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洵又做了那个梦,汗水自额头津津而下,幽黑的眼眸静若深潭。外面阳光灿烂,他伏在案几上,内衫的衣襟已经湿透了,伸出修长的手端起茶杯,指甲修剪的很干净,指腹有多年练武留下的茧子,他用力的握着莹白的杯壁,手腕却在微微的颤抖着。
时隔多年,记忆像是早春三月淋了雨的湖面,远近的景致倒垂成影,模糊不清,他一直以为多年的帝都隐忍,终于让他学会了短暂的忘却,可以珍惜的掌握住手里的一切。然而,永远只消一个梦,就足以让多日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那些被他深深压在心底的记忆和画面再一次狠狠的席卷而来,带着凌厉而尖锐的刀子,一刀刀的剜在肌肤骨髓上,不见血肉誓不罢休。
梦里鲜血横流,父母亲人的眼睛冷冽的睁着,有醇红的液体自他们的眼眶中涌出,像是上好的葡萄酒。
这么多年,他以为他已经控制的很好了,然而当他踏上燕北大地的那一刻起,许多蛰伏了多年的情绪再一次喷薄的苏醒,好比冬眠的毒蛇被惊嚷,即便是闭着眼睛,也本能的知道该向哪里下口。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燕北并非是他的救赎,而是他精神的大麻,无法摆脱,越陷越深。
他定定的睁着双眼,眼神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呼吸渐渐平稳,却有浓浓的恨意从心间升起。嗜血的渴望从脑海中升腾,他迫切的想要握住刀,挥出去,享受利刃入肉切骨的快·感。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女子愤怒的声音尤其显得尖锐和凌厉,思绪陡然冷却平静下来。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来了,他喊了一声,随即,守门的侍卫就放她走了进来。
楚乔仍旧穿着那件雪白的大裘,这段日子,她似乎长高了不少,盈盈的站在那里,已然是一个大姑娘了。燕洵收敛了方才的神色,静静温言道:“侍卫是新换的,还不认识你。”
“为什么程远会在军中?”
楚乔直入主题,完全不介意被侍卫拦阻在外的尴尬,燕洵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他立了功,杀了逃跑的北朔前城守将军夏安,带着北朔守军回归,理应褒奖。”
楚乔眼睛亮晶晶的,死死的盯着燕洵,似乎想要在他的表情上找到一点破绽和漏洞,然而男人淡定自若的坐在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像是幽深却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下去,除了咚的一声,什么也看不到。
“我要杀了他。”
楚乔缓缓的说,声音很平静,眼神却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气。
燕洵的眼梢微微挑起,静静的打量着楚乔,却并没有说话,空气越发沉闷,隐隐可以听到门外北风卷着积雪从帐篷的边角吹过,打着旋,一圈圈的转。
“我告诉你了,我走了。”楚乔沉声说道,转身欲走。
“等一下。”
燕洵微微眯起眼睛,颇有些不悦的看着她,眉心紧锁着,缓缓道:“程远如今是西南镇府使的将军,如若他有事,西南镇府使首先便逃脱不了护卫长官不利的责任。”
楚乔回过头来,略略扬眉:“你威胁我?”
“我只是不希望你做错事。”
“他杀了薛致远,杀了西南镇府使的官兵,还险些杀了我。若不是他,燕北之战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这个人阴狠毒辣,见风使舵,十足一个势利怕死的小人,这样的人你还要袒护他?”
燕洵看着激动的楚乔,表情波澜不惊,淡淡道:“燕北不怕死不势力的人太多了,我却不觉得这算什么值得称道的品质。”
楚乔怒道:“难道见利忘义贪生怕死就值得称道了?”
“一个人要有所求有所惧才更容易掌控,阿楚,我希望你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楚乔深深的看着燕洵,脑海中再一次想起那些惨死在北朔城下的战士和薛致远临死前的那声高呼,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血脉变得滚烫,眼神锐利的像刀子一样,沉沉的问:“若是我一定要杀他,你会将我怎么样?”
