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国庆日终于来临了。上午十点钟左右,男男女女都来到唐人街。十一点钟,妇女在学校集合等待她们的指示。杨太太带着她的家人来了,可是上城区的其他人都没来。
“嗨!蔡小姐。”杨太太带着她的几个孩子来到办公室中。“这是腾飞,这是小飞,这是小三,跟蔡小姐握握手,孩子们。”
艾丝坐在一张大桌子旁,桌子上放着许多国旗、罐子和饰带,艾丝身边围着一大堆女孩子。当她看到杨太太时,马上站了起来。她从来没看过像杨太太这样的女人,她一进屋来,就好像带来了温暖和朴实的气氛。她的脸上满是微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诚实——这些都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
“叫我艾丝就好了。”蔡小姐说。
“好的,那我就叫你艾丝了,我们在电话中一向都谈得很愉快。”杨太太为人坦率,待人诚恳。艾丝和其他认识她的人,都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气息。她和每个人握手致意,她热切地向大家表示她的友谊,她的高兴,以及她对大家的兴趣。艾丝想到她的母亲也像杨太太那么和善,只是她不及杨太太那么亲切随和。艾丝想着:“对她的孩子而言,她是多么好的母亲啊!”她不由得和杨太太亲近起来,而且以谦逊的态度来招待她。她们两个人使得上城区和下城区的委员会办公室联合起来。
杨太太立刻就参与了她们计划的细节部分,毫无隔阂地与大家打成一片。这就是她吸引力的所在。
“艾丝,我觉得你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她对艾丝这样说,毫无疑问,她很清楚艾丝喜欢她。艾丝立刻报以同样的热情说:“一点也没错。”
“能做你的义女是我的福气。”
“那好!你可以叫我妈妈。”
她们就在这忙碌的准备工作中,建立了新的关系。冯家人来到唐人街,全家人到了校门口,男人就离开了,只有汤姆跟着母亲、嫂嫂、妹妹到学校厅堂中。到处都是进进出出的人。冯太太被介绍给杨太太,她们互相握握手,杨太太说:
“来见见我的女儿,艾丝。”
冯太太惊奇地说:“她是你的女儿吗?”
“她是我的义女。”杨太太回答。
杨太太看到唯一的意大利女孩,就走上前来对她说:
“我还没有这个荣幸认识你呢!”
“我是佛罗拉·冯。”
“很高兴认识你,佛罗拉。”
她们就在这嘈杂声中,安排着游行活动的细节。到中午,有些妇女们出去吃午餐,但是艾丝忙得走不开。汤姆帮她从附近的餐馆端了一碗面来。冯太太就在一旁以赞赏的眼光,看着在工作中的艾丝。
游行活动在下午两点钟开始举行。街上的扩音机正在宣布庆典中的节目。一队管乐队已经准备好了,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山人海,每个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汤姆和伊娃以及一大堆其他的女孩子,负责拿那面巨幅的国旗。冯太太、佛罗拉、艾丝,以及杨太太都加入游行的行列。
妇女集团走在男士们前面,国旗则殿后。参加的团体还有中国体育俱乐部、粤剧社、中国童子军、中国音乐社、踩高跷者,以及戴着面具的哑剧团和舞狮者。这些人大都是来自中国协会。
大约在十二点五十分时,佛莱迪和席茵·透伊一起在唐人街出现。席茵·透伊穿着白色靴子,红色的斗篷,头上歪歪地戴着一顶无边的便帽,手上还拿着一根仪仗队的短指挥棒。她的位置是在包卫里街,也就是站在管乐队的前方。
佛莱迪和席茵·透伊是如此地匆忙,根本没想到和家人打个招呼。
“那个跟佛莱迪走在一起的女人是谁?”冯太太问。
“那就是席茵·透伊。”佛罗拉低声地说。
冯太太觉得好像一个红色的鬼,从她的脚下冒出来,穿过她的身体,然后由她的头顶上飘出去,身后还拖着一股火红的云雾。
“让我瞎了算了!神明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她呻吟着。这件事情荒谬得使冯太太腿部发软了。这真是她活着五十几年来,所看到的最奇怪的事。
