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祚这半年里很不安分,这让武三思有些放心不下。特别是近来太子对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拒而不见,在武三思的心中引起了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
野呼利是太子从小的玩伴,是太子少数几个亲信的人之一。前一阵子太子与李多祚、野呼利翁婿走动得非常多,甚至可笑地在平康坊妓馆中化装见面,这些武三思全部了如指掌。这种情形,即使是一个长安的平头百姓也会从中发现阴谋的迹像。
韦皇后与皇上都不了解这些情况。武三思绝不想让他们知道有人在酝酿阴谋活动。不,绝对不能。武三思心道,太子与李多祚是一股绝好的力量,如果操纵得当,可以省却自己很多事。在大唐朝,太子发动政变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够多么奇怪!
应该和婉儿谈一谈这件事。
怎么样才能让太子这把火烧起来?当然,也不能烧得太大。太子若是当真一举成功,得登大宝,武三思自己不但没有好处,说不定还会有危险。
“李多祚掌握的左羽林军有一万六千多兵马,你要是真的让他们闹起来,可不好控制。”上官婉儿在宫中自己居住的院中接待了武三思。上官婉儿对武三思一向都有着相当清醒的认识,武三思是个无可争议的手段高超、果决残忍的阴谋家,但是,他的才能只局限在朝堂之上,只有在针对某一个人或某一小部分人时方才显出他的力量。但是,这个人在处理真正的国家军政大事上却是一无用处,否则,早在武太后当朝时他就有无数次机会窃取大位,也用不着等到今天费这等力气。
“再者,如果太子真的在李多祚的支持下起兵,在百姓眼中那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朝中的大臣们也会见风使舵,他们不用发愁没人支持。”令上官婉儿最为恼火的就是她和武三思的手中没有军队,也没有真正掌握禁军的亲属子弟。这是他们武家的悲哀,武太后一族人丁兴旺,但走的却是外戚的路子,只求亲贵,却不想用心用力去干点事情。这也是武太后自己太刚强,能力太强了,使得武家子弟不知道权力与地位是要经过艰苦的努力才能得到。“所以,利用他们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正地掌握住他们又是一回事。”
武三思不喜欢上官婉儿这种教训人的口气,但他也承认上官婉儿言之有理。“话是这么讲,但这就像是放火烧荒一样,火是点着了,它最后烧到哪儿可就没准了。”
这种软语商量的口气武三思已经有半年多没用过了,自“五王”死后,武三思的口中只有命令,即使是对皇上与皇后,他也不必再有什么谦卑的表示,反正,不管他讲什么,皇上与皇后总是要给他面子的。但对上官婉儿不行,这个女人是他真正的,不可缺少的同谋。
武三思从专为皇上准备的御榻上跳了下来,身手像年轻人一般矫健。“也许,除掉李多祚更好些。那时太子只不过是个玩偶,想捏他长他就得长,要团他圆他也不得不圆。”讲这种笑话时武三思的嘴边眼角却没有一丝笑纹。“不过,那时他也就成了个废物,和眼下一样,没什么用处。”
“所以说,得找一个好的办法。”上官婉儿也走下藤榻,倚在武三思的身边。在宫中,他们与在外宅时同样地毫无顾忌,毕竟皇上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甚至连男人应有的脾气他也丧失掉了。“要想办法让这把火烧得恰到好处,既为咱们办成了事情,也不会让他们造成任何破坏,特别是不能伤害到咱们的大事。因为,这火早晚是要扑灭的。”
“削弱李多祚的兵权。”
“对了,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好人。”上官婉儿对武三思十分满意。“只是往左羽林军中安插些咱们自己的人,哪怕弄几个韦家的人进去都好。只要让他在动手时不至于拉出上万兵马,占领整个长安城就可以了。”
“你真是个鬼灵精!”武三思在上官婉儿的身上捏了一把。
