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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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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来到美国的铁路工人,还活在世界上的,大概就算老杜格的年龄为最老。他的故事在唐人街就像神话一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现在已经很少人能看到他,一年也才出门一两趟。老杜格所属的那氏宗亲会中,成员很多,他们义不容辞地负起了照顾老杜格的责任。老杜格没儿没女,可是那氏家族的人都是他的亲戚,每个人都管他叫叔公。

听说他到过阿拉斯加、温哥华、波特兰等地方。他还带领了一队铁路工人横越怀俄明州,他们一路上躲躲藏藏、打打斗斗的,等到达伊利诺伊州时,人数只剩下了一半,他们就在芝加哥南部安定下来。他大约在五十八岁的时候到纽约。他一向是以过人的勇气而闻名,可是当他到纽约时,已经变成了精明而又充满智慧的老人,看起来好像他已阅历了中国三千年的历史。据说:他三十五岁时开始研读中国古文;在芝加哥时碰到孙中山先生;一九一一年中国革命成功后,孙中山先生还来函邀他到中国政府机构中任职,可是他拒绝了。各种慈善活动的发起委员会,都会找他支持;那些杰出的中国籍律师,都常听听他的意见;纽约市的警察也都赞扬他的合作精神;中国人所组成的结社,若发生了争执,他是调解的最佳人选。有人说在禁酒令时期,他使唐人街变成了一块干净之地,而包卫里那边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地下酒吧。而老杜格不允许这种情况存在,他采取行动之后,连警察也不得不自叹弗如。在婚礼上他是不可缺少的宾客,满口广东的诙谐话,使得宾主尽欢。尽管他装戴了一只玻璃珠的义眼,但他仍是唐人街最受欢迎的领导人物。但是老杜格年岁大了以后,他不再工作了,他把他的钱分散给需要的人。他已经退休养老了几年了,人们也很难碰到他。

汤姆坚持要他父亲带他去看老杜格。

父亲带着他上了一道黑暗的楼梯,来到设立在二楼的一座庙里。庙前面的墙上,开了格子状的窗子,外面的光线投射进来,显得阴森可怕。古老、褪色的红色神案上,磁制的香炉中,插着几根点燃的香。神案上的神像居中的是王母娘娘,右边是战神也是正义之神,左边的是药神。神像的前方,贴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用金色的丝线以及黑线绣着中国图案。横幅的下方结着丝穗,把这些面目庄严的神像,遮住了半个脸部。

汤姆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猫叫声,使他吓了一大跳。

“爸爸,老杜格在哪里?”

“不要叫他老杜格,你应该叫他杜格叔公。我想应该先让你看看这座庙,他就住在里面。整个冬天他都躺在床上。”父亲指着红色吊帘。

汤姆想象着一个独目的老人把他的头从神像中间伸出来的情景。猫又叫了一声,汤姆注意到这个声音离他并不很远。

“爸爸,我——我不想看他了。”

“嘘!他可以听到你说话的声音!记住,他是爸爸的老朋友之一。我们一起从阿拉斯加到温哥华的。”

“是你吗,汤姆·冯?”老人的声音从神像后面传了过来。

“是我,没错。”爸爸回答。

“为什么不进来呢?”

“我让我的儿子先看看庙。他是来向你表示敬意的。”

“他在那里!”汤姆小声地说,他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臂。汤姆听到神像后面,传来一声敲击木板的声音,然后就看到红色的吊帘在摇动。

“跟我来!”爸爸说。

他带着汤姆从楼梯口附近的门,进入庙后头的房间。他们好像踏入了一个隐士的房间。一股昏暗的光线,从房中唯一的半掩的窗户照进来。床上坐着一个老人,下半身盖着被子,身上穿的是中国的短袄,长着一脸灰白的胡子,双眼紧闭着。汤姆等着他把眼睛睁张开来,看看他的玻璃眼珠,可是当他睁开眼睛时,汤姆分辨不出哪只是玻璃眼珠,哪只是真的眼睛。

“去!去跟叔公握握手。这是我的儿子汤姆。”

汤姆挨近了些,两眼直瞪着他看。

“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

老杜格满脸皱纹,从他的躯干可以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相当魁梧。汤姆无法确定这个老人究竟看到他没有。他的眼皮睁大些,冷冷地注视着汤姆。

老杜格拉着汤姆的手,在花白的胡子中,显出了一个微笑。

“很好!我很高兴你来看叔公。汤姆,你父亲和我是很好的朋友。”

汤姆温顺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你最近都好吧?”父亲问。

“跟往常一样。”老杜格有气无力地说。原来坐在他胸前打盹的猫忽然蠕动了一下,他抚摸着它。“它是一只好畜生,它使我觉得很暖和。”

当老人说“跟往常一样”时,他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说他已经活得过久了。

“叔公!你平常都做些什么事情?”