佛莱迪把席茵·透伊送到她的预定位置上以后,就从华斯街走到市政厅去等市长。
乐队开始演奏,走在乐队面前担任领队的就是席茵·透伊。他们转过街角后就沿着摩特街往下走。妇女团体等在帕·阿瑟餐厅前面,准备乐队走过后就跟在乐队后面。其他的团体,则分别等在帕克街、贝扬街、贝尔街和谬伯利街的街口处。
席茵·透伊很有技巧地耍着她的仪仗棒,她踏着步子往前走,白色的内裤在短而紧的裙子下依稀可见。从白靴子往上那截腿,极为丰润——完全是美国仪仗队的翻版。街上行人道上站着的群众,以及站在阳台上的人们发出欢呼声,席茵·透伊就抬起她的脸,四处张望并对群众连连地微笑着。冯太太忍不住用手掩住了眼睛,仿佛她会羞愧而死似的。
乐队经过后,妇女团体就跟在后面。冯太太看到席茵·透伊的举止气得要命,佛罗拉只好强拉着冯太太进入队伍之中。“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一直不停地自问着。走在她旁边的是佛罗拉、艾丝、杨太太,以及杨太太的女儿。冯太太四处张望,看到家家户户都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街道旁边的窗口、阳台上都挤满了人。队伍停下来的时间,比走的时间还要长,所以她们谈话或四处观察的机会很多。杨太太和艾丝不断地谈着。街角的那边传来粤剧社的鼓钟声。乐队演奏着,然后她们的队伍又慢慢地向前走动了。当乐队停止演奏时,她们就可以听到后面传来的中国童子军鼓笛队的声音。鼓声和乐队的演奏声鼓舞着人们的情绪。
冯太太对这种场面极为感动。她在五年前来到美国之时,根本没想到她会在唐人街,与她的美国籍媳妇一起,跟在乐队后面游行。她仍然不忘记去注意艾丝,她理想中的未来媳妇。艾丝穿着蓝绿色的无袖旗袍。对冯太太来说,稍嫌暴露了一点,她绝对不允许伊娃穿无袖的衣服。可是她也知道这是上海流行的式样。艾丝是个端庄、有责任感的女孩子,冯太太越看她越觉得她好像从图画上走出来的,汤姆能有这个福气娶到她吗?
当乐队向前走时,冯太太又看到席茵·透伊在头顶上耍着白黑相间的仪仗棒子。乐队只有三列横队,所以冯太太老是注意到席茵·透伊抬起腿跨步往前走时,露出来的底裤,然后快乐的心情马上阴沉下来。佛莱迪娶了这样的女孩子做妻子,他能怎么样对她呢?佛莱迪十四岁就只身离家了。为什么同胞的兄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她为什么会生下像佛莱迪这样的孩子呢?毫无疑问地,席茵·透伊会辱没他。
游行队伍中,每个妇女手上都拿着一面小国旗。佛罗拉看到她的父母站在人行道边,他们也看到她了,佛罗拉就高举着手上的国旗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愉快地笑着。冯太太也看到几个她认识的男人,但是没看到她丈夫。他可能站在冯氏宗亲会的队伍中吧!到了贝尔街口,两个踩高跷的人和一些童子军又加入了队伍。
“你认为我的汤姆和伊娃都没事吧!”她问艾丝。
“噢!他们一定很好。他们带着国旗向前走不可能会迷失。”
“我们还要走多久?”
“只有八到十个街区。下凯纳尔街,然后就是市政厅广场,从包卫里街绕回来。可是会花较多的时间,我们常会停顿下来,因为街道边的人们要看表演,他们还要把钱投在国旗上。”
“你常说英文吗?”佛罗拉问着走在她左边的艾丝。
“不常说。我还在学习的阶段。我在中国学的不算数,这里的发音和我在中国学的不太一样。”
“佛罗拉!”冯太太说,“你和艾丝换个位置,我想跟她谈谈。”
“艾丝,”佛罗拉说,“你到这里来,我想和杨太太谈谈。”
“艾丝,你几岁了?”冯太太问。
“我今年十九岁。”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居然会教别人孔子的书。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记得那么多字?”
艾丝微笑地说:“我在家里学的。”
“噢!我懂了。现在学校里不教孔子的书了。你的父母都还在吗?”
“是的。”
“我家汤姆和伊娃都忘了以前学过的中国书本。他们能不能去跟你学?你愿意教教他们吗?”
