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一次出城行猎去了,顺便看一看左右龙武军新近演练的阵法。在皇上亲自统领的禁卫军“北门四军”中,左右羽林军兵力最多,而左右龙武军装备最好。另外的两支军队左右神武军与左右神策军的驻扎地通常都在距长安百里之外。
这一次武三思也破例出京,陪同皇上一起前往。武三思对龙武军有特殊的感情,这支军队完全是由亲贵子弟组成,掌握了这支军队就等于争取到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支持。当年武太后对龙武军一向是青眼有加,武三思以为他的姑母慧眼识金。
这次皇上与武三思出城,为太子李重俊提供了五天的时间和机会,他希望在人不知鬼不觉间赢得上官婉儿对他的支持。
上官婉儿在宫外有许多房产、庄园,她最常住的是西城通义坊中的府第。这座宅邸算不上是京城中第一流的大宅院,因为她的近邻成安公主府至少比这里占地要大上两倍,但是,这里却是那些房屋掮客们口中常说的那种最值钱的宅院,近两年经过多次改造的厅堂楼阁、山石佳木,所用的材料都是上上之选,而工艺之精妙只有武太后心爱的小女儿、皇上的妹妹太平公主在兴道坊的府邸可与之相媲美。
走在被工匠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砖甬道上,李重俊禁不住想蹲下身来抚摸一下那如丝织物一般精致的砖道。自武太后当朝以来,几十年了,太子一直是一个无人重视的摆设,而太子所居住的东宫也已年久失修,破败得很了。
如果自己不是太子,也一定会有这样一条让主人骄傲的甬道,更不要说这两边的奇花佳木了。李重俊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走神。不要再想这些没有用处的事情。他今天是第一次单独拜见上官婉儿,这需要他集中全部精神。
“大人请稍坐,主人这就出来。”
李重俊今日午后独自一人溜出宫来,投递到上官婉儿门上的名刺是他东宫中一位太子宾客的名字。成年的皇子不得与后宫嫔妃相见的礼法在汉魏也许还行得通,但在大唐却没有这种无谓的古板。尽管如此,太子也不想有人知道他在秘密地寻求上官婉儿的帮助。这件事太过敏感了!
由于天气炎热,太子被安排在一幢四壁隔扇门全被拿掉的敞厅中。这当然很凉爽,同时也可以让上官婉儿在不远处的房中隔着细竹帘仔细地观察他。
仆人给太子送上一盏茶后就再没有出现。太子中规中矩地跪坐在藤榻上一动也不动,目光停在身前不远处,既不四下里探寻,也不垂头丧气。
他们李家入主中原确是有他们过人的地方!上官婉儿从一只小银瓶中倾出几滴茉莉花露涂在额角上,混入了一些薄荷汁的花露给她带来了一丝舒适的凉意。眼前这个人早已经穷途末路了,以他如今在宫中的处境,说他是太子还不如称之为待决的死囚来得恰当。没有人能预言他这个太子还可以当多久,或者说他还可以活多久。但他却能安闲地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双臂轻松地抚在膝上?这是生就的高贵!也许当年武太后就是看中了高宗皇帝身上的这种高贵气质,不惜嫁给了一个病夫。
这满朝之中没有哪一家人有这样的气质,包括武氏与韦氏两家。上官婉儿有些惋惜地叹道,但她仍没有动身的意思。事情成功的关键在于对人的控制。在她仔细观察了太子之后,她又有了新的想法。眼前这个人与他们李家子弟中常见的那种懦弱的尊贵有所不同,他跪坐了两盏茶的时间而一动不动,至少这个人有一股子忍劲。这真是太好了!
太子第二天再来拜望时仍是在午后,仍是在那幢精美的敞厅中等候,上官婉儿仍然没有出来见他。
左金吾卫大将军、成王李千里最喜欢的游戏是角力,每到休沐的日子,他在永嘉坊的府邸便成了长安力士角力争胜的擂台。
经过了武太后三十几年的统治,除了高宗皇帝一支的皇子皇孙损伤不算太大,其余太宗皇帝的儿孙们已经大多被杀了。李千里是太宗皇帝的嫡亲皇孙,与当今皇上同辈,他的父亲是著名的郁林王李恪。按说在武太后的那场灭绝李氏宗族的大屠杀中,以李千里的身份不可能有活下来的希望,然而他却熬过了这场大难。
有人说,他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他奇怪的癫痫病。武太后所诛杀的是宗室中有才干,有勇略的子弟,李千里由于癫痫导致的性情偏躁,使他被认为是一个无所作为的废物。再加上他当时的师傅是个聪明绝顶之辈,每年里总要替李千里给武太后大张旗鼓地献上几次祥瑞,什么一株五穗的稻谷、一胎六羔的山羊、赤心的石头、长出“万寿”字样的佳木等等。老太后一高兴,不但没有要他的命,还对他大有嘉赏。
皇上登基之后,活下来的同辈的宗室子弟已经不多了,皇上便将李千里召进京城,晋封成王,并兼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之职。这是个非同寻常的任命,金吾卫是长安八大警备部队中最重要的一支,左右金吾卫分别负责长安东西两城的治安。按理说,任命李千里这种没有继承皇位可能的近支皇亲为警备部队的最高首领是大唐朝的传统,但是武氏与韦氏两大后族也都对这个重要以极的职位垂涎三尺。特别是韦皇后的兄弟子侄们,左右金吾卫大将军一直是他们想弄到手的目标,只可惜,这些人出身不够尊贵,本身的才能也不让人信服,所以至今尚未得逞。
对于所有这一切,李多祚非常地清楚。走进成王宽敞的府邸,李多祚越发钦佩自己的判断力,眼前如集市般喧闹杂乱的景像,正是李千里保全自己最好的掩护:一个嗜好太深,胸无大志的人会有什么危险?