“我做些什么事情?孩子,我都在想,在回忆。”

“叔公,你不寂寞吗?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会不会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这个地方很好。”他举起手来敲敲床边的木板,“我跟天堂难得这么近,王母娘娘就在这里,关公又在她的旁边。”关公是中国历史中的一个军人楷模,死后变成战神,保护正直的人,谴责那些残酷不诚实的人。当老杜格把他的钱都分送别人以后,他只希望能住在这里,只因为他是如此地崇拜关公。

“我听说你带了一队工人,从西部到东部来,这是真的吗?”汤姆已经不怕他了。

“是真的,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哇!是真的呢!可是那不是要走上好几千里路吗?”

“孩子!那个时候太平洋铁路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可以免费搭车。”

这个老人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他开朗地笑了。

“你们可以免费搭车?”

“没错。那些有钱买卖和无钱买卖的同时搭上车子。那些日子多好玩啊——我们睡在干草上,夜里从马肚子下面探出头来,看着繁星满天的天空。”

“你们跟马一起睡觉吗?叔公,你们不怕马会踩到你们身上吗?”

“不会的。马也是好畜生,它们是人类的朋友,而且它们是不睡觉的。当你想把空间弄大一点时,你只要推推它的腿,它就会把腿跨开一点。我睡觉的时候,都用一只手抓住马的膝盖,它们就一动也不动,生怕把你弄伤了。马是人类的好朋友,孩子。是的,那真是伟大的日子啊!”

汤姆的心中,充满了他对老人的崇敬。

老杜格开始问冯老二有关他的家庭的情况。

“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儿子。这都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没有结婚啊!当你点燃了一个火焰,如果想让它继续亮着,你就必须在它熄灭之前,点燃另一个火焰。冯老二,你真是幸运,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儿子。”

他又转过来跟汤姆说:“孩子,要孝顺你父亲,并且把冯家的香火传下去。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你、我,还有你父亲,在这个国家里,只能算是客人而已。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当然喜欢,我看到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事情。”

“是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你很幸运能到这儿来,又可以在这里读书、学习。”

汤姆听到这里觉得很惊讶:“叔公!你真这么以为吗?他们不是揍了你,又几乎把你弄死吗?”

“是呀!可是他们杀不死我,他们能吗?”老杜格笑着说,“你瞧!孩子,你还年轻,你不会懂得这些。我一天到晚坐在这里想着,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坏人。”

“连那些想杀你的人,都不是坏人吗?”

“每个国家里都有害群之马,可是这些害群之马也不是真正的坏人。世界上是没有坏人的,没有人是坏的,所有的人都很相似,只是有一些稍微坏些,有一些人比较好一点。就像有些人比较有钱,有些人比较穷,可是他们的本质都差不多。人们被生下来,长大、结婚,活个五六十年以后,又得走了。你知道吗?我和洛克菲勒一样富有:我所想要的,我都有了。你不会懂得这些。”

“你为什么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叔公?”

“我大半生都住在这里,所以我知道。我十八岁那年来旧金山,我一直眼看着这个国家在成长、茁壮。当时他们没有摩托车、没有电影、没有无线电、没有铁路,他们仅仅只建立了太平洋干线,也没有电灯,一无所有,只有土地和穿着棉布夹克的人。西部充满了穿棉花夹克、佩戴着枪支骑在马背上的人。那时候,女人非常少。人们打起架来就像狗一样,也像狗一样地被杀死了。比较壮的赢了。可是我看着他们改变了。他们现在有了法律,而且只要你遵守法律,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你可以免费受教育,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不需要害怕别人,可是你得激励自己。孩子!使你的父亲以你为荣,你要使你们的姓得到光彩。”

汤姆离开的时候非常兴奋,他看到父亲的脸上闪着光,好像他真的以他为荣。汤姆问他父亲:“谁照顾叔公?”他父亲说:“楼上的那家人受到那氏宗亲会的委托,常去看老杜格需要些什么,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老杜格来费一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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