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汤普森并没有立即撤消天津分公司,而是又派来了一位新总裁,公司仍然在运转,只是毫无起色。雷恩自从断绝了与家中的来往,便好似无债一身轻般地快活,他在本地租了套房子住下,还找了个中国女友,同时,也不再往我这里拉生意了。我不知道他平日里靠什么过活,但是,既然有老谣关照,就肯定饿不着他,也就用不着我再替他操心了。
到了第二年夏天,老汤普森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从上海的分公司派来了一队财会专家和破产律师,要重新审核天津分公司的经营账目,准备向法院申请破产。跨国公司故意使他们在第三世界国家的分公司破产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它可以将所在国为了吸引投资提供的所有优惠政策运用到极致,其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最大限度地规避税款,索取最大限额的出口退税,从而给总公司增加利润,此事过后,他们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更优惠的政策,开办新的分公司。这也就是说,我回家乡创办分公司,无论经营得好坏,总公司都能从中挖出利润来。
作为分公司的创始人和副总裁,我无法脱身,但也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可做。总公司给我的指示是,在天津分公司的破产案办理完成之后,我可以选择回伦敦总部任职,或者去东南亚的其它分公司任副总裁,也可以领取一大笔退职金然后自谋出路。我选择了最后一种。拼死拼活干了这么多年,一来我想休息一段时间,二来我想重新考虑自己的生活,为将来做些打算,因为我发现,失去这个由我创办的分公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痛苦,反而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点点轻松的快意。
然而,就在我自以为终于得到解脱,可以好好放松自己的时候,一个政府部门找上了我。
来调查的几个人没有穿制服,都是衣装体面,斯文有礼的样子。领队姓章,在美国拿到过货币学博士,指甲修得整洁光亮,言语温和而自信,很像是一家大企业的CEO。
他道:“我们与贵公司的破产案没有任何关系,我们需要了解的只是去年你们做过的几笔进口生意。当然,这件事情很重要,特别是在法律上,请您尽力配合。”
我问:“我的公司违法了么?”
他的态度很诚恳,道:“现在还不知道,得等到调查结束之后才能下结论。在这期间,您能不能暂时不要离开本地?”
我很喜欢他的态度,虽然他的到来无形中对我是个威胁。我道:“我正在休息,原本想四处走走,现在只好作罢了。”我把我的护照主动交给他,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赞赏,这也许是因为我的主动配合,也许是因为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虽然在国外待了许多年,但我并不想加入外国国籍。
对那几笔生意的调查很方便,恰好破产律师们也在清查公司档案,我便命人找出来交给他们。然而,我很快便明白了,虽然他们在那几笔进口生意上的调查非常仔细,但我发现,他们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老谣和雷恩。
……章博士问:“您知道更深的蓝么?”我答:“是一种大型计算机。”章博士道:“据说只有美国能够生产,如果要进口这些设备,您有什么办法吗?”我答:“我以进口机械为主,若要做计算机,还得有一番准备,但是,我只能搞到近似的设备,计算能力要差许多,即使像深蓝那种技术水平的大型计算机,要出口也必须得到美国政府机构的批准。”……章博士问:“您主要做机械设备,数控机床您也做么?”我答:“做,分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就做过几笔,日本三菱和东芝的,还有德国的,美国的,都做过,先后大约有几十台吧。后来因为其他贸易公司和生产厂家都直接到中国来了,另外我们也拿不出太多的交际费用,就停了。”章博士问:“是几轴的?”我答:“是5轴的,有卧式的,也有龙门式的,但目前国内已经能够生产了。”章博士问:“有没有更先进的。”我答:“这已经很先进了。”章博士问:“去年做过么?”我答:“没有。”……章博士问:“好像你们做矿山机械比较擅长。”我答:“我们有很好的供应商,世界一流的。”章博士问:“探矿设备做么?比如深海探矿?”我答:“不,我们的供应商主要制造采矿机械。”……章博士问:“分公司的总裁雷恩·汤普森先生直接插手业务经营么?”我笑答:“哪一家总裁都得插手业务。”章博士歉然道:“对不起,我对贸易是外行。我想问的是,汤普森先生到任之后,为公司带来过业务么?”我答:“当然,我们公司的经营状况不大好,去年下半年的业务几乎全部是汤普森先生亲自拉来的。”章博士点首道:“噢!我听说他在本地结识了一个很有才能的人物,这些业务都是那个人给他拉来的,是这样么?”我问:“您是指李……?”章博士看了看四外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方道:“是的,那位先生姓李。”我道:“不会吧,那家伙除了引诱雷恩变着花样地玩儿,他哪里会懂得什么国际贸易!”章博士道:“我们知道他是您的前夫,我们也相信您不会对我们隐瞒任何事情。但是,因为这是个严重的外交事件,所以,我们必须得把情况搞清楚。”