“这还不是你教的。”上官婉儿身子一缩,笑道。她必须得将荣耀留给武三思,这不单单是为保持他的自信和勇气,武三思原本也不缺少这些。她是要武三思在自己面前体会到真正的尊严,因为,在她们俩人之间,尊严对于上官婉儿毫无用处,这种没有用处的东西上官婉儿一向是不会与别人无谓地争夺的。她自己的尊严与自信体现在宫中,体现在她能够在适当的时候控制大唐的国政,控制南衙那些自命不凡的宰相们。
“武三思这混蛋,当真欺辱到老夫头上来了。”李多祚怒火冲天不是没有理由。
今天是七月十日,只在两天之内,李多祚手中的左羽林军便已面目全非。武三思将几乎所有的统兵武将来了一次大清洗,从羽林将军到中郎将、郎将换了一批新人,如今他这个左羽林大将军能够信任的只有他女婿野呼利手中的一千人了。
“真他娘的奇怪,别人都换了,他为什么没动我?”野呼利感到很困惑。“如果武三思对您不放心,他第一个应当把我打发出去才是。”
今年的夏天出乎寻常地燠热。李多祚赤着上身,露出松弛的肌肉和一块块伤疤,还有许多淡褐色的老人瘢,下身只着了一件牛犊裤,坐在廊下的彬州竹席上怒气难消。
“我真是后悔呀!”李多祚浓密蓬乱的长眉由于愤怒凝结了许多亮晶晶的汗珠,他挥舞着手中的铁如意似是要将什么人的头胪击碎一般恶狠狠道。“都是张柬之那个老混蛋,要不是他的妇人之仁,武三思早就变成黄土了,还会有他今天横行霸道的日子?”
李多祚脾气暴躁是出了名的,野呼利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没有再冒险插话。
“你现在还能调动多少人?”李多祚问野呼利。在武三思清洗他的军队之前,李多祚随时可以调动起七八千忠心于他的将领和兵士,如今这一切都已成泡影了。
“真正可用的大约有六百多人。”野呼利也有些气馁。
“六百多人。”李多祚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战将,他很快又恢复了理智与判断力。“在大唐朝,二百人就能发动一场政变。六百人也不少了。”他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野呼利,又道:“你现在还杀得了人么?”
李多祚的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野呼利虽是一员公认的猛将,但那只是在京城禁卫军比武时的勇猛,他并没有真的上过战场,也没有与突厥人或契丹人真刀真枪地撕杀过。校场上的勇气与战斗中的舍生忘死完全是两回事,多年统兵的李多祚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放心,我能行。”野呼利在李多祚面前一向不多讲话。常言道,言多必失。何况他这位岳丈是当今大唐最出名的武将之一,他不愿在岳丈面前暴露出任何弱点,以至于让他小看了自己。
“我还是不大放心。”李多祚对他的女婿没有必要客气。“到时候也许只有咱们父子上阵,你还是给我演练一次,让我看看咱们是不是有机会。”
李多祚用手中的铁如意在一块云板上敲了两下,一个椎发短衣的末曷仆人悄没声地走了进来。
“去拿几只人头来给姑爷。”
所谓人头,其实是李多祚家练刀法的靶子,外面裹上皮铠,里面塞的是棉絮。靶子的头颈用木材雕刻而成,插在皮铠上面,坏了还可以换新的。
野呼利双手持刀,稳稳地站在酷烈的阳光下,仆人手举靶子绕着他不住地转圈子,手中的靶子还在忽左忽右地晃动。野呼利第一刀斩在靶子的肩上,将皮铠劈出一条大口子;第二刀劈空,只是刀尖在人头上划下了一小片木材。
直到第五刀他才将那木制人头劈了下来。他知道,这不会让李多祚满意。
“我怕的就是这。”李多祚走下回廊,接过野呼利手中的长刀。“一旦攻入皇城,你我就算是走上绝路。也许就是因为你这一刀不够准,不够狠,就断送了我们全家。”
说话间,李多祚头也未回,人略一矮身,便将依旧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的靶子腰斩为两截。那个仆人眼看着厚厚的皮铠就这样被主人轻而易举地劈开来,被惊得呆在那里。
“再去找找太子,没有他成不了事。”李多祚将长刀丢还给野呼利,径自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