“你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将你怎么样的。”燕洵望着她,语气平静的淡淡说道:“若是这件事发生了,自然会有其他人为此付出代价。”
外面的光突然那么刺眼,晃的楚乔眼睛酸痛,她站在帐篷里,火盆里的火噼啪作响,一室温暖,可是她却觉得血液一寸寸的冷了下去,险些被冻成冰柱。她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是看着燕洵,可是却好似穿过他看过了很远,他的眉眼已然染上风霜,目光也不再清澈,早已不是当日赤水湖畔那个剑眉星目的朗朗少年,也不是圣金宫里那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落魄王子了。时间在他们之间劈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她过不去,他也不再试图走过来了,然而细细的算,一切不过才过去了不到一年而已。权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今日总算是懂了。
“明白了,”楚乔淡淡的点头,微微一拱手:“属下告退。”
“阿楚,”见她如此落寞,燕洵微微不忍,心底像是被小兽锋利的爪子抓了一把一样,嘶嘶的疼:“你不要这样。”
楚乔低着头,不动声色的回答:“属下虽然愚钝,但是叛逃嗜主贪生怕死这类的优点还是没有的,殿下好好寻觅这样的人才吧,燕北中兴的希望就在这些人的身上了,属下还有事,告退。”
说罢也不看燕洵的表情,转身就走出大帐。
裘皮帘子微微一动,外面的风骤然大了起来,燕洵坐在案几后,有些失神的望着门口,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这是楚乔第一次与他发火,这么多年来,无论他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她都能缄默不言,原谅他的一切举动。哪怕前阵子他险些放弃了整个燕北的百姓,她也并没有如何的愤怒。
西南镇府使,西南镇府使,燕洵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很多以往不堪的记忆再一次回荡在脑海之中。
“这个名字太碍眼了。”
燕北年轻的新王缓缓皱起眉来,手指不自觉的在桌上轻轻的敲打,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燕北这个地方,常年都是刮风的,即便是此刻已然走出了燕北的地界,但是天气却丝毫没有转暖。刚刚走出大帐,就见不远处,一身深蓝色大衣的年轻男子静静的站在那里,身材挺拔,却故意微驼着背,看起来谦卑且恭顺,却出奇的并不显得卑鄙龌龊,有几分常人没有的气度和底蕴,十分沉得住气。见楚乔过来,他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眯起,对着楚乔微微一笑,轻声说:“楚大人辛苦了。”
楚乔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就往自己的营帐走去,却听他淡淡笑道:“看来大人此行,不太顺利啊。”
楚乔缓缓停下脚步,皱着眉转过头去,沉声说道:“程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跟随殿下在京城八年,又屡战屡胜,功劳之大,无人能比,万马之中取大夏三皇子首级如探囊取物,属下是什么东西,如何能与大人抗衡?”
楚乔却并没有说话,她冷眼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的恶心,几乎想一口吐出来。
程远含笑的望着她,继续说道:“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人您不觉得自己目前过于高调了吗?说到底,燕北的王还是殿下啊。”
楚乔冷笑一声,轻蔑的扫了男人一眼,淡淡道:“程将军,想要离间我和燕洵,你还不够资格。我今日叫你一声将军,是尊重他的决定,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在我面前张牙舞爪,你最好祈祷我最近的心情好一些,不然我很难保证哪天晚上会不会潜入你的帐篷给你一刀痛快,就算你死了,你以为他会为了你和我翻脸决裂吗?你太天真了,也太自以为是。”
程远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静静的看着楚乔却并不说话,楚乔转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程远走进燕洵大帐中的时候,燕洵仍旧坐在案几前静静的出神,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目光却是迷离而空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程远很识趣的没有出声,而是两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静静站在一边。过了一会,低沉的嗓音从案几前传了过来,燕洵也没有转身,只是缓缓说道:“离她远一点。”
程远连忙点头答应:“属下定当遵从殿下的指示。”
“若是惹怒了她,我也帮不了你。”
“是。”
晚饭的号角被吹响,大批的士兵行走在皑皑积雪上,脚步声沙沙作响。风致在门外喊了几声,问燕洵几时吃饭,燕洵却像听不到一样,只是静静的望着那张地图,目光深沉的从大夏的广袤国土上一一掠过,像是一只犀利的鹰。
回到自己大帐的时候,程远的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他一把将披风摔在床上,眉毛几乎扭在了一处。江腾是他的贴身护卫,已经跟随了他几年,很是忠心,见状上前问道:“将军,出了什么事?”
“必须除掉她。”
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没有说是谁,可是江腾却顿时变了脸色,他连忙说道:“将军,您要三思,先不说她本身的实力不可小觑,就算你侥幸得手,殿下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程远目光狠辣,缓缓说道:“可是若是留下这个祸胎,一旦她与殿下言归于好,我早晚会死在她的手上。”
“可是殿下……”
“放心,我暂时还要不了她的命。”
程远缓缓坐在椅子上,把玩着一方莹白剔透的玉牌,玉牌是很常见的样式,也不是上好的玉石雕刻,可是上面却刻着楚乔的名字,正是那种长生玉牌。
“我先将她的羽翼剪除,想必殿下也是乐见其成的。”
啪的一声脆响,程远手上的玉牌顿时碎裂,他面不改色的松开手,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玉牌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声音清脆,好似古筝。
血葵河是赤水的支流,位于雁鸣关的上游,与威武的雁鸣关隔江相望,如今大雪封江,江面早已冻实,从燕洵的大营跑马到对面的雄关,快马只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可是无论是燕洵还是赵彻,都没有之前第一次北伐战争那样轻率冒进,来此五日,除了双方的小股斥候军队,尚没有一场大战展开。他们似乎都在小心的试探着对方的实力,寻求一个恰当的时机,雪越发的大,整日呼号着,斥候兵们穿梭在雪白的江面上,不时的带回对方的一点点讯息,参谋部彻夜不眠,分析着一条一条有利的情报,楚乔劳累了几日,明显瘦了一大圈,但是她的军事素养,再一次让燕北第一军第二军还有黑鹰军的将领们叹为观止,不出三天,她已经是参谋部的总指挥了。
这天下午,缳缳和小和带着又一批粮草赶至,上面标明了是从怀宋运送而来,里面粮草充足,还有目前军中急缺的白菜和腊肉,燕洵很高兴,当天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