但李千里深知自己确实有危险,因为有人时时觊觎着他的这个重要的职位。
“哈哈,老胡儿,今个又来献宝么?”李千里比当今皇上大三岁,今年五十六岁,身材矮壮,颔下的一排短髯被修剪得像只猪鬃刷子一样齐刷刷地,一对小眼睛深深地嵌在肉中,让人很难看清他目光中的神情,当然,还有他那只著名的肥大的红鼻子,这是他的标识。这个相貌,再加上他身上的粗葛短袄,如果放在西市上,人们多半会以为这是个牲口贩子。单是看他的模样,有谁会相信他是太宗皇帝与隋炀帝之女杨氏的亲孙子?
“成王殿下。”李多祚撩起官服向李千里深施一礼。
“算了,算了。哪里这么多的闲事?快些脱下这身皮来,好坐下说话。”自李千里的父亲因房遗爱一案被长孙无忌诬杀之后,他一直被贬在外郡,所以他的官话口音甚杂,各处的地方腔调都有。
换上便装,李多祚随同李千里在演武厅中落座,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将李千里拉进自己的行动中来。
“我说,老胡儿。”李千里与李多祚相识多年,却从来未叫过李多祚的官爵、名字,总是老胡儿老胡儿地不离口。“你那几个力士带来了么?”
“他们在外边候着呢,今儿个小玩玩?”李多祚手下有几员胡将,是长安城中第一流的角力高手。对这几个人,李千里一直是垂涎三尺,千方百计地想把他们弄到自己的手下。
“怎么胆小了?还是你那几个人不成了?要玩就玩大的!”李千里用多肉的大手摸了摸通红的鼻子,便立刻有五六个仆人各自捧了一大盘上等锦缎摆放在堂前。“这是赏给力士们的。咱们赌点什么?”
李多祚挥手将堂上的仆从们赶了下去,凑到李千里面前笑道:“成王爷,老哥哥今天卖个老,说句冒失话。”
“怎讲?”
“今天你我赌一颗对大唐朝的忠心。”讲到“大唐朝”这三个字时李多祚特别加重了语气。
“一颗忠心。”李千里用手捻住唇上的髭须,一双小眼睛越发地深邃暗淡起来。李千里对眼前这个人说不上有多么的亲热,但他妒嫉这个人的两件事,一件就是李多祚浓密、威风的花白胡须;另一件是他适逢其会,参与政变,扶助当今皇上登基。这老胡儿难道政变成癖,又想干什么冒险的事不成?
李多祚只是在浓眉下盯住李千里的表情,没有接言。
“你是不是说大唐朝可能有麻烦?”李千里此时心如明镜,但脸上却是相当地麻木。“有当今万岁,还有武大人他们在,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你我二人可算是干国重臣,也是从武太后的大周朝熬过来的。成王,你难道看出不这朝中比当年还要……。”
“那又怎么样?”李千里的眼睛闪了一闪,但他脸上的肥肉仍使他的表情很迟钝。
“以往你常怪我,没有拉上你一起为皇上登基出力。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成王爷你会不会害怕?”
“我怕什么?”
“别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成王爷怕武三思,以至于把你最心爱的猎场都送了给他。”李多祚这一刀恰到好处地戳到李千里的痛处。武三思两个月前强买李千里的猎场,让他在长安城中丢尽了脸面。“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心里清楚,成王爷是个干大事的人,是大唐朝的栋梁。你这是引忍不发,以待时机。”
“这不过是你自己在胡乱猜测。谁会这么想?”李千里嘴上虽讲得轻松,但头上的汗却流了下来。
“武三思和韦皇后想的可能比这还要多。”
“你想敲诈我?”
“错了。我想拉你入伙,为大唐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李多祚掀髯大笑,但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李千里多肉的小眼睛。
“你老小子是不是在打太子的主意?”
谁如果看着成王李千里表现出来的那种蠢人样,就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匹夫,那就大错特错了。李多祚很为自己能很早识透李千里的机心而欣慰,这老小子非同寻常。
“这是太子自己的主意。”李多祚多少有一点吹嘘,但这无关宏旨,太子难道不想早日登基么?
“事成之后呢?”
“事成之后当然是大唐的一统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大唐,那才是中兴,你就是大唐的中兴之臣。”李多祚将官话讲得却像是知心话,这是他的本领。
“你也是大唐的中兴之臣。”李千里终于现出了笑容。
“成王爷的功绩将千秋不灭,公侯万代。”
“彼此彼此。”李千里抚住颔下粗硬的短髯哈哈大笑,李多祚只能看清他满口又大又黄的牙齿,却无法看清他那肥肉拥挤下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