了咱爷们儿不行。”李千里粗短的胡须上满是汗珠,肥胖的身子把跨下的大宛良驹也压得从鼻子里直喷粗气。
就在这时,天街西头一阵骚乱,一哨十几匹快马向李千里的左金吾大将军的大纛冲将过来。
“成王爷,李大将军让我传话……。”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面前。此人李千里识得,是李多祚的侄子李承况。只见他从背后解下一个湿漉漉的包袱,打了开来。
“啊?”李千里这一次吃惊不小。单凭那一张大白脸,李千里便认出这是武三思的人头。
“太子降旨,已将武三思、武崇训斩杀了。”李承况抓住武三思的发髻,将人头提至火把之下,让跟随李千里的将士们看清楚。“太子有旨,着成王李千里、天水王李禧攻打守宫的左卫守军,捉拿南衙诸宰相。”
“老夫省得了。”李千里在刀光火石般这一转瞬间便再一次准确地判断了形势,这会儿,他是太子的人。再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不是叛逆之臣了!他将手一挥,高叫道:“小的们,抢进宫去,为太子开路。”
李千里的人马在长安宫城的正殿太极殿前与兵部尚书宗楚客、左卫将军纪处讷统领的两千左卫兵士相遇。只一接触,宗楚客、纪处讷便将队伍退入太极殿前的朝典广场上,紧闭太极门与左、右延明门,拒不出战。
他们还不知道武三思已死的消息。
此时,太子的人马已经冲破内宫的肃章门,直逼百福殿前。
百福殿前大门紧闭,院内却是灯火如昼,只是宫女们惊慌的呼叫声代替了平日里的笙歌。
李多祚勒住马头,用力将手一摆,身后的兵士们齐刷刷地勒马停了下来。
“太子,你讲还是我讲?”李多祚浓密的眉毛仿佛已卷上了额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太子。
“讲什么?”太子李重俊仍沉浸在慌乱之中,自从这件事情失去了控制之后,他对自己也丧失了信心。
“向皇上喊话。”
“喊什么?”太子目光一片茫然,紧握在手中的佩剑可笑地挡在脸前。“该怎么对皇上讲?”
李多祚摇了摇头,一拉缰绳向前走了几步,对宫墙内高声叫道:“里面的人听着,太子起兵清君侧,诛叛逆。只杀首恶,不问挟从。”见里面没有动静,他伸手从李承况手中取过武三思与武崇训的人头,又叫道:“请转奏皇上,武三思父子已经伏诛,大恶已去,太子只求皇上交出专崇武氏,祸乱朝纲的上官婉儿。”说着,挥手将两颗人头抛过宫墙。
“你看,这有什么难的?”李多祚转身向太子一笑,道。“日后你做了皇上,也要这么果决有主见才好。”
你的主见超出的我的信任。但这话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讲,关于这一点,太子在瞬间之内就想清楚了。
宫墙内的骚乱声渐渐消失了,只有通明的烛光依旧,却没了人声。
“不好,”野呼利叫道。“他们逃了。”
宫门很快便被兵士打碎了。果然,里面已是人去楼空。
上官婉儿从不否认武三思行事缜密,让太子与李多祚向皇上索取她,这原本就是武三思的主意。这是个绝妙无比的主意,当皇上与皇后在乱兵中被杀身死的时候,上官婉儿可以暂时躲避在太子的军中。而当武三思率军平定判乱时,上官婉儿也已回到城中自己的府上,有武三思派来的卫队保护她的安全。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上官婉儿万没有想到太子竟出人意料地先杀死了武三思父子,上官婉儿的一切美好愿望随着被抛进来的武三思的人头跌碎了。
“皇上,请不要把臣妾送到叛军手中。”当今活着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见过上官婉儿落泪,更不要说如今日这般哭得似梨花带雨。
皇上一生多经变故,闻听宫外噪杂的人声,早已惊得呆坐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到底还是韦皇后来得刚强,她伸过手来扣住皇上的手腕,让他镇定下来,并对上官婉儿厉声道:“婉儿,皇上和我一向待你不薄,大难临头之际,你怎么讲出这等话来,让人心寒?”
听韦皇后这样讲,上官婉儿连忙跪倒在地,匆忙之中却没有忘记提起长裙,以免被压皱。“皇上,皇后,婉儿世受国恩,怎敢有苟且偷生的念头?只是,婉儿便是投身于乱军之中,非但于事无补,反尔可能引来大祸事。皇上请想,太子最恨的是谁?把臣妾交了出去,他必然再来索取皇后。交出了皇后,太子丧心病狂,他即使不肯亲手弑父弑君,他也一定会逼取您禅位给他。皇上,那时,您没有亲人,也没有皇位,生而何意呀!”
宫门外一阵鼓噪,紧接着便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李多祚的手下正试图破门而入。
“皇上,”上官婉儿惶急道。“这宫门挡不了他们一会儿,请皇上与皇后移驾吧。”
“现在能到哪去?”韦皇后与安乐公主都已吓得面色苍白,声音战抖。“宫里到处是乱军。”
“向北,出玄武门。”皇上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高声道。
一阵忙乱过后,皇上、皇后这一行人开了后宫门,脚步踉跄地奔了出去。从百福宫到玄武门至少也还有二里多地的距离,没有马匹,没有步辇,皇上、皇后及公主、嫔妃们似沉船前的老鼠,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
李多祚的兵马很快便发现皇上出逃了,手持长刀的兵士们嘶喊着追了上来。
“刘爱卿快快救驾。”
右羽林大将军刘景仁见皇上等人狼狈不堪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太子要从玄武门入宫么?
“打开宫门。”刘景仁大手一挥,玄武门被打开了,外面是黑沉沉的皇家禁苑。“皇上真要出宫么?”久经战阵的刘景仁知道,禁苑中草木茂密,凭李多祚带入宫中的几百兵士,很可能被皇上脱逃了。“外面路途艰险,不知有没有乱军的伏兵。皇上还是上玄武门楼避上一避。”
要想登上玄武门楼,只有门两边的两条狭窄的马道,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同时,也是个瓮中捉鳖所在。
皇上一下子坐倒在门楼的木柱边,招手叫过刘景仁。“你守在下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乱军上来。如能将这班人擒住,那就更好了。听动静,他们没有许多人……。”皇上还不知道,为了安排太子进宫,刘景仁只在这里留下了一百多名飞骑。
见刘景仁目光闪烁不定,上官婉儿猛然醒悟过来,道:“刘大将军,太子穷凶疾恶,已谋害了武三思武大人父子,下面他就要弑君了。”
“嗯。”刘景仁用力点了点头,很感激上官婉儿的提醒。只一念之差,便险些给自己引来灭族的大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