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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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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一片静寂,偶尔有夜宿的寒鸦拍着翅膀从窗外飞过,掠过枯叶残枝,风卷着雪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窗楞照在地上,笼着一汪烛火,终究是昏黄的光。

燕洵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稀疏的脚步声像是漏液的更鼓,静悄悄的从远处传来,门前的侍女们整齐的跪下去,膝盖撞在雪地上,有雪花被碾碎的声响,寒澈澈的,少女的声音隐隐带着几丝敬畏和胆怯,颤巍巍的叫:“殿下,姑娘已经睡下了。”

风雪似乎骤然大了起来,隐隐覆盖住难掩的沉默和尴尬,树木摇动,月光晦暗不定,淡淡的只是一抹灰影,沉默的自窗格间投入,是一片苍白的死水,灰影站在窗前,并不说话,也并没有离去,消瘦而挺拔,上弦月瘦瘦的一弯,昏暗的光下一切都显得萧条,冷寂的空气从窗子外挤进来,却转瞬就被地垄里的火苗吞没了。

“姑娘睡的好吗?”

醇厚的声音淡淡响起,没有明显的欢喜,也没有被拦在外面的怨气,只是平静的问,追加了一句:“大夫来看过了吗?”

“姑娘受了一些小伤,不过都没有大碍。”侍女乖巧的回答。

“哦。”燕洵答了一声,又问道:“晚饭吃的什么?”

“只喝了小半碗白粥。”

燕洵默默点头,窗前的影子有些许脉脉的冰冷:“她晚上兴许会饿,你们备了饭菜温着,伺候精神点,别睡死了。”

“奴婢知道了。”

燕洵站在廊下,身影萧萧,孤单的一脉,外面的天气那般冷,风雪在地上打着旋,来回的游荡着,月光蒙蒙,照出一片白地,他站在那光影中央,略略低下头,对着紧闭的窗子轻声道:“阿楚,我走了。”

一溜小风嗖的刮起,吹起男人鬓角的墨发,燕洵转过身子,抬步就下了台阶,抬脚很轻,落足却有些重。

外面的人渐渐走的远了,楚乔躺在床榻上,天边冷月如钩,好像仍旧是多年前圣金宫中的那一弯,光影寥落的莺歌院里,有残红色的血滴在指缝,那时的孩子漆黑的眼如同闪亮的星子,眼白殷红的拧着眉,凉意从心底冒出来,像是缠绵的水。岁月远离,人心却不曾消逝,而改变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受过多少苦,又有谁记得呢?只是不说,就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

突然变得慌乱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也不披衣衫,赤着脚就奔出内室,砰的一声将门拉开,大风猛然刮起满头散乱的青丝,侍女们齐齐尖叫一声,来不及阻拦,一身白色软衫的女子就已奔出院落。

“姑娘!”侍女们惊慌的追在后面,声音那般大,惊动了前面行走的男人。

然而刚刚回过头来,一个纤细的影子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那般用力,燕洵脚下微微一踉跄,面上却是满满的惊喜,然而触手所碰,却是单薄的衣衫,燕洵眉心一蹙,轻斥道:“阿楚,怎么穿的这么少就跑出来?”

楚乔不语,只是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男子的腰身,将额头死死的靠在他的胸膛上。熟悉的味道回荡在鼻息之间,温暖的让她几乎想要睡过去,眼眶湿润,眼泪扑朔朔的就掉了下来,润湿了他胸前的衣衫,一层一层的打湿进去。

她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只是定定的望着他。男人素衣长眉,仍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只是却多了几分风尘和疲惫,阵前突然拔营回撤,犯了兵家之大忌,要熬费多少的心血和精力,才能安然无恙并且迅速的回到燕北,而又要有如何强硬的手腕,才能安抚住军中那些不甘的声音,这些事情,都是她所不知的。

“你回来了?”

燕洵微微一笑,嘴角温软,将所有的疲累的辛苦都一一掩盖下去,只是静静的点头:“你在这里,我不会不回来。”

依稀间,似乎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雪夜,犹自被人追杀的少年引兵回来相救落入旧主手中的小奴隶,面对孩子的质问的时候,也只是笑笑说“我不回来,你怎么办?”

时光转瞬即逝,八年了,这个世界那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却还只有他们,仍旧站在一处,仍旧并肩牵着手。

身子一轻,就被凌空抱了起来,燕洵眉头微微一皱,低下头来对着怀里的楚乔说道:“阿楚,怎么瘦了这么多?”

楚乔仰着头,手指轻轻抓着燕洵的衣襟,轻声说道:“因为我想你了。”

燕洵神色微微一滞,不是没有震撼的,多年来,他们纵然相依相守,却少有这般言语,温暖终究一层一层的覆上来,像是滚烫的水,用披风将楚乔裹起来,轻笑道:“我也瘦了。”

下人们都松了口气,风雪也停了,燕洵抱着楚乔,大步走进房里。连日戎马,回来之后又要统筹安排追击夏兵和内部城防,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即便那般思念,也只得在这样的深夜赶过来。脱下外面的披风,里面的衣衫却是满满的风尘,吩咐下人烧了热水,两人相对坐在房间里,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说起。

“阿楚……”

“不必说了!”楚乔连忙拦住他,似乎不愿提起一般,声音略略生涩:“你肯回来,就够了。”

灯火照在少女苍白的脸上,燕洵突然觉得心口冰冷,这些日子,她又吃了多少苦呢?