“我很高兴教他们。”
“也许你想学英文。我们汤姆英文程度很高。”
现在队伍到了凯纳尔街,所有的交通都停顿下来,让他们通过。
“看看这游行!”冯太太随后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汤姆明年就从高中毕业了。我计划让他进大学去,而我呢!我是洗衣工的妻子。美国是个好国家,你以为呢?看看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警察,他的制服真干净。可是,汤姆需要念一点孔夫子的书。”
“我很高兴教他们,冯太太。”艾丝带着微笑地说。
在谬伯利和凯纳尔街的街角,冯太太看到她的哥哥,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和一大堆商人站在一起。成舅舅伸长了脖子,四处打量着,看到他妹妹和佛罗拉,就拼命跟她们挥手。佛罗拉和冯太太也跟他打了招呼。杨太太和佛罗拉静静地走在一起,偶尔用英语交谈几句话。
她们绕过市政厅的广场后,就从包卫里街走回去。时间是两点半。游行的队伍慢慢解散了,参加游行的人就到邻近地方的亲戚朋友家。
冯太太和佛罗拉及妇女团体一起回到中文学校休息。汤姆和伊娃也很快地回来了。
“你们在国旗上集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伊娃回答,“每个人都投一点东西进来。有一些人丢纸币,连美国人也乐捐了一些钱。还有一个人从楼上丢了一个古铜花瓶下来。一角钱和二角五分钱的镍币好多。她们现在正在清点呢!”
过了一会儿,伊娃又站起来说:“给我一个空罐子,今天街道上有那么多人。”
“你不累吗?”
“不累。”
艾丝在空罐上登记了一下,然后交给伊娃,伊娃又很快地走出去了。
“你看到你父亲没有?”妈妈问汤姆。
“看到了。我们在路上碰到他,他说他到舅舅店里去了。”
妇女们都在喝茶休息,而艾丝和杨太太则忙着清点街道劝募来的钱,每个女孩进来时,手里的罐子都装满了钱币。冯太太说她也要到舅舅店里去。
“不要现在去,拉·高地尔市长在三点半时,要来发表演说。”佛罗拉说。
学校的大厅堂中挤满了人。除了这里以外,唐人街并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供做演讲的场所。学校里的座位也只有两百个。他们很快地从麦克风听到市长到达的消息。唐人街年纪较长的人也全都来了。拉·高地尔市长常站在中国这边,所以唐人街的选民都投他的票,拥护他。
佛莱迪的扣子孔中,插着一朵红色康乃馨,替市长带路,厅堂里是一片的嘈杂与混乱。筹办处的人在街上安置了一个扩音机,使得无法进去的群众可以站在外头听。他们先唱了中国国歌,然后由联合慈善中心的主席介绍拉·高地尔市长上台,开始他的演讲。
妇女委员会的妇女们都坐在前面的席位上。市长是个相当富有戏剧性的人,他在演说中,一会儿扮鬼脸,一会儿摆姿势,没事还啃着眼镜框,歪着脑袋,把他短而且粗的手猛然抬起,然后重重地敲在桌面上。冯太太所注意到的只是他的舌头而已,他在咧开嘴巴时,或是一句话结束时,温润一下嘴唇时,都可以看到他的舌头。拉·高地尔市长的演说,句子都很短,而且他还擅长使用一些惊人的词句。大致说来,他的演说很中肯、清晰、有力。他说话的速度很慢,而且尽量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的,使得每个字都能发挥其作用。
“美国人对中国人说:‘我们爱你们。’”他做了一个夸大的拥抱姿势。
“但是孔子对美国人民说:‘给我枪支。’”他双手在胸前一合,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滑稽的样子使得大家哄堂大笑。
他讲完后,就从台上走了下来,与年长的人握手,拍拍小孩子的面颊。
佛莱迪又表现了他的交际本能,他走上前去与市长握手,摄影师们也在最恰当的时候按下快门。
“市长先生,我能不能给你介绍我的嫂嫂,她是一个意大利人,嫁给我们中国人。”
“那真太好了。只可惜马可·波罗没有娶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把她带回威尼斯去。”
佛莱迪跟佛罗拉招招手,佛罗拉就受宠若惊地走上前去,跟市长握了握手。
“你叫什么名字。”
“佛罗拉,佛罗拉·麦吉欧。”
“你父亲在哪里?”
“就住在凯纳尔街上。”
“佛罗拉你有个好名字,幸好你不叫费蕾拉,我讨厌什么小花的。”他又扮扮鬼脸说,“等你生下一个中国小男孩,就叫他马可·波罗,把他送回中国去写另一本有关中国的伟大书籍。我们对这个文化古国的了解真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