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后我再次失业,躲回家乡舔伤口,无意间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本地消息——雷恩·汤普森被评选为年度最受欢迎的外国人。我立刻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说他根本就没走,然后说他正在电视台主持一个关于蝈蝈葫芦的传统文化节目,等完事之后他会过来接我,顺便为我接风。
雷恩还是开着他的那辆蓝色美洲虎,七拐八拐地,居然把我拉到了老谣家,院门照例是四敞大开,门前照例停着许多汽车,房中照例有一群外国人在排戏,说戏的专业演员和伴奏的琴师们也照例齐声叫我“李太太”。
我大为惊异,忙问:“老谣呢?”
雷恩苦笑着摇摇头:“章博士说他在里边生活得很好,我每周都去给他送烧鸡,只是见不着人。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为什么见不着人?”即使犯罪也不能不让见亲友啊。
“章博士说有人想伤害他,他还是待在里边安全些。”
我对章博士的话有些怀疑,问:“什么人会伤害他?”
雷恩摇头:“章博士不告诉我,我也猜不出,可能是些恨他走私的人吧。”
“但你又怎么知道他很好呢?”
雷恩这回笑得欢畅,道:“我们每天通电子邮件,我送给他的东西,他都收到了。”
“他还能上网?”我不相信。
“章博士说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可以区别对待。每天晚上8点钟之后我们都能通信,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我们说话间,客人们纷纷告辞出门,雷恩也到厨房去了,说是要亲手我为准备饭菜。我环顾四周,一切都还没有变,只是雷恩把“谁知大隐者,乃是不羁人”的对联挂到了客厅的最显眼处。
这便是中西方文化的不同。雷恩亦步亦趋地学习老谣,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而已,再要进步怕是很难了,因为西方人永远也闹不懂,即使像挂对联这等小事,也是有着门里门外的区别的——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的区别。
在饭桌上,我问雷恩:“你与老谣通邮件都谈些什么?”
“我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闲聊上,我们谈的主要是生意。”雷恩夹住盘中唯一一块还算完整的“口袋豆腐”放到我的食碟中。“请尝尝我的手艺。”
“你们还在做生意?”我大惑不解。
“当然,而且是正经生意,完全合法。只是,老师不能亲自出面,做起来毕竟有许多不便。哎呀,美味!”雷恩对自己做的中国菜边吃边赞。
“可是,章博士怎么能允许……?”我又犯了担心多虑的老毛病。
“具体内情,章博士不让我对任何人讲。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想讲也没得可讲。”雷恩又给我送过来一调羹“鸡刨豆腐”,显然豆腐菜是他此一阶段的主攻项目。
看起来,老谣还是老谣,如今虽然坐了大牢,也还是这样神出鬼没地让人摸不透。等吃过了三道豆腐菜,我又找到了新的话题:“你在伦敦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都已经处理完了,而且还得到了一件好东西。”说着话,雷恩跑进书房拿出来一只老旧的本子,送到我手上。“家里的财产我都放弃了,其实是暂时寄存在他们那里,我会买回来的,为了老托尼也必须得这样做。不过,我把老托尼的日记给拿了回来。”
我随手翻了翻,发现托尼·汤普森的日记是从1901年开始的,记录的第一件事情是六国都统衙门下令拆除天津城墙。
雷恩接着道:“我当时跟他们说,我可以放弃一切,但老托尼的日记必须得给我。从我小时候老爹就把这本日记锁在保险柜里,家中任何人也不许读。可我就是想知道老托尼当年来天津打天下,都经历过什么惊险好玩的事情。”
我问:“能不能借给我读一读?”
他慌忙从我手中抢过日记,道:“不行。老谣也想知道里边的内容,但我绝不会告诉他,因为,这是我最新的教材,是我的曾祖父留给我的《圣经》。”
我故意刺激他道:“那里边一定记载着许多不体面的坏事。”
他却不以为意:“主要是经验和智慧。老托尼经历过的许多事情,今天仍然在发生。”
我问:“你家里人怎么说?”
雷恩不屑地一笑:“他们还假惺惺地留我在英国,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在中国发现了怎样的宝藏!”
突然,书房里有声音。雷恩立刻跑进去抱出一台手提电脑,道:“我师傅来电邮了。”
打开一看,老谣寄来一个短句:“让我的前妻担任公司副总裁。”
这家伙蹲了大牢也仍然想着控制别人,他怎么会知道我失业了呢?我心下好笑,便问:“是什么公司请我当副总裁?”
雷恩大叫:“你不知道吗?大名鼎鼎的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呀!已经注册两年多啦。我们买下了当年老公司的办公楼,门口钉了块文物保护单位的铜牌。您想想,具有100年历史的对华贸易公司,该是多么的可靠和值得信任,生意自然是大大的好。”
我当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两个家伙居然把100年前殖民者的冒险故事搬到了现实生活当中,他们真可算是胆大妄为了。
我警告雷恩道:“我不会跟你们搅这趟浑水,你们两个都是疯子,我劝你们也尽快收手,乘警察还没来抓你们,赶紧改行找点正经事干。”
雷恩并不生气,反倒说你一定会来加入我们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我说你就尽管做好梦吧,不论是老谣还是你,只要是有你们参与的事,我都会躲得远远的。
然而,就这么一路斗嘴下去,谈话却渐渐失去了劝诫的意味,听上去反而像染上了调情似的轻佻。这又是老谣的技巧,却被他的学生成功地运用了。我不禁羞愤难当,为此我恨老谣,恨他的学生雷恩,也恨我自己拙嘴笨腮地不是他们的对手。
雷恩对我的喜怒无常并不介意,饭后送我回家的路上,特意将汽车停在往日的法国桥边,指着黢黑的海河与两岸灯火如昼的高楼对我道:“看到了没有?”
“什么?”我仍然没有好声气。
“这就是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古老的河流和一座现代的城市。也是老谣和我的大舞台,就如同当年是老托尼和李老先生的舞台一样。”
然后,他又打开车窗,道:“你再嗅一嗅。”
我只嗅到了枯水季节不大洁净的味道。
他却道:“这是钱的味道,是财富正在生长的味道。老托尼在日记中说得一丝不假,他说:不到中国你就不知道生活给你准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