话谈到此处,我自认为对章博士询问的目标有了大致了解,一,雷恩拉来的那几笔生意可能有问题,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些货物,我所经手的只有文件;二,他们怀疑是老谣和雷恩联手在做这些生意;三,从哪里会冒出来个“严重的外交事件”?这我就不明白了。
要想弄清楚这些事情,章博士绝不会有任何用处,即使他了解实情,他的身份和工作性质也会要求他向我保密。于是,我决定去找老谣问个清楚,尽管我不相信他当真会做什么违法的进口生意。然而,老谣不在家,手机也打不通,替他看家的人说,他到山东宁津逮蟋蟀去了。回过头来我再找雷恩,雷恩也不在家,他那位长着切片儿大苹果似扁脸的女朋友告诉我,雷恩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月,只打回来过几次电话,也是逮蟋蟀去了。
既然电话打不通,我想还不如给老谣家里留个字条,让他回来立刻通知我。就在我的汽车刚刚驶上老谣家的那条街道的时候,便看到章博士在路边向我招手。
我停下车,问他有什么事。他却问道:“是不是李先生给您打电话了?”我说没有,我现在满世界都找不到他,也许明天我会开车直奔宁津的玉米地里去找。他道:“现在我们几乎掌握了所有情况,我相信您并不知情。您也不用再找他们了,他们没在国内。”
我大惊:“他们犯了什么罪?”
章博士笑了笑:“这个不大好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在南美洲出了点事,但他们逃了出来,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与您联系,请务必给我打电话。”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边只有他的名字和货币学博士的头衔,外加一个手机号码,没有地址和邮政编码,也没有工作单位和职务。
他们是在南美洲出的事,这让我首先想到的是毒品。南美洲国家使用的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我都不懂,我只能在网上寻找这些国家的英语官方网站,但并没有发现一名中国毒贩和一名英国毒贩携手潜逃的消息。我又替他们设计了多种国籍的组合,日本的、韩国的、新加坡的、美国的、澳大利亚的等等,仍然没有。我知道我这样搜寻有一点傻,但是,这种紧张与疲劳对此时的我却是有益的,否则,我会设想出种种可怕的结果来恐吓自己。
章博士曾偶尔提到,他们的事是一桩严重的外交事件。我根据电脑上储存的那几笔生意的资料,依次搜索这些国家与中国相关的内容。到了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那几笔生意的供货商和所在国家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它们都是些与那些进口的货物八杆子打不着的企业和比耳朵眼儿大不了许多的小国家。上网查找这些企业,还真都存在。再跟踪货款的结算银行,我便明白为什么政府会派一个货币学博士来调查此事,这几笔生意的结算银行都在巴哈马群岛这样的逃税天堂。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老谣和雷恩如果不是毒品贩子,也至少是一对跨国走私贩。
但是,外交事件是从何而来的呢?我给章博士打电话询问,他的态度很坦诚,说那些事不该我知道,然后周到而又亲切地安慰我,让我不必太过担忧,只要他们能够回到国内,便不会有太大危险。他的这番劝解确实给我宽心不少,我也就顺便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对他详细地描述了一番。他道:“您做得很好。说实话,我的货币学博士只能让我擅长理论,对国际间资金的转移我没有一点实际经验,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请帮帮我,查一下这些资金的去向。”
他那温润的嗓音让我感到很舒适,便痛快地答应了。然而,我所能得到的线索只是资金到达的离岸银行与数字账户,再没有任何进展。我相信,换了其他更精明的行家,最多也只能做到我的这个水平,因为,那些资金到达银行的当天,便很可能立即被换成不联号的可兑换债券,由信使转移了。这是一条根本无法追踪的线索,即使是国际刑警也常常感到束手无策。我将情况向章博士讲了,他却很高兴地赞扬我,说我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必再在资金的去向上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