“说到底,我还是欺骗了你,对不起。”

“我又何尝没有威胁你?”楚乔淡淡一笑:“我当时真的这样想,我就留在这里不肯走,看看你回不回来。”

燕洵点头笑道:“从小到大和你赌气,我一次也没赢过。”

大夏征兵,大军来攻,北朔雷霆开战,燕洵率军转入大夏内陆,这其间,多少人死于战火,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战士再也看不到家乡的爱人孩子,鲜血渗透大地,白骨耸成高山。这样足以逆转整个大陆命运的战役在两人的口中,却不过是风轻云淡的几句。

“阿楚,有件东西要送你。”

热水端了进来,一桶一桶的倒进巨大的浴池里,楚乔站在池边用手试着水温,听到燕洵的话不由得回过头来接口道:“什么?”

是一枚很素淡的戒指,没有什么华丽的样式,以白色的玉石打造,上面有一圈细碎的图纹,仔细看去,竟是一朵朵简单的紫薇花。

“你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了。”很多年前吧,听她偶尔说过她家乡的风俗礼仪之后,就经常在空闲的时间打磨那块和田玉,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早就做好了,却一直没有胆量送给她,只因为那时的自己太过式微,除了仇恨之外一无所有,就那么一直等着一直等着,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却渐渐等了这么多年。

想也不想就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平举着,傻傻的看着,然后笑道:“真好看。”

曼帘垂下,燕洵在里面洗澡,楚乔就坐在外面等,像很多年前一样,一个人洗澡的时候总是防备最低的时候,所以他们总是习惯一个洗着的时候另一个在外面把风。

帘子一层又一层,熏着好闻的香气,室内没有风,可是帘子还是轻轻的一动一动。燕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阿楚,脸巾。”

楚乔连忙拿起白色的脸巾,手臂伸过帘子,指尖轻轻触在一起,滚烫滚烫的,楚乔连忙缩回手,微微有些尴尬的问:“水热吗?”

“还好。”

水声哗哗的响,楚乔托着腮坐在外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燕洵,你这次受伤了吗?”

“没有,我没去前线。”

水蒸气从里面一点点蔓延出来,屋子里暖暖的。

“怀宋为什么会配合我们在边境搞军事演习?你认识他们的长公主吗?”

男人说道:“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说不上认识,不过我在怀宋有一个朋友,这件事是他从中周旋的。”

“哦,这样啊。”

“阿楚,你伤重吗?都伤哪了?”

“无关紧要的,只是一些小擦伤罢了。”

屋子里渐渐静下来,过了很久,楚乔突然开口道:“燕洵,以后有事,不许再瞒着我了。”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楚乔等了很久也不见回答,她忍不住又叫了两声:“燕洵?”

仍旧没有回答,楚乔有些急了,一把撩开帘子光着脚就跑进去。却见燕洵就那么坐在水池里,头靠在挂壁上睡着了,眉头轻轻的皱在一起,满脸的疲惫。

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他真的是累坏了,直到此刻卸下满心的担忧和防备,才能这样睡一觉吧。

突然间,所有的怨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是非曲直,又怎是一句话就能道的分明?九幽台上的潺潺鲜血,寂寂宫廷里的步步惊心,都是她陪着他一同走过,不是不知道那是何等的仇,不是不知道那是如何的恨,“活下去,杀光他们!”的誓言至今仍旧在耳边回荡,多少的讥笑谩骂,多少的冷箭白眼,多少的耻辱愤恨,都像是屠刀的种子,一早就深深的种在他们的心间。推翻圣金宫的巍巍宫门,敲碎真煌城的落落城墙,又是何等的诱·惑和力量?可是,他终究因为她的一句话挥兵回转,这其中的情谊,她又如何不知?

连日的信念在今日化作了挣扎的情绪,有怨、有憾、有喜、有悲、有心结、却也有感动,她一直反复的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左右着,直到刚才,他轻轻叮咛一声然后转身离去,她才陡然体会到自己内心的真实。

夕阳、战马、军刀、战士的呐喊、平民的惨叫,战争吞噬了一切,包括人的信念和良心,可是,终究吞噬不掉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没有得到自己效忠的人的信任,她孤注一掷的死守城池,无数的战士为此而丢掉性命,江山血满,白骨飘零,作为将领,她该有怨有恨,有浓浓的怨愤和不甘。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份重逾山巅的情谊,江山与美人,王图霸业与两心相照,他在瞬间给予了她肯定的答案,她还有什么资格去不甘和怨愤?

醒来的时候,楚乔就睡在他的身边,额头光洁,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还紧紧的抓着他的手。外面仍旧是黑着的,燕洵穿着一件宽松的袍子站在窗前,外面墓雪千山,仍旧是燕北的天空和土地,连风都是冷冽的,这里依然是贫瘠和寒冷的,似乎一直是这样,就算当初父亲广施仁政,这里的生活依旧是贫穷和艰难的。可是为什么,曾经自己想到燕北的时候,总是会固执的以为这里鸟语花香富饶美丽?

也许吧,也许真的如羽姑娘说的那样,他已经变了,心变得大了,眼睛看的远了,想要拥有的东西也就多了。除却报仇雪恨,还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他一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的,多年的经历让他明白权利和力量的重要,没有这些,一切都将是没有翅膀的鸟,是飞不起来的。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